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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月的倫敦很冷,濃滯不敬的晨霧中挾帶著綿密的雨絲,滋潤了墓園里的綠草,也濡濕了吊唁賓客的黑色喪服,牧師朗誦著對死者的祝福,間歇傳來几聲輕歎与低泣,平添了几分哀戚。
  “我們都很遺憾溫吉頓公爵這么一個偉大而仁慈的人离開了我們,但我們相信上帝如此安排必定有衪的旨意……”
  璩佩瑩低垂著頭,隱藏在黑色面紗后的蒼白臉龐看不出是何情緒。她是該哭的,畢竟牧師口中那位偉大而仁慈的公爵是她結縭十年的丈夫,然而她卻只是木然地看著那口華麗气派的棺木,干澀的眼中沒有半滴淚水。
  忽然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破坏了肅穆庄重的气氛,她微微抬起頭,目光接触到家中總管保羅.肯恩冰冷的藍眸后,又迅速收回,斂首回复到方才的姿勢。
  “大嫂,節哀順變啊!”遲來的吊唁賓客直接走到佩瑩身邊,手才要搭上她細瘦的肩,便被站在她身旁的保羅止住。
  “二少爺請自重。”保羅冷冷的說。
  羅家奇瞪了他一眼,訕訕地收回手,嘴里仍不甘心的低語,“保羅,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太多事當心丟了飯碗。”
  保羅沒理會他,目光移回猶自歌頌著公爵种种仁愛事跡的牧師。羅家奇雖然對他輕視的態度十分惱火,但礙于場合只得把怒火暫時壓抑下來。
  追悼的儀式繼續進行著,牧師結束禱文后,換上另一位白發的英國紳士朗誦悼念文,內容依舊足歌頌著公爵的偉大事跡。
  一陣惡心感忽然涌上佩瑩的心頭,气一窒,她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這意外的狀況引起現場一陣嘩然。羅家奇逮住机會正想獻殷勤,卻又被保羅擒了先机。他攔腰抱起昏厥的佩瑩,同賓客欠了個身,走向花墓園外等候的黑色加巨型轎車。
  “夫人怎么了?”司机遠遠看到保羅抱著佩瑩走來,連忙迎上前。
  “夫人因為‘哀傷過度’,所以昏倒了。”
  “哀傷過度?”司机微皺起眉頭,一臉不信,“公爵和夫人感情有那么好嗎?”他雖然才到羅家當了一年的司机,不過,從佣人間的閒聊內容約略可以猜出夫人和公爵之間相敬如“冰”的情況。
  “別胡說!”保羅橫他一眼,“主人家的事由得你多嘴?把車門打開。”
  司机挨了罵,只得乖乖閉上嘴把車門打開,心里不免嘀咕一番。什么玩意見!只不過幫一群“假貴族”做事就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什么公爵?還不是仗著有錢去買來的爵位。
  “總管,要不要去拿嗅鹽過來?”司机敷衍地問道。
  “不用了,讓夫人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保羅將佩瑩在后座安置好,打發司机回駕駛座,确信司机听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后,他才冷冷的道:“听不下去了?還是有意讓“某人”來獻殷勤,好确保自己公爵夫人的地位?”
  黑紗下緊閉的美眸倏地睜開,倔傲冷然地斜睨他一眼,“記住你的身分。”
  “別拿你的身分來壓我。你以為你還能當多久的公爵夫人?不用多久,羅艾長綾就會把你榨得一毛錢不剩,赶你回香港。”
  “這樣看來,我還真得找人确保我的地位囉!”她唇邊噙出一絲冷笑,“想來想去只有我小叔有辦法,雖然他人是好色了一點……”
  “你敢!”保羅猛然欺近她,一手扣住她的肩。
  佩瑩拍開他的手,細細的柳眉彎成輕蔑的弧度。“這么气憤?難不成羅家權尸骨未寒,你就看上他弟弟了?”
  “你最好別鬧出什么丟家權臉的事,我不會饒你的。”
  “你可真是純情啃!對他這么死心塌地,連人死了都還怕他會丟了臉,我這個挂名的公爵夫人可真的好好檢討一下了。”佩瑩掩嘴嘲弄道。
  保羅被她的話惹怒,揚起手正要給她一巴掌。
  “你最好想清楚。”她不閃也不躲,黑冷的瞪眸反射出他扭曲憤恨的表情。
  保羅遲疑了一下,恨恨地一握拳,收回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爵夫人和總管傳出緋聞可不是太光彩的事。”佩瑩按下座位旁的通話鍵,吩咐司机:“杰瑞,肯恩先生要下車了。”
  保羅狠狠瞪她一眼,不甘愿地下車离開。
  “就快要結束了。”佩瑩疲累地將臉埋入掌中,低聲告訴自己,“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你就要自由了。”
  可是自由又如何?她連自己都失去了,自由又有什么意義?
   
         ☆        ☆        ☆
   
  羅家,一個發跡于中國上海,卻在英國政商界呼風喚雨的華裔家族。一百多年前,羅家挾著雄厚的財力由上海移居到英國,避過了中國最動亂的時代,也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羅家皇朝,由早期的煤礦到現在的金融、海運,羅家操控著英國半數以上的經濟命脈。十九世紀末期,英國社會普遍仍存有階級觀念,羅家為在上流社會立足,以大筆政治獻金換來公爵的勳位,當時的上流階層頗不以為然,而今貴族已漸漸沒落,但羅家的勢力卻依舊穩固如昔,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稱現在英國的主政者不是首相,也不是英國女王,而是第三代溫吉頓公爵羅家權。
  然而,羅家權的意外身亡究竟會對整個英國造成什么影響,答案全在他尚未公布的遺囑中。
  佩瑩一襲黑色香奈儿套裝,黑紗罩住半張尖瘦的臉龐,端坐在書房的一隅,靜靜等待律師宣布遺囑。她不在乎羅家權究竟留給她什么,她只想拋開一切离開這里越遠越好。
  半晌,身材微胖的劉律師終于走進書房。他先朝羅家的當家主母微一領首,“老夫人,請節哀。”
  羅艾長綾銳利的眼神掃向他,臉上不見半絲喪子之痛,“那得看他留下什么可讓我哀。”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感受到。”劉律師話中有話。他眼神深思的看向角落始終沉默無話的佩瑩,那清瘦的身子仿佛隨時都會暈厥倒地,可怜的女人!他不由得同情她。
  羅艾長綾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長媳,利眼一眯,心中已有了底。
  “開始吧!”她吩咐道。她倒要看看她的長子給她玩什么把戲。
  劉律師在書桌前坐下,拿出羅家權事先立好的遺囑,清了清喉嚨,開口念道:“我最親愛的家人,當你們從劉律師口中听到我留下的這份遺囑時,我已經离開你們了。我知道我的离開對你們來說是多大的傷害──”
  “說重點。”羅家奇不耐煩的打斷他。
  “對不起,羅先生,公爵在遺囑上囑明一定要念完全文。”劉律師強忍住笑意,故作嚴肅的說。羅家權的這條但書擺明了是要整他這一家只愛錢的親人。
  “該死!”羅家奇碎道,指尖在檜木制的沙發扶手上敲出令人煩躁的單調節奏。
  “羅家奇,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羅鳳儀怒眼瞪視小她兩歲的弟弟。
  “礙著你了嗎?”
  “對!”
  “那沒辦法,你若想繼續住在這里就得忍耐,誰教你嫁不出去!”羅家訂惡毒地戳痛她的傷口。
  羅鳳儀的臉上一陣背一陣白,不甘示弱的反擊道:“你以為家權會留下多少錢給你還賭債?你等著被那些人剝皮吧!說不定一個月后,我們又得坐在這里听律師宣讀你的遺囑了。”
  絕對有這個可能。劉律師暗暗同意羅鳳儀的假設。
  “安靜!”羅艾長綾說道,音量不大卻立刻制止了子女幼稚的爭吵。她轉向劉律師,“繼續。”
  “我想你們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我留什么給你們,放心,我一定會依照你們對我的‘愛’,公平的分配給你們的。”劉律師頓了頓,才道:“親愛的母親,我知道您有多么喜愛諾福克的庄園,因此我將那里留給您,希望您能在那里安養天年。”
  安養天年?羅艾長綾冷哼一聲,是要她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等死吧!
  “家奇,我最親愛的弟弟,理所當然的,你繼承了我的爵位与倫敦的宅院。另外,我亦將洛克證券的所有權過繼到你名下,希望你會滿意這樣的安排。”
  “就這樣?”羅家奇不敢置信的低吼,“他名下那么多公司,就只留下唯一賠錢的給我?”
  “羅先生,先不要心急,公爵的遺囑還沒交代完。”劉律師不得不先安撫他,好完成自己的任務。
  “到我了吧!”羅鳳儀急切的開口。她母親和弟弟都只有分到一點點,那剩下的不就都是她的了?
  劉律師點了下頭,繼續說:“至于鳳儀,我的妹妹,我留給你位于倫敦的公寓,和一筆嫁妝。若你能在四十歲前嫁出去,那五十万英鎊就是你的,如果屆時你依舊單身,那筆錢就由劉律師轉贈慈善机构。”
  “什么?”羅鳳儀聞言,憤恨的尖叫聲几乎穿破屋頂,“他竟然這么對我!媽,你听到了沒有,你大儿子竟然這么對我!”
  “安靜!”羅艾長綾加重了語气,“劉律師還沒說完。”
  劉律師感激地朝羅艾長綾微微一笑,繼續自己未竟的任務。他望向低垂著頭,仿佛事不關己的佩瑩,朗聲念道:“佩瑩,我最最親愛的妻子,為感謝這些年來你溫柔的陪伴,我決定將名下所有財產全部留給你,劉律師會交給你我財產的清單。”
  佩瑩聞言猛地抬頭,惊愕地望著劉律師。
  “什么!”羅家奇和羅鳳儀几乎同時尖叫。
  “那個婊子憑什么?”羅鳳儀惡言啐道,沖上前要奪走劉律師手中的遺囑,始終在一旁不言不語的保羅立刻拍開她的手。
  羅鳳儀撫著發疼的手背,惡狠狠的瞪著保羅,“你敢打我?”
  “這份遺囑根本是你跟那個婊子假造的!”羅家奇也沖上前要搶遺囑,劉律師連忙將遺囑收進手提箱。
  “家奇、鳳儀,你們給我坐下。”羅艾長綾依舊不動聲色。
  好小子,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整垮我嗎?
  她轉向劉律師,沉穩的說:“劉律師,我們認為家權在擬定這份遺囑時已經神志不清,因此我們請求暫時停止履行遺囑,待調查過后再行分配。”劉律師望向佩瑩。
  “我有說‘不’的權利嗎?”佩瑩站起身,同望著他,繼而淡然一笑,“既然沒有,那就查吧!”她拉平窄裙上的折痕,优雅地走出房間。
  這优雅淡然的姿態僅維持到房門外。當門在她背后掩上,猛襲而來的脆弱几乎讓她無力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她抵著牆壁,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間。
  一進房門,這几天來,不,這十年來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她拔下中指上的三克拉鑽戒,用力擲向挂在床頭的結婚照,低吼道:“為什么你到死都不放過我?我只是想要自由,很單純的自由,為什么始終逃不出棋子的命運?為什么?”
  她蜷縮在門板下痛哭失聲,顫抖的手探向胸口,拉出鑿在頸上那條銀煉上的銀戒,緊緊握在掌心中,低喃著:“天!把我的幸福還給我。”
   
         ☆        ☆        ☆
   
  “璩小姐?璩小姐?”律師事務所的秘書端著茶,輕聲喚著佩瑩。
  佩瑩好一會儿才發覺秘書叫的人是她,連忙回過神,接過秘書手中的茶,冷淡的應了聲。當了十年的公爵夫人,被叫了十年的“夫人”,她几乎連自己的姓名都快忘了。
  秘書雖然對佩瑩高傲的態度有些不滿,但本著以和為貴的態度,仍堆出滿臉笑容,“黃律師出去見客戶,一會儿就回來,你稍坐一下。”她欠了個身,迫不及待地离開接待室。
  佩瑩輕啜一口伯爵茶,望向窗外。久違了,東方之珠。可惜太多事都改變了,剛踏上赤蜡角新机場的那一刻,她甚至因為陌生而有些膽怯。
  盡管她是如此想念香港,但這一趟回港几乎算是被迫的。遺囑宣布后,羅艾長綾立刻向法院申請暫停執行遺囑,更以她和羅家權結婚十年卻沒有一子一女,打算向法院訴請他們的婚姻無效,還要求她兩天內离開倫敦的宅邸。劉律師建議她先回香港,等法院判決确定后再回英國,她除了同意還能怎么辦?可笑的是,她堂堂一個公爵夫人的銀行戶頭里卻沒有半毛錢,羅家權替她辦的金卡,全被羅艾長綾停用,若不是手邊還有一些首飾可以委托劉律師幫她換點現金,她恐怕就流落在倫敦街頭當游民了。
  但回香港又如何?自從三年前爹地和媽咪相繼去世后,她什么都沒有了。她曾經詛咒羅家權的存在,可他死后,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謀生的能力,除去公爵夫人的光環,她什么也不是,能怨懟誰?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她自己做的選擇,是她自己將唾手可得的幸福往外推,是她負了那顆真心。
  “瑩瑩?”黃忠明推門進來,乍見站在窗前的熟悉身影,不禁有些詫异。
  “黃叔叔。”佩瑩朝他微微一笑。
  “你不是在英國嗎?”
  “出了一點事,所以就回來了。”
  黃忠明這才想起刊在報上頭版頭條的那件大事,羅家權的死對曾是英國租借地的香港仍有相當的沖擊力,連他當年在香港舉行的婚禮都被一些小報拿來炒作一番,只不過當報上主角真實出現在他眼前時仍讓他有些不能适應。
  “對不起,我一時忘了公爵那件事。”
  佩瑩搖搖頭,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沒關系,我也很想忘了那件事,可是還有點困難。”
  “回香港散散心也好,再怎么樣日子也是要适下去的,你別太傷心了。”
  傷心?不,就算是羅家權也不會期待她會為他的死掉一滴眼淚,但日子過不下去倒是真的。羅艾長綾為了羅家權故意留給她的那一大筆遺產而決意要把她逼到盡頭,她只是羅家權報复他母親的計划中的一顆棋子,進退全由不得自己,卻注定是這場戰爭中最慘烈的犧牲者。
  “黃叔叔,我打算在香港待上一陣子,不知道老家現在怎么樣了?應該還能住人吧!”
  黃忠明看著她,有些欲言又止。
  “黃叔叔,怎么了?”佩瑩心中陡生不祥的預感。
  “瑩瑩,你爹地死后,你媽咪就把那幢宅子賣了,只是上次你回來時沒机會告訴你。我這里有你爹地、媽咪留下來的財產清單。”黃忠明起身走進辦公室,拿了一疊資料出來。
  “只有清單?”佩瑩快速翻了下那疊資料,有些惊訝地發現里頭并沒有任何權狀或證明。
  “你媽咪臨終前把財產全投資到天地投資公司,所以只剩下清單。”
  “那公司開立的契約書或是憑證呢?”
  黃忠明搖搖頭,給她同情的一瞥。安秋若在丈夫死后鎮日精神恍惚,他怀疑她只是“以為”自己把錢委托給天地投資公司代為投資。
  佩瑩握緊那疊清單,抿了抿唇,卻怎么也無法為蒼白的臉增添一絲血色。看來,她會成為第一個繼承數十億遺產卻餓死在香港街頭的人!
  “瑩瑩,你可以到他們公司那里去問問看,天地投資公司是家國際性的大公司,應該不會為難你的。”黃忠明看出佩瑩眼中的絕望,輕聲建議道。他知道羅艾長綾是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不難想像她會怎么對待佩瑩,或許佩瑩就是因為被羅艾長綾逼得無路可走了才回到香港,但佩瑩和她爹地一樣的倔脾气,宁死也不愿欠人家人情,他是想幫忙也無從幫起。
  “黃叔叔,能不能麻煩您把那家投資公司的地址給我,我待會儿再去問問看。”
  黃忠明翻了一下記事簿,將地址抄給她。
  “黃叔叔,我有空再來看您。”
  “瑩瑩,如果真的有困難,不要客气,黃叔叔一定會幫你的。”
  “黃叔叔,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佩瑩向他揮揮手,在轉身背對黃忠明的同時深深呼吸了下。她不會有事的,在她終于盼到她渴望已久的自由之后,她會努力讓自己活下去的。
   
         ☆        ☆        ☆
   
  “璩小姐,很抱歉,我們公司真的沒有令堂的投資紀錄。”柜台小姐和善的回覆佩瑩的詢問。
  “嗯。”佩瑩冷冷應了一聲,起身准備离開。
  她并不意外這樣的結果。爹地死后,媽咪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那時她原本打算回香港好好照顧媽咪,但羅家權執意要她陪他出席美國的合作會議,待長達兩個禮拜的會議和必要的餐會結束,回到英國,卻接到她媽咪病重的消息,她立刻赶回香港哪知只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為此,她更是恨透了羅家權。
  佩瑩冷淡的態度讓柜台小姐甜美的笑容全凍結在臉上。待她走后,柜台小姐忍不住咕儂道:“什么嘛!連句謝謝也不會說。早知道就不理她了。”
  “發生了什么事?怎么連我們的微笑小姐也發火了?”
  “經理,不就是剛剛那個小姐嘛!人家好心替她查資料,她連句謝謝也沒說,轉頭就走,還一副跩樣。”柜台小姐嘟著小嘴嘀咕道。
  “她要查什么資料?”
  “她說她母親在我們公司有投資,我就替她查了一下。”
  “她母親在我們公司有投資,紀錄上沒有?”經理沉吟了一下,又問道:“那位小姐的母親叫什么名字?”
  “應該叫安秋若吧!”
  “糟了!”經理忽然大叫一聲,“她往哪邊走了?”
  “剛剛才下樓。”
  昨天下午總裁忽然傳真給各個部門中高階的主管,要大家這几天注意有無一位姓璩的女子來查詢安秋若的投資紀錄。他以為不是什么要緊事,那位小姐也不見得那么巧就找上他負責的部門,便先擱著沒跟柜台的小姐宣布,結果沒想到他還真中了簽王。要是讓總裁知道他誤了這件事,那他這個飯碗也甭捧了。
  經理連忙追下樓,但大廳里人來人往的,根本不知道誰才是剛剛那位小姐,情急之下,他只得不顧形象地扯開嗓門大喊:“璩小姐!”
  佩瑩走到門口,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才一回首就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向她。
  “你是璩小姐?”
  佩瑩淡漠的看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你好,我是天地投資公司的經理,敝姓吳。”吳經理伸出手,見佩瑩沒有握手的打算,只得尷尬的收回懸在半空中的手。
  “有什么事嗎?”
  “令堂确實在本公司有投資,不過因為她是直接跟我們總裁接洽,所以公司沒有記錄,我們總裁希望跟你當面談談這件事。”吳經理將昨天的傳真內容大致說了出來。
  “是嗎?”佩瑩未置可否。她單純的媽咪竟然認識投資公司的總裁,還直接委托他處理家中的資產,這實在太奇怪了。
  “請你務必要賞光。”吳經理從口袋掏出一張寫有總裁地址的紙條。
  佩瑩接過紙條,隨意看了一下,太平山?不知為什么,她心頭忽然撞擊了一下。
  “璩小姐,請你一定要到。”她要是不去,他的飯碗就危險了。
  “嗯。”她應了一聲,隨手將紙條放進口袋里,并不將吳經理的話放在心上。
  吳經理將她的回答當成允諾,滿意的回到樓上辦公室。
  佩瑩拖著行李,走出天地投資大樓的大門,心里盤算著剩下來的錢該怎么運用才能讓她活得久一點,忽然一個男子由她身后用力沖撞她,在她閃神的當口,一把搶走她的皮包和所有的現金。她回過神想抓回皮包,反被那男子推倒在地。
  “搶劫!”她尖聲高喊,但路過的人仿佛視而不見。“快來人啊!搶劫!搶劫!”她聲嘶力竭地喊著,依舊無人理會。
  搶匪迅速消失在扰攘的人群中,她頹然跌坐在街邊,用力踢開优雅卻夾腳的高跟鞋,再也不在乎這樣的舉動是否會破坏她尊貴的公爵夫人形象。公爵夫人又如何?除掉這個炫麗的頭銜,她才發現自己是個什么都不會的廢物,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不能哭!她連忙捂住顫抖不停的雙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硬將眼眶中的淚水眨回眼底。她太明白一旦眼淚再次落下,她就真的被命運擊敗了。
  “請問你找誰?”姜晉鴻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招呼著門外陌生的訪客,一面打量著她狼狽的外表。眼前的女人拖著一只黑色其皮制的行李箱,散亂的發絲沾著汗水黏附在她頸上与雙頰,口紅掉了大半,腳上的絲襪勾破了几個洞,优雅的香奈儿黑色套裝已經有點變形。按照常理推斷,她不是不知道有山頂纜車可以上太平山,就是剛被搶。
  “溫吉頓公爵夫人找你們家主人。”佩瑩极為自然的報出自己的頭銜,過去十年她沒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只是公爵夫人這個頭銜。
  公爵夫人?姜晉鴻挑高眉覷她一眼。姑且不論她那副邋遢樣,她的舉止態度是有那么一點貴族的傲气,不過憑她這副落魄的德行,她要真是公爵夫人,他也可以當查爾斯王子了。
  “小姐,你是不是忘了跟彭定康的船走了?”他帶著些許嘲弄的口气道。
  什么意思?她是跟彭定康見過几吹面,不過她可沒坐過他的船。佩瑩以為他沒听清楚她的話,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溫吉頓公爵夫人,我找你們家主人。”
  “彭定康的別墅在半山腰。”
  她當然知道彭定康的別墅在半山腰,她以前跟羅家權去過好几次了,用不著這家伙告訴她!這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听不懂廣東話嗎?
  “你到底在說什么?我知道彭爵士的別墅在半山腰,我要見你們家主人跟彭爵士有什么關系?”佩瑩不耐煩的說。
  “香港已經不是英國租借地了。”
  佩瑩這才明白,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是在戲弄她。她再落魄也不接受這种侮辱!她憤怒的握緊行李的拖帶,扭頭正要离開,卻听見一道似曾熟悉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讓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老姜,如果有人找我……”苻天沼一身輕便的白色休閒服,一遏拉著半人高的圣伯納犬,一邊對管家吩咐,卻在看見門口的人后不再說下去。
  他好一會儿才認出門口邋遢狼狽的女人是她,那個當年負了他的女人。如今看見她狼狽的模樣,他是該覺得高興,然而心中卻沒有絲毫可稱之為高興的情緒。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現,從三年前安秋若將所有財產委托他處理后,他就知道會有見面的一天,但當人真實的出現在他眼前,他卻依舊受到震撼。
  看到他的那一刻,佩瑩便明白她媽咪的用意了。但她單純而天真的媽咪怎么會明白,現實生活并不像童話故事,她的好意只是將她推向另一個万劫不复的深淵。
  “好久不見,公爵夫人。”天沼逕自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十足十的嘲弄意味。
  姜晉鴻听見主人對這名陌生女子的稱呼,不覺一愣。她還真是公爵夫人!
  佩瑩极力安撫住心中強烈的震蕩,試圖以最淡漠的表情与聲音面對天沼。十年了,對他早已不該還有愛,但為什么他嘲弄的語气与動作沒有讓她感到憤怒,只覺得心酸与委屈?但她立即提醒自己,你憑什么覺得委屈?當年負心的人是誰?不正是你嗎?
  “好久不見,苻先生。”她回道,聲音一如她所預期的尊貴与冷然。“想不到你還真的闖出了一點名堂。”
  “這都多虧了夫人當年的‘鼓勵’。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如同當初分別時的端庄优雅。”他的目光故意掃過她一身狼狽的裝扮。
  他一再的嘲弄与諷刺几乎教她招架不住,但她仍勉強接下他帶刺的話語。“你真是太客气了,你今天的成功全是因為自己的努力,我怎么好意思邀功呢!”
  “夫人,你別這么說,我到今天都還記得當年你對我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
  佩瑩的臉色一下子轉白,垂下眼不敢逼視他憤然的眼神,訥訥地回道:“當年的事我全忘了。”
  “你可其是貴人多忘事。我記得十年前的你已經是個‘玩遞戲’的高手,想必現在技巧一定更精進了不少。我其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你這些年來進步了多少。”
  他的眼泛著冰霜,几乎凍傷她。
  “你不會想知道的。”
  “親愛的公爵夫人,你真是低估我的‘求知欲’了。”他唇邊勾勒出一抹冷笑。
  佩瑩只能愣愣看著他,做不出任何回應。他究竟是為什么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為了懲罰她的負心嗎?
  天沼輕拍了拍圣伯納犬的頸部安撫它,他對管家吩咐道:“帶公爵夫人到客房休息,我帶可汗去逛逛。”
  “我母親委托你投資的財產……”佩瑩這時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就當作是保證金吧!我總要有點保證來确定你會陪我玩這場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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