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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左近的小村落,咚來村。
  “嘿!你在搞什么鬼?今天不是說好你去上工的嗎?怎么這會儿你還在這儿?給我好好解釋清楚!你最好有個令我滿意的答案,否則有你好受的!”村尾最破舊的茅草屋里,響起偌大的怒斥聲。
  罵人的是一個年逾五旬的草莽男子,身子一抖一抖的,獐頭鼠目的賊模樣,教人一見就討厭,更別提他身上嗆人的汗臭味与酒臭。
  “爹!”嬌柔的女聲怯生生地喊。
  說話的女子年紀很輕,約莫十六,七而已。但她的神情卻顯露出不屬于她年紀的老成,或者該說是洞悉世情冷暖的哀傷。
  “哼,少叫得這么親熱。”張大坤酒气沖天,踩著不穩的步伐朝她而來。
  望著繼父臃腫肥胖的身軀一步步逼近,凌予禾瘦小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她知道他的拳頭就要落在身上,她已經習慣了。平時她還會躲它一躲,但是今天她已經沒力气了。
  她餓了好几天,因為她這些天染了風寒,不能出去掙錢,繼父索性將她的飯錢扣下,壓根不顧她的死活。
  就讓他打死自己吧!她心寒地想著。
  予禾閉上眼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疼痛,但那令人害怕的拳頭卻始終投触及她。她不相信繼父會大發慈悲,也不信他會輕易放過她,所以她張開眼睛直勾勾的望向他。
  張大坤一雙賊眼不怀好意地打量著她瘦骨嶙岣的身子,嘴角露出的貪婪笑意令人不覺毛骨悚然。
  “你想干嘛?”予禾顫著發抖的聲音問道。她心頭隱約有种不祥的預感,因為張大坤今天有些不尋常。
  “哼!我想干嘛?你老子我欠了人家好几兩銀子,而你這個不爭气的丫頭又這么不中用,指望你掙几文錢給老子花花,偏偏生起病來!還好前材的李大嬸好心介紹我一件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她暗暗心惊,訝异地從她睡的一堆雜草中跳起。
  難不成喪盡天良的繼父終于按捺不住要把她給賣了?
  “哎,想不到你竟然值二十兩銀子。瞧你一身皮包骨的,居然還有人要。這下我可以逍遙好一陣子了。”他笑得開心极了,一雙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條細縫。
  “你要把我賣了?”予禾強忍住欲滴的淚水,大聲問出心頭的疑問,怕是誤會他話中顯而易見的事實。
  人說虎毒不食子,就算她不是他親生的孩子,至少也有父女之名,難道他當真這般狠心,要將她賣了?
  “說賣了多難听,丫頭,老子是為你好,把你送去大戶人家享福。”
  “原來你真的狠心把我給賣了!”她別過臉不再看繼父,她真是心寒透了。
  “嘿!你別一副我無惡不作的模樣,我可沒那么坏。爹爹我也是為你好,瞧你生得如此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時又愛生病,現下有個大好机會能到富貴人家去,這可是你的福分。傻丫頭,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福分?”予禾冷哼一聲,她又不是沒听過大戶人家里的奴仆被欺睖的事,她哪敢指望自己能賣給個好主人。
  怪只怪她賢良慧敏的母親早逝,才教她嗜賭如命的繼父今日終于狠下心把她給賣了。要是母親天上有知,想必一定很傷心。
  “丫頭,你沒事的話赶緊收拾收拾,明儿個李大嬸就來要人了。”
  予禾用力的把眼淚眨回眼眶,她不想在這無情無義的繼父面前掉淚,而她也不會向他搖尾乞怜,求他不要將她賣了。
  “你把我賣到哪戶人家?”她現在只想知道自己即將走向什么樣的未來。
  張大坤听出女儿語气中的認命,陰險貪婪的麻子臉上漾著志得意滿的笑,更顯得丑陋扭
  “好丫頭,爹爹就知道你最孝順,一定肯去的。你放心,听李大嬸的安排准沒問題。”張大坤原本以為執拗的女儿一定不肯順從,還打算將她毒打痛毆,逼得她非答應不可,沒料到她今儿個卻這般好說話,除端個棺材臉以外,倒也不反抗。
  “到底是誰?”
  “是誰有啥打緊?”張大坤打著哈哈。
  予禾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是誰?”
  “哎呀!丫頭,你這一問,我倒給忘了。”
  “忘了?”她危險地眯起眼,憤怒得想殺人。
  “瞧瞧你這是什么態度?”張大坤惱羞成怒,粗聲喝道,“我是你老子,我愛怎樣就怎樣,我干嘛非告訴你,你的主人是誰?”說完便不再理會她,逕自躺在屋中唯一的床舖上,呼呼大睡。
  予禾拳頭握得緊緊的,眉宇之間淨是個強,一雙靈活的黑瞳因為恨意而顯得黯淡,下唇也被她咬得滲出血絲。
  我這一走,就一輩子不會再回來!她忿忿地在心中發著誓。只要一踏出這個她与娘親相依多年的屋子,她絕對不會回頭。
  淚水從年輕又略顯蒼白的臉龐不經意的滑下,她被頰上的濕意嚇了一跳。
  淚?怎么會是淚呢?
  十歲那年,娘因操勞過度而病倒,家里又請不起大夫,而張大坤未曾聞問,任由娘自生自滅,只留下她一個稚齡孩子伴著病奄奄的娘親。
  娘死后,她在母親靈前哭了五天五夜,直到最后一滴淚也流盡,再也擠不出任何一滴淚時,她就不再哭了。
  從那時開始,她就清楚明白流淚是最沒有意義、最軟弱的行為,既不能挽回娘親的性命,也不能讓那喪盡天良的繼父得到懲罰。
  予禾挽起破舊的袖子朝頰上狠狠抹去,像是在懲罰自己的軟弱。
  她絕不再哭了,真的,她絕不哭。
  盡管是如此地告訴自己,然而那份發自心底的哀傷卻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扑簐籟地流不停。
   
         ★        ★        ★
   
  長安綺媚樓
  川流不息的人潮、喧扰不休的車馬聲,在在顯示出這號稱京師第一等青樓的熱鬧与盛名。
  原因無他,只因綺媚樓里有一位傾國傾城的標致美人——嚴馨梅。
  光是她的美貌,便使得各家王孫公子為之瘋狂傾倒,而她精通琴棋書畫,更誘得眾多文人雅士拜倒其石榴裙下。
  但要見她一面,可不是件易事。來人若非權傾一時,抑或家財万貫,恐怕是見面無期。
  不過今天倒是例外,來人并非上述兩者。
  瞧她輕撫琴箏,音韻流轉,顧盼間流露無限風情,引人無限遐想。
  但听的人雖深知其意,卻未被其所迷,只舉杯微啜著酒。
  一曲彈畢,她巧笑倩兮道:“爺,好听否?”
  “你的琴藝超群,哪還要我說。”男子笑答。
  “可梅儿琴藝再好,爺卻總不常來看梅儿。”言下頗有怨懟之意。
  “楚家堡事務繁忙,我實在抽不開身。”這男子正是楚星灝,楚家堡少堡主。
  楚家堡是南方第一大世家,在當今圣上的庇護下,縱橫黑白兩道。
  嚴馨梅當然知道楚星灝身為楚家堡少堡主的責任,她也是覬覦著堡主夫人的身分,和卓爾出眾的他,才對他另眼視之。
  “若真為了楚家堡的事,倒無可厚非。但是……”她故意欲言又止。
  “你直說無妨。”
  “我听說……”她邊說邊留意楚星灝的柙情,“你要娶妻了。”
  楚星灝的表情只有一瞬的不自然,隨即恢复正常,“你听誰亂嚼舌根!”
  “這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大唐公主要許給你,你卻不識好歹地拒絕了,理由是你已經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
  的确,這事傳遍整個長安。
  皇上識才,千里傳書將楚星灝由江南召來京師,欲將湘蓮公主許給他,卻遭楚星灝堅
  “此事不假。”他淡然道。
  “你真的拒婚,真的有妻子?”她從來沒听他說過。
  “嗯。”
  “爺,怎么你一句也沒提過?”她的語气開始焦急。
  她從十五歲開始挂牌,第一次見到楚星灝后,就下定決心,非他不嫁。而今卻連連冒出個公主和未婚妻,坏了她的大計。
  “這事……唉,不提也罷。”他又倒杯酒往肚里灌。
  這事怎能不提?
  “爺,你說說看,說不定梅儿能為你分憂解勞。”
  “你?”楚星灝思忖著可能性。
  也罷,這件事悶在他心里很久了,一直找不到人傾訴,正巧嚴馨梅提了出來。它是他的紅顏知己,正是個最佳的傾听者。
  “其實我也是上京之前才知道這件事,我爹是在十五年前為我訂下這門親事。”
  “什么?”怎么可以!
  “教人惊訝吧!剛開始我也不信,不過,我爹已經請李夫人去接她了。”
  “你真要娶她嗎?”
  或許吧!等他气消了。他現在無法原諒父親竟然如此隨便就決定了他的終身大事,万一對方缺手斷腳、其貌不揚,也硬要他娶嗎?
  “到時再說吧!”
  嚴馨梅還想追問,楚星灝抬手阻止了她,“別談這些掃興事了,你再彈一首曲子為我解解悶。”
  “好的,爺。”嚴馨梅淺笑應著,纖纖細指輕輕一掄,优美動人的琴韻立時輕泄而出。
  楚星灝閉上眼仔細聆賞著音律,錯過了嚴馨梅眸中一閃而過的深深忌恨。
   
         ★        ★        ★
   
  凌予禾拎著一個小包袱,神色戚然地站在她与母親相依為命住了許久的破茅草屋前。
  張大坤此時正喜孜孜地對著他的財神爺——李大嬸鞠躬哈腰,极盡諂媚之能事。
  予禾沒費神理會張大坤和李大嬸說了些什么,她不在乎,也無所謂。反正她到哪儿都沒差別,天底下除了溫柔的娘親,沒人會關心她是死是活。
  因此她也沒留意到李大嬸一見到她時,眼中流露的不舍与疼惜。
  談了一會儿,張大坤歡歡喜喜地將三十兩銀子搋在怀里,堆上滿臉的笑,硬是將不情不愿的女儿推向前。
  “我家這個野丫頭就麻煩你了,她要是不守規矩,你盡管整治。”張大坤錢一到手,嘴巴更是笑得合不攏,尤其“价碼”又比原先多了十兩銀子。
  李大嬸朝予禾那張倔強的小臉一瞥,暗自喝了一聲釆。好個標致的丫頭!
  當然這還得把她那肮髒的外表整理整理,將她身上、臉上的淤青除掉,再把她過于瘦削的身子養胖。
  她相信在那狼狽的儀表下,隱藏著一張絕美無雙的清麗容顏。
  “嘖,這么干癟!這樣如何帶得進楚府大門。”李大嬸嫌惡地道。這股嫌惡并非針對予禾,而是生气張大坤不僅將繼女賣了,而且沒好好對待她。
  但听在予木耳里可就不是這么回事了。她是沒多好,不過當面听人這么批評倒也挺不好受。
  “你要是不滿意的話,大可不必浪費錢買我。”她沒好气地道。
  “死丫頭,你胡說些什么!你能值三十兩銀子,就應該偷笑了,還敢這么大聲說話。看來我今天不好好教訓你,你是不會知道好歹的!”
  “教訓我?你憑什么教訓我,你又不是我的親爹。”予禾毫不客气的頂撞張大坤,她已經不把他當作繼父看待。
  “臭丫頭,翅膀硬了,敢頂嘴了。”張大坤手一揚,就要往她纖細的身子揮去。
  予禾連躲都不想躲,反正她身上的淤青不差這一個。事實上,她也躲不過,閃躲只會換來更重的拳頭罷了。
  當她發現自己并沒有被揍得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她立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向張大坤,后者正出乎她意料的哀號著。
  為什么呢?予禾眼光一轉,很快找到答案。
  一個她生平所見最高大的男子僅用兩只手指夾住張大坤的手腕,看起來毫不費力,卻令張大坤哀叫連連。
  “這是警告你,千万別打女人,否則你會得到比這更慘的下場。”那男子面無表情,語气中的威脅卻教人不容置疑。
  “你……”張大坤痛得說不出話。
  李大嬸心中暗自叫了聲好,她也想好好教訓一下張大坤這個無賴,卻不得不阻止道:“谷鷹,別胡鬧。快放了張大叔。”
  唔,原來他叫谷鷹。
  予禾立時對他充滿感謝之情,她長這么大,頭一次有人阻擋了繼父對她的欺陵,适時保護了她。
  谷鷹頗不甘的松手,漠然地返到一旁,予禾這才明了原先之所以沒注意到他,是因他總是冷著一張臉,不發一語地站在一邊。
  “都怪我教子無方,冒犯了你實在不好意思。”李大嬸不甚有誠意地賠禮。
  張大坤瞪了谷鷹一眼,雖苦惱卻不便發作,怕万一谷鷹打過來,他可沒法招架。只得忍著痛道:“沒事,沒事。小孩子嘛!難免血气方剛,我了解。”
  “既然如此,我就將你家閨女帶走了。”
  “好好好。你慢走,不送。”張大坤恨不得谷鷹赶緊消失在他眼前。
  李大嬸向谷鷹使了個眼色,谷鷹會意地走向在一旁歇息的轎夫,指示他們預備起程。
  “走吧,張姑娘,咱們該動身了。”李大嬸伸手欲牽予禾的手。
  予禾身子一縮,閃過李大嬸,不領情的道:“我姓凌,不姓張。”
  “凌?”李大嬸故作詫异地瞥向張大坤,心中卻兀自偷笑。事實上她早知道予禾的身世,否則她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欲將予禾買下。
  “她是跟她那個死去的爹姓。”張大坤沒好气的道,“虧我照顧她們母女那么多年,結果呢?她母女心里只有那個姓凌的膽小鬼。”
  “你別侮辱我爹,我爹一點也不膽小。”予禾激動的喊著。
  她生平最恨的便是人家說她的父親是膽小鬼。雖然她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娘總是輕拂她額頭的發絲,噙著淚告訴她,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娘都這么說了,爹自然不會是膽小鬼,沒有人可以侮辱他。
  “哼,你那個始亂終棄的爹,拋下你們孤儿寡母不說,听說還娶了個番婆在西域享褔。做男人沒男人的樣子,不叫他膽小鬼要叫他什么?”張大坤仍不罷休。
  “你胡說,我爹不是這种人,他才不像你們說的那樣!”
  “是嗎?”張大坤賊賊一笑,擺明了是在嘲笑她。
  予禾气得直想一拳打掉他臉上自以為是的笑容,一雙溫熱的手适時搭上她快控制不住的拳頭,頓時她什么力气也便不出來,整個人像是被定住搬無法動彈。
  她抬眼望向那雙柔荑的主人,竟然是李大嬸。后者正笑吟吟地,雖是抓住她,但眼神中卻無敵意。
  “凌姑娘,請听我一句勸,忍一時風平浪靜,你著實不必為几句話動气。”
  “你……”予禾隱隱察覺這位李大嬸絕非普通人物。
  李大嬸趁著予禾愣怔的當口,半脅迫性地挽著她往轎子走去,往后拋了句話給張大坤:“張老,咱們就此別過。”最好是別再相見。
  她扶予禾上了轎,自己則与谷鷹騎上隨行而來的兩匹黑白駿馬。
  李大嬸呼喝一聲,神情与方才平凡婦人的模樣相去甚遠,張大坤一時看傻了,呆呆地無法反應,等到他回過神來,人、轎早已揚長而去。
  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可能被騙了,不過錢已到手,他倒也無所謂。身子一晃,又往賭坊前進,作他的發財大夢去了。
  而在轎中的予禾就沒這般輕松。
  望著小茅屋愈行愈遠,她的心便愈揪愈緊,雙手也下意識地緊抓著身上僅有的行囊。
  那小小的包袱里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僅有母親臨終時留給她的一縷青絲和一只刻著龍形的精巧鐲子。
  青絲是要給她十多年沒見過面的爹——如果他還在的話;鐲子則是娘為她留下的嫁妝。娘唯一盼望的就是她能尋得佳婿,一生無憂。
  要是娘親得知她如今的處境,大概會很傷心。都怪那貪財的張大坤,自己沒女儿賣,就賣別人家的。予禾愈想愈是不甘,她沒理由接受這樣的命運。
  逃走?
  是的,她得逃走。有何不可呢?
  收錢的是張大坤,又不是她,她干嘛得為他做牛做馬地活受罪。
  嗯,說做就做。
  予禾小心翼翼挑起帘子一角,瞄瞄李大嬸。瞧她英姿颯颯地騎著駿馬,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樣,教人不禁心起疑竇,怎地一個鄉野村婦也習得這番好騎術?
  而且身邊還有谷鷹這個不荀言笑,卻又正義凜然的“儿子”。予禾愈瞧愈覺得事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哪儿不對勁。
  不過現下她也管不了這許多,當務之急是要如何逃出李大嬸的手掌心。
  想著想著,李大嬸像是跟她有默契似的,手一揚喝道:“休息一下。”
  轎夫們將她放下安頓好之后,各自找個陰涼處歇息。
  李大嬸走近轎旁,掀開轎帘,和气地笑道:“凌姑娘,累不累?要不要下轎來活動一下筋骨?”
  能离開這悶死人的轎子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她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遂忙不迭地點頭,“要要要,我當然要。”
  “要就出來呀!”李大嬸忍不住掩嘴而笑。好個天真無邪的丫頭,楚家這次可是撿到寶
  不用李大嬸再催促,予木已一溜煙鑽出轎子,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气。
  “這儿已是楚家的領地。”李大嬸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楚家?什么楚家?”予禾正好奇地觀賞著眼前的湖光山色,壓根沒專心理會李大嬸在說些什么,更沒想到轎夫的腳程如此之快,沒兩炷香時間,离家已然數里之遙。
  “哇,這儿好美哦!”她整個人完全放松,潛藏在心里的熱情天性逐漸蘇醒。
  李大嬸望見予禾一臉的沉醉,不禁啞然失笑。“這還不算什么,等你真正到了楚府,多的是比這更美的景致。”
  “真的?”予禾依依不舍地將目光移回李大嬸臉上,“楚府真有比這儿更美的山和海?”
  她一直都只待在咚來村里,舉目所及除了出外,還是山,哪里見過外頭世界的繽紛絢麗。更何況她要為繼父做牛做馬,一刻也不得清閒,壓根沒心情去欣賞自然的美景。
  “‘海’?傻丫頭,這是湖,不是海。”
  “湖?怎么是湖,這明明是海呀。你瞧,那不是一攤水,不是海是什么?”今天可是她第一次見到“海”這個東西呢。
  一攤水?虧這小妮子想得到這等形容。
  “咳……”李大嬸用咳嗽來掩飾她的笑意,“海不只是‘一攤水’,而是很大很大一攤水。”
  “這樣啊……我懂了,一攤水是湖,很大很大一攤水是海。”她恍然大悟,后又一副憂郁狀,“李大嬸,那河跟溪呢?它們要怎么分辨才是?我不懂,你教教我。”
  “河跟溪?”她哪知道要怎么分?
  “是不是一個是一小攤水,另一個是一小小攤水?”予禾睜著黑白分明的靈活眼眸,熱心的提供答案。
  李大嬸在她好奇的目光下,支吾半天饒是無法說明,直到眼角瞄到予禾半遮半掩的竊笑,方知自已被捉弄了。
  “好哇,你這丫頭,竟然敢戲弄我。”李大嬸佯怒。
  “我才不敢呢。我是真不懂嘛!”她兀自裝傻。
  “還好,還好。”李大嬸忽地歎了一口气,“我原本還在擔心,這些年你受了這許多苦,心里肯定有許多委屈,人大概也不好相處。唉……都怪我不好。”
  “怪你不好?為什么?”予禾不解的問。
  其實,她也正納悶自己怎么敢与乍相識的李大嬸嬉鬧,或許是因為方才谷鷹護衛她的緣故吧,令她對李大嬸也松了戒備。
  對了,谷鷹呢?她想跟他道聲謝。可打從她一下轎就沒見到他,他到哪去了?
  “啊,他們到了。還是讓楚家人來告訴你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予禾順著李大嬸的視線,猛一回頭便瞧見谷鷹騎著白色竣馬遠遠飛馳而來,其旁還有一匹色加赤血、意態飛揚、桀驁不馴的駿馬。
  那馬儿不甘与人并駕,一飛跨便超前白馬許多,以馬中王者之姿騁馳,不消片刻便已抵達他們面前。
  凌予禾真是看呆了,不覺脫口道:“好駿的馬!”語气中盡是贊歎与欣羡。
  “小兄弟,你好眼力。”馬上的主人朗朗大笑,為這匹難得一見的千里駿馬引以為傲,“這可是大宛著名的汗血寶馬,是馬中之王、獸中之冠啊!”
  “就是所流的汗都如血一般的汗血寶馬?”予禾愛怜地望著火焰似的馬儿,不敢离他太近,連伸出手摸摸它的勇气都沒有,生怕它一個不高興就踢她個滿頭包。
  主人笑了笑,直覺這小兄弟純真得可愛。他下了馬來,在馬背輕輕一拍:“去,炙風。”炙風毫無猶豫的奔馳离開。
  “你怎么放它走了?”予禾見馬儿一溜煙就跑不見,沒好气地劈頭就質問馬主人。
  不看還好,一見對方的形貌,她整個人都傻掉了。天啊!天底下怎么有這等人物?一匹舉世無雙的汗血馬已夠嚇人,居然還有能与之匹敵的主人。
  他很高,比谷鷹還高上几十,魁梧的身材駭人卻又不失溫文,剛強中又有著睿智,一雙如鷹般銳利的黑眸,教人為之震懾。予禾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更是深深感受到那股震撼力,但她卻沒將視線轉開。
  “瞧夠了吧,小兄弟。”楚星灝興味十足地看著面前的小男生,因為世上沒几人敢正視他而不心生畏怯別開眼的。
  予禾這才惊覺自己竟大剌剌盯著男人瞧了半天,霎時羞紅了俏臉,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楚公子,你來了。”李大嬸將一切看在眼底,暗贊好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倒也不枉她走這一趟。
  楚星灝將視線轉向李大嬸,拱手一揖,有禮地道:“李前輩,這次多虧你的幫忙,在下先替家父道聲謝。”
  “楚公子休要多禮,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只是凌家小姐多受磨難,你可要好生照顧。”
  楚星灝笑而不答,避過這個他不樂意回答的問題,問道:“凌小姐呢?怎么不見她人?”
  他會照顧她的,但是照他的方式,而不是他那對滿腦子想算計儿子的父母所希望的方
  他不受人擺弄,絕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李大嬸別有含意地瞥向衣著破舊、滿身塵污的予禾。
  楚星灝左顧右盼,納悶地道:“李前輩別開玩笑了,凌姑娘人在何處,請你明示,家母急著見她呢!”
  “見我?我有什么好見的?”予禾好奇地插入他們的談話。
  “你?你是女的?”楚星灝露出難得一見的詫异,“你就是凌予禾?”他真不敢相信。
  “我本來就是女的。怎么,很奇怪嗎?”她白了楚星灝一眼。
  雖然她是有那么點營養不良,但該凹的還是有凹,應該凸的,她也沒少凸,竟然還怀疑她的性別,這未免太侮辱人了吧!
  “可是……”楚星灝為難地望向李大嬸,“李前輩,‘她’是凌小姐?”
  “她的的确确是凌予禾。”李大嬸猛點頭。
  怎么會呢?“她”看起來著實像個男孩,先前他還一直將她視為小兄弟,這……
  楚星灝有些狼狽的轉向予禾,“凌姑娘,請原諒在下眼拙,一時末能認出姑娘,請多包涵。”
  予禾腦子飛快的轉動,于情于理,她都不該原諒他,畢竟將她錯認為男子是個不可原諒的過錯。可是他居然有禮地向她道歉,倒教她給搞胡涂了。
  “李大嬸,張大坤不是將我賣給楚家?怎地這位什么公子……”
  李大嬸差點笑岔了气,“我說楚公子,人家好端端的一位嬌小姐,卻教你錯認成男孩,若是讓江湖上知道‘玉面蝴蝶’楚星灝也有今天,真要笑話囉!”
  谷鷹立于一旁,對他們的對話也听得一二,他雖不嗜閒話,卻也對此情況覺得有趣。尤其能夠讓一向寫意風流、冷靜自若的楚星灝“出岔”,當真稀奇。
  “李大嬸,你還沒回我的話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們到底在搞什么鬼?”予禾一頭霧水的問道。
  “李前輩?”楚星灝出聲暗示她別笑得太開心,小心樂极生悲。
  李大嬸勉強斂住笑,臉色一正道:“楚公子,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凌姑娘就交給你,由你護送到楚府。我和小儿谷鷹就此告辭。”
  她手一揚招來黑白兩馬,楚星灝不及阻止,她与谷鷹輕輕一躍便跨上馬背。
  “前輩難道不到寒舍与家父、家母一敘?”
  “不了。我和鷹儿另有要事待辦,不走這趟了。一個月之后自當登門造訪。”
  “若是如此,星灝也不敢強留。前輩与谷兄好走。”楚星灝抱拳相迭。
  “嗯。”李大嬸轉向一臉茫然的予禾,“丫頭,你要的答案,這位楚星灝公子都會告訴你。”
  “可我還是不懂啊!”
  “別急。”李大嬸對她溫柔一笑,“總之從今以后,你就是千金大小姐,再也不用受苦受難,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不再給予禾發問的机會,李大嬸鞭子一揚,飛也似地奔馳而去,只拋下一句話:“丫頭,多保重。”
  予禾愣了一下,隨即奔向前去喊道:“李大嬸、谷大哥,你們也多保重。”
  雖然与他們只相處短短半日,但予禾心里已將他們視為朋友,乃至于親人。直到黑白駿馬的身影已遠得瞧不見了,她才緩緩轉身面對楚星灝。
  “喂,你……你要不要跟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原本問得理直气壯,但卻一触及他气定神閒的目光。反倒顯得气短。
  楚星灝此時已從錯認她為男儿身的駕愕里恢复過來,也不理會她的問題,只道:“時候不早了,再不出發,恐怕到紫麒樓會太晚。”
  沒想到凌予禾与他想像中全然不同。他原以為會接回一個不識之無、態度粗野、貪慕虛榮的鄉野村婦。
  她身上是有些肮髒,但模樣不差,尤其一對眸子靈動地扣人心弦,所有心事全寫在里楚家堡的探子說她吃過許多苦,張大坤時常虐待她,而這些在她瘦弱的身軀上皆得到證
  他故作漠然地轉過身,右手一揚,轎夫們便很有效率地至轎旁待命。
  “上轎吧,凌小姐。”
  “你什么都沒跟我誽,就要我上轎,我才不干呢。”予禾不依,她討厭他稱呼凌小姐時,語气里的戲謔与嘲諷。
  “很可惜,這事由不得你。”他危險地眯起眼,“到了楚府,你就會知道一切。”
  “可——”
  她欲再爭辯,楚星灝卻失了耐性,粗暴地拉著她,胡亂地將她塞進轎子,完全沒顧慮到一旁竊笑的轎夫。
  “楚星灝!”予禾几近狂怒地大喊,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而當轎子搖搖晃晃地前進時,她也不能因為气得想殺了這個原本風度翩翩,后來卻差勁透頂的家伙,而冒著生命危險下轎。
  這個天殺的楚星灝!予禾在心里默默咒罵。她雖然是被賣了,但也沒理由把她當成棉球般丟來丟去啊!
  虧她方才還那么為他著迷——誰教他沒事長得這般俊俏,存心不讓眾家情竇初開的少女們好過。還讓她忘了要逃走這件大事,胡里胡涂地竟又上轎了。
  既然他不給她面子,那就別怪她日后不給他情面。哼,他最好不要犯到她頭上,否則她非報此“老鼠冤”不可。
  “楚星灝,你給我記著!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給我好生等著!”
  騎著炙風走在最前頭的楚星灝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仿佛預示著他未來日子的多災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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