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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兩年多前紐約“我想找一個人。”
  純碗從柔軟舒适的皮質辦公椅上坐直身子,打量著眼前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子。她有一頭俐落有型的深金色短發,水藍色的眸子岡爍著精明干練的光芒,合身的深灰色套裝給予人一种十分專業的印象。無疑地,她看起來像极了精陰能干的女強人,但是不幸地,她的腦子顯然不如她的夕卜表看來那么清楚。
  “我想你去找偵探會比較恰當。”純惋客气地回答道,微微垂下眼瞼,小心不讓自己心里的想法被女客看出。“以客為尊”一向是她父親的經營之道,也是“思凱貿易”奉為圭臬的信條,盡管她十分怀疑眼前這位女子有可能會成為公司的客戶之一,她還是必須嚴格管制自己的舌頭,以免那微小的可能性成真。時序才進入夏天,她今年已經因為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而被她父親訓誡了十次,她不希望這么快就邁向第十一次。
  年輕女子水藍色的眸子瞟向純琬低垂的臉。“你覺得我是瘋子。”
  看來這位小姐的腦子并不像她以為的那么不清楚。純琬抬起頭,保留地,“我承認我有點訝异。我想并沒有太多客人會到貿易公司來要求尋人的服務。”
  “我确信這樣的要求井不常見,不過我相信我能給你一個十分合理的理由。”她嘴角微揚,從公事包中拿出名片遞給純琬。“我叫艾曼達.奎克。”
  望著手中白底金字的名片,純琬不得不重新修正對她的印象。就算她在商業方面的能力實在笨拙到讓她父親覺得汗顏,她也知道艾曼達.奎克是華爾街中響當當的理財天才,對投資人來說,她几乎等于鈔票的同義詞。
  艾曼達頓了一會儿,确定純碗已經知道她的身分之后,才又開口道:“我知道你是誰。”
  “好巧,我正巧与你有相同的認知,我也知道我是誰。”
  純碗嘲弄地回道,語音才落,她為時己晚地發現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多事的舌頭了。該死!她就知道她一向看天才不順眼。
  艾曼達似乎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說出自己所知的資料。“你兩歲開始學琴,十二歲獲得國際李斯特鋼琴大賽首獎,十四歲獲得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鋼琴大賽首獎,十六歲獲得日內瓦國際鋼琴大賽首獎——”
  純琬一愣,臉色倏地轉白,人旦仍強作鎮定地揚手打斷艾曼達的話。“我不知道你從哪儿得來這种錯誤的資料,不過我相信你可能要慎重考慮哪個偵探。如果我真是像你的那個鋼琴神童,我何必坐在辦公室里蹉跎生命。”
  “那正是我想問的問題,不過喜歡浪費天賦的人顯然不只你一個。”
  她憑什么指責她浪費天賦?!這一切全非她自愿的。純琬習慣性地輕撫著無力的右手無名指,臉色一沉。“奎克小姐,很抱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說什么。不過很顯然的,你對于我們公司的服務項目一點興趣也沒有,或許你會愿意結束你怪异的拜訪,回華爾街研究你的大瓊指數,順便讓我有机會在午夜前弄懂這些煩人的報表。”
  “道瓊指數。”艾曼達輕聲糾正道,斜瞄桌上那一疊抄滿筆記的報表一眼。“你在音樂上的天分顯然并沒有延伸到你對商業的理解能力。”
  “我相信我在商業方面的才能絕對不及你的万分之一,所以你何不好心一點,讓我能夠安安靜靜地看完我應該看的報表和資料。”
  “我不是天才——”艾曼達見純琬一臉不信地瞪著她,連忙補充道:“當然,我是指商業以外。我從小就希望成為一個偉大的鋼琴演奏家,但是令人遺憾的,我的天分并不在音樂方面,我爸媽忍受我彈了十年荒腔走板的鋼琴后,終于忍不住把鋼琴廉价賣給另一個比較有天分的小女孩,而我長達十年的理想奮斗史也正式直告結束。”
  “很有趣的故事,不過我不認為這個故事和我有什么關系。”說完,純琬拿起筆低頭研究那些她就算看了一百年也沒辦法理解的報表,決意不理她。
  “和你是沒什么關系。我只是在告訴你我對音樂的熱愛和我對事情的執著。”艾曼達以一貫不慍不火的口气道,笑眯眯地看著埋頭苦干的純碗。
  看到那一堆令人無法理解的借貸平衡就已經夠讓人沮喪了,再加上有個可能在三秒內就能解決她所有問題的人一臉笑地盯著她看更令人气惱。
  強撐了十分鐘之后,純琬終于放棄掙扎,抬頭回那張令人气憤的笑臉。“我确信我不會希望跟你這樣對上十年。”
  “沒錯。”艾曼達輕快地應道。
  “說吧,到底是何方圣需要你專程到貿易公司要一個商業白痴去找他。”
  “音樂天才。”艾曼達再次糾正道。
  純琬已經懶得再去反駁那曾經存在的事實。“隨你。”
  “我要找Zhen”,他的中文名字應該叫俞……子……
  真。”艾曼達吃力而緩慢地念出那三個中文字。
  乍聞那個名字時,夏雜的感党在純琬心中翻滾。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甚至連比賽時都沒遇過,但仿佛已經嫉妒他一輩子了。她嫉妒他完好無缺的雙手,她嫉妒他的天分与才華;她嫉妒……
  純琬稍稍定下,回艾曼達。“他在台灣的W大教音樂,只要對古典著樂有點認識的人几乎都知道。”
  “我知道。不過我并不是打算找到他,而是要他离開學,他的天賦不應該埋沒在學校里。”
  “你認為我有那個能力?”純琬挑高秀眉,几乎要為艾曼達的异想天開感到好笑。
  “我确信你可以。我會在秋天開學前替你辦好入學手.續,并供應你在台灣的一切開銷,你只要到台灣待個一學期,讓Zhen离開學校,重回古典樂壇,任務就結束。”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不過,我為什么要接受!”
  “你為什么不接受?”艾曼達反問,以最簡單的方式分析給她听。“你可以到台灣度個長假,把你憎惡的報表扔到一邊,還有錢賺,事成后我會付你五万塊美金。”
  純琬沉吟半晌。“似乎很划算,但是你忽略了一點,家父不會這么輕易讓我离開半年的。”
  艾曼達咧嘴一笑。“你覺得令尊會選擇讓你繼續危害他的公司,還是我半年的免費投資理財服務?”
  純碗怒視她一眼。她們都很清楚,任何有腦筋的人都知道該迭擇什么,而她父親絕對不是呆子。
  艾曼達對于學音樂的人顯然有著十分超現實的幻想。純琬拉開衣柜,瞪著滿滿一衣柜飄逸的紗質長洋裝,心不甘情不愿地隨手抓了一件出來。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接受艾曼達荒謬的建議到台灣來假扮學生,天知道她已經多久沒碰過音樂了,說不定連“小蜜蜂”都彈不全!
  純琬搖搖頭,歎了口气,換上艾曼達替她准備的象牙白紗質洋裝,側過頭隨手抓了抓微鬈的長發編成辮子。
  她撫平長洋裝,轉身面向全身鏡,不禁一怔——十七歲的朵拉.孟在鏡中回望著她。
  她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她是二十四歲的孟純碗,不是十七歲的朵拉.孟,那個天真又愚蠢的女孩早就在十七歲那年的圣誕夜,被一輛失控的馴鹿車撞死。
  下課后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一整柜愚蠢又可笑的洋裝扔掉,她才不管艾曼達會不會不高興。純惋暗自決定,目光始終回避著鏡中反映出的身影。
  艾曼達替她租下的小房子就在W大校區附近,步行到學校只要五分鐘。純琬看了下手表,強壓下落荒而逃的念頭,拿起背包,走出房子。
  W大的音樂孛院坐落在一大片楓樹林中,米白色的建筑十分醒目。雖然已經是秋天時分,但秋天的腳步卻好像還沒來到台灣,滿園楓葉仍是一片綠意盎然。純琬优閒地走在楓林大道上,長裙飄飄的輕靈模樣格外弓卜人注目。
  純琬雖目不斜視,但也能感覺到自己這一身“愚蠢”的打扮已經讓她變成眾人注目的焦點,要是有哪個小毛頭敢來找她搭訕,她肯定……
  念頭才起,一個長相斯文的男孩子已經快步跟上她。
  “學妹。”
  “有事嗎?”純琬側過臉看他一眼,努力克制住瞪人的沖動。拜艾曼達所賜,任何在這所學校待過一年以上的人絕對有資格叫她學妹。而艾曼達竟然還語帶艷羡地對她說,不是每個二十四歲的女人都有本錢再回過頭去當十八、九歲的大一新生。
  “學妹,我叫傅群,三年級;主修小提琴。”傅群揚揚手中的琴盒。“你呢。”
  “學長,我男朋友叫屠夫,畢業了,主修拳擊、摔角和西瓜刀。”純琬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傅群聞言愣了一下,好一會儿反虛不過來。
  純琬也不等他回過,逕自轉身走入楓樹林,不想再費神理會那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小毛頭。
  在楓樹林中撓了几圈,最后純碗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那些楓樹看起來每棵都一樣,向來缺乏方向感的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儿去了。
  上課鐘聲從遠方傳來,但她并不心急,一二堂是通課課程,而俞子真的課在三四堂,她還有兩節課的時間可以找到出口。
  忽然一陣悠揚的琴聲從左前方不遠處傳來,初時聲音并不鮮明,反复彈奏的几個音符仿佛有魔力般吸引著她再走近一些,待她望見楓樹林中遭形獨特的白色琴室,琴聲一轉為歡騰喜悅,仿佛迎接她的到來。
  那個彈琴的人說不定不曉得他的琴聲真的吸引了一個意外的訪客。純碗淺淺一笑,舉步走向琴室。
  琴室并不大,外形仿佛是一座歐式涼亭,四面牆全由玻璃取代,某种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延著四根雕花柱爬上屋。
  純碗輕悄地推開玻璃門,不愿打斷演奏者精彩的表演。她躡手躡腳地走進琴室,小心翼翼地關上玻璃門時,正要松一口气時,琴聲乍然中斷。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沒想到演奏者競會如此敏感,連忙申明自己的無心之過。
  子真疑惑地回過頭望向聲音來源,當他看到純琬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敢相信与困惑。
  “你……”
  俞子真!老天,她早該猜出來的,設有人能彈出像他這祥的音樂。純琬楞了一下,隨即恢复正常。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斷你的演奏。”
  子真的惊愕似乎比她還深,他呆望著她好半晌,最后才有些狼狽地收回目光。“你是新生?”
  “嗯,我今天才第一次到學校來。本來我想可以抄捷徑到音樂學院,結果我可能太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我真的不知道這里是俞教授練琴的地方,很抱歉打扰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純琬解釋道。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從他澄激如水的眸子中看到一抹失望,難不成她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
  “沒關系。音樂學院在另一個方向。”子真搖搖頭表示不介意,又將目光移回樂譜上。
  純琬不确定他的沉默是不是代表下了逐客令,但她真的很想把剛剛那首曲子听完。“呃……俞教授,我三四堂是你的課,我可不可以等一下跟你一塊過去?我怕我會迷路。你放心,我會很安靜的,絕對不會打扰到你練琴的情緒。”
  “那邊有椅子,可能有點灰塵。我這里不常有人來。”子真指著角落里的白色藤椅。
  “謝謝。”她感激地一笑,走到角落處,輕輕拍淨藤椅上的灰塵后,安靜地坐下。
  純琬原以為他會接著把剛才那首曲子彈完,人旦他卻從頭彈起,而且這一次依舊是在相同的地方停下。
  子真一手撐著方正的下顎,一手拿著鉛筆,兩眼直盯著未完成的樂譜發愣。不多久,他又放下鉛筆重彈了一遍,但仍舊在同樣的地方中斷。
  當子真第三次重彈這首曲子時,純琬忍不住跟隨著他的音符輕輕哼唱起來,連琴聲停了也沒注意到。
  子真頗為惊艷地看向她,“你的音感絕佳,而且我想你剛才解決了我的問題。”
  純琬了然地揚起笑意。“那個地方應該降半音。”
  “你确定你真的只是新生?我很樂意向孛校推荐你當助教。”子真打趣道,拿起鉛筆把困扰他兩天的問題改正。
  “謝了,不過我還想享受我美好的大學生活。”純琬忽然發現要討厭子真似乎不太容易。
  “你叫什么名字?”
  “答對有加分嗎?”純琬俏皮地反問,一時間覺得自己回到天真爛漫的大學時代,但隨之而起的回憶提醒她,她的大學生活一點也不天真爛漫,更談不上愉快,她靠著絕佳的記憶力勉強拿到了商學士的文憑,卻永遠搞不懂那些數字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确信以你的能力,就算不加分也一樣能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老師的標准回答。”純琬咕噥道。“報告俞教授,我叫孟純碗。”
  “你也姓孟!?”子真詫然。
  從他的反應,純碗几乎可以确定她和某個他認識的孟姓女子長得很像,而那個女人极有可能是他的初戀情人或前任女友。
  純琬微皺起眉頭,忽然之間不太喜歡這個念頭。
  “俞教授,難不成你的初戀情人也姓孟。”她不太熱絡地問道。她才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交過一個和她同姓的女朋友,或是他歷屆女友都姓孟,但她也很明白大部分大一的小女生對于師長的情史永遠比授課內容感興趣.然而遺憾的是,她現在的角色就是一個大一的小女生。
  子真紅了臉,低下頭開彈起蕭邦F小凋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這首曲子是蕭邦十九歲時愛上康絲坦翠所寫的。她果然猜對了!看來她這次的任務應該不會太難達成,他這個人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純琬望著他專注的側臉,恍惚中仿佛看見自己從前的摸祥。
  不甘心,我不甘心……不期然,嫉妒的魔焰從她心底竄出,焚撓著她充滿怨懟的心。純琬閉上眼,習慣性地輕撫著無力的右手無名脂。艾曼達要她讓他离開學校,她當然會盡力做到,只不過离開的方式由她決定。
   
         ☆        ☆        ☆
   
  “三哥。”在樹下蕩秋千的年輕女子遠遠看到子真走近,興奮地下秋千,快步奔入他怀中。
  子真穩住身子以免被她扑進怀里的沖力撞倒,溫柔地輕撫她柔細的長發。“詩奕今天過得好不好?”
  “不好。”她嘟起小嘴抱怨道,“好無聊,爸又在摔報紙罵人,大哥還在公司加班,大嫂送飯去給他,只剩下我一個人,都沒有要理我。”
  “改天三哥再帶你出去玩。”子真安撫地輕拍小妹細瘦的肩.柔聲的問:“吃飯了嗎?”
  俞詩奕搖搖頭。“爸好生气。”
  他明白小妹的意恩。自從他二哥俞子惑違背他父親的意思娶了唐玉竹,創立“愛貨運”,并在短短一年半內成為台灣貨運界的黑馬后,他父親几乎每回看到二哥的消息上報就會气得摔報紙。
  “來,我們進去陪爸吃飯。”他牽起小妹的手。
  俞詩奕退了一步,用力搖著頭。“不要,爸好凶。”
  “爸看到我們陪他吃飯就不會生气了。”
  “可是他真的好凶。”她皺起小臉。
  子真微微板起臉。“詩奕喜不喜歡一個人吃飯。”
  “不喜歡。”俞詩樊低聲囁嚅道。
  “那爸一個人吃飯是不是很可怜。”
  她微微點了下頭,遲疑了一會儿才道,“那我們進去陪爸吃飯好了。”
  “三哥就知道詩奕是個好孩子。”子真贊許地對小妹露出微笑,牽起她的手,走向餐廳。
  在外人看來二十二歲的詩樊已經大得不能稱為孩子,然而只有俞家人才知道在她成熟的外表下,她的心理年齡始終停在六歲。自從她六歲那一年親眼目睹母親死于車禍中,她便把心完全封鎖,對于所有傷痛的往事選擇遺忘,也從那天起,年僅十二歲的子真便肩負起母親的責任,成為小妹身邊的守護者。
  所有的人都以為是俞詩奕依賴子真,然而只有子真自己清楚,其實是他依賴那种被人所需要的感覺。身為三兄弟中唯一一個缺乏商業才能的人,他心里始終有個陰暗的角落隱藏著小小的悲哀。
  他不像大哥俞子城狂放不羈,不似二哥俞子惑冷漠淡然,更沒有小妹的閉塞退卻,從小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最讓人放心的孩子,然而正因為放心,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存在,忘了他也需要關怀。
  子真微微收緊修長的大手,將小妹細軟的小手握得更緊些,再次确認自己是被需要的。
  走進餐廳,子真輕聲向獨自坐在主位上的俞錦源打了聲招呼。“爸,我回來了。”
  俞錦源微抬起頭,看他一眼,點了下頭表示听見。
  三人靜默地吃完晚后,子真照例到琴房替他父親演奏死去的母親最愛的一首曲子。
  “別練得太晚。”一曲既罷,俞錦源淡淡叮嚀一聲,隨即起身离開琴室。
  “三哥晚安。”俞詩奕揉著惺松睡眼,也跟在父親身后离開。
  “恩。爸、詩奕,晚安。”他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這才收回線。空蕩蕩的琴室忽然間冷清得有些凍人。
  他輕合上琴蓋,走向放置樂譜的木質書架,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暗褐色皮雕封面的樂譜。翻開封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少女的照片,她身著白色長洋裝,黑色秀發編成一條長辮垂在右肩,手中捧著日內瓦國際鋼琴大賽首獎的獎座,笑容羞澀地站在一架大鋼琴前面,但攝影師的技術顯然不大好,讓她的五官看來有些模糊。
  這本樂譜內收集的便是這名少女的作品,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本,可能連少女本人也不知道有這本樂譜的存在。大概七年多前,他托少女的鋼琴老師幫他收集她所有的作品,那位鋼琴老師非但好心地一口答應,還极地想安排他們兩人合奏,但自從她臨時取消一場頗為重要的演奏會之后,少女從此在古典音樂界消失。他曾寫信詢問那位鋼琴老師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的回答卻是這本樂譜加上一張短短的信箋,上頭寫著“別問。”
  她和他雖然同樣得獎無數,從未在比寨場合碰過面。
  唯一一次親眼見到她是在八年前,她在紐約舉辦的一場小塑慈善演奏會上。因為飛机誤點,等他抵達會場時,滿滿的觀眾巳經將會場擠得水泄不通,他只能勉強擠入會場,更別要請人替他引見了,但是從那一天起,他愛上她清靈純淨的音樂,也愛上了她。
  或許說愛她還太過武斷,但他卻從她的樂聲中感受到心靈相契的圓滿,仿佛他心中殘缺的一角該是由她填滿。
  子真溫柔地凝望著照片中少女羞澀純真的笑臉,輕聲道,“朵拉,我等你回古典樂壇与我合奏一曲。”
   
         ☆        ☆        ☆
   
  開學一個星期后,子真終于承認自己忽略不了那個名叫孟純琬的新生的存在,不只因為她有張醋似朵拉的臉孔,或是她和朵拉同姓,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有開的課程都可以看得到她在班上。
  “你确定你可以上四年級的課。”子真看著她的選課單上滿滿一排自己的簽名,忍不住問道。
  純琬聳聳肩。“院長不反對,系主任沒意見,只要俞教授不搖頭,就一切OK。”
  “你不要以為我的課很好過。”子真提醒道:“我可是很會當人的。”
  “我從來設想過你的課好不好拿分數。只不過既然要學好音樂,自然要我頂尖的老師,你說是不是。”純碗笑眯了眼,故惹露出一臉諂媚的巴結樣。
  “送頂高帽暫時受用,不過期中考時就不知道有沒有用了。對了,以后叫我Zhen就行了。”子真笑道,大筆一揮,再次在她的選課單上簽下名字。“去找個位子坐下,要開始上課了。”
  待純琬找到位子坐下,子真便開始上課。
  “上次我人門討論到樂曲所能傳達的情感……”
  “學妹,學妹。”純琬左側的男生輕敲她的桌子連聲低喚,試圖引起她的注惹。
  純琬歎了口气,為避免引起子真的注意,只得非常不情愿地回過頭,對那個男生露出勉強的笑容。“學長,有事嗎?”
  “學妹,你學了几年的鋼琴?”
  “十五年。”
  “我學了十七年。學妹,你知道國際李斯特鋼琴大賽嗎?”
  “恩。”純琬點了下頭。那是她第一次得到國際鋼琴大賽的首獎,自然記得。
  “那你應該認識我。我叫賈非凡,去年得到李斯特鋼琴大賽的第七名。”
  “喔。”純琬實在不清楚他在期持什么樣的回答,只好不甚熱絡地應了一聲。
  顯然這一句沒什么誠意的回答并不符合他的期待。
  “學妹,你沒參加過,所以不知道競爭有多激烈,能在几百個全世界各地最优秀的鋼琴家中進入前十名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我十二歲的時候參加過,得到首獎。我覺得并不是很困難,可能是因為我那屆去比賽的對手都沒什么實力,學長,你說對吧。”
  那男生墿了一下,僵硬地扯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學妹,Zhen在注意這邊了,我們下次再聊。”
  有些人總是不明白“人夕卜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純琬嘴角微微勻起笑弧,將注意力轉回正在台上講課的子真,意外地捕捉到他倉皇挪開的注意。
  子真狼狽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暗自提醒自己別失態。就算她和朵拉長得再相像,她終究是他的學生。
  他稍稍定下心神,將事先准備好的講義分下去。“這里有半首曲子,我要你們分析這半首子傳達的情感与樂風走向,然后將它譜完,下個星期交回來。”
  純琬原以為這首曲子應該是他上次尚未完成的作品,但仔細一看之后,不禁臉色微變。
  “Zhen,”一名女同學舉手發問:“這首曲子是你寫的嗎?”
  “不是,原作者是一個非常有天分的女鋼琴家,她寫這首小曲時只有十四歲。”
  “她是什么時期的人。”另一名男同學問道。
  “現代人,她今年二十四歲。”
  “她長得漂不漂亮。”坐在角落的一個男生揚聲問道。
  “再漂亮你也追不到。”他隔壁的男生笑鬧地推他一下。
  “那可難說喔!瞧我這玉樹臨風的俊俏模祥。”坐在角落的男生故意裝摸作樣的挺起胸膛,側過臉在下巴比了個七的手勢,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zhen,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喧鬧中一個聲音問道。一時間全班都靜了下來,好奇地盯著子真。
  子真微微紅了臉,尷尬地笑了笑。“不是,我們几乎沒有正式見過面。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我們就下個星期再見了。”
  他匆匆收拾好教材和講義,有些羞怯地快步走出教室。
  純琬見他离開,連忙抓起背包,遍了上去。
  “Zhen!等一下!”
  子真听見她的叫喚,停下腳步,等她追上來。
  “你決定要退了?”
  純碗喘著气,搖了搖頭,拿出他剛才發的半首樂譜在他面前晃了下。“你怎么會有這首曲子的樂譜?”
  意識到自己的口气太咄咄逼人,她連忙緩和語气。
  “呃,我覺得她的作品好像還不錯,所以想知道要怎么樣才能拿到她其他的作品。”
  “你也喜歡她的作品!”子真漾起溫柔的笑意,仿佛遇見知音。“改天我影印她寫的‘風箏’給你,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之一。
  他看了一下手表,無奈地歎了口气。“我還有事,得先走了。你星期一到琴室找我,我拿樂譜給你。Bye。”
  “Byo。”純碗楞愣地望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不敢相信她剛才听到的話。
  他喜歡她寫的“風箏”,世界知名的鋼琴天才喜歡她十五歲時寫的小曲!她垂下頭望著手中這半首名為“洋洋得意”的小曲,心緒不自覺隨著雀躍的旋律起舞,但除了虛榮心的滿足外,還有些莫名的感覺在她未意識到的心底深處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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