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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冰釋(二)


  “等我,詠梅!”他奔到她身邊。
  她用鎖匙開門,細雨絲飄落在她長發上,留下無數細小的水珠在燈光下閃耀。
  “你不是有事?”她問。門開了,她垮進去。
  “不管了,”他說得有點懊惱。“我不愿意你這樣回家!”
  “我很好啊!”她攤開雙手。
  他跟看她穿過不大太的花園,走進客廳。
  “我可以在你家樓下坐一陣,陪你聊天嗎?”他問。
  “你可以在我家樓下客廳坐一會,”她抖落身上水珠。“不過,我不會邀請你參觀我的王國!”
  “不夠資格?”他在門邊的鞋墊上印去鞋上的水滴。
  “不敢獻丑!”她說得有點陰森。
  “有時候我真怀疑你是否我剛認識的那個小女孩,”他搖搖頭,在沙發上坐下來。“才三星期,你變了那么多,每一句話里都有一根刺,像個三十多歲的老婦!”
  “老婦?”她冷冷她笑起來,心中卻好吃惊,他看得出她妒忌?“匪夷所思!”
  “或者我說得不貼切,總之——你令我不安!”他說。
  “我對你并不重要,你不必這么擔心了!”她冷冷說。
  “重不重要不該由你說,只有我自己明白!”他咬看唇。“詠梅.我們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我們現在不算朋友?”她反問。
  “單方面的,是嗎?”他歎一口气,他不像在假裝。“你一直不當我是朋友!”
  “不敢高攀!”她半真半假的。
  “再說這种話我會生气!”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她感覺到痛:“你真可惡!”
  “誰可惡誰心里明白!”她忍不住叫起來。
  “我可惡?”他呆了一呆,愕然地放開了她。“我自問沒有得罪你!”
  “你不必得罪我,我算什么?”她有點想哭了。“帶我去吃兩餐飯,說几句好听的哄一哄我,我只是個傻土蛋!”
  “憑點良心,詠梅!”他漲紅了臉。
  她在說什么?他怎么會全然不懂?她真是別扭极了!
  “天地良心!”她激動得也漲紅了臉。“告訴你,我宁愿做地上的一塊石頭,也不擠到天空中去做一粒不會閃光的星星!”
  “什么?你說什么?”他叫。“什么石頭、星星?我一點都不了解.我對你——不夠好?”
  “好不好你肚里明白!”一粒淚珠在她眼角閃動。“我根本——不要你對我好!”
  他像憋足了气的气球,就快要爆炸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平靜,他要保持好風度!
  “謝謝你告訴我真心話,我明白了,”他的撿由紅轉白,再轉成發青。“我這人——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你根本不需要我對你好,我完全明自了!”
  他霍一聲地站起來,眼睛瞪得那么大,射出來那么凌厲的光芒!
  “再見,王詠梅,我不會再打扰你!”他咬咬牙,轉身大踏步沖出去,剎那間消失在雨絲中。
  怎么回事?這個男孩子吃錯了藥嗎?誰得罪了他?明明是他的錯,他還滿腔委屈似的!
  詠梅呆呆地生著,她完全弄不明白!
  她不愿說他在做戲,他是詩班指揮,他是基督徒,他是文教授的儿子,她不能這么說他,只是——
  他故意不說出那佰女孩——
  那個漂亮的、時髦的女孩子,他聰明地把一切責任都推在詠梅身上——
  他實在是個天才!
  剛才那几絲細雨不會使她頭痛,她是心靈受了傷害,她本來就沒存能得到文仲的念頭,他不必這么對付他的,何必呢?她只是個傻女孩而已,他卻花了這么大的功夫!
  他剛才說過有事的,自然是跟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約會吧!他好聰明,他裝做好心地進來陪詠梅,他卻只生了不到十分鐘,看起來還全是詠梅的不是——
  唉!男孩子!他們比所有女孩子更會保護自己,更會替自己找到好借口!
  文仲!
  她慢慢走上樓,頭愈來愈痛,不是刑罰吧!
  意外地,在樓梯盡頭見到沉默肅立、很憂愁的媽媽。
  “媽媽!”她很意外。媽媽在晚上總要忙著改學生作業、考試卷什么的,怎么會站在這儿?
  “剛才那男孩子是誰?”媽媽問。
  哦!媽媽什么都看見了,听到了!
  “是文教授的儿子文仲,也是唱詩班指揮!”她說。
  “你們似乎有點——爭執!”媽媽的眼光好慈祥。
  “不是爭執,媽媽,”她困難地解釋,她忍不住用手去撫弄愈來愈痛的頭。“文仲——只是送我回來,外面下雨!”
  “我知道,”媽媽顯然洞悉一切,卻又巧妙地不揭穿。“那個文仲——看來是個很好的男孩!”
  “也許吧!”詠梅向前走一步。
  “他怎么剛來就走了?外面在下雨,不是嗎?”媽媽問。
  “我說過,他只是送我回來!”她搖了搖頭。她不能就此扔下媽媽,媽媽是好意,她只能忍耐看頭痛了。
  “不舒服?詠梅!”媽媽撫撫她額頭。“沒有熱度!”
  “有點頭痛,我想早點休息!”她趁机說。
  媽媽微笑一下,隨看她走回臥室。
  “你休息吧!”媽媽輕拍她的肩。“有什么問題,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詠梅,在媽媽面前你永遠是個孩子!”
  “我會的,媽媽!”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媽媽再拍拍她,慢慢退出去。在門邊時,她停住了,若有所思地說:“詠梅,你是個好女孩,就是太倔強、太好胜,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肯說,”媽媽停一停,又說:“与朋友相處,不論男的、女的都該坦誠一點,別讓誤會愈陷愈深,徒令自己吃許多苦!”
  媽媽去了,那几句話卻依然留在空气中來回激蕩。与朋友相處要坦誠,別注誤會愈陷愈深是警惕、是指引,像幕鼓晨鐘,一下子敲醒了她。
  她不夠坦誠?她和文仲之間只是誤會?
  但愿是!
         ※        ※         ※
  教堂里像每一次地同樣安靜、肅穆。
  所有人都在听台上牧師講道,在這不熱也不冷的春天里,人們的耐性總特別好一點。
  文仲和彈鋼琴的陳夫人坐在一起,詠梅斜眼望去,他似乎听得很入神。
  詠梅怀疑,自己大概是唯一心不在焉的人吧!
  她有點慚愧,她把教堂當成什么地方了?找男朋友的?她來這里是為文仲,難怪上帝要懲罰她!
  文仲這樣對她,是懲罰吧?
  旁邊的愛琳用手臂碰碰她,擠擠眼又笑一笑,她顯然也不在听道理!再多几個她們這樣的人,上帝要流眼淚。
  “問你一件事,吵架了嗎?”愛琳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
  詠梅皺皺眉,沒有出聲。
  吵架?怎么會?愛琳把文仲和她說成好象拌嘴的情侶似的,愛琳誤會多深!
  “你把文仲气坏了!”愛琳笑著又說。她壓低聲音悄悄說話的本領,倒是一等,第三者絕對听不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么生气過,濕淋淋地沖到我家去!”
  “他沒回家?几點鐘?”詠梅忍不住問。
  “九點半左右,大概剛送你到家!”愛琳還在笑。“文仲閉著嘴、悶著气,一言不發地生了一個鐘頭才走!”
  詠梅想一想,心中的气憤消了一點。這么說,文仲昨晚沒去赴那個時髦女孩的約會?
  詠梅自問沒什么可令文仲這么生气的,像她這樣的女孩,文仲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不在乎啊!
  “你怎么气他的?教教我,我好气气文康!”愛琳再說。
  “我沒气他!”詠梅搖搖頭。她不愿跟愛琳再談下去,她坐正一點,裝做凝神听牧師講道。
  愛琳輕笑一聲,她一定看穿詠梅的心了!詠梅的臉色永遠藏不住心里的事。
  文仲的視線依然停在牧師身上,詠梅對自己搖搖頭,今天一進教堂他就沒正眼看過她,連招呼都沒打,是生气?或是另有原因?
  她想不出,無論如何——禮拜結束時就可分曉,文仲不可能每次送不相干的女孩子回家,對嗎?
  她忍耐著、等待著,牧師今天的講題太長了,好象總講不完——唉!她這基督徒!
  好不容易,牧師終于禱告、祝福,然后宣布散會。就在大家站起來的一剎那,詠梅發現身邊的愛琳不見了!
  她什么時候走的?她為什么要走?避開嗎?
  詠梅有點慌亂、有點緊張,她不能預知情形會怎么發展,如果愛琳在,愛琳會幫她的,現她隨著詩班的人把詩袍送回更衣室,她猶豫著該走或不走,自尊心使她腳步不能停留,媽媽的話使地無法移動,唉!可惡的愛琳在該多好?
  等了十秒鐘——對她來說,已經像十個鐘頭那么長的時間了。她吸一口气,再等下去,她會對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她拿著手袋往外走——
  門口沖進一個男孩子,很有才气、很有靈气也很傲气的一個男孩子,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等等我!我有話說!”他定定地,凝視她几秒鐘。
  她沒置可否,心中卻松弛下來,他畢竟及時留住她,他并非全然不在乎她!
  他在一角放好樂譜和詩袍,匆匆走近她,什么也不說,擁著她的肩就往外走,她親眼看見几個詩班的女孩子露出惊訝的神情。
  “跟我回家,或出去吃一餐?”站在馬路上,他問。
  “我要回家!”她看著鞋尖。
  “你要气死我才罷手嗎?”他大聲說。他似乎忘了是站在行人穿梭的馬路上。
  “你不需要愛我的气,”她倔強地不肯抬頭。“你可以不必理會我!”
  “那么,你叫我去理會誰?”他問。稚气得不像從他口里出來的話。
  “我怎么知道?你有那么多女孩子!”她沖口而出。
  “那么多女孩子?”他呆征一下,“在哪里?是誰?”
  她漲紅了臉,當面說出自己在妒忌,笨得無可饒恕。在他面前,媽媽的話又忘了。
  她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嫩黃色的衣裙上,幻出一抹奇异的動人光彩。他呆呆地看看她,他被純真的青春光輝所震撼了。
  “我明白了,你誤會了一件事,”他喃喃似地自語。“你看見一個女孩子,是嗎?在什么地方?
  告訴我!”
  “沒——有!”她不敢承認。他是喜歡她?愛她嗎?若不是如此,承認了不是很丟人嗎?“我沒看見女孩子!”
  “要不就是有人說了什么鬼話,告訴我!”他抓住她的肩不停地搖晃。“告訴我,詠梅!”
  “不!不,我不說!”她等于是承認了。“你不要再來麻煩我,我不希望再和你莫名其妙地——
  在一起!”
  “莫名其妙?”他大叫一聲。“我們的友誼,莫名其妙?我喜歡你,是莫名其妙?詠梅——你該憑良心!”
  他的臉漲得通紅,那絕不似作偽,她心動了。
  “那——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的是誰?”她終于說了,要坦誠啊!一剎那間,她心中的別扭、負擔、矛盾完全消失了。“那個頭發卷曲的,穿得好時髦、樣子好漂亮的女孩是誰?”
  他皺皺眉,一時之間他想不起來是誰。
  “是誰?”他自問,“是誰?”
  “比葉愛琳還時髦、還漂亮的!”
  “愛蓮!”他几乎跳起來。“你是指愛蓮,是嗎?看你多大誤會,愛蓮是愛琳的妹妹,是位空中小姐!”
  “她們姐妹正好和你們兄弟!”她更妒忌了,他并沒有解釋什么啊!
  “什么話——”他停下來,似乎想到了什么。“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不——”她叫。他已拖看她跳上一部的士。
  他帶她走進一棟很新、很高尚的大廈,詠梅認得這不是愛琳的家,他要帶她去見誰?
  電梯把他們送到七樓,他用力在C座門前按電鈴,很快地,一個年青的男孩子來開了門。
  “嗨!你!”那男孩非常新潮、非常洋派,穿著一件麻質的T恤,還沒到夏天啊!“安杜比云,是你的米亞花露嗎?”
  詠梅有點退縮。她怕這种直言口快、沒心沒腸的男孩,他說文仲是安杜比云——倫敦交響樂團的指揮,倒也恰當.只是,他怎能比她做米亞花露?人家是夫妻啊!
  “占美,愛蓮在嗎?”文仲一進門就問。
  “愛蓮?”占美看看表。“我相信她現在剛到羅馬,她昨天乘中午那班机去的,什么事?”
  “星期五下班時,愛蓮去找我,她看見了,”文仲說得那么的直率,詠梅窘得無地自容。“你替我解釋!”
  “解釋什么?愛蓮是我的未婚妻,”占美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我不相信誰有本事能把她搶去!”
  “听見了沒有,”文仲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還要對我亂發脾气?”
  詠梅不出聲,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們口口聲聲說愛蓮,愛蓮可真是那天的那個女孩?她沒見過愛蓮,可能那個女孩是蘇茜、是瑪姬,是娜蒂——
  “來!我讓你看清楚!”文仲又一把抓住了她,不由分說地沖進占美的臥室,他指著一張放大的照片。“是不是她!相信了嗎?”
  詠梅看看那張放大照片發呆,誰說不是那天的那個漂亮女孩?看來她是誤會了,只是——他怎么知道剛才她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了?一點禮貌都不講,”占美抱看雙手倚在門上笑。“万一我臥室里有情人呢?”
  “那么算我替愛蓮立下一功吧!”文仲擁看詠梅,旋風似地卷出去。
  落到樓下,她心中的气憤、妒意全消了,愛琳姐妹讓她誤會得多慘?她不夠坦誠,對文仲又全無信心,怎么會不弄成一團糟呢?
  “肯跟我吃飯或回家了吧!”他盯著她。
  “去天文台道那家餐廳?”她微笑。帶看絲絲羞澀。
  “只要不再气我,我帶你去天涯海角!”他開朗地。
  再一次去那家小餐廳,她比上次更喜歡此地,或者,因為此地帶給她一生的幸福!
  “我怀疑你怎么看到愛蓮的?”坐在卡座上,他突然想起來。
  “我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她看著手指。想著這几天的事,她自己也覺臉紅。
  “等我?你這小心眼的家伙,為什么等我?你在電話里說要考試——你偵察我?”他睜大眼睛。
  “安迪說你有許多女朋友!”她說了真話。她這時真正体會到,無論對男孩子、對女孩子,坦誠地說真話,是世界土最愉快的事。“他哥哥和你是同事,人事部的!而且——他不是惡意,我看得出來!”
  “安迪的哥哥?”他皺起眉頭。
  “我相信是真的!”她不放松。
  “女朋友分很多种,”他慢慢地說。不承認也不否認。“普通女朋友像公司同事、像詩班女孩子;好一點的女朋友像愛琳、愛蓮;另外一种特別的,像——你!”
  “真是這樣?”詠梅心花怒放,臉也紅了。
  “你會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把手壓在她的手上面。
  “但是——我感覺不出特別來,”她不動,心中充塞得滿滿的。他已說得相當明白,她不必再擔心自尊心的事,她所希望的是完全、絕對明白。“我們就像普通朋友,我們——從來不曾表示過!”
  “表示?我不是帶你回家了?你還不明白?”他問,“我帶你參觀了我的王國,還不夠?”
  “你也帶很多女孩子回家,也邀請她們參觀你的王國!”她搖搖頭。她記得他父親的話。
  “我從不曾帶女孩子回家,有女孩子到家里來,我禮貌上讓她參觀王國,卻從來沒有邀請她們進去!”他說道:“你是唯一的一個。詠梅,是我邀請你進去!”
  她垂下頭,眼睛有些濕潤,怎么形容呢?上帝對她這么好,她該做一個好基督徒,絕不再小心眼了。
  詠梅看看文仲,久久的。
  “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她不說“訂婚”兩個字。
  文仲點點頭,笑得容光煥發。
  “你從來沒對我表示過什么.連這兩個字也要從別人口里說出來,我怀疑你的心!”她不認真的“別怀疑,記得嗎?我們是用心靈相交的朋友,”他稚气地。“不說——我相信你也懂!”
  他們互相凝視、相對微笑,很甜蜜、很了解。
  “我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她說:“我們都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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