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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賓的二十歲生日,蔡太太原本不想舖張,她認為三個人吃頓丰富的就算了。
  但是樂賓不肯:“每年我生日都開生日會,我可不在乎,你知道我每年都不感興趣。但是今年就不同了,我有了女朋友,我要介紹彩虹給我所有的朋友和同學認識,況且我們又搬了新房子。”
  “開一次生日會,很累的。”
  “累,也只不過為了我有貧血病。媽,你可知道,心的疲累比身体的疲累更痛苦。你老是東不准,西不准,我有了個女朋友介紹大家認識也不准,就好像我快要死的樣子。”
  “你怎可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還有几天,就是你的生日”蔡太太的雙唇發抖。
  “如果你不想我悶死,就讓我開生日會。”
  “好,好!”蔡太太喘著气投降:“不過,也得要跟醫生商量一下啊!”
  樂賓并不反對,醫生替樂賓檢查過后,認為樂賓的情況出乎意料之外的令人滿意,不過,醫生補充說:“但是千万別跳的士高,你吃不消的。”
  醫生是個風趣而又富于幽默感的人,樂賓笑著答應了。
  回家后,等彩虹下課,三個人就商量怎樣盛大慶祝。
  “把你所有的朋友、同學都請來,讓他們知道你多么健康,讓他們慚愧!”彩虹說。
  “當然!我把他們全部請來,有兩個目的,除了上述原因外,我還要讓他們知道,一個患病的人,人人厭惡,卻找到了一個最可愛的女朋友。”
  蔡太太和他們的見解是不相同的:“我看,這些人不要請了,算了!”
  “媽,你這是什么意思?”樂賓抗議:“我還要請爸爸回來!”
  這個蔡太太可不反對,她也希望趁此机會見見丈夫,自從樂賓的爸爸在飛机上認識了那位空中小姐就不回家了,上次樂賓病發,他回家住了几天,蔡太太不知道有多開心。
  蔡太太沉默,樂賓和彩虹可說得開心:“索性由下午開始,一直到深夜。”
  “那么,雞尾酒、晚餐、宵夜,都要准備。”
  “舞會呢!我想請隊樂隊回來。”
  “那要花許多錢!”
  “爸爸肯花這些錢的,因為,他最疼我了,如果他知道我有了女朋友,他一定更開心。”
  “你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樂賓打了一個手勢,把彩虹拉到一旁。
  “干什么?”彩虹忙著追問:“你說你爸爸和我爸爸一樣,去了外國開分公司。”
  “最初我們交情淺,我不想把家事告訴你。其實,我爸爸一直在這儿,不過他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在外面有了個女人,還養下一個女儿,爸媽早就感情破裂,媽說爸忘恩負義,爸說媽嘴甜心毒,虛偽小人,以前爸爸跟媽吵,媽總是讓著爸,宁愿打我一頓出气。后來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媽知道了,也不再忍,翻臉不認人,把爸爸赶走,爸爸就不再回來。”
  “那你和伯母的生活……”
  “媽自己有錢,她好能干的,雖然是個女人,做生意可不讓男人,最近半年她才把生意交給別人,留在家里陪我。不過,爸爸也常和我通電話。最近他真的去了台灣,不過他答應我,生日之前一定回來,還說要送我輛跑車。我很像我爸爸的,他回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彩虹如夢初醒,雖然听說蔡太太還整過容,但是妝化淡一點人就難看,彩虹不明白她怎會有個英俊的儿子,原來像爸爸。
  彩虹為樂賓的生日舞會,縫了一件新衣,是密褶裙子,一共六層,在膝蓋之上半吋,用雪紡做的,每層都捆了緞子。最特別的是袖子,像一個大花球,這紅色的舞衣,可花了不少料子。
  樂賓因為過度興奮,清晨起來,穿條牛仔褲便開始布置,一個早上,把客廳布置得很美。
  由平頭梯下來,腳有點浮,大概睡眠不足,剛才又過份勞累。
  他原想上床睡一覺,人一上床,一個個電話來向他道賀,他人一興奮,又不想睡了。
  吃午餐時,蔡太太打量儿子:“你的眼睛怎會深凹下去的?你沒事吧?”
  “沒事,大概睡眠不足!”
  “你身体有病,一定要睡得夠,吃過午飯,馬上睡午覺。”
  樂賓看看表:“不能睡了,彩虹說好三點鐘來的!”
  “彩虹是自己人,你睡覺她也不會介意。”
  “我要和她研究一下客廳的布置!”
  兩母子正在爭持,珍姐突然跑進來,喘著气說:“太太、少爺,先生回來了!”
  “爸爸!”樂賓沖出去。
  一個中年人進來,后面跟個司机,他一把擁抱住儿子:“孩子,生辰快樂。”
  “爸爸,你赶回來我很高興。”父子感情是很好的,樂賓眼睛都紅了。
  “讓爸爸看看你!”父親看儿子的臉,皺皺眉,望著妻子:“樂賓面色不大好!”
  “是呀!”蔡太太馬上過來:“本來我的意思,孩子生日,几個人吃頓飯就是了,他偏要開派對,一早起床布置,睡眠不足,人就走了樣。”
  蔡先生正要開口說話,樂賓搶先說:“我每年生日都開生日會的,是不是?爸爸,我雖然睡眠不足,但是我的精神很好,心情也愉快。”
  “快樂是最重要的!”蔡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膊,顯然,他是站在儿子那一邊,他一面吩咐司机把一個大生日蛋糕放下。
  “生日蛋糕好大,可以分一百個人吃,謝謝爸爸!”
  “你看了這個才開心。”司机搬了一只大箱子進來,珍姐在旁邊幫忙:“這是個好大的玩具模型,几乎可占住一個廳,你可以和几個朋友玩賽車,單是貨柜車就有四輛,其余什么車子都有。”
  “爸爸,你真好!”樂賓跳起來,他又像個活潑的孩子:“我可以和彩虹玩一整天。”
  “彩虹?”
  “我的女朋友,第一個女朋友。”樂賓昂了昂頭,很驕傲的樣子:“她很漂亮,等會儿我介紹給爸爸認識。”
  “一平……”蔡太太想說話。
  蔡一平立刻制止她:“孩子交女朋友是件好事,何況還是漂亮的女孩子?”
  “還是爸爸明理,爸爸,你休息一會,吃些點心,我要回房間換衣服。”
  “不看看那模型玩具嗎?”
  “等彩虹來一起看。”
  “好!”蔡先生慈祥地笑:“打扮得英俊些!唔!我也想閉上眼睛養養神。”
  他搭著儿子的肩膊,兩人回樓上去,樂賓更衣,蔡先生到客房休息。
  蔡太太停住腳,她本來想和丈夫談談。
  樂賓先換上一套套裝,鮮黃底色,胸前有白色圖案的短袖T恤,一條白長褲,束根黃皮帶,洗把臉,梳梳頭,人光采了不少。
  到樓下,彩虹已經來了,她穿件白花邊襯衣,配條黃色燈籠短褲,她正在把晚禮服交給珍姐。
  “彩虹!”樂賓飛跑下樓梯。
  彩虹插起腰,嘟嘟嘴:“你答應等我來布置的,怎么都布置好了!”
  樂賓拖起她的手說:“我好興奮,一夜睡不著,忍不住起來布置,這只是初步,還要等你來檢查,有什么不滿意的,我馬上改。”
  彩虹气就平了,到處看看,點點頭:“不錯!”
  “通過了?”
  “通過!”
  樂賓大樂:“彩虹,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爸爸回來了!”
  “唔!怪不得長餐台桌上有個巨型生日蛋糕!”
  “他還送我一份禮物!”
  “是什么?”
  “我等你來,一起拆開,在那邊!”
  “嘩!好大呀!是什么呢?”彩虹好奇又貪玩,拖著樂賓走過去。
  兩個人合力把箱子拆開,一地的紙屑,發泡膠,彩虹呱呱叫:“這跑車像真的一樣,好棒!”
  “我們先砌好路軌,然后來玩賽車……”
  “喂!喂!”蔡太太走過來:“你們把客廳弄成垃圾站,等會儿客人來了才好看呢!”
  彩虹一腔熱情澆了冷水。
  “爸爸說,玩這玩意儿,差不多要占整個廳,客人來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我們明天玩,好不好?”
  彩虹點一下頭,樂賓把她拉起來,蔡太太吩咐佣人把客廳收拾好。
  不久,樂賓的同學都來了。
  樂賓逐個把彩虹介紹給大家認識。
  每個人都奇怪詫异,第一、樂賓神采飛揚,哪儿像病人;第二、他的女朋友實在太可愛,很多身体健康的人的女朋友根本沒法和彩虹比。
  大家喝雞尾酒,吃點心,聊天……朋友、同學一下子都回來了,沒有人再會嫌他。而且,令樂賓最開心的,他身邊有位公主般的美麗女朋友。
  晚餐,是采用自助餐的方式,這樣大家可以隨便些,沒有那么拘束。
  晚餐前,樂賓和彩虹各自去換衣服。
  樂賓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裝,銀色的蝴蝶結,噴上彩虹送給他的古龍水,然后去敲彩虹專用客房的門。
  門打開,穿著紅裙子的彩虹站在他面前,她散下長發,頭頂上壓了個小小的水晶石王冠。
  “彩虹,你簡直漂亮得像個公主,好美啊!”樂賓握著她兩條手臂。
  “我本來是公主嘛!”彩虹在他臉上吻了吻:“生辰快樂,樂賓。”
  樂賓回吻她面頰:“有了你,就有快樂!”
  “生日禮物。”彩虹把一支小盒子交給他。
  “你不是送了古龍水嗎?這是什么?”
  “一個小秘密,睡前才可以打開,裝好它!”
  樂賓很听話,把小盒放在外面衣袋里:“等你生日,我送你三份禮物!”
  “真的嗎?快下樓吧!伯母急死了,一屋子人等我們吃晚餐。”
  他們手牽著手下樓梯。
  蔡一平已換了套西裝,正在樓下和樂賓一個同學聊天。
  “爸爸!”樂賓馬上把彩虹拉過去:“這是我的女朋友——陸彩虹小姐。”
  “幸會!”蔡一平的風度很好:“果然漂亮得像個童話里的公主!”
  “所以人人叫她彩虹公主。”
  “蔡叔叔,你好帥!”彩虹仰望他:“樂賓很像你!”
  “是嗎?”蔡一平哈哈笑:“很久沒有人這樣稱贊我了,我明日請你吃飯。”
  “我不是逗你樂,是真話。”
  “就因為是真話,我才要請客……”
  “晚餐該開始了。”蔡太太走過來。
  “一言為定,啊!”蔡一平挺風趣。
  吃晚餐的時候,彩虹和樂賓坐在一起:“我好喜歡你的爸爸!”
  “不喜歡我媽媽?”
  “我不是這意思……”彩虹連忙說:“只是……”
  “我明白,我跟你一樣。”樂賓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最喜歡我爸爸了……當然,還有你!”
  “我喜歡爸媽、你、邱媽媽和立德哥哥。”
  “立德為什么沒有來?”
  “忙拍拖啊!他雖不是什么白馬王子,可是女朋友也不少,以前是甘寶珠,現在是宋艾蓮。”
  “他可以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來,請柬不是寫明請攜舞伴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彩虹吃得津津有味:“最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見面說聲:嗨!喂!你真的請了樂隊來!”有五個男生在試樂器。
  “彼得找來的,他們都是學生,來玩玩,大家開心,不收錢的。”樂賓吃得很少,大概太興奮了:“等會儿你做我的舞伴。”
  “當然囉!我又沒有帶舞伴來!”
  “你沒看見我的同學和朋友都在偷偷看你?等會儿他們會搶著請你跳舞。”
  “我不會理他們,像他們以前不理你一樣!”彩虹昂昂鼻尖:“替你出口气!”
  “彩虹,”樂賓放下叉子,深情的凝視她:“現在,我什么都有了,真是一生無憾。”
  “傻瓜,”彩虹用叉子輕敲他的碟子:“老說話不吃東西,我們去拿甜品……”
  舞會開始,真的有好几個男孩子爭著請彩虹跳舞,彩虹老是推,不是說腳痛,就是鞋緊,而樂賓呢?為了不給机會別人,每首音樂一開始,立刻請彩虹跳舞。
  “你倦不倦?要不要休息一下?”
  “一休息,他們全都來了!”
  “他們搶著請我跳舞,到底為什么?”
  “因為你漂亮。”
  “是嗎?從來沒有男孩子說我漂亮。”
  “你認識多少男孩子?”樂賓摟著她的腰,邊跳邊問:“這句話,我早就想問了,只是找不到借口。”
  彩虹喃喃地說:“學校里全是女同學,立德哥哥從來沒有帶過同學回家,我認識的男孩子,除了你,就只有立德哥哥,而且他也沒有稱贊過我。”
  樂賓心里感到很舒服,他不喜歡有對手。
  “音樂轉了,我們回去休息一會!”
  “你需要休息嗎?”樂賓問。
  “不,我是怕你疲倦,伯母說過不能令你太勞累。況且這是的士高音樂,你不能跳。”
  “為什么不能?我又不是八十歲的老公公。而且,你一回去就給他們纏住了,你不怕煩?”
  “那好极了,我們要跳得勁一點!”
  “好啊!”樂賓踏著腳步,擺扭著肩和腰。
  兩個人越跳越瘋,樂賓突然感到上重下輕,身体冒著冷汗,但是,他可不肯認輸停下來。
  樂賓的身体有點晃,彩虹是看得見的,但是,她以為那是樂賓的舞姿。
  “彩虹……”
  “唔!”彩虹答著,仍在渾身扭動。
  “彩虹!”樂賓去抓她的手,啊!他的手好冷。
  “樂賓,”彩虹停下來,忙著問:“你怎么了?”
  “好冷,好暈,我……”樂賓面色轉白,膝一曲,人就暈倒在地上。
  “蔡叔叔,樂賓!”彩虹蹲在地上,她吃力地扶起樂賓。樂賓緊閉雙眼,滿臉是汗,兩手卻冰冷:“伯母,蔡叔叔……”
  “樂賓……”人們在瘋狂的音樂聲中冷靜,全圍了上來。
  “桂姐……”彩虹一邊替他揉暖雙手,人嚇得六神無主,眼淚一顆顆滴在樂賓的臉上:“求你,醒一醒!伯母……”
  “快通知世伯……伯母呢……”
  樂賓的父母在何處?
  原來蔡太太拉了丈夫進書房,借口討論儿子的病況,其實她想多接近丈夫。
  當他們聞訊,飛奔下樓梯到大廳,蔡一平跪地看樂賓的樣子,立刻雙手把他抱起來。
  “孩子,他……”蔡太太面無人色。
  “馬上送醫院,叫司机准備車,拿張氈子來。”蔡一平大叫著:“阿珍,快打電話通知醫生到醫院。”
  蔡一平抱著儿子出去,彩虹呆了半晌,突然如夢初醒,跑上去,追住蔡太太。
  “伯母!”
  蔡太太站住,旋轉身,盯著彩虹,好鋒利的眼神:“剛才你是不是和樂賓跳的士高?”
  “是的!伯母……”
  啪!蔡太太刮了她一個狠辣的耳光。
  彩虹雙手捧著臉,她第一次嘗到被打的滋味,她沒有怨,沒有恨,只是求著:“請讓我陪樂賓到醫院,求求你!”
  “你還好意思求我?我警告你,如果樂賓有什么意外,我不會放過你!”
  蔡太太走下台階,彩虹追上去,拖著她的手:“請讓我陪樂賓去醫院,我要看他醒過來。”
  “他會醒過來,但是,我不會讓你再見他,你害他還不夠?你是不是要他死在你的手上?”
  “快上車!”蔡一平的聲音。
  蔡太太心急如焚,狠力把彩虹摔在地上,然后奔出去,上了車。
  彩虹從地上爬起來,汽車已消失在大門外。
  她扶住露台的圓柱,嚎啕痛哭。
  有人輕拍她的背。
  是珍姐:“回家吧!全部客人都走了。”
  “珍姐,”彩虹一邊擦眼淚一邊問:“樂賓到底患了什么病?”為什么跳几個快舞就倒在地上,全身冰冷,人又無聲無息?”
  “我不知道,太太沒有告訴我。”
  “我要去看樂賓,珍姐,他在哪一間醫院?”
  “我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樂賓告訴我,他按時要到醫院輸血,他在哪一間醫院輸血?”
  “我不知道!”阿珍還是這句話:“每次少爺輸血,都由太太陪他去醫院。”
  “他們平時說話,你听不到嗎?”
  “下人不會愉听主人說話!”
  “你知道樂賓在哪儿的!”彩虹嗚嗚的:“剛才蔡叔叔叫你打電話通知醫生去醫院。”
  “我只是請醫生去醫院,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家醫院。”阿珍好言好語地說:“時候不早了!回家吧!留下來也沒用。”
  “把醫生的電話告訴我,醫生的家人,會知道醫生到了哪一間醫院。”
  “陸小姐,別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沒有主人命令,我也不敢亂說話。”
  “你們都欺負我,”彩虹哭得一塌糊涂:“除了樂賓人人欺負我!”
  “陸小姐,我不敢欺負你,我是為你好,剛才太太的情形,你自己最明白,她顯然不喜歡你,就算你去醫院,她也不會讓你見少爺。”
  阿珍的話對,但是,她太關心樂賓,她希望蔡一平或蔡太太會打電話回來說出樂賓的情況,她留下來等蔡太太回來,等她的訊息!
  她把自己的意思告訴阿珍:“讓我留下來!”
  “好肥!請隨便。”阿珍搖一下頭:“我不能陪你,我要幫忙收拾地方。”
  彩虹坐在電話的旁邊,另一方面又用眼睛守望住大廈的入口處,說不定蔡一平夫婦會把樂賓帶回來。
  天亮時分,蔡一平和蔡太太每人一邊守著儿子的床邊,他們一先一后的倦极入睡。
  夢中,蔡一平听見有人低叫:“彩虹!彩虹呢?”
  蔡一平整個人跳了起來,一看,儿子醒來了!
  “爸爸,彩虹呢?”
  “她……”蔡一平不知道該怎樣說。
  這時候,蔡太太也過來,她抱著儿子,心里既安慰又悲傷,想哭,不能哭!
  “媽,彩虹呢?”樂賓聲音很虛弱。
  蔡太太去倒水,蔡先生拿藥,蔡太太說:“醫生吩咐,你一醒來,馬上要服藥!”
  樂賓吞了藥丸,又再問:“彩虹呢?”
  “她太貪玩,她不應該叫你陪她跳的士高。”
  “你冤枉她,是我自己要跳的士高。彩虹早就勸我坐著休息,我不听她的話,媽,你不是因為這樣……赶她走吧!”樂賓好像不夠气似的,說話牽著噪音。
  “不,怎會?”蔡一平立刻說:“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誰能狠心赶她?”
  樂賓的眼神好失望:“她根本沒有來。”
  “她來了!”蔡一平被迫撒謊,“我們三個人送你到醫院,她還陪了你一夜。”
  “她人呢?”樂賓很著急!
  “她家人剛把她帶走。”
  “為什么把她帶走?陸伯母不喜歡我?”
  “噢!不是。”蔡太太可不能不開口,她不忍心看見儿子失望的表情:“邱媽媽來接彩虹回去的,你忘了她要上學嗎?”
  “是的,彩虹要上學,”樂賓很有信心:“彩虹下課后一定會來看我。爸爸,我真沒用,跳几個快舞就支持不住,又給那些朋友,同學看到了,打回原形,想逞強都不行,不知道有沒有嚇著彩虹哩。”
  “孩子,你休息一下,說話太多,很傷元气的,喝杯牛奶好不好?”蔡太太柔聲問。
  “剛才張開眼睛,說話好像有點困難,吃了那顆藥丸,人似乎精神多了,而且提起彩虹,心就好像在開花一樣,好興奮,一點也不累。”他揭開被,低聲叫:“我的白色晚服西裝呢?”
  “穿著整套晚禮服睡覺很不舒服,醫生替你打了針,你足足睡了十二小時。”蔡太太說。
  “我的西裝外衣呢?口袋里有只漂亮盒子。”樂賓很焦急:“是不是掉了?”
  “我把衣服挂好,讓我看看……這儿有一只盒子,是這個嗎?”
  “是的!”樂賓接過盒子很開心,他對蔡一平說:“這是彩虹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共有兩份那么多呢。”
  他想用兩只手拆開花紙,可是,兩只手軟軟的,有點顫,力不從心的樣子,蔡太太看著儿子,好可怜他,眼淚差點流了下來。
  蔡一平笑笑說:“我有一個最大的愛好——拆禮物,我替你代拆,讓我第一個先看,你不會介意吧?”
  樂賓把盒子交給蔡一平,他相互捏著十只手指,奇怪為什么好像沒有什么力。
  “哎唷!好漂亮,孩子,你猜是什么?一枚別針,金光閃閃,可以別在領帶上,可以別在衣領上,漂亮极了!”蔡一平在制造歡樂气氛。
  “給我看。‘R’那不是我英文名字打頭的字母?彩虹真好,無論她做什么事,都最合我的心意。”樂賓忘了雙手,十分高興:“爸爸,你可不可以幫個忙,把別針別在我的衣服上。”
  “當然可以,樂意效勞,看,多么標致!”
  “爸爸,你應該說,多棒。”樂賓心滿意足:“媽,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因為你疲勞過度,暈過。醫生說多住几天,反正要輸血,也不用急著回家。”
  “媽,你下次來,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這些醫院制服不能配我的別針。”
  “好的!必要時買几套新的!”
  樂賓看房間的壁鐘:“彩虹應該放學,為什么還不來?她會不會也生病了?媽,你叫司机開車去接她來。”
  “這……”昨天她不是把彩虹攆走,去哪儿找人?
  正在為難間,醫生來看樂賓,蔡一平把妻子叫出露台,“看樣子,樂賓見不到彩虹不甘心。”
  “我用机關槍迫她來?”
  “你是說她不肯來,要你迫?你這是什么態度?誣害?挑撥?昨晚我听到彩虹哭著要來的。”蔡一平厲著聲音指著她說:“我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母親,但既然儿子需要她,你必須把她找來。”
  “但是,昨晚我這樣對她……”
  “我不管,你請她也好,求她也好,跪在地上叩頭也好,我限你日落之前,把彩虹帶來……”
  “爸爸……”
  “蔡先生。”醫生代樂賓把蔡一平請回去。
  “孩子,怎樣了?”兩夫妻飛到床邊。
  “你和媽說什么?你好像很生气。”
  “生气?怎會。”蔡一平裝作好笑:“我們在露台吸口新鮮空气。”
  “我也不喜歡這房間的空气!”
  “醫生,樂賓怎樣了?”
  “總算平穩,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好好休息,明天替他輸血,情況令人滿意。”
  “謝謝!”蔡一平望著蔡太太:“剛才你不是說要去接彩虹?”
  “我……”蔡太太万分為難,自尋呢!
  “真的?謝謝媽。”那興奮的聲音,好像失去的气力都回來了。
  蔡太太找到了彩虹。
  “我還以為蔡伯母或者蔡叔叔會打電話回來,我還希望看見伯母和叔叔帶樂賓回來。我連學也沒去上,在家等待樂賓的消息。”
  “學生曠課,是很不應該的!”
  “我知道,我已向校方請假,只想知道樂賓是否平安無事,明天我會繼續上學。”
  “昨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不生气嗎?”
  “伯母打我,是因為我不好,其實,我不應該鼓勵樂賓開舞會,他太疲倦了。不過,昨晚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一記耳光我也挨不住,好痛。”
  “對不起!”這孩子真善良,蔡太太慚愧了。
  彩虹笑笑,一點也不在意。她知道蔡太太愛儿子,昨天樂賓的情形,每個母親見了都會又急又气的。
  “我想跟你談談,到樂賓房間好嗎?”
  彩虹有點奇怪,但還是跟了蔡太太去。
  蔡太太拿起儿子和彩虹合拍的相片看看,摸摸那些盆栽,長歎一聲:“當樂賓第一次暈倒,我送他到醫院,在醫院住了几天,檢驗報告表出來了,樂賓并不是患了貧血。”
  “是什么?”
  “絕症!”蔡太太仰起臉,淚往口中流:“血癌!”
  “不!不!不會,樂賓人那么好,不會!”彩虹惊駭地退到牆角,雙手掩著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不覺得留在世上的,坏人比好人多?”蔡太太笑,好凄涼的微笑,“醫生說,樂賓做到以下各點,應該還有六個月的命!”
  “六個月,不能……太殘忍……”
  蔡太太沒理她,繼續說:“樂賓要定時換血、輸血,他不能受刺激,不能憂愁,不能哀傷,但是也不能太興奮。他不能晒太陽,不能勞累,不能到人太多的地方,當然更不能跳的士高……”
  “啊!天!”這是彩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懼,什么叫悲傷,她差點儿也熬不住暈過去。
  “你現在應該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為什么那么討厭,這不准,那不准?”
  “我明白!”彩虹哀傷地哭:“都是我不好,我該打,我該死!”
  “你也沒做錯什么!只是不應該令樂賓太快樂,但是,我感謝你令他多活了兩個月,本來,他生日前就該去世。”
  “他還有多少時間?”
  “不知道!”蔡太太搖一下頭:“到這個田地,過一天,算一天,唉!連醫生都不知道。”
  “樂賓!樂賓!”彩虹全身搐動,噎著气,張著嘴哭得很厲害。
  “樂賓在等著你,想不想見他?”
  “我……能嗎?”彩虹打著噎。
  “必須答應我三個條件:一、不准在樂賓面前流半滴淚;二、不准讓樂賓知道他的病情;三、你一向活潑愛玩喜歡笑,繼續活潑、繼續玩、繼續笑!樂賓很聰明,你愁眉苦臉時,他會生疑!”
  “我答應,我全都答應!”彩虹抽噎著說。
  “我們現在走吧!樂賓已等得不耐煩。”蔡太太看了看彩虹:“不過,我告訴樂賓,你昨晚送他進醫院,今天因為要上學才回去……你現在還穿昨夜的舞衣……”
  “那怎么辦?”彩虹年紀小,不懂得應變,六神無主。
  “立刻回家換校服……”
  彩虹在汽車里還在哭泣,雖然,她還不懂得什么叫愛情。但是,她喜歡樂賓,好喜歡,好喜歡樂賓。她甚至听見同學談論婚事的時候,她還想過要嫁給樂賓。至于為什么要嫁給樂賓,她沒有研究過。女孩子總要結婚的,她喜歡樂賓,嫁給他應該是理所當然,但是,樂賓患了絕症,她心目中的丈夫沒有了。
  “科學發達,也許樂賓不會死。”
  蔡太太忍不住:“別哭了!眼腫鼻紅的樣子,樂賓見了會生疑!”
  “對不起!伯母。”彩虹急急抹去淚水。
  “唉!我也很明白你,我何嘗不想痛哭一場?但在樂賓有生之年,你希望他快樂的,是吧?”
  “我會盡能力使樂賓快樂。”
  “好!笑一下。”
  彩虹扁著嘴,盡量把唇咧開。
  “笑得那么難看,你不是一向很喜歡笑嗎?不行,樂賓見了一定會起疑心。”
  彩虹抹把臉,按住胸口定一下,再笑一笑。
  “這就差不多,你在學校演過話劇沒有?”
  “演過!”
  “你對樂賓,就當演戲,他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記著,喜劇要開心,不能流淚。”
  “戲劇是假,我和樂賓是真,你要我欺騙他?”
  “你喜歡樂賓嗎?”
  “喜歡。”
  “你愛樂賓嗎?”
  “我想……是吧!”喜歡和愛彩虹不能分界限。
  “我知道樂賓是很愛你的,不管你愛不愛他,就看在他愛你的份上,在他有生之年,給他一些快樂!”
  “伯母!”彩虹的眼淚又流下來。
  “抹去眼淚,想想自己有多偉大,能令一個垂死的人快樂……”蔡太太在車里還教了彩虹許多事情。
  打開病房的門,樂賓看見彩虹,非常高興,舉高兩只手:“彩虹!”
  彩虹走到床邊,握著樂賓的手:“好暖,昨晚像冰一樣,你覺得怎樣?哪儿不舒服?”
  “昨天真難為情,我真沒用,沒嚇著你吧?”
  “都怪你,睡眠不足,吃東西又少,而且一連跳了十几個舞,換了我也挨不住。好啦!玩進醫院來了!”
  樂賓凝視彩虹:“你哭過?”
  “哭?你什么時候見我哭過?昨晚陪你早來,一夜沒睡,我熬夜樣子就會變,是不是很丑?”
  “不!公主永遠是漂亮的。”樂賓對父母說:“爸媽,你們回家休息,這儿有彩虹陪我。”蔡一平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吧!晚上我們來接班。彩虹,樂賓七點鐘吃藥,別忘了!”
  “我會記著,我不是常常粗心大意的!”
  蔡一平夫婦走了。
  “很疲倦?”樂賓輕撫她的臉:“靠在我的床上睡一覺!嗯?”
  “我不想睡。”彩虹故作輕松:“今天上課在堂上睡夠了,差點被Miss洛發覺。唏,你喜歡這儿嗎?”
  “不喜歡,特別是房間的气味,怪怪的,好像每秒鐘提醒病人他住在醫院。”
  “藥味!很濃的藥味,你嗅慣了自己房間的花香味,所以你不喜歡這儿。”
  “醫生說要多住几天,我房里的盆栽可慘了,沒人理,其中有一盆正要開花。”
  “你放心,盆栽交給我,我每天上課前,先去看它們一次,我還會替你把那盆正要開花的帶來這里。”
  “你真好!”樂賓把她的手貼在臉上!
  有彩虹陪著他,樂賓感到很滿足……
  彩虹下了課馬上赶去醫院。她放下書包,從一只膠袋里把一只盒子拿出來。
  彩虹打開盒子,再從里面拿出一個凹凸花的水晶瓶子。
  “這香水瓶子好漂亮啊!”樂賓說。
  “香水瓶?猜錯了。”彩虹把瓶子放在樂賓的床頭柜上,拉去封條,旋開銀色疏格金屬瓶蓋,划根火柴,點燃了燈芯,再蓋上瓶子,然后,火焰熄滅了,沒有了光。
  “原來是盞燈,剛才很美,可惜現在不亮了!”
  “等一下!”彩虹望著瓶子。
  突然,樂賓叫了起來:“好香!好香!”
  “什么香?”彩虹逗他。
  “玫瑰花,好香的玫瑰,我沒有看見你帶來!”
  彩虹再逗他:“像不像整個病房都插滿玫瑰。”
  “像,滿室皆香!”
  彩虹聳聳肩:“可是,一朵花也沒有呀!”
  “是什么原因呢?”樂賓四處張望,很好奇。
  “告訴你!”彩虹壓低聲音:“我會變戲法的,我在變,繼續放香味,繼續放香味!”
  樂賓瞪大了眼:“你那么有本事?”
  彩虹拍著掌,笑彎了腰。
  “你這小調皮又耍什么花樣。”樂賓說:“沒有玫瑰花,你又沒搽香水,哪來的香水味?”
  彩虹指了指床頭柜上的水晶瓶子。
  “我早就猜到它是一瓶香水。”
  “它不是香水瓶,香水放著不會令整間房子散發著陣陣香气,它其實是一盞香燈。”
  “香燈?它不像燈,只是個漂亮瓶子。”
  “那是法國出品,經過名師設計。”彩虹向他解釋:“瓶子里盛滿玫瑰香味的酒精,你剛才看見我用火柴點了燈芯,那玫瑰酒精的香味,就沿著燈芯慢慢的沁上來,于是,滿室皆香。”
  “好神奇好漂亮的香燈,一定花了你不少錢。”
  “你先告訴我,喜歡不喜歡?”
  “太喜歡了!我會永遠收藏它。”
  “你怕病房的藥味,有了香燈,你就好像整天在玫瑰園里。”
  “彩虹。”樂賓用雙掌合著她的手:“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我活足二十一年,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你。全世界的人看不起我,放棄我,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你,我已經很滿足。”
  彩虹垂下眼皮,其實,她還是很不懂事,只是盡力而為:“你爸媽也很愛你,你的朋友,同學也有打電話到你家里問候你。其實,每個人都很關心你,只是各人的方式不同。今天怎樣?胃口好不好?”
  “也不錯!把功課拿出來,功課一定要做好!”
  “我在學校已經全部做好,我要多抽時間陪你,對了!我已經看過你的盆栽,它們都很好,你昨天說的那一盆真的開了花,那么小小的,好可愛。我下了課忙著買香燈沒回家,明天帶給你。”
  “你為我做那么多事,”樂賓仰臉看她:“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多吃多睡,養好身体,你還要教我數學。”
  “別把我當廢人,我一樣可以替你補習,我看明天可以下地走動,我好想出露台,好想到花園散步,整天在床上,悶死了!”
  “多休息,出院的時候又肥又白,多好?”
  “像白皮豬……”
  彩虹一踏出學校門口,就看見蔡太太。
  “伯母,”彩虹立即問:“樂賓沒事吧?”
  “今天早上護士扶他到露台,下午他就發高燒。”
  “現在怎樣了?”
  “車在那邊,邊走邊說。”蔡太太用手帕抹抹眼睛:“醫生替他換了血,打了針,吃過藥,好了一點點,但,還沒有完全退燒。”
  “我昨天走的時候,他還很好,面色也不大坏,伯母,也許只是感冒。”
  蔡太太搖著頭,靠在車座上,木無表情。
  彩虹好擔心,赶到醫院,本來樂賓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現在又躺在床上,蔡一平在床邊陪他。
  一晚沒見他,樂賓瘦了,面色很蒼白,嘴唇色澤很淡,眼神渙散,看見彩虹,眼睛亮了一下。
  彩虹坐在床邊,撫他的額,摸他的手,皺了皺眉。
  “很燙?”樂賓輕聲問。
  “一點點!到露台忘了穿晨褸,著涼了!”
  “有沒有功課要問我?”
  “沒有!上星期測驗數學,又拿了一百分,仍然是數學王。渴嗎?要不要喝水?”彩虹見他雙唇很干。
  樂賓點了點頭。
  蔡一平馬上倒了一杯水,蔡太太連忙幫手扶他。
  “爸媽,你們回家休息,彩虹會照顧我,晚上來接班!媽,彩虹瘦了,給她帶點雞湯來。”
  彩虹一手接過杯,一手扶起樂賓,雖然吃力,幸而還可以應付過來。
  喝了一杯水,彩虹扶他躺下。
  “彩虹,我想送支竹皮靖蜒給你!”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買。”
  “不用買,買的沒有价值,我自己會編。明天你買些青竹皮來,要買最好的。又軟又勒才是最好的!”
  “你身体不好,不要用神,等你感冒好了才編。”
  “誰知道哪一天才好?我不能等!”
  彩虹別過臉:“你很快會好的!”
  “我明天就要,答應我!”
  “好吧!我明天買來。”
  彩虹陪樂賓吃過晚餐后,樂賓一定要彩虹坐他家的汽車回家,他常擔心彩虹睡眠不足。
  蔡一平送彩虹出去。
  彩虹走到門口,樂賓把她叫住:“明天別忘了買青竹皮來,否則來不及了。”
  彩虹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噤。
  以后彩虹每天來看他一下又一下的編織,動作很慢,但很用心。
  他的熱一直沒有退,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深陷。
  以前彩虹來,他一定和彩虹說個不停,現在他很少說話,說話的聲音也很低,他只是常向彩虹笑笑。
  他胃口很差,不想吃固体食物,彩虹一口一口的喂他吃粥。蔡太太說,樂賓通常不肯吃早餐和午餐,吃粥為了彩虹。
  他一天比一天瘦,那張俊臉像被削了兩刀,一天一天,慢慢的削。
  他的嘴唇開始干燥、爆裂。
  他每天編織時間越來越少,最初編織兩小時就要停手,歇息著。
  如今,大概半個鐘頭,手還握緊竹皮,人已入夢。
  彩虹坐在床邊,替他撿頭發、抹汗,蓋被……
  看見他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彩虹常偷偷哭泣。
  這天彩虹侍候了樂賓吃過晚餐,背著書包,精疲力竭地回到陸家。
  意外地,邱立德坐在她的房中等她。
  “听說蔡樂賓進了醫院!”
  彩虹無力地扔下書包點了點頭。
  “很嚴重嗎?”立德關心地問:“媽媽說他患了血癌!”
  “不是!”彩虹搖了一下頭,用橡皮圈把頭發束起,她拿了一件睡袍:“樂賓只不過患感冒。”
  “他連續十天沒有退燒,感冒早就應該好了!”
  “他身体是比較弱些,但是,他一定會好!”
  “明天我陪你去探望他好嗎?”立德看見彩虹一下子瘦了,還有黑眼圈,很擔心她。
  “好!我代表樂賓謝謝你,晚安!我要洗澡睡覺,失陪了!”
  “我明天去接你放學!”
  彩虹正在上生物課,抄筆記抄到手軟。
  突然看見級主任Miss洛在課室門輕敲兩下,Miss卡靈頓走過去,談談,然后把彩虹叫出去。
  Miss洛對她說:“你家里有事,車子在外面等你,你收拾好書本可以离去。”
  “Miss洛,是什么事?”
  “你家司机沒說清楚,只是說,如果你不立刻赶去醫院,那么……”
  “樂賓……”彩虹沒命的向前奔。
  “彩虹,你的書包……”
  上了汽車,彩虹气喘喘地問:“樂賓怎樣了?”
  “太太沒讓我進去,她只是哭著叫我馬上來學校接你,上午就說少爺病情惡化,我怕……”
  彩虹的心仿佛要由里面跳出來,其實,她早就應該知道有今天,但是,她仍然不能接受。
  “樂賓有沒有暈?”
  “沒听說過,先生、太太都不想說話。”
  “上次樂賓暈倒都沒有事,這一次相信不會比上一次嚴重,急救后會好的,請開快點。”
  彩虹好心急,巴不得飛去看樂賓。
  到醫院想坐升降机,等不及,跑樓梯,一口气上四層,然后跑通道,好長好長的通道,好像永遠跑不完。
  終于到樂賓的病房,門開著,听見哭聲,彩虹的心突然停止了一下——樂賓死了。
  蔡一平出來,握著她的臂:“快去看樂賓!”
  “啊!”沖進去,听見樂賓迷迷糊糊地叫:“彩虹,彩虹……”
  “孩子,彩虹已經來了!”
  樂賓轉過臉來,那張英俊的臉像什么?面色灰白,雙頰的肉都削光了,雙唇潰爛,眼睛圍個黑圈,他看見彩虹,好滿足地笑笑,“你來了!”
  “樂賓!”彩虹伏在他的胸前痛哭。
  “別這樣,彩虹公主從來不哭的,啊!”他的聲音又沙又啞又沉。
  彩虹連句安慰話也不會說,她不知道怎樣處理,怎樣應付這种場面。
  “蜻蜒,我終于編織好了,留著它,這是我最后的心血,最后的气力,每一小片青竹皮,都有我的愛意,彩虹,我愛你……”
  彩虹就只會哭。
  “蜻蜒,爸爸,我的蜻蜒呢?”他伸手摸索。
  “在枕邊,孩子。”蔡一平把蜻蜒交給樂賓。
  樂賓把蜻蜒放進彩虹掌中:“這是最后的紀念品!”
  “謝……”彩虹泣不成聲。
  “快讓我看看你,遲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樂賓捧起她的臉,蔡太太奇怪儿子為什么突然那么有勁,彩虹未來時,他動也不動,“彩虹,你好漂亮,你永遠是我的公主,不要哭,我會心痛,從今之后,把我忘記了,我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片云,一下子就消散無蹤。好好念書,功課不懂問立德……要繼續……做數學王……答應……”
  彩虹不斷的點頭,如果現在樂賓叫她死,她也會由露台跳下去。
  “孩子,你休息一下!”蔡太太的聲音也沙啞了:“不要說那么多話!”
  “彩虹,這是我最后一個要求。”他臉上掠過一陣紅:“你可不可以吻吻我的……唇。”
  這可難了,彩虹從來未被男孩子吻過,她也沒有吻過男孩子,吻吻額和臉是有的,但唇……而且,樂賓的父母都在,怎么可以?
  “求……你!”
  有人輕輕拍她的背,她在看著樂賓,他正在渴望而焦急地等待她,于是她一咬牙,把唇吻在他的唇上。
  樂賓想舉起手擁抱她,手舉到半空,突然跌下來。
  “樂賓!”蔡太太凄厲的尖叫聲。
  “孩子!”蔡一平抽噎著呼叫。
  彩虹如夢初醒,她看著樂賓,他閉上眼睛,嘴角露著笑意,頭一側,臉貼在枕上。
  “樂賓,你醒一醒,告訴我,我吻得好不好?”彩虹輕輕搖他。
  “樂賓已經死了!”
  “不!你不能走,我都答應了,我都做了,你怎能不聲不響的离去。”彩虹拼命地搖他:“我不要!不要!你回來,樂……賓……”
  彩虹張開眼睛,看見焦急的爸爸,淚珠滿面的媽媽,神情凄然的邱媽媽,眉頭連在一起的邱立德。
  視線移過去,看見床頭台上的那支青竹皮蜻蜒。
  她馬上翻開被下來,有一陣飄然。
  “你要什么?寶貝。”陸爸爸和陸媽媽連忙上前扶她。
  “樂賓!”
  “樂賓已經死了!”
  “我去看他下葬,我要參加樂賓的喪禮。”
  “樂賓已經下葬了!”
  “我去拜他的墳,邱媽媽,替我買十打玫瑰花,樂賓喜歡玫瑰香味的,我要他整個墳墓都有玫瑰香。”
  “樂賓的墳還沒有做好,碑也未豎,只有一堆黃土,我們每個人都去參加過葬禮。”
  “一堆黃土?不行,樂賓喜歡干淨,他不喜歡泥土,不行,我要找蔡叔叔。”
  “孩子,靜一下,人死了,都要埋進泥土!”
  三個人又勸又哄,把她按回床上。
  “樂賓,人人都欺負你!”彩虹哀哀地哭。
  “彩虹,你四天四夜都沒有吃過東西了。”邱媽媽的聲音柔如春風:“我熬了燕窩粥,吃一碗好不好?”
  “我不想吃。”
  “唉,孩子!”陸媽媽的眼淚又涌出來:“你不吃東西,哪儿有气力,你會餓坏的。”
  邱立德走進來,蹲在床邊,很誠懇地說:“彩虹,樂賓死了,是事實,但是,你還要生存下去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彩虹搖著頭,“媽咪,請你把蜻蜒拿給我。”
  陸媽媽把蜻蜒遞給她,彩虹把蜻蜒按在胸口上,非常的寶貝,“這是樂賓死前辛辛苦苦做的,他送給我的最后遺物。媽咪,樂賓說,每一小片青竹皮,都有他的愛。”
  “這蜻蜒很漂亮。”陸媽媽答非所問,這几天,女儿弄得她精疲力竭。
  彩虹突然問:“蔡伯母呢?”
  “昨天她搬走了,怕触景傷情,听說,她連房子也要出售,樂賓去世前吩咐把他的盆栽全送給你,但是樂賓怕盆栽誤了你念書的時間,所以,他請求我們的花王代理,盆栽都在后園。”
  “我去看看!”
  “你沒有吃東西,連起床都無力,更何況去后園,如果你想看樂賓的盆栽,你先答應吃東西,身体复元,你每天可以看几次。”
  “邱媽媽,”彩虹點點頭:“我吃粥!”
  “好!”邱媽媽可開心:“馬上送上來!”
  彩虹看著蜻蜒:“我是為了樂賓。”
  立德靠在牆角,用拳頭堵住嘴。
  彩虹的身体逐漸复元。
  她從小到大一向身体好,又天生樂觀,如果樂賓的死不是給她那么沉重的打擊,她不會病倒。
  她是個好學的學生,已開始上學,忙著補課,每天看見挂在床頭的蜻蜒,還會流淚,黯然。但是,精神和情緒,已平定多了。
  “彩虹,這包東西,是蔡太太臨走時,托我轉交給你的!”
  “媽咪,彩虹埋怨,“你現在才交給我?”
  “前几天,你身体不好,我不想刺激你,這是我一番苦心!”
  “謝謝媽咪!”彩虹抱著那包東西,不動,也不拆開。
  陸太太識趣地走出去。
  陸太太關上門,彩虹馬上手忙腳亂的把紙包撕碎。
  里面有一個相架,相架內是她和樂賓合拍的照片,那時候,樂賓還很英俊,看見樂賓的相片,彩虹的眼睛就濕了。
  還有一個天鵝絨盒子,打開一看,是個鑽石別針。里面存有兩封信,一封給彩虹,另一封給邱立德。
  彩虹急忙把信拆開——
  彩虹:

  我的公主。
  那天發燒,我突然有一种預感,我很快要离開你了!
  你十八歲的生日,我本來已計划好為你開一個化妝舞會,可是,看情形,我是等不及參加了。
  我托母親訂造一份禮物給你,一個R字的別針,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第一個字母都是R,我們真有緣,可惜有緣無份。
  我愛你,彩虹。我知道你還沒有愛上我,因為你年紀還小。但我能确定自己的感情,遺憾的是我沒有机會等你長大,我已經要走了,我實在舍不得你。
  我帶走了我們合拍的相片、香燈、別針、古龍水,留給你相片、別針和這封信,啊!還有盆栽哩,你有空會代我看看它們嗎?
  不要難過,不要哭,你每次偷偷的哭我都知道,我的心,好像被刀割著一樣。忘記我,重過你的歡樂日子,笑啊!可不能騙我,我每天在天上看著你,等你笑!
  信寫得東歪西斜,分開好几晚寫的,還能再寫多少呢?我不知道,但我會繼續寫。好好念書,將來找一個健康、深情的丈夫,我在天堂為你祝福……
    這沒有完成,也沒有署名,顯然,樂賓還希望有多几個晚上,然而,他終于無可奈何的走了!

  彩虹拿起相片,輕輕的撫撫樂賓相中的唇,那是樂賓死前最后一個要求,她捧著樂賓的相片吻下去。她仿佛還感到樂賓那干枯的、焦硬的、發抖的雙唇。
  彩虹好后悔,后悔樂賓生前沒有對他說一聲:“樂賓!我愛你。”
  縱不是真,只要能令樂賓快樂,她什么不可以做?
  她把像放在床頭,扣上別針,看見邱立德的信,她按鈴叫人進來。
  是佣人,彩虹對她說:“請立德少爺進來。”
  她走到窗前,仰望天空,樂賓在那儿嗎?她向天笑一下,樂賓喜歡她笑。
  “你找我嗎?”立德已進來。
  彩虹指了指桌上的信。
  立德有點奇怪,還是把信拆開——
  立德:

  請原諒我的冒昧和自私!
  我想,大概在這一天內,我就要离開人間,我沒有什么遺憾,唯一放不下的,是彩虹!
  彩虹那么年輕、那么純洁、那么善良,她像可愛的小羔羊,需要人照顧。
  對不起!我總覺得彩虹比艾蓮小姐好得多,你應該愛彩虹,她是個最好的女孩子。
  我求你照顧、愛護彩虹,別讓人欺負她,打球時別忘了替她補習,她是永遠的數學王。
  誠心祝福你倆!
    立德是個跌穿頭也不會流淚的人,但是,他也忍不住鼻酸、眼澀,握著信發呆。

  “信里寫些什么?”
  “樂賓擔心你的功課,他至死仍然不忘你要做數學王,他托我照顧你,我從未見過一個……像他那么好,那么偉大的人。”
  “樂賓!”彩虹向著天空哭叫。
  立德走過去,搭著她肩膊:“別擔心,樂賓是個好人,他一定會上天堂!”
  “立德哥哥。”彩虹回轉身扑在立德的怀里,放聲大哭。
  立德和彩虹從未這樣接近,他傻了傻。
  彩虹哭得他心都軟了,他緩緩伸出雙手擁抱她,彩虹的身体在他怀中搐動,他溫柔地低聲說:“別哭!听話,別哭!”
  此刻,他感到已擁有彩虹,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彩虹哭得倦了,她擦擦眼睛:“我好困!”
  “功課做好沒有?”
  彩虹點了點頭。
  “早點睡吧!”立德把她扶到床上,替她脫去鞋子:“我叫媽媽來替你換衣服。”
  彩虹撫弄一下床頭的蜻蜒,就睡過去了。
  一個晚上都做在惡夢,不是夢見樂賓埋怨她不愛他,就是埋怨彩虹慫恿他開舞會,如果他不暈倒他就不會死。
  “呀!”彩虹從床上跳起來。
  她喘著气,定定神,下床走到窗前,撥開窗紗,跪在窗前,望著漆黑的天空:“樂賓,你是不是很寂寞,想找個伴儿?”
  奇怪,彩虹竟然看見樂賓在云端向她招手。
  “不,樂賓,我不能來,我不能拋下爸媽,你了解我的,是不是”
  她擦擦眼睛,樂賓的影子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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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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