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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還沒亮,駱泉淨就醒了。她睜開眼,昨夜翻了一夜的床,睡的時間少得可怜。那些心事并沒完全淡掉,心頭似乎總有著這么一個解不開的結。問題是,她卻無從解起,就連要說個所以然來也一點儿辦法都沒有。
  昨天谷樵生前腳一走,她后腳就拿著鐲子回去那間當舖問清楚,确認真是唐家小廝拿來典當的東西,她一步跟著一步,走回了船上。
  傍晚,她約了慕容軒見面。
  “怎么突然想找我?”
  她看著他,突然翹起唇角。
  “也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你在湖邊寫的那首曲儿。”
  “我原想,那應該是可以編個曲譜的,”她垂首羞赧的一笑。“就是忘性,忘了几個字。”
  慕容軒笑了,并不怀疑什么。“這有何難,我寫給你便是。”
  這其間,只有她自己明了,她几乎是瞅著心等他寫完的。然而當那洋洋洒洒的一篇字映入眼中,她還是禁不住眼前一暗,腦子昏沈,腳步也跟著虛浮,胸口一腔血好似全結了冰,一切一切——万念俱灰!
  是了,這便是他的字,那封匿名信,也是他的字。她整整看了一天,怎么會錯呢?第一次見到涼亭上的字畫,她就困惑,可卻無心去聯想。
  若不是谷樵生的一番話,讓她恍然惊悟,可能到死都沒能揭開這個謎!
  昨儿一夜未寐,她取出信箋,看了許久,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茫。他為什么要寫那封信?又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
  “你怎么了?”
  慕容軒的聲音仿佛從极遙遠的地方傳來。她机械化的抬起頭,楞楞的看了他許久,复而低下頭,木然的吹干了墨跡。才取了一旁的鎮紙,壓住那闕詞。“沒什么。”她開口回了話,那話語在自己听起來仿佛特別遙遠,一個字一個字的頓著,几乎像是死了一回,恍惚醒來的聲音。
  “你怎么……不繪枝花?”她喃喃問道。
  他困惑的看著她。“花?你喜歡花嗎?”
  “蓮花,我喜歡蓮花。如果能,你可愿意為我繪朵花?”她輕触摸著那些字,在指間搓揉著墨汁,仿佛也同時把她的回憶揪醒。
  慕容軒笑了,提起筆,三痕兩筆,落筆熟稔,俐落暢快,不過几秒,一枝亭亭玉立的水墨蓮花浮現紙箋一角。
  如果能揪出那個人,還她清白,如果……當年的她無助的跪在公堂上,忍受著每個人的唾罵,她流著淚,曾渴望這么多的如果能出現。
  跟了譚姑之后,她不平的心死去了一大半,這些個如果早早跟著塵封在心底深處,那兩個字只是悲慘的字眼,撕開來只會讓她血流不止。
  而今,她卻在意外之中揪出了這個人。
  “你怎么了?”他非常不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不理人也不出聲。
  待他走到身前,駱泉淨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口中斷斷續續的念著話:“……今未曾忘怀小姐盈盈笑語,甚愿親身造訪,不知可否單獨相見,獻菲禮數件,聊表敬意……你就是那個慕名者?”
  慕容軒瞪大眼,不敢置信她出口的話。
  “你為什么……要寫那封信?”她低聲,如囈語般,從袖底拿出那枚鐲子,攤在他面前。
  “泉淨,我……!”
  “是你的鐲子吧?你不想流入到他人之手,才叫葉飛去贖。只可惜,我快了一步。”
  他想靠近她,可是才踏出一步,她就忙不迭的退后,彷惚他是個麻瘋病人。
  “為什么?你与唐家有怨有仇嗎?我識得你嗎?為什么你要寫那封信害我?”
  “泉淨,我很抱歉。”
  “你毀了我,”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要拿什么樣的表情看他,不過是哭是笑,是憎是怒,但對她來說,其實都無所謂了。
  “我很抱歉,”慕容軒想伸手擁抱她,卻只見她又退后几步,眼神里充滿憎惡。
  “我不要听抱歉!”她低聲叫嚷,想用聲音拼命壓下思想崩潰的速度。“我要知道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
  “那封信只是個惡作劇。沒進那間客棧前,我壓根儿沒想過要做這么無聊的事。唐家連個奴才都能當眾羞辱你,我只是想幫你出口怨气。”慕容軒頹然垂下手。
  “我不要你幫!”她激烈的喝住,慕容軒第一次見她這樣凜冽不屈。
  “明明是冤,卻百口莫辯;受盡欺凌,卻什么都不能做。你驕傲,你自負,你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少爺,你怎么能体會那种痛苦!”
  “我能的。泉淨,听我說,當初我真的想要出面澄清什么,可卻又怕害了你。”他握住她的手,發覺她全身打顫。
  駱泉淨甩脫他的手,不停的搖頭。她緩緩后退,臉色越來越蒼白,一直縮到房子的牆角,才慢慢的跪了下來,然后把自己抱得好緊。
  突然她扶著額頭,開始大笑,兩行蓄滿已久的淚滾滾洒落。
  “我……我早該想到的,你這么了不得,怎么會……怎么會對我這种下等女子另眼相看!我真是傻呀!原來我這一生,竟毀在你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她抹掉淚,新的淚水又泛濫的淌下來。
  那是慕容軒第一次看到她哭。
  十四歲那一年,他強迫了一名女孩后的懊悔直攫心上,那种慌,就跟現在一樣,他明明不愿意,但還是傷了她。
  很多女人都曾想用眼淚來留住他,可是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這么歉疚傷心。
  張口欲言,想說的話卻沒有半點意義,他又能夠做什么留住她?
  他沉默的握緊拳頭,默默的由著她把怒气發泄。
  “我是有丈夫的人,你怎么能這么害我?”
  慕容軒本來就打算無論她說了什么樣的气話,他都全盤接受,但最后這句話提到另一個男人,卻完完全全刺激了他。
  “他有什么好?!在公堂上,他連護你周全的能力都沒有!”
  “至少我心甘情愿,与你何干!”
  “那是你在欺騙你自己!”
  “就算是,与你何干!”她霍然揚起臉,看著他的臉,胸口興起一股深沉的憤怒。
  “他根本不愛你!”慕容軒咆哮出聲!
  “那又与你何干!”她悲切的咬牙。“世上多的是不相愛的夫妻,你憑什么?”
  “我是在救你!”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狠狠揪起她。“一個讓妻子出來討脤米的男人,能給你什么幸福!”
  “与——你——何——干!”他的怒气几乎震傷了她的耳膜,駱泉淨咬牙切齒,一字頓著一字開口。
  慕容軒退了一步。在這場爭執里,她用了太多句“与你何干”:這一刻,他真是恨她,恨她這樣無心無肝,要是真与他無干,他怎么會對她用這么多的心!
  “真与我無干,我就不會接近你了。”
  駱泉淨盯著他,突然,冷冷的笑起來,那一直讓慕容軒纏心的溫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隨著真相被挖掘出,所起的一片漫無邊際的怨。
  “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我這個玩偶,怎么會輕易放過?我怎么知道,這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惡作劇?”
  “不是那樣的。”他從不知道她說起話來能這樣鋒利,像刀刃,像箭鏃,划得人一頭一臉的傷,他卻無力招架。
  “不是那樣的!”慕容軒握住她纖細的肩猛搖,在他的牽制下,駱泉淨猶如暴風雨中的小船,几乎淹沒在他強大的怒气中。
  “收回你的話,我沒有這么卑鄙,收回你的話!我不是那种人!”
  她死命的搖頭,慕容軒死瞪著她,俯下頭去蠻橫的吻住她。駱泉淨從沒接受過這么羞辱的待遇,她死命的捶打他;掙扎中,她的衣服被扯破了,緒紅繡花的褻衣露出一大截來,銀釵掉落地上,頭發也凌亂了;可是無論她怎么撕咬,卻怎么樣也掙不開慕容軒的怀抱。
  被迫在他怀里。駱泉淨僵著身子,突然陰惻惻的笑起來,
  “你要奸污我?像你十四歲那年,對那個姑娘做的事?”她咬牙,齒縫迸出這些惡毒的話。
  隨后冷冷的盯著他,捏著她的手臂,有几秒鐘,慕容軒清醒了,他以為自己會為這句話打她,她已經嚴重的傷害到他,那簡單的几個字,卻徹徹底底的勒死了他的尊嚴。
  “那些話……不是讓你來蹧蹋我的,”他啞著聲音,發現自己哽咽了。
  “你心里有恨,又何必拿這件事來指控我?我要是動了手,到時候在你心里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了。駱泉淨……你好……你好……!”他顫栗,森森涼涼,像具殭尸般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是不是?!是不是?!”他凄厲的笑了一陣子,突然大聲咆哮!
  意識到說了什么話,駱泉淨后悔了,可是她只能覆住自己的臉,覺得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來抗拒他,眼角瞥見一樣事物,她踉踉蹌蹌的走過去,一手拖起了琵琶,
  “你心愛山愛水愛淡泊,我還道是知音离覓,原來,也只下過是個偽君子罷了。”她抽出匕首,門外,葉飛煎熬等待許久,一見事態嚴重,他臉色大變,沖進來護衛慕容軒。
  “駱姑娘,你別胡來!”
  “你以為我會殺他?不,那大費事…”她先是詫异,然后,匕首像一道跟光在掌心閃過,琵琶弦俱斷,聲響如磬,几乎穿破耳膜,有一刻,慕容軒下能思想、不能傾駝,耳際隆隆,眼底只是那殘破的琵琶,
  門外的葉飛深深的震撼了,他不明白駱泉淨矛盾的恨,不明白慕容軒那矛盾的愛。更下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為何會這樣糾結!
  或者,連他也是矛盾的:
  “請你以后別再來了。”
  駱泉淨閉上眼,仰頭慘慘的笑了。那空洞的笑揪痛了慕容軒的心,若不是理智和尊嚴揪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他几乎想回頭擁抱她,擁抱了又能如何?她對白己的深惡痛絕,說什么做什么統統下能再挽回。
  慕容軒坐在原地,仍呆愣愣的望著她,駱泉淨瘋狂的笑了許久,笑聲中蹣跚的走下船,舉起手,盯著自己一片殷紅的袖子,刀鋒太利。力道大強,她柔嫩的掌心也破了一個口子,泊泊的流著血。然而比起她心里的痛,這那不算什么。
  有些傷,如果能隨著血流干流盡,那就罷了。
   
         ★        ★        ★
   
  入夜后,慕容府里万籟俱寂,但慕容軒所住的別院里,卻是水聲不斷。
  他發狂把木桶丟進井里,杓上水,拖回,再一桶桶的往身上澆。
  從畫舫出來后,回到家中,這變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咬牙切齒忍受著寒徹心肺的井水淋遍全身。
  方才那場爭執里,他竟差點壓不住心里的那份獸性;他想要駱眾淨,真是該死!
  慕容軒詛咒,雙臂高舉,又一桶水自頭頂舉高,傾盆而下。
  偏偏他沒辦法占有這樣的她!
  夜涼如水,寒意加上濕气,對他熾熱的身子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只能像發瘋似的,不停的重复著相同的動作。
  “公子爺,夠了!”不知何時,葉飛終于赶過來,想搶走他手里的水桶。
  “走開!”他推開葉飛,頹力的把水桶扔在地上,跪下來喘息。
  “你把水桶給我,我會离開。”
  “我叫你走!”他咆哮,聲音怨怒卻又特別傷痛。
  “我去找駱姑娘,我讓她來看看,你是怎么樣蹧蹋自己的!”确信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葉飛忍無可忍的嚷起來。
  “不准去!”他渾身一僵,突然不能抑遏的咆哮。
  “那就停止,公子爺這么做,除了傷害自己外,毫無意義可言!”葉飛也怒气橫生,原諒他第一次這么忤逆的跟慕容軒頂撞,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見到慕容軒這么挫敗,他心里真急了。
  慕容軒死死的瞪著他,一會儿才拋下木桶。
  濕淋淋的頭發刺骨的緊貼著臉頰,他覺得冷,卻刻意用忽略來應對。
  “公子爺,回房吧。”葉飛跪在他身旁,壓住心里的不忍,柔聲開口。
  慕容軒甩開葉飛的手,把水桶當成泄憤的對象,重重的撞擊著地面。頃刻間,水桶四分五裂。
  “阿飛。”
  “公子爺。”
  “我想在這儿靜靜,你回房去吧。”
  “可……那好吧,至少,讓我替你拿件衣服來,穿著濕衣服,會傷風的。”
  慕容軒抬起頭,一會儿又頹然的垂下,算是回答。
   
         ★        ★        ★
   
  沿著湖畔的長堤,似乎永遠走不完。
  駱原淨行尸走肉般的往前跨步,她來來回回的走了一整夜,很累,也很卷了,可是她還是不停的移動腳步,仿佛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她活著,是有呼吸的,是有恨有愛的一個人。
  也是清醒的。
  可是真正該逃開的難道是她嗎?駱泉靜恨恨的想著。
  一個男人迎面而過,她略縮了縮身子躲開,沒半點反應,垂首木然的繼續往前走。
  “泉淨!”
  那個聲音是熟悉的,她怔愣的停了腳步,慢慢的轉過身。對面的男人是悄悴的,但那文質柔弱的相貌,卻是她不可能會忘的。
  太巧了,昨夜在爭執之間才提到唐哲,今天,居然像要印證似,讓她撞見了。
  “真的是你!我以為……以為……!”唐哲沖到她面前,掩不住那份心喜,他歡喜的拭去淚。
  那揚官司在母親的主導下,順利讓他恢复自由身,卻沒能清楚證實妻子的不貞;而母親為他再娶的表妹,仗著娘家有錢,待他傲慢又拔扈,從沒把他這個夫婿放在眼里。兩相比較下,唐哲越來越想念駱泉淨過去种种的好。
  駱泉淨沉默的打量他。再見唐哲,此情此景,一時間也只覺得恍如隔世,她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娘說你福薄早死,我竟當真信了,我真是……你……你變得好看了。”他語無倫次的記著。分离一年多里,從前那個相貌單薄的女孩竟出落得猶如一朵蓮花。唐哲貪戀的望著她,越瞧越离不開目光,見對方不吭聲,唐哲握住她的手,眼里盡是歡喜。“泉淨,你變漂亮了。”
  呆呆望著覆在自己指間上的那只手,從前的她,怎么都沒發現,唐哲的手這樣白哲纖細,也冰涼得讓人覺得無半點溫情,不像某個人……她咬牙,不肯去想有關那個人的一切。
  不想嗎?真能不想嗎?眠前這個唐哲,還以為會是她一生中唯一單純愛過的男子,結果,她心里只有嫌惡,只有厭棄。
  如果此刻拂袖而去,唐哲的力气能拉得住她嗎?
  突然像受到惊嚇般,駱泉淨甩脫了他的手,這才猛然發現,唐哲對她來說,早已不存在半點意義了。
  那些年來她單純以為的感情,早在對簿公堂時便一筆勾銷;而從前讓她心折的斯文,變成了怕事的懦弱。
  他的隨和,變成了沒有主見的愚昧。
  他的感情,更變成了隨波逐流。
  但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一個男人要求這么多?
  也從來沒有一刻,駱泉淨發現自己這樣冷靜透徹的去剖析自己的那段過去;更糟的是,她沒有辦法不拿他和慕容軒比較。
  慕容軒是個騙子,而這個,卻是團污泥。
  她捏緊拳頭,此舉卻無助于她陷入的困境。對慕容軒的感覺越來越复雜,是他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獄,卻也是他把她從唐府那場噩夢中解救出來,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突然覺得理屈,沒辦法再去恨慕容軒,這個念頭讓她呼吸急促,心跳狂亂。
  有什么東西正在心底深處噬嚼著,一口一口的咬著,每一口都像刀子刺過,傷口不深,卻是徹頭徹尾的痛。
  駱泉淨突然轉身离開。
  沒想唐哲追上來,扯住她的袖子,慌亂失措的看著她。
  “你要去哪?”
  “請你放手。”她掙開他,低聲喊道。
  “你要去哪?泉淨。”見她不理不睬,唐哲慌了手腳。“你恨我是不是?泉淨,那不是我的錯,你怨我沒有理由,是娘的主意,我不能不當個孝子!”他慌亂的為自己辯解,但越解釋,駱泉淨的臉色越來越沉。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她總是笑臉相迎,溫潤以待,他從沒想過她會以這么高的姿態跟他說話。
  “阿淨,你別走哇!娘死了,姊姊嫁了人,根本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好可怜,表妹根本不把我當人看,我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求你,別离開我,我不會讓你走的!”
  她猛然停下腳步,再回頭時,眼神凌厲得可怕。
  “你憑什么不讓我走?”她冷冷的問。
  唐哲呆了呆,無法面對她的目光,松開手退了一步。
  “我說對了,你真的在恨我。”他吶吶的說,复而又心慌起來。“我說過了,我不能忤逆我娘!泉淨,你諒解我,現在娘死了,你放心,再也不會有人管我了。”
  “我在公堂求你的時候,你在哪里?”她突外開口打斷他的話。
  “我在絕望投湖的時候,你在哪里?”見他沒回答,她又問,唐哲心虛連連后退。
  “我在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之后,你卻說你不是真心放棄我,要我回到你身旁。在我受過這么多屈辱之后,你居然還冀望我會回頭!”
  她咬牙切齒,那憤怒甚至高過被慕容軒欺瞞。唐家的人,真是徹徹底底教了她——什么叫厚顏無恥!
  “不是我害你的,是娘逼我的!”唐哲百口莫辯,只能大聲哀嚎以博取同情。“我真心愛你的,泉淨,是娘不喜歡你,我孝順她,這真的不干我的事!”
  再多的眼淚和辯駁也激不起駱泉淨任何同情了,她只替過去的自己不值。這樣的男人,有什么資格留住她?
  “怎么說我都是你的丈夫!阿淨!你不能拋下我!”
  那個字眼讓駱泉淨大力推開他。
  “丈夫?你說得真好听,當日在公堂上,你也簽了离緣書不是嗎?我已是被休的妻子,你再回頭,不怕讓人恥笑?”
  “我不管這么多!這一切之后;我只知道,世上只有你對我好,回到我身邊,阿淨,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夠了!”駱泉淨厲聲喝道。從昨天開姑,她的脾气一直處在失控的狀態。兩個男人接連挑起她潛藏在心里從不外露的驕傲与憤怒。如果唐哲已經到了不顧顏面只求她回頭的地步,那么,不管她說出再怎么羞辱的話,對他根本起不了半點作用。
  “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是有個人能讓你像從前在唐家一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好好過你的大少爺生活!只可惜那個目不識丁、只會做牛做馬的駱泉淨已經讓你們給逼死了。從今以后,你死你活都与我無關,我不想再看到你!”
  駱泉淨拋下他快步的走了。不如為何,心里沒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不堪負荷的悲哀。剛投入栖云教坊的那段日子,她偶爾會有想過類似這樣情節的念頭,然而,那并非針對唐哲。
  那個曾經任意踐踏她的老女人已死,唐芙在張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唐哲被惡妻凌虐,一家人落拓至此,該得的報應老天都給了,她還計較什么?
  還有那個始作俑者的寫信人,不是也被她找了出來?
  這一兩天所經歷的事,像一塊塊扑面而來的大石,擠壓得她無法呼吸。沒有人探及她心里最深沉的痛,眼前她只想嘶吼;然而,張開嘴,她只是哽咽著,死命抓著湖邊的護欄,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對于慕容軒,她突然沒了恨意,有的只是更多被欺瞞的不甘和傷心。
  可這樣一來,她發覺自己真是徹徹底底什么都沒有了。這一年多來,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尊嚴,還有曾以為對唐哲那一點點的感覺也被慕容軒踐踏殆盡。
   
         ★        ★        ★
   
  再怎么難捱,日子還是得過;教坊里的團体生活容不得太多自我的情緒,她彈著她的琴,唱著她的歌,燒客人指名要的菜,姐妹們也察覺不出她有什么特別异常,只覺她越常悶在琵琶聲里,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琵琶上的弦,隔天譚姑就請了匠人過來幫她接好了。不過弦聲依舊,卻再也彈不出她洞澈空靈的心思。這令她幡然醒悟——有些東西,并不是那么輕易就能修補上的。
  “入了秋,老是下雨,客人也少了。”明珠拉下卷帘,盯著外頭綿綿密密的雨,喃喃抱怨著。
  “是呀,天涼了,也不曉得那些客倌在忙什么。”一旁的侍女應和著。
  “其它人忙什么我是不知道,不過慕容公子爺在忙什么,我可就知道了。”教坊里排行第六的如意,心無城府的說。
  一曲談得好好的蝶戀花,不知怎么突然亂了調。駱泉淨僵著臉,試圖不去在意她們的對話,收斂心神,她重頭開始起音,心底專注吟唱著:“一片芳心千万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人家忙什么,你又知道了?”明珠打趣的問道。
  “他要娶媳婦了,慕容家這么大的排場,一堆事等著他處理,自然是不會上咱們這儿來了。等他成了親,以他那性格,只怕也不會到這儿來了。”
  “六妹,看不出來,你竟知道這么多事。”教坊大弟子飄云也轉過來笑問。
  “還不只這些呢,我還听說,再隔個把月,慕容家的大姑娘也要回來省親了。”如意滔滔不絕的說著。“這可是我听葉先生親口說的。”提到葉飛,不知怎地,她突然紅了臉。“他在慕容公子爺身邊這么久,說的話肯定是不會錯的。”
  駱泉淨遭電极似的猛然縮手,調弦的手指錚地一聲彈開,硬生生絞去了手指那層皮,她吮著手指,舌尖嘗到自己的血。
  “才不呢。我說以公子爺那脾气,誰能管得住他?除非那許家小姐有三頭六臂,要不便是姿色過人,公子爺動了真心,才有可能。”樂室另一頭,一名叫容媚的女孩一撇嘴,不客气的說。“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就看看咱們吧,站出去,哪個公子少爺不豎起指頭贊咱們好?名門閨秀也不過如此了,這可不是眶咱們的,公子爺在教坊里這么久,除了小妹,也沒見過他對誰特別。”
  駱泉淨垂頭,仍木然的吸吮著自己的傷口,不曉得眾女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她這儿來了。
  終于,身為大弟子的飄云發現了她的异樣,忙走了過來。
  “怎么這么不小心?你今天有場子!”她端視一下傷口,忍不住責備。
  飄云命侍攻取來絹布,小心翼翼的替駱泉淨扎好傷口。那同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見她呆呆的不說半句話,一臉的失魂落魄,突然不禁心疼起來。
  “怎么沒用撥子?唉,你心里有事也不能這么輕忽,手是咱們賴以為生的工貝,雖是皮肉,傷了也不好。”
  從頭到尾一直寒著臉不出聲的韓鶯儿忽然陰惻惻的開口:“弄了半天,原來你也是白獻了殷勤。”
  “三妹,你說什么!?”飄云橫了她一眼,警告她就此打住,別再說下去。
  “問我說什么,怎么不去問問她?厚著臉皮竟想高攀上慕容家。”韓鶯儿輕蔑的啐了一口。“公子爺對她特別又怎地?就憑那出身,我呸!待下輩子股個好人家再說吧。”
  “三姐,你怎么這樣說話!”容媚跳出來,見自己無心之語竟挑起了爭端,不免替挨打的駱泉淨抱屈。
  “我說錯了?”韓鶯儿冷笑出聲。“沒人對咱們好,你卻把咱們捧得這么了不得。可惜呀,那些公子少爺嘴里說的好,心底還不是嫌咱們低賤,你倒是自命清高呵。”
  “你!”容媚气急敗坏,被一旁的如意和侍女急急給拉開了。
  最后那一句話惹怒了駱泉淨,她不吵不鬧,并不代表她沒脾气。
  “我會上船的,請姐姐們別爭了。”她掙開飄云的手,起身只想避開韓鶯儿的箭鏃。
  真相被揭穿之后,她已近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只待時間能夠療傷止痛,為什么還有人要煩她?
  “帶著傷上船,你倒厲害。”韓鶯儿顯然不愿就此收口。“你既然這么本事,怎么還會在慕容家身上白費工夫?”
  “三姐,小妹,你們別吵了,師傅說的,大家都是好姐妹,要相互扶持,不可起爭執。”
  明珠也急急赶過來充和事老。
  “誰跟她是好姐妹!咱們全都是安安分分的船家娘,可不像她。”韓鶯儿鳳眼恨恨瞟去,長袖一甩,口气里有說不出的怨恨。
  “你也瞧見了,她那雙眼,見了男人便渾身無力似的,哀怨得什么似的,造作,下賤!”
  駱泉淨握緊拳頭。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抱著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你說夠了吧?!你這么欺負小妹,還不是為了谷老板!”容媚惱怒的開口。
  “贖身這种事,你情我愿,谷老板愿意這么做,是小妹有本事,你犯什么妒恨她?”
  谷樵生一直是韓鶯儿心里頭的痛處;她根本見不得人戳破這痛處。“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好哇!看不出來,你這張嘴編派人來這么了不得!”
  “我的嘴再了不得,也沒你這么刻薄!”容媚气不過,干脆也頂撞回去!
  “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韓鶯儿被激怒了,忽地扑上去,就著容媚的臉頰,就是一陣抓扯。眾人怎么拉都拉不住,當場容媚的臉頰被抓了几道指痕。
  “夠了!不要吵了!”駱泉淨覆住耳朵,憤怒的喊出聲。
  容媚雖向來心直口快,卻從來不曾火爆的動手動腳,韓鶯儿一耍蠻,她也結結實實嚇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韓鶯儿停了手,冷冷的睨著駱泉淨。“怎么?我還當你是泥塑的呢,除了慕容公子,你誰都沒放在眼里呢。”
  确信容媚的傷無大礙,駱泉淨深吸一口气。“在這儿,哪個姐妹不是身世堪怜,才會送到這儿來。你這么說話,可知傷了多少人?也看不起你自己,你心里不痛快是自己的事,為什么要遷怒到別人頭上?”
  韓鶯儿根本听不進這些話,她怒极反笑。“你也不簡單嘛,平常不開口,一說起話來,好象還有這么點道理,莫怪几個老主顧急著想把你贖回去。”
  這番話實在太欺辱人,几個姑娘也都變了臉。駱泉淨張口欲言,但最后終于還是忍下了。
  “隨便你怎么說好了,我不會跟你吵。師傅收容我們,不是讓我們互相傷害的。”
  見無法激怒她,韓鶯儿也火了,她扑到駱泉淨面前。“別動不動就搬出師傅來!當我真怕了你?想走?沒這么容易!”
  “你說夠了沒有?!”飄雪再也听不下去,她起身擋在駱泉淨面前。
  “你是什么東西!不過比我早進教坊三個月,你還當我真敬你是大姐!”她對飄云惡狠狠的一笑。“讓開!哼!駱泉淨,你以為你不講話就可以了嗎?少裝出一副小媳婦的臉孔。你還沒教我呢,不曉得你是用了什么招數,每個人都被你迷得團團轉,看來我今天非撕掉你的面具不可!”
  “三妹!”自忖修養過人的飄云也發怒了。“你再多說一句,我立刻告訴師傅去!”
  “走開!你沒資格管我!”
  “別吵別吵,咱們都是好姐妹,不要吵架嘛。”見場面一触即發,怕事的如意也開口了,言語上可怜兮兮的勸著韓鶯儿。
  “我沒這等好福气,有這种行為不檢點的好姐妹!”韓鶯儿掙開明珠,硬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往她身上扣。
  “誰行為不檢點?!”飄云气沖沖的喊起來。“你和劉員外手來腳去,誰說你來著?我們忍著不說,你竟越說越過分!”
  “不要吵了!”事情越來越僵,駱泉淨感覺有些無力,忽然恨起慕容軒來。明知是沒半點道理,但她就是恨他。從真相揭穿之后,跟他有關的每件事都不對勁了。
  “你們到底幫誰?如意,明珠,枉我平日与你們交情一場,這時候你還幫著外人來欺負我!”
  “大家都是姐妹,誰都不是外人嘛。”如意被問得無法回答,干脆哭了起來。
  “不要吵了好不好?要給師傅知道,咱們全都完了。”
  “我已經知道了。”
  譚姑站在帘外,像個鬼魅似的盯著韓鶯儿,所有的女孩全都臉色大變,尤其韓鶯儿,她只知爭一時之气,竟忘了平日最畏懼的譚姑可能隨時會出現。
  “師傅。”所有的人全跪了下來。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里搞派系。鶯儿,你從哪儿學來這套男人的本事?”
  “傷得要緊嗎?”她冷冷的問覆著臉頰的容媚。
  “沒事沒事。”容媚含著眼淚連連搖頭。“師傅,對不起。”
  “早管好你那張嘴,就下用事后跟我對不起。”譚姑沒好气的說。“只是皮肉傷,不會留下痕跡的,別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飄云,帶她下去敷傷,這里除了小妹和老三,統統給我下去。”
  韓鶯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駱泉淨也跟著跪下來。“三姐不是故意的,請師傅原諒。”
  “你這么說,不怕別人說你矯情?”譚姑冷哼。
  駱泉淨一愣,垂下頭。“不怕,由得人說去。”
  譚姑覷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這么做,別人也不賣你的帳。栖云教坊有栖云教坊的規矩,我原諒你求情的動机,但這不千你的事,你就別生事,一旁待著去。”
  “你走吧,我看這儿你是待不住了。”
  韓鶯儿臉色一白,死命的搖頭。“師傅!是我瘋了,才會說出那些話,你原諒我!”
  “我對你們寬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諱。出口傷人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了,你居然還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當寶。要不,你就上天仙樓那儿去,說不定更适合你。”
  “不要!”韓鶯儿咚一聲,頭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個個住臉上狠狠拍去,頃刻便腫了起來,成串的眼淚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師傅,求求你!別赶我走,鶯儿哪儿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沒有用,出去。”
  韓鶯儿抽噎著,不肯起身。
  “出去!”譚姑厲聲喊道。
  這一次韓鶯儿不敢違背,哭著跑了出去。
  “師傅真要赶三姐出去?”駱泉靜忍著心煩,輕聲問道。
  “有何不可?她這么心高气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沒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同門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當初從万花樓里買下她們,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她們彼此相親相愛,倘若連姐妹之間都要互相吵嘴傷害,不懂得彼此怜惜,那么就讓她离開。你別再替她說話,我向來沒有戲言。”
  “還有,准備一下,你也該到船上去了。”譚姑并不曉得她受傷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師博,”她垂首,低聲喚住要走出去的譚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會來嗎?”
  沒有回答,駱泉淨背后傳來細碎的裙擺磨擦聲,越靠越近。譚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鏡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妝,好濃。”譚姑評論,說罷,把妝鏡遞給她。
  “是嗎?”駱泉淨瞪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撫弄臉上過厚的胭脂。
  “跟你問的那個人有特別的關系嗎?”
  駱泉淨搖搖頭。
  “唱完這一場,這陣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瞞不過她了。不若方才的嚴厲,譚姑突然喟然一歎:“有些事,注定該來的,怎么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么去想了。”
  “師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寫那封信的人?”
  譚姑停下腳步,訝异她這么單刀直入。
  “那很重要嗎?”
  “如果弟子的立場換成師傅,那不重要嗎?”駱泉淨喃喃地反問,也茫然問自己。
  “都快兩年了,你還沒忘記過去嗎?”
  “我是被逼著死過一次的人,這种過去,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譚姑蹙眉,默不作聲,一會儿突然開口:
  “我老實告訴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葉飛。從府衙出來后,他便奉命一直跟著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會在這儿了。”
  她想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駱泉淨的心一陣刺痛。
  “師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譚姑頷首。
  “都過去了。這些日子,你也該知道,他其實是個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曉得卻傳到唐夫人手里,才鑄成錯事。”
  “如果你不想見他,我叫薇欣代你,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該算了,倘若,他不是寫那封信的人,她會認命,一生認認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當時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別人的傷如果是傷,她的委屈卻等于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這种差別待遇?她的好強沈淪在心里,多得自己難受,卻沒人瞧見。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万行淚!
  駱泉淨不再多問。她跪著,背脊挺得僵直,整個后背撐得隱隱作痛。她取下腰間的手帕,疊好絹子,輕睡按在臉上。
  涌出的眼淚直透濃妝,一攤攤糊了臉,破碎、濕濡的塌在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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