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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栖楓山。
  “師父,珞江回來了。”她奔過去,跪在石床邊,扶著頻頻咳血的老人。
  “七……七采石……”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掉下淚,顫抖地掏出錦盒。
  甄銘眨眨眼,似乎不大相信那人是她。她肌膚晒黑了,可是臉上卻因某种光彩更顯得耀眼,但記憶中的那個曲珞江,卻不會在他面前流下半滴眼淚。
  “師父,我把七采石帶回來了,您瞧!”她遞出石子,看著師父,希望能讓他有些歡喜。
  “好……很好……”他點頭。巫青宇上前扶住他,卻扶不住他接連而來的咳聲。
  “誰……讓你哭了……哭了來著?不准哭!”甄銘推開巫青宇,突然嚴厲地吼了起來。
  “我……我見師父這樣,心里難過嘛!”
  “沒什么好難過的。你……你將來還有許多事要擔!師父的生死不干你的事,立刻給我把眼淚收收,再讓我……讓我看到一滴眼淚,你就滾下山去,再也不要見我!”
  “是。”曲珞江當真收了淚,眨也不眨地看著甄銘。
  甄銘喘息著。方才那一波大咳令他疲累地閉上眼,曲珞江僵硬地跪在床側,不敢多說一句。
  一直等老人沉沉地睡了,她揉著發疼的膝蓋,紅著眼走到洞外。
  “原諒他,他不是故意的。”
  “這怎能怪師父呢?他的病……比在我下山的時候更嚴重了。”
  巫青宇把錦盒交還給她。“這你還是收著吧!”
  “回曲家后,你們都不打算再幫我了嗎?”
  巫青宇搖搖頭。“不幫,也不能幫。拿下曲家是他老人家替你舖的路,你已經做到師父要你做的;你看到他的情況了,能撐到你回來,已是奇跡,接下來的,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姓曲嗎?”
  巫青宇詫异地看著她。“以前的你,絕不怀疑這個問題。”
  “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乎。但我心里雪亮得很,曲家的儿女沒有像我這樣被對待,問題顯然出在我的血統上;而師父要我拿到七采石,甚至假他之人手殺掉曲展同,這些事情,不都在在印證了我的怀疑?”
  “那么現在,你為什么要問?”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巫青宇長吁一聲。“就當你沒問過吧!有些事藏著,總比挖出來傷人的好。我不會告訴你的。”
  “傷……”她虛弱地想著。跟著他凝視著頂上的月色,在心底,卻喃喃喚著另個男人。
  那個笑看霜花、說要与她結發一生的人……他是否也因她的离去而傷心?
  “在想狄無謙?”
  “嗯。”
  “玉如霞清楚你和他之間嗎?”
  “我不知道。”曲珞江沒有察覺他話里的异樣,她整個人仍沉迷在想像那片浩大的霜林。玉如霞不是她關心的,攜石下山回曲家后該怎么做也不是她在乎的,眼前她所惦念的,全是那些留不過一季的白霜。
  這時,關外的琉璃花該全數謝盡了,只是不知她心所懸的伊人可好?
  回栖楓山兩天后,甄銘走了。
  巫青宇點了一把火,燒掉了甄銘的遺体。曲珞江沉默地在崖邊跪了一夜,從火焰熊熊到灰飛煙滅,心里翻攪成更深的茫然。
  “曲家的人在山下等你,走吧!”
  “師兄!”她不情愿地站起身,抹掉淌在她臉上的淚。
  “難道你要逃避你的責任?”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多陪陪師父。”
  巫青宇沉默了一會儿。“你還是走吧!真要幫師父,就麻煩你轉告曲大夫人師父的事。”
  “師父不會想這么做的,師父恨她。”
  “你不想說就算了。”巫青宇無視她的抗議,垂手把香拈上。
  “如果……”曲珞江沉默了一會儿。“我沒有這么做,你會不會對我失望?”
  “是你的決定嗎?”
  “嗯。”
  “我會支持你。”巫青宇微笑。“你知道的,無論如何,我會站在你身邊。去吧!這邊事情結束,我會去找你的。”
  夜間春雨,雨水浸透了樹枝的每一寸,滴滴塔褡地落在狄無謙的心里。
  “主人。”不知何時,房總管抱著狄雪陽,悄然站在房外。
  起身接過女儿,見房總管還站著不動。
  “還有其它事嗎?”怕吵醒狄雪陽,他壓低聲音問道。
  “主人,倉庫那一帶的工程已完工。”
  “嗯。”他點點頭,怀里的狄雪陽翻過身子,睡眼張了張,喃喃喚了一聲,倚在他身上打個呵欠。
  這些日子,他和狄雪陽之間是愈來愈親密了,這种轉變,連他也不禁困惑。
  “姜夫人那邊,也把宴客的名單擬好了,主人可要過目?”房總管問道。
  “不了,這事你看著辦吧!”把女儿抱上床,他頭也不回地答。
  “大少爺和少奶奶也會赶回來。”
  “我知道。”
  “那么這次請宴預計支出的帳目……”
  替狄雪陽蓋上錦被,狄無謙轉過身,臉上深刻浮現了多日來的疲倦,還有那從不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傷痛。
  房總管有些不忍,但這种忙是誰都幫不上手的,他只能默默等著主人下命令。
  沒有人對穎儿那件事發表任何意見,就像六年前夫人只身死在房內,這兩件事都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狄家給了穎儿的雙親一筆优渥的撫恤金,看似都了結了,但房總管了解狄無謙,事情并沒有結束;金錢的補償還不夠,以狄無謙的原則,他會找到凶手,血債血償。
  但就苦在凶手一直沒能尋獲。
  房總管害怕,凶手就是狄無謙最愛的曲珞江……那么,殺了她,也就等于間接毀了狄家。會這樣想并不夸張,從狄無謙敢在長老會上提到婚約之事,甚至不惜以狄家堡主身分要挾眾人,房總管就曉得他對這段感情有多么認真。
  “要你辦的事,結果如何?”
  “大江南北五百家首富全都清查妥當,郢州曲家,确實有個庶出的珞江小姐。明年年初,將嫁入揚州樊記。”他等著狄無謙會有任何接近咆哮怒罵的反應,但后者只是木然地接收著消息。
  “樊記和曲家?這兩家要是真聯姻,勢力不容小覷!尤其曲家,狄家好像還有一筆帳沒跟他們結清,是不是?”他的思路清晰依舊,只有表情讓人看不清。
  “是。”
  “說說我要找的人吧!為什么在這之前,都查不到她的出身?”
  “曲家在她出生沒多久,就把她送去了栖楓山;直到樊記和曲家決定聯姻,她才离山回家。有關她的來歷,還是派人追問了曲家几個資深仆奴,才知道的。這女孩純然只是曲承恩無數妻妾中的一個孩子,就不清楚她為什么會特別被送走。”
  良久,他只是咀嚼這個消息……或者那就是曲珞江一直冷漠,且能毫不猶豫地舉刀刺向穎儿的原因。生于這般情義淡薄的家庭里,或者只有冷血才得以存活吧!
  最后一滴雨水沿著花窗跌落葉梢,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狄無謙抬起頭,臉上仍是一片混沌。夜更深了,房總管早已离開,他注視一片陰冷的黑夜,心忖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而今天,又是她离開的第几天了?
  怀里掏出的荷包泛著花香,在他指間輕輕搖晃著。他無法不想起曲珞江笑起來的模樣、她的眼淚、她的嬌柔,難道全是做假?
  那如霜花般美好的一切,隨著穎儿流淌的鮮血,全都變了樣。
  一陣心痛銳利地撕開他的胸口。狄無謙捧住臉,這傷与痛,沒有人幫得了他,除了嚴令自己不哭這一項,其它的,他無能為力!
  所有凶手的指標全都指向曲珞江,這一生,他從來沒有跌得這么慘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再站起來?
  長老會上和姜幼玉的那個賭約不再是個愚蠢的笑話,他還一字不漏地記得他說過的傻話,他含怒笑道:“好!如果珞江真為七采石而來,那么要我娶如霞,心甘情愿!”
  “呵呵……”他笑起來,誰知這傻話竟是真的!不過一個午后,他眼里的世界全亂了步調。深信不疑的女人背叛他,為此還賠上無辜的一條命!
  穎儿在朝霞閣一待五年,那女孩的聰敏慧黠,堡內有目共睹。為此,玉如霞關在房里哭了大半日,他竟只能揀起這個荷包,連忿怒都手足無措。
  當心痛已到峰頂,他只能嘲弄地翹起嘴角。
  一等他和玉如霞成婚了,屆時他會親自下江南了結這樁事。驅使他這么做的,竟然不是單純對曲珞江的怨恨,而是他身為狄家主人的權責。
  迎娶玉如霞是責任,了結他和曲珞江之間……竟也是責任。
  “責任……”他盯著狄雪陽無邪的睡顏,浮起一個哀凄的笑容。
  “原來,這一生不會背叛我的,才是這兩個字。”
  郢州,曲家大院。
  看著那對上好的瓷瓶被用力砸在地上,曲珞江沒吭一聲,無動于衷地看著曲承恩青筋暴突的臉。
  “我不嫁去樊家!”再一次,她重申從今早踏入曲家之后的重要決定。
  原來答應師父的計划并不是這樣子的,在聯姻這樁事上和曲承恩撕破臉后,她應該直接坦言要回曲家,但是她現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回她的自由之身。
  隨著甄銘一死,那附在她身上的禁錮似乎也消失了。下山的這一段路上,她手握七采石,第一次看清楚,她十多年來被人操縱的生命。
  也是第一次,她有著強烈的渴望,想掌握自己想要的東西。
  依她從前的個性,此樁婚姻不予理會便是,但她無法忍受自己和另一個男人有所牽連。樊曲兩家聯姻之事早在說定之時,便在江南喧騰一時;早先她還能置身事外,是因為她不在乎,但如今不一樣了,她要這一切都處理得干干淨淨,沒有一絲絲的牽挂。
  待此事了結,她將把七采石還回狄家,然后,坦然地面對狄無謙。
  她要嫁狄無謙,干干淨淨、清清白白,她不容自己再是個沒主張、沒未來的籌碼。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我、不、嫁!”沒有女儿家的嬌態,她一字頓著一字,昭示的全是不容人置疑的決心。
  “當日,是你親口答應這樁婚事的。”
  “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不受曲承恩的影響,曲珞江逼視回去。
  曲承恩在石子和她的臉上來回流轉,有焦躁、有不安,更有面對功虧一簣的忿怒。
  “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取消樊家的婚事!你還有七八個女儿,隨便找個人編派過去!”
  “荒唐!哪有女儿家自作主張自個儿的婚事?辦不到!我不准你這么做,听到沒有?”
  看著曲承恩猙獰的一張臉,她突然笑了。
  “你比誰都明白,你從來就沒有權利命令我做什么!”
  曲承恩審視她講話的神態和語气,眼神愈顯陰沉。
  事情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一定有什么改變了她的想法。女人在他眼中是最愚不可及的動物,她們只興感情用事那一套,其它的什么都不行。
  “你不嫁去樊家,是不想?還是不能?”他冰冷地問。
  她眼神一閃。“那也是我的事。”
  “賤人!就跟你娘一樣,只會反抗我!”
  她什么都沒說,臉上的表情卻在被辱罵時變得鄙夷。
  “污辱一個死去的人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讓我更輕視你罷了!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
  “但你是女人!”曲承恩气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女人,你憑什么作主這一切?”
  曲珞江無意在此時對他受害的尊嚴補償些什么,只因那一點儿意義都沒有。
  “我隨時可以把七采石轉賣給蘇杭揚州的任何一家大賈,該怎么做就看你了!”
  “你敢!”
  她逕自走出,回頭不忘對曲承恩報以冷笑。“我不介意你試試看。”
  “老爺……這門親事,還成嗎?”等小姐走后,管家才怯怯上前,卻得到一記耳光。
  “你還當我是不是主子?”
  “當然當然……老爺!”管家撫著臉,忙不迭地點頭。
  “那你問這撈啥子狗屁問題?去給我到樊家送分大禮,就明年初轎子過來抬人;另外,你給找些施得上力的奴才來。”
  “那賤人居然敢威脅我!”回到房里,曲承恩負著手,气得不停地跺著步。“早知道當日她下山就不該拖個兩年,什么等她取回石子,全是狗屁!那張臉老子愈看愈火,气死人!”
  “老爺,小女儿不想嫁人,鬧鬧脾气也是常有的嘛!何苦气成這樣?不气,不气!”曲家五姨太裊裊嬈嬈地走進來,又揉又掐著曲承恩垂垂的小腹,歎聲說了几句。
  “我呸!那丫頭根本就是個野种!”不說還好,愈講愈气。甩開女人嬌滴滴的玉手,曲承恩長袖一甩,桌上杯盤齊飛,嚇得五姨太吱吱亂叫。
  “野种?我說……老爺,您這話……這話……呵呵!說得也太重了吧?”五姨大拍拍胸口,強扮笑顏地說了一句。
  “本來就是!”曲承恩吞了一口酒,原來咬牙切齒的面容,突然轉為陰惻的笑容。“無論如何,這著棋都是我贏得比較多。那小賤人想跟我斗,門儿都沒有!你曉得她親生父親是誰嗎?”
  “不就是您嗎,老爺?”五姨太想笑,又不敢造次,憋著气說道。
  “錯!”曲承恩筷子一敲,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在院里被砍死的臭老頭?”
  五姨太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了起來。
  “哎喲!記得記得,還是被大少爺用計逮的,好像……好像是為了什么亂七八糟的石頭嘛!”
  “沒錯,就是他!那小賤人永遠也想不到,她還為了曲家心甘情愿去取石,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聰明……老爺,您在笑什么?這么開心?”笨笨的五姨太還是沒搞懂這中間的關系,呆愣愣地瞪著曲承恩。
  “笨女人!我這么說還不夠明白嗎?那陳阿文才是她親爹,我……哼!只是個挂名的。”
  “啊!”五姨太听傻了,搔搔頭,還是一頭霧水。
  腳步聲安靜地朝暖香閣的小佛堂而來,門被推開時,敲著木魚的女人睜開眼,回頭詫异地望著曲珞江。
  從侍女那儿听說了她反抗的行徑后,杜秋娘就預料到會這有這么一天。初時的錯愕很快轉為平靜,合掌念完最后一段佛經,她慢慢起身。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她僵硬地說。
  “我問你,我爹是誰?”
  “你姓曲,對于誰是你爹,你有什么好疑問的?”杜秋娘避開臉。
  “別敷衍我,我要听實話!”
  面對那酷似亡妹杜春玉的容貌,杜秋娘的心沉了沉。她捏緊手上的佛珠,雙唇顫抖。
  “是你師父說的?”
  “不是。”
  “那你憑什么斷定你不是曲家人?”
  “不要東拉西扯跟我講別的,我問的是你,杜秋娘!”曲珞江惱怒地開口,顯然受夠了她的逃避。
  “別逼我。”杜秋娘退了一步。
  “你也不要逼我!”
  “陳……”杜秋娘捂著嘴,死命地搖著頭。“不!我不能說!”
  曲珞江突然急躁不已,瞪視著杜秋娘。
  “說呀!”
  “你說呀!”她揪著杜秋娘,加重了力量。
  “陳阿文……”杜秋娘被搖得神智渙散,口齒不清地喊出來。
  曲珞江腦子轟然大響,痛楚讓她几乎昏眩。
  “對對對!你爹是陳阿文,一年多以前被殺死的陳阿文!你難道忘了那時候我是怎么求你,求你別對他不尊敬,結果……結果……他人還是死了……”杜秋娘失控地哭起來。
  曲珞江捧著頭,咆哮地轉過身。“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不相信我,你師父早把對我的恨轉移到你身上去了。無論我說什么,你永遠都只會輕視我……”
  “夠了!”曲珞江靠在門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珞江,听我說,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該由你來承受,但……”
  “不要再說了!”她尖叫。
  良久,曲珞江只是被動地僵在那儿,什么話都沒有說。在她臉上,初時的震惊已完全消弭無蹤;她像個冰雕,連一絲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腦海里想的全是過去那些有關陳阿文那個人的記憶。
  她記得初時見著他,那老人眨也不眨地凝瞅著她,渴慕的臉上喜多過悲。隔著一道鐵欄,老人的手怯生生的,卻又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來輕輕触著她的臉……她依稀記得……記得……陳阿文帶著閃爍的眼淚微笑了。
  心痛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了曲珞江,覆著被碰触過的臉,她慢慢滑下身子,咀嚼著這殘忍的事實——陳阿文是她的親爹!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就錯過了……甚至,連一聲爹都來不及叫……甚至,她還遺失了那個可以睹物思人的荷包。
  “呵……呵……”曲珞江低低慘慘地笑出聲。睹物思人?她憑什么睹物思人?她這個做女儿的,連個畜牲都不如!
  即使知道曲珞江目前最需要的是安靜,杜秋娘卻不忍离去,她黯然把房門掩上。偌大的孤寂隨著沉默罩上佛堂,曲珞江手臂緊緊環著自己,第一次覺得心是冷的。
  曲珞江咳了咳,覆住自己欲出的淚。原來自己什么都不是,天啊!如果可以用死亡規避這种痛苦,她真想死!
  一雙臂膀輕輕擁住了她,曲珞江淚眼模糊地抬起頭。
  “珞江,別哭!”那是比她還要痛苦万分的聲音。
  曲珞江的肩膀抽動著,終于哭出了聲音。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她泣不成聲地問。
  杜秋娘無語,再多的話都不能安慰她四分五裂的心;怀里的女孩,早不是事事冰封漠然的曲珞江了。心已經蛻變,感情已經釋開,雖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這樣的轉變,但杜秋娘感謝這一切,至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再拒絕她了。
  曲珞江劇烈地打顫,自始至終,她一直不了解對那個老人為何會生出一种難言的孺慕之情,現在她終于明白了!那是親情,就算不曾相認,也阻隔不了的親情!
  “剛進曲家,便在大牢里見了他老人家,那時候听下人說,你沒事常派人去探他,我還怀疑你們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我厭惡這种事,一直想對他使坏,可是……”淚水不停地落下來,哽咽的聲音几乎听不出她在說什么。“我做不到,就連對他凶,都辦不到!”
  “珞江,姨娘知道,姨娘都知道!那是仇恨也割不掉的親情,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你不知道!”她激動地扯住杜秋娘的袖子,急速喘了几口气。“當我知道他被曲家的護院殺死,我心里好難過,可是我哭不出來。我一直跟自己說,本來就不該哭的,他跟我非親非故,跟我沒有關系……結果,事隔這么久,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親爹爹,我……我像個傻子一樣!”
  “珞江,別這樣,你恨我吧!一切都是我起的頭,你該恨的是我!”
  她推開杜秋娘,含怨地在她怀里冷嘲出聲:“沒錯!憑什么我該承擔這一切?”
  杜秋娘咬著牙,含淚恍惚的眼神在一問間飄得老遠。往事,已經不是用“后悔”兩字便可以撇清的。也是這一瞬間,她突然了解甄銘要曲珞江無情無愛活著的用心。
  無情之苦,其實是因為太過有情!但是用生命來印證這些,太殘忍。
  “當年我嫌貧愛富,放棄你師父,又為了想扶正……”
  “繼續說下去!”當痛苦已到极點,顯然,曲珞江麻痹了,甚至她能丟開崩潰的情緒,冷靜地問下去。
  “那一年家鄉淹大水,你爹娘失散了,春玉不得已,怀著身孕來投靠我。曲承恩見她模樣生得好……而我那時只是小妾,一心想坐上大夫人的位置,所以……所以……”
  曲珞江捏著她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緊。
  “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瞞我什么?”
  事隔十多年,想起來仍惊心動魄!別過臉,杜秋娘流著淚恍惚地回想……當日被曲承恩逼著發下的毒誓,怕事的她看著春玉僵冷的尸身,一個字抖著一個字,把誓言說完。
  回憶那一切是殘忍的,尤其甄銘當年也在場。杜秋娘覆著臉斷斷續續地說著,不是怕自己破誓,而是無法面對那個錯!
  “不!珞江,不要逼我說出來,你不會想要听的!”
  “當年你敢做,為什么沒膽子說?”曲珞江忿怒焦急地瞪著她。
  “為了你,春玉忍辱吞聲地苦撐著,直到生下你后,自縊身亡。”杜秋娘閉上眼,感覺鞭子正隨著出口的每個字赤裸裸地刺進靈魂深處。
  松開手,曲珞江避開杜秋娘,連連退了好几步,仿佛她是個渾身肮髒的毒物。
  母親原來是那樣死的!帶著屈辱,絕望地离開這個世界!
  最讓她痛的那一部分,并不是母親的自縊,而是被身邊親人出賣的滋味!
  所以師父才會告訴她,一旦被感情掌握,人就變成了最無用的廢物。
  她突然抬起手,想在頃刻間凝聚一身的功力,好一掌劈死杜秋娘;也許她還沒有這么強的能耐,但至少她可以讓杜秋娘變成個廢人,下半輩子生不如死地活著。比起她娘的下場,這根本不算什么。
  但不知道為什么,曲珞江始終沒有這么做,她只是忿恨的瞪視著杜秋娘,任胸膛因劇烈的喘息而起伏著。淚花在眼眶打轉著,尖銳地刺著她汩汩冒血的心。
  這是什么樣的世界?她已經無路可退了,末了還得吞下這般的苦!
  “原來你們都是一樣的!你跟師父,跟曲承恩都是一樣的!”
  “珞江,你可以罵我,但不要這樣說你師父!他愛你的。”
  “不!你們都不愛我!”曲珞江收住眼淚,突然發狂地叫起來:“你們只愛自己!你們都只想到自己!師父只是藉我的手來毀滅曲家、毀滅你而已!十六年了,他教了我整整十六年,我的生命、我的感情,都被他教得徹徹底底。很現在發生的這一切,你說過的、師父說過的,以及我親耳听到的;曾經沒有怀疑過的,全被顛覆得亂七八糟。這總結一切,這全部的罪魁禍首是你,都是你這個女人!你為了一己之私拋棄師父、逼死我娘,你甚至知道那陳阿文就是我親爹,卻惡意地不告訴我,你們有什么資格說愛我?憑什么?”
  “你師父不是這樣的人!珞江,我知道他的心,他是為你好,才……”
  “是為了他自己好吧!為了達到報复你的目的,我變成了工具,說什么保護我,都是假的!”
  “珞江……”
  “那你認為我該怎么想他?跟以前一樣,尊他敬他?哈!”曲珞江整張臉都扭曲了,她尖銳地嚷起來。除了狄無謙,從小到大,她身邊居然沒有一件事情是干淨的!她一直敬若父親的師父,她同情又卑視的杜秋娘,這一切都令她覺得惡心無比!
  “要是可以,我真想吐他一口水……”
  杜秋娘一耳光掃掉她還想出口的惡言。
  “任誰你都可以怀疑怨恨,但不要是甄銘。他夠可怜的了,求求你……”杜秋娘崩潰地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那瞬間,曲珞江突然明白了。杜秋娘仍深愛著師父,對過去的种种,她早就后悔了,但隨著她知道的真相,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別過臉,不只是被摑的臉頰開始發疼,在曲珞江心底深處被割碎的,都好痛、好痛……而她竟沒有一丁點儿療傷止痛的能力。
  “現在才后悔你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太晚了?他可怜,我娘就不可怜,我爹就不可怜?杜秋娘——”她突然揪起杜秋娘。“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放明白,給我听好!甄銘死了!”
  杜秋娘錯愕地睜大眼,一顆淚滾落在唇邊,曲珞江殘忍地笑出聲。
  “這是你的報應,你活該!他沒有原諒你,到死他都還恨著你!”
  “不要……說這种話,珞江,不要詛咒你師父……”杜秋娘被她的神情嚇住了,在地板上拖著拖著退了几步,囁嚅半晌才擠出話來。
  “不用我來詛咒他!”曲珞江激烈地打斷話,隨即捏住她的手臂。“他死了,一口一口吐光了身上的血,你難道沒注意我這几天都帶孝嗎?”
  “師兄這時還在山上守著他呢!我現在終于明白了,這是報應!杜秋娘,這是你貪圖榮華富貴,害死我娘的報應!師父不原諒你,我也不會,你听清楚了,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咬牙切齒地推開杜秋娘,曲珞江僵著身子,頭也不回地奔离了暖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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