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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吟被曉恩拖著,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一陣東西南北地胡亂奔跑,他忍不住地說:
  “姑……娘,你……你可以放手了。”
  他小聲地叫,周遭有些緩步慢行的人好奇地望著他們,松吟只能視而不見。
  “什么?你這個呆子,沒看見小哥那張‘鬼臉’嗎?要是讓他捉到你,非把你挫骨揚灰不可!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宅心仁厚,所以不能見死不救!”逃命歸逃命,曉恩可沒忘替自己打個免費廣告。
  “這……我會跟那位兄台……解釋的。”
  他硬是停下腳步,好不容易吸了几口空气,才紅著臉摔掉了曉恩的手,不肯再走了。
  “所謂‘有理行遍天下’,我不相信天底下竟有如姑娘所說,如此不講理之人。”見她在自吹自擂之后,還隱含著對他關怀的心意,松吟有些感動。“謝謝姑娘如此關心在下。”
  曉恩卻覺得他有神經病!她确信這個書生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頑固。
  “容我插句話,蕭呆子。”她很不客气地把他拉到一戶人家院落學起他說話神態。
  “所謂‘找死’,就是像你這樣,我被你害慘了!書生,你把我拖到床上去,這一幕小哥有眼睛,他看得一清二楚!男人、女人在床上能干什么?不就是睡覺和生娃娃嗎?我一不是你老婆,二又是大白天的,我可沒閒情逸致睡大頭党,卻莫名其妙給人誤會了。你沒看見小哥那气咻咻的模樣,他真的會殺人!我可是警告你喲!他很會遷怒,你要找死,我可沒這么糊涂跟你受罪!”
  她的話有如大火,那些連大男人都說不出的禁忌話,燒得松吟几乎想朝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這女孩,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但……她說的偏偏都是實話!那個叫小韜的男人,可把那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會解釋的。”他只能擠出這句話。
  “誰信你哪?只怕還沒解釋,人就成刀下亡魂啦!小哥那人很不講理的。唉!你這人怎么這樣?羅哩羅嗦的,快跑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听過沒有?要是變成個死人,看你跟誰喳呼去!”曉恩有些臉紅气喘,不是因為跑得太急,而是給這書生气的。
  松吟不說話了,她說得有道理,有些人在盛怒中是很難把話听進耳朵里。他還沒思考完,那只柔軟的小手又伸過來拉著他,松吟再度失去了自制的力量。
  兩人七彎八拐地跑著,曉恩猛然收住腳。完了!放眼望去前面全是一片金黃色麥浪,沒有任何遮蔽物,后頭的松吟一時剎不住腳,撞得她朝前一栽。
  “對不起!對不起!”松吟拍著心口,一片火紅從臉頰燒到耳根子。
  曉恩回頭狠狠瞪了書呆子一眼,她推推書生,指著那片麥田。“快進去,快呀!發什么愣?唉!人家不管你了啦!”她跺跺腳,气得越過他,撥開几根麥杆,嬌小的身子鑽進那一片金黃燦爛中。
  松吟看著她最后隱沒的一只靴子,他咬咬牙,留得青山在……是的,也罷!

         ★        ★        ★

  “恩恩!我知道你在這儿,別耍花招,快出來!”小韜低沉宏亮的聲音在林子里回響,松吟死命地攀著樹枝,不敢去看下方少說也有三個大漢疊起來那么高的距离。
  到現在他還在納悶自己怎么上樹的?松吟只記得,他們伏著身子爬過了麥田,上了小山丘,他本以為安全了,誰知曉恩又拉著他往林子里鑽;不但如此,還要他爬上一棵高聳沖天的大樹!他本來是死也不肯的,甚至都快翻臉了;可是當他看見那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斷線似地沿著她小巧的鼻梁滑下來時,他的神智就不知飛到哪去了?待回過神來,他的人已居高臨下地站在大樹上,忘了自己其實跟她的恩怨毫不相關,也忘了他向來最畏懼的東西——高!
  天啊!他怕高,他真的、真的怕高,但他到底是怎么上來的?
  要不是怕高,家鄉的爹娘不會要他棄武從文;要不是怕高,以他扎實的拳腳功夫,怕不早就摘下了武狀元,賀斐意那堆繡花拳頭根本傷不了他。
  這也是為什么斐貞會在死前只求他立下終生不找賀家麻煩的誓言。
  這真是瘋狂!他一向謙守廉直,就是和斐貞廝守在一塊儿的時候,他也拘謹有禮,不曾這樣丑態百出,顏面盡失;但講來講去總歸一句,都怪這個叫什么“曉恩圖報”的小姑娘,打從遇見她之后,什么事都不對勁儿了!要是恩師和斐貞地下有知,知道他這么胡來,鐵定會气得撞開棺材跳出來!
  天啊!這女孩招誰惹誰干他啥事?
  才這樣想,他便在樹葉縫中看到那叫小韜的男人自言自語,無奈地詛咒几句后策馬离去。
  松吟顫巍巍地歎了口气,想著噩運過去了,沒想到頭頂卻狠狠地被蹬了一下。
  曉恩在上方怒視他,小嘴張得极為夸張,一個字。一個字的嘴型對他無聲說著:
  “你——這——個——笨——蛋,他——還——沒——有——走——遠,這——么——大——聲——,想——死——呀,呆——子!”
  這回松吟真火了,俗話說:“好男不与女斗”,但是這姑娘也太過分了,她居然……居然拿腳踹他的頭!
  拿腳唉!他整個人惊喘几聲,气得渾身打顫,從沒見過有哪個女人敢這么對男人的?他的尊嚴……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僅存的一丁點儿顏面,因為這一腳而蕩然無存!
  他雙腿夾住樹干,兩手交互卷起袖子來。可惡!老虎不發威,被人當病貓啦!欺人太甚!
  松吟憤怒地揮舞著拳頭,早忘了自己還在什么地方。直到底下一陣馬蹄聲響起,他連忙噤聲,那男人果真如她所說的又回來了,在下方繞了几圈,才怒气騰騰地揮鞭狂奔离開。

         ★        ★        ★

  曉恩堅起耳朵,一直等到听不見馬蹄聲,才以一個飛花細雪的优美姿態,輕盈盈地下了樹。
  “下來吧!呆子。”方才的怒容全不見了,她笑靨如花,弄得還在樹上的松吟气得想大罵她是瘋子。
  他強忍下心中熊熊怒火,气悶悶地對底下喊:“不了!曉恩姑娘如此淘气,在下無福消受,也不敢領教,請姑娘先行离開,在下和姑娘就此別過!”
  她聳聳肩膀,無視對方的怒气存在,這男人的吼叫比起她老爹來,簡直跟蚊子鳴叫沒兩樣。
  “喂!生气啦?別這樣嘛!我老爹常說,做男人一定要有做男人的气度,而且我剛才是在救你耶!拙書生,小韜哥是天下第一號殺人魔王,他不只嗜殺如狂,還喜歡剝人皮、喝人血、啃人骨,連骨子里的骨髓都不放過!”她兩手裝成爪子樣,扭曲著臉對蕭松吟比了一下,看他仍气呼呼地,弄得自己反自討沒趣,只好扁扁嘴,兩手一攤。“不信就算了。講到生气,喂!喂!你不准對我橫眉豎眼的,要嗎你就大聲罵出來,不然就面對面地打一架,干嘛像個娘儿們似地瞪著我?我還沒找你算帳哩!”看著松吟怒气沖天的臉,曉恩也漸漸地發怒,眉毛挑得比他還高。
  “算……什……么……帳?”不說還好,越說越气,松吟沒想到對方竟敢惡人先告狀,他腳下一滑,連忙抱緊樹干,不甘示弱地吼過去。
  “有本事就下來講,你在我頭頂上,我脖子都酸了,這樣不公平!”她揮動雙手,在空中虎虎生風地打個大叉。
  “我……我……大丈夫……說不下……來……就不下……來!”要是讓她曉得自己上得去,下不來,那他還有什么顏面立足于天地間?
  “好!你是大丈夫,姓蕭的,我這個小人就在這儿等,看你能在上面熬多久?”她手又著腰,一手指著樹上的他,一臉气急敗坏。
  “哼!”松吟偏過頭去,不肯說話。
  曉恩气不過,奔了兩步,雙腳足尖一前一后在樹干上一蹬,兩手兩腳并用,沒兩下功夫,曉恩整個人已無聲地倒挂在松吟面前搖晃。在卜山,她可是爬樹的第一高手,身下的這棵樹根本不算什么,她气嘟嘟地朝他拉臉歪嘴扮鬼臉。
  松吟差點儿沒被她這么做嚇得一頭栽下樹去,看她無視于這跌死人的高度,他拼命忍住胃里的翻攪。
  “你以為本姑娘稀罕你嗎?懦夫!”曉恩朝他吐吐舌頭,一溜煙地下了樹。
  “我不是懦夫!”他向來的好耐性、好气質全被火气燒光了。
  “你就是。”她在樹底下叫。
  “不是。”他猛搖頭。
  “就是。”
  “我哪里是懦夫?”松吟一面得穩住自己,一面還得對付底下那個潑婦,豈一個“楣”字了得。
  他的掌心全濕透了,偏偏頭上那片茂密的樹葉不安地隨風晃動,輕搔著他的后頸子,他很痒,卻沒法抽出手去撥開它。
  “你要真是個男人,就不該由那個姓賀的欺負你,打一個是一個,你又不是缺了胳臂,斷了腿,干嘛由著自己被人打?害我為了救你,差點儿被人逮走,這不是懦弱,那我問你,還有什么東西才能叫懦弱?”
  “我要你救了嗎?”他甩甩頭,手心一松,人快速地往下滑了滑,松吟差點儿叫出聲。
  “你凶什么凶?我救都救了,你怎么樣?”曉恩強詞奪理,在山上一十六年,山前、山后那些大叔、大伯。大嬸、大娘、外帶大哥、大姐的,哪個不疼她?不讓她?就算是小韜哥再凶,總還會讓她個几次;只有這個書生,那驢脾气怎么也不肯跟她低頭。待在車上的兩天,他老是說教,要她該怎么怎么地做,要不是有求于他,依她的性子老早就發飆了,一口气忍到這時,剛好一塊儿暴發出來。
  “那……我也救過你一次,我們扯平了。”
  “可是我剛才又救了你一次。”她很強調那個“又”字,揚起嘴角,嘿!嘿!嘿!得意地猛笑。
  那算什么救?松吟气惱地想。拿腳踹他的頭,那算什么救?白痴也會“這么”救人。
  “下來啦!要不然我再上去拉你喔!”
  “別……開玩笑,會出人命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明知這女人講的都是歪理,可是想想竟也有些邏輯可循。可惡!真是可惡!
  “拜托!這會出什么人命?呆子,你當我是被嚇大的啊!”
  “我說……說出來,你……你可不能笑。”松吟面紅耳赤,突然小小聲地說。
  曉恩夸大地伸出四根手指頭,另一只手卻在背后用中指、食指交疊比個叉,非常慎重地跟松吟點頭。
  “我,曉恩發誓,絕對不說!”
  松吟終于做了一個三十年來從未做過的動作,他翻了個白眼,歎气說道:“我怕高。”而后急急把頭埋進胳臂,羞慚地听到她滾在地上,捧腹暴笑的大笑聲!
  這小姑娘真會把人給逼瘋,松吟生气了,气得忘記以他的修養,是不能對女人吼叫的。
  “有什么好笑的?怕……怕高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難道就沒有什么害怕的東西嗎?這樣嘲笑人對你來說很得意是不是?還是你把玩笑當人生,隨你高興處置?”他鐵青著臉,一張嘴罵完后抿得死緊,再也不肯理她,回頭開始思索著下樹的辦法。
  曉恩收住笑,這書生的臉全變了樣,柔和的眼神不見了,只有嚇人的惱怒,她垮下臉,被人罵得無招架之力,對她來說還是第一回。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么凶干什么?怕高既然對你來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讓人家笑一笑會死掉啊?”她不雅地咕噥一聲。
  他冷哼一聲,瞪著地面,急涌上來的昏眩感讓他急急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開始小心盤算怎么做會比較好。
  他躁熱不安,想移動一下僵直的身子,心里卻隱隱知道這回真的完了。因為無論他怎么移動,他的腳始終夠不到讓自己滿意的位置;一刻鐘過去,他人還是在同樣的位置上。
  曉恩仍在底下垂著頭猛踏草皮,她噘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自己好像真的錯了;而打定主意不再理她的松吟真的不再說話,無論曉恩怎么撩弄他,他卯起來就是不吭聲。

         ★        ★        ★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他低下頭,看見樹下杏無人蹤,那個叫曉恩的任性丫頭竟然自私地走掉了!可惡!松吟憤恨地暗暗發誓,打從現在起,他絕對絕對不再做好事!
  一轉頭,他差點儿惊叫出聲,曉恩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對著他討好地笑呢!
  “我幫你。”她笑眯眯地說。
  “不用了,你別把我害死就是福气了。”松吟不記得何時自己講話也變得這么尖酸刻薄。
  她臉上還是挂著笑,深吸一口气,心里強忍下一腳端這呆子下樹的沖動。
  “看著我的眼睛,蕭松吟。”她撇開玩笑,認真地說。
  他轉向她,臉色依舊冰冷,那眼里出現了一絲忍耐的輕視和冷傲。
  曉恩沒被他這樣瞪過,一瞬間她几乎要失去幫他的勇气了。
  “我爹說,如果害怕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全心轉移目標,你現在專心看著我的眼睛,別去注意下面,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知道你很气我,現在先別提那些事,要算帳,待會儿再給你算個夠,你看我一下不會怎么樣啦;雖然我沒有浣浣漂亮,但好歹也有鼻子、眼睛、嘴巴,樣樣不缺,就算現在你很火大,也沒什么好委屈的。”面對著他,曉恩急急說完,轉頭去看下面。
  也虧她這樣羅哩羅嗦,把兩人凝目的詩情畫意全然破坏,說不定松吟會迷失在那閃閃生輝的秋水中,忘情地吻她一下。
  他早就忘了要生她的气了,尤其是在靠她這么近,而她又百般誠心、柔順地想幫自己的時候,松吟再也無法扳起臉孔。他不專心地想,少了剛才在客棧里的惡意作弄,這丫頭其實是滿可人的。
  “把腳放下一小步,嘿!眼睛不要朝下瞄,看我,我叫你看我!”曉恩有些煩躁。真是奇了,她和卜家那些大叔、大哥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對于男人,少說也有一知半解的了解;但眼前這個人……為什么他這么樣望的時候,竟會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這人很迂的,還是個她最唾棄的書生呢!曉恩拼命提醒自己,可是她卻越來越感到不安……
  見鬼,真的見鬼了,之前不會這樣子的!她跑昏了頭不成?怪异!真的很怪异!她思考著,下意識地頻頻眨眼,松吟卻被這种暗示性的動作給弄得呼吸困難。
  上天明鑒,她在賣弄風情嗎?這么做只讓他想拋下一切去做一件事——吻她!
  去他的矜持,去他的禮教,只要能吻吻她,就算跌死也沒關系!
  “再下一步!”曉恩望望地面,就快到了,她可以結束這种折磨了。天啊!這男人的臉還真不是普通的英俊,尤其那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時,她的心髒竟“碰碰”地大跳!真夸張,在客棧,在馬車上,她都不曾這樣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松吟不知道自己离地面很近了,他完全迷失在那張清麗的少女臉龐上。什么怒气,什么禮法規范,全都消失得一干二淨。當他踩到地面時,反而嚇了一大跳,重心不穩地朝后倒去。
  曉恩想去拉他,卻再一次被他的重量帶進怀里,兩人滾在草地上,松吟整個身子罩著她,不知是潛意識,還是預謀,他的嘴就合地撞在她下唇上,差一點儿就覆住了曉恩的櫻唇。
  這點跤還跌不死曉恩,但不知為何?貼在一個男人的怀里,他的嘴還貼著自己,曉恩竟有些頭暈目眩;而這一倒,這呆子的手竟不知怎么地,竟罩在自己的胸前?她臊紅著臉,急急推開松吟,掩飾地猛拉衣服,嘴里還嘟囔了一大串自己也不懂的話。
  這人怎么這樣?她的心跳快得仿佛就要蹦出了胸腔。這是什么怪病?她真怕自己就這么丟了心而死掉!
  和男人如此親密地接触,對曉恩來說,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在客棧里發生的意外,也沒這么煽情!
  自己居然親到她?松吟被推開后,神智清醒了一大半,他簡直像被鬼嚇倒,臉色比方才懸在樹上時還要慘白,他手腳并用,急急地往后爬去,對曉恩猛搖手。
  “對不起!”他看著曉恩低垂的臉,立刻想起來自己剛剛把手擱在哪里。
  他的臉色更白了。喔!他完了!這回他真的、真的完了!
  几分鐘前還頗自夸的大丈夫,几分鐘后馬上成了大色鬼,他的一世英名都被這調皮的姑娘給毀了!
  “曉恩姑娘,在下絕無輕薄之意,我不是那种登徒子,對不起!對不起!”他朝著哭喪著臉的曉恩持袖作揖,偷偷覷著對方的反應,心里真急死了。
  曉恩仍低著頭拉住脖子上那塊碧綠小巧的玉佩,嘟著嘴不吭一聲。怎么辦?她也沒了主意了。她歎了一口气,這會儿要是浣浣在就好了。
  不!那怎么行?曉恩立刻猛搖頭,要是浣浣在這儿,這呆子說不定早被那丫頭架到山里去做夫婿了,那可不行!她只要想到這書生跟浣浣配成對,莫名其妙地就滿心難受,要真是這樣,她一定會跟浣浣撕破臉,管它什么情同姊妹。
  回頭看看書生,仍是一臉的惶恐,像是犯錯的小孩等著被罵。
  想起他下樹前几刻,方才的煩惱忽然消失無蹤,曉恩咬住嘴唇,咳了咳想鎮定自己,卻沒辦法停止想笑的沖動;她終于放棄自制,趴在地上猛捶,哈啦、哈啦地大笑起來。
  “真……真不敢……相信,—……一個大男人會……怕……怕高!我的老天呀!”
  喔,女人真是禍水!松吟咬牙切齒地,覺得這個叫曉恩的女孩,簡直比賀家,還有那閹賊王振可恨多了,對她的抱歉也全然消失無蹤。他雖然气憤,但弱點被點明的沮喪卻蓋過了憤怒,直覺得自己好委屈。
  太過分了,怕高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但講起來實在不幸。他這毛病除了家人以外,就連嫁他兩年多的斐貞也不知道,沒想到今日卻輕易被一名女子看破!松吟越想趁心有不甘,站起來扭頭就走。
  坐在地上的曉恩看他白著一張臉气走了,天可怜見!她真的想遵守在樹下對他發的誓;但實在忍不過,幸好她早做了發誓無效的動作,要不然准會被雷公給劈死!
  她跳起來捧著發疼的肚子,急忙拉住了松吟:“喂!你又生气啦?真是气罐子!你剛才對……對我那樣,我都沒大哭、大鬧,做男人要有气度嘛!瞧你,衣服都破了一塊,喏,擦擦吧!”
  曉恩向來大而化之,這番話雖挾雜著女儿家的羞態,但仍是落落大方。她拈著手絹遞在松吟面前,見他仍是昂著頭不理睬,索性伸手去擦拭他肩上的破皮。
  “你要不高興,那我就不要笑,不跟你賴皮嘛!我剛剛可是救了你,算還了踢你的那一腳,還有我剛剛的笑聲,喂!扯平吧!誰都別欠誰!”
  人家都這么低聲下气了,堂堂一名男子,難道真的這么沒風度?松吟覺得這女孩把他弄得好幼稚,他拉不下臉跟她一樣佯裝無事,又不能真气得跑開,只好接過手絹。
  這是第二次了,這條手絹上還沾著午后他挨了一頓毒打的血跡,他触著、摸著那絲帕,不禁心軟,气也消了一大半。
  曉恩的嫩臉紅通通的,不知是因為那陣大笑,還是想到那令人羞澀的事情。當輕風拂動著她柔軟的發絲,透過樹林子篩落下點點夕照,罩著眼里閃爍愉悅光芒的曉恩時,松吟整個人呆若木雞,竟無法輕易將目光從這俏皮清麗的女孩身上移開。
  見他又開始發呆,曉恩嘴角揚了揚,又捶捶胸口猛咳,顯然正极力忍住笑。直到松吟尷尬地撤過頭去,她才蹦蹦跳跳地先他跑出樹林子。
  “走了啦!呆子。”曉恩背著他無聲地大笑三回,才斂起笑容,回過頭甜甜地喊。

         ★        ★        ★

  “哇!好累,好累!”曉恩猛拍胸口,拉著呆書生在悶濕濃密的山林里連鑽帶爬地逃命,簡直被那高升酸膩的熱溫給弄昏了。
  好不容易鑽出山頭,借著一點點儿晚風,她放開書生,毫無顧忌地仰躺在草地上直喘。
  蕭松吟雖也汗流使背,但体力還負荷得來,一路上他只覺得自己撞邪了,竟被個陌生女子牽著亂走,一時也失了主意。
  “喂!一路上老叫你呆子、呆子的,你一點儿都不生气?”她翻個身,發髻上沾帶了几絲草屑,使她笑起來更顯嬌憨。
  松吟這才想起,除了知道她叫‘小小”,不!“曉恩圖報”,喔!也不是!“曉恩”之外,他對她竟一無所知。那些謊言是不用再說的啦,定是她編扯的一派胡言!
  “在下……呃……”他摸摸頭,傻笑。“你已經知道了。”他拭去汗水,小心地整衣坐下。
  “又來了!”曉恩白他一眼,翻過身,背著他側躺。“你可不可以別再用那些話壓人?我是個粗人,說話要真像書上那么之呀也的,命不都短了一半儿?”
  蕭松吟學乖了,他安靜地不吭聲,只是望著這女孩,眼底閃過數百种有關她的猜測。
  現下心情放松了,他不自覺地想起方才和她的肌膚相触,他的手……松吟臉頰發熱,暗罵自己下流!
  雖然不知她來自什么地方,又老把自己弄得跟傻瓜似的,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率真天性,以及不時流露出的豪爽開朗給吸引!
  “喂!蕭大哥,你不介意我這么叫吧?”她撐著手肘坐起,對他展齒一笑,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想你才不介意呢!這可比呆子好听多了。那些軟家伙為什么要打你?”
  何止不介意,給她這么甜甜地一叫,松吟心里竟有輕飄飄之感。
  “啊?”他訕笑地迎著她坦白的注視,才斂神專心回話。
  “姑娘知道王振這個人嗎?”
  “那個是男人,又是女人的太監?”
  松吟咳了咳,听聞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本該大惊失色,但他卻被這句措辭弄得差點儿要笑出來。這話是誰教她的?要給東厂的爪牙听到,可是會犯下抄家滅門的大罪!他認為還是該讓她知道,這對她比較好。
  “賀家在京城是個有名的家族,因為賀斐意的父親——賀龍震是王振的義子,所以……”
  “裙帶關系?”對她無禮插話的行為,松吟仍是微笑著點頭。
  “數年前,我在朝廷任大學士時,娶了賀家之女斐貞……”
  一听到他早有了妻室,還是那個軟骨頭的姊妹,曉恩心里可惱了。她掩住兩耳,噘嘴說道:“人家不听了!”索性連眼睛都閉上了,不知怎么地,鼻頭酸溜溜的,委屈得直想哭。
  才說沒几句,松吟不知犯了她什么忌諱,只見她拿背對著自己,一頭垂腰的秀發仿佛寫著“我生气了”四個大字,弄得他面子挂不住,也跟著悶悶地以背對她。
  “她好看嗎?”曉恩深吸一口气,把莫名的怒意壓進心坎里。
  “嗯?”松吟不明所以,傻愣愣地望著她。
  “那個姓賀的女人,唉,就是你妻子啦!”曉恩跺跺腳,伸手去拔身下的小草。
  問這個做什么?那女人一定美呆了,說不定比浣浣還漂亮!從來沒有一刻,曉恩對自己的容顏表現得如此介意。說什么天生麗質,她一輩子就是這張臉,唉!她好羡慕浣浣,長得那么漂亮,那种感覺一定很好!
  “斐貞,她是個好女人。”思及往事,松吟的眼神變得很悠遠。“當初她會嫁我,是因為王振想利用她來牽制我,好助長他的勢力,以便在宮中行事更無所忌憚;但是我對朝中的誰是、誰非根本沒有興趣,把事情做好,這才是我的原則。賀家后來看清了這一點,千方百計地逼她改嫁,以便可以找藉口鏟除我!”
  “然后呢?”曉恩被他的述說,還有他思憶的笑容吸引住了。
  “朝綱不振,皇上寵信奸佞小人,沒多久,我的恩師遇害,滿朝皆知是王振指使賀家所為,卻無人敢諫言。我一人孤軍無援,終于對仕途灰心絕望,帶著斐貞辭官,回到夔州歸隱。
  “好歹你跟那個姓賀的多少都有點儿淵源,他沒必要這么絕情,你又干嘛打不還手?”
  松吟悲傷地笑笑,摸摸下顎的瘀傷。“我答應過斐貞,今生不再与賀家為敵,她一生夾在我和她父親之間,只有吃苦受罪;末了,也只央求我這件事,我又怎能不信守諾言呢?其實現在想想,那些對我的侮辱也沒什么,我只是替斐貞難過,要是她泉下有知,恐怕也會為她弟弟的薄情寡義而泣。”
  死了?曉恩咬著唇,沉默地望著松吟,生离死別對她來說,像團朦朧的煙霧。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自小陪著她的一大家子長輩,疼她、愛她都來不及,她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好難過的,真要強說,便是她從未下山的缺憾了。
  一會儿曉恩決意撇開這些煩人的話題,伸手去探他肩頭的傷,此舉又把松吟好不容易才有的從容不迫給徹底擊潰。
  “你笑起來好好看,是不是做秀才的都像你這般模樣,笑起來剛剛好。”
  “什么……叫剛剛好?”他哭笑不得。
  “就是……”她張大嘴,裝出卜老虎難得笑翻天的樣子,聲音吼哈、吼哈地蹦出來,松吟瞪著她喉嚨深處,瞠目結舌。“這樣就是太粗獷。”說完她又抿緊了嘴,尖尖的笑聲從喉頭陣陣傳出,袖子還有意無意地拂過下巴。“這樣就太小家子气了,像那個姓賀的軟骨頭。”她收了笑,很認真地說。
  松吟瞪著她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后他趴在地上,劇烈地顫抖著,曉恩被他這個怪樣子駭住了,只能傻傻地瞪著他突來的舉動;好一會儿,她才看出來他在笑,沒命地瘋狂捶地大笑。
  松吟咧開嘴又喘又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了。喔!老天,他服了,他真服了這位姑娘,還沒有一個女子到了她這年紀還這么孩子气;奇怪的是他一點儿都不覺得她很粗野,真的!他不停地笑,越笑越開心,好像這些年來,郁積在他胸中多年的心結,都因這一笑而煙消云散。

         ★        ★        ★

  真奇妙,他下午還在為她的無禮而考慮拒絕這個姑娘,然而現在,他卻對她好生感激,這姑娘幫他把憂愁全丟光了。
  “喂!有什么好笑的?你們男人本來就這么奇怪嗎?”曉恩雖不以為然,但見他一掃臉上不豫之色,不覺自己也開朗多了;
  “你包袱里的《道德經》要用來做什么?”過了一會儿他能開口說話了。
  “這個啊——”她聳聳肩膀,隨即拍拍包袱,朝他嫣然一笑。“這用途可大了,別小看這疊紙,必要時可以當救命符來用用;可惜,還差了五百呢!”
  “到底做什么?”、他笑問。
  “這就說來話長了。打從小呢,我爹就疼我疼得跟寶貝似的,連根指頭都舍不得讓人摸一下。我這人又別扭得很,沒事就老愛故意跟我爹唱反調,有几次把他給惹火了,他不打我,就隔著老遠地罵我,年歲越大,我就越皮,后來爹根本管不動我了;直到侯老頭上山來,爹見他認得几個字,就把我丟給侯老頭,跟著他識字念書。剛開始我坐不住,老跟浣浣在課堂上作怪,沒事就跟侯老頭頂嘴,气得侯老頭拎著竹條子朝我抽來,爹知道了,好生气喔,勒令不准他再碰我一下,侯老頭沒法可想,只好罰我背老老頭和庄老頭的書,一面背,一面寫,如果不寫,就不給飯吃。怎知這法儿爹也贊成,好几次我气得牙痒痒地,但是小肚皮不爭气,只要一咕嚕,我就只好忍气吞聲了。”說完,她微怒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這招頂有用的,浣浣和我都怕死了。這回如果我被抓回去,侯老頭非要罰我寫上三千遍不可,所以我一定得預先寫好才行!”
  老老頭和庄老頭?松吟大笑出聲,這女孩果真淘气!
  “你爹是個獵戶?”那就難怪她的言行不雅了。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要不是前几天跟爹大吵一架,气得溜下山,可能這一輩子我都要老死在山上呢!我爹常說山下的人哪——男的坏,女的惡,老的奸,小的詐,沒一個好東西!說什么都不讓我出來見識見識,真是的,我以前還被唬得一愣一愣地,真可惡!”
  原來她從沒下山過,難怪她那些犯禁忌的話老像流水般無端地冒出來,而她的舉止也一直沒有什么該与不該,對与不對的界線。
  他不自覺地微笑著凝視她,曉恩有股令人欣羡的活力,比起在世俗規范下,從小就被訓練得安靜順從的女子,她散發出來的天真活潑尤其難得!
  難得他听得津津有味,曉恩更加賣力地把這些年來積的一肚子苦水一個勁儿地發泄出來。“那個侯老頭,沒事嘴里就卿卿咕咕地說些什么‘寵辱若惊,患大貴若身’,什么‘玄之又玄’,我听了就頭疼,干脆每回爹下山,我就叫他替我帶些冊子回來。爹不識几個大字,一瞧見那些看不懂的鬼畫符,全都替我拿了回來。好几次,他連佛書也給拿了,說什么放在大廟外擱著沒人拿,又不用花一文錢,不拿白不拿,還囑咐我多念點儿才不吃虧。”
  听她說得活靈活現,松吟几乎可以想見那种情形,不由得跟著咧開嘴直笑。
  “還不知道曉恩姑娘你貴姓?”
  “卜。
  不?松吟很困惑,這姑娘心眼儿可真多,他是哪儿又惹惱她了?
  曉恩一看他還呆愣愣地,知道他誤會了。
  “我叫卜曉恩,‘卜算子’的那個卜,‘我住長江頭’那個‘卜算子’,知道嗎?”她耐心地解釋。
  他這才恍然大悟,看來反而是他多心了。“卜姑娘。”松吟有禮地叫了一聲。
  “嘿!別忙,叫我曉恩;要不,恩恩也行。在山上,他們都這樣叫我,我也听習慣了,你別卜姑娘、卜姑娘地叫,听久了我會以為你在唱布谷鳥!”她皺著眉說。
  他“噗哧”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地狂笑。
  松吟眯眼眺望著遠處被暮色半掩的灰蒙山色,忽然懊惱地想起來,他的馬車還停在客棧外,眼下這么一耽擱,他回去的時間也晚了。
  他望著曉恩,自小受的禮教規范一一躍進心里,他必須想辦法把她送回去,姑娘家再怎么有本事,還是不該在外頭晃來晃去;雖然這么打算,他心中卻出現了難以解釋的不舍情緒。
  蕭松吟哪蕭松吟,別胡思亂想了,人家天真無邪,長得又貌美如花,哪會看上你這個又迂、又呆、又不會說話的笨書生?
  天啊!他在想什么?依這姑娘的開朗大方,才不會要他為下午樹下的那樁意外負責!
  “喂!如果沒碰到我,你打算要去哪?”
  “我原是要回夔州的。”他歎了口气,想到眼前這個麻煩才不過跟了他一天,就把他平靜無憂的心緒攪得一團混亂,不得不認栽了。“算了!天色已晚,也沒法子赶路了,這樣也好,我可以多停留一天,明儿個正好是六月初九,泰山娘娘生辰,這城外的野集有賽廟會可看。”
  “你家住江南嗎?”她興趣大起。
  浣浣說南方人天生在骨子里就比北方人多了分溫柔,就像江南暖暖和和的气候,舒服又宜人。這書生也是這個樣儿,不生气的時候好溫文,不像小韜哥總有一股冷森森的霸气。
  “不,江南還要再搭十几天的船;不過,我住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不比江南差。”
  “喔!”她壓根儿不知道江南是什么樣子,想到自己的孤陋寡聞,難免有些气餒;繼而再想到他提及的廟會,曉恩想呀想地,自己念過的書里好像沒有這一段,更是疑惑叢生。
  “你不知道賽廟會?”他很惊訝。
  “廢話!我當然知道,但知道這個又沒啥好處。”她聳聳肩膀,臉上裝得很無所謂,可是自尊卻受到嚴重打擊,仿佛在气勢上短了這呆子一截!
  但仔細一想本來就是這樣嘛!論身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勾著這書生的肩;論出身,人家好歹也曾是個滿肚子經文的官儿,還做過翰林、大學士。唉!卜山就是把全部漢子疊起來也夠不著邊儿,雖然還有個候老頭干過縣令,勉強可以充充數,但橫比、豎比,就是難看。
  還有那個叫斐貞的,曉恩無端地跟一個死人吃起干醋來。那女人肯定善解人意,說話輕聲細語地,哪像她,一張嘴說什么就是什么;這些都還不算,光論出身,她根本沒得比,她是賊窩里出生的,說出去准會嚇死人!
  都是老爹害的,既然不讓她下山,干啥又要侯老頭教她念書認字?既然把她當女孩子看,怎么不讓浣浣教她,或者從小就訓練她那些三從四德?
  呸!呸!呸!賊又怎么樣?她怎么可以輕視自己的出身?那些女人家動不動就昏倒、尖叫的舉動她可不敢領教。上回易大叔帶只繡工精美的三寸金蓮儿回來給她把玩,她橫著比、堅著比,怎么也不敢相信那玩意叫“鞋子”?簡直殘忍到家,當荷包用還差不多!
  曉恩雖這么開導自己,但心頭仍是有莫名的疙瘩,索性轉頭狠狠擰自己大腿一下,算是懲罰。又不是跟他合八字、配姻緣,還計較什么門當戶對?想到八字,她霎時紅了臉,再想到樹林子里跌的那一跤,更覺羞死了!
  不要胡思亂想!他是他,我是我,有什么好說的?曉恩在心里叨著,急忙翻出眼前這男人的所有缺點,好教自己別被比了下去。
  “我念過上元燈會,念過中秋游湖,可沒听過廟會。”她本想振奮士气,誰知一開口便泄了底,顯得無精打采。她警覺地跳起來,生气地大喊:“气死人了!想我念過的書本疊起來少說也夠砸死几只小狗、小貓了,就是沒見過世面。像什么‘長江万里歸帆,畫樓洗淨鴛鴦瓦’,什么‘貴何如,賤何如,六橋都是行經處
  唉!我連六橋長什么德性都沒見過,就更別提什么畫樓鴛鴦瓦了!六橋?喂!你見過六橋嗎?”
  “當然。”
  听到這個肯定句,曉恩更顯懊惱,她垂下頭,賭气似的猛瞪自己的膝蓋。
  她那個模樣,松吟全看在眼里,而他竟也感覺心頭沉重起來。
  “想不想去見識、見識?听說這個賽廟會在這附近一帶可是數一數二的熱鬧哦!”話一出口他心里便直喊:糟糕!怎么搞的?自己見不得她不快樂嗎?
  松吟的臉沮喪地垮下,和曉恩遽然而來的喜悅有天壤之別。
  “真的?”她惊喜地拍拍手,忘形地捉住他的袖子。“好棒喔!蕭大哥,你人真好!”
  “但是,你得答應我,要乖乖回你爹那儿去的。”假裝沒听到她的贊美,松吟鎮定心神,輕輕拉開她的小手。
  他在干什么?他說了什么?松吟愕然地想,他其實是不想她回去的,為何從午后開始,他的內心里就像是有兩方人馬在拼命拔河似的?一方理智,一方情感;而在胜負未定前,他完全失去了往日行事該有的冷靜沉穩。
  唉!松吟,你是個堂堂士大夫,千万別讓私心坏了應有的規矩禮數,而枉費多年來夫子的教誨。
  這句宣言自心里一出,松吟把隱藏在心里最真實的感覺全數埋葬。
  “答應嗎?”他問。
  曉恩看了他半晌,認真地點頭;但在心里,她可不這么認為。哼!千辛万苦溜出來,說什么也要玩夠本才回去。
  那對慧黠的眼睛中閃著無法捉摸的光芒。
  基于前車之鑒,他直覺地不相信她懇切的答覆,但話既已出口,由不得他反悔。“你不能騙人!我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也不喜歡被人家戲耍,你得先答應我。”
  “嗯!我曉恩對天發誓,騙人的是王八。”她又把一只手藏至背后作怪,發完誓之后笑得很是怪异。“我承認一開始騙你是不對的,但是你想想,我沒見過世面,每個人的好坏又沒寫在臉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坏人?所以你也得答應我,絕對不把這之前的事放在心上,我這人最討厭別人翻舊帳,好不好?”
  松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對?還是錯?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女孩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煩”,而他呢,從現在起和她講話時最好不要看她,否則……唉!他不是心腸太軟,就是被她給迷了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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