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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由于駱泉淨的堅持,船終究沒有离岸,但慕容軒還是請了兩位有接生經驗的婦人到船上作陪。
  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慕容軒才放心上了京城。一心一意防著父親,但他卻沒有想到,這一次,竟是家里的二姨娘。
  雖然慕容軒与丈夫交惡,但無論如何,只要慕容軒堅持的話,論地位,駱泉淨所怀的這個孩子都是慕容家族的長孫,二姨娘當然害怕那种事情發生。她也算為慕容大宇生了兩個儿子,好不容易在這個家族里熬出了點地位,怎么能任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坏事。
  打從知道駱泉淨有孕的消息,她就私下和几位姨太太商議過,几個人越想越不安,初時還會慫恿慕容大宇去赶人,但哪知到了后頭,慕容大宇貪求和儿子商談的那筆利益,加上一再為難駱泉淨不成,他干脆睜只眼開只眼了。
  這下子二姨娘真急了,偏偏又沒膽子當慕容軒的面說什么。好不容易等到慕容軒离開了惠山,她便集著一群人,跑去了船上。
  才一見面,沒等駱泉淨開口說話,她就叫人砸坏船上所有的東西,又語帶威脅的說了一大堆難听的話。
  此情此景,葉飛見了差點沒气死,也是忍無可忍,他像發了狂一樣,動手動腳的把那群人——也不管男男女女,全都扔下船去。
  此舉雖消了不少怒火,卻也忽略了駱泉淨。
  等他回過神來,看到駱泉淨被推倒在地上。
  “姑娘,你怎么樣了!?”人說孕婦最禁不得摔,不論多輕微,后果都可能是嚴重的。再想到慕容軒慎重托付的,葉飛簡直嚇白了臉!
  駱泉淨搖搖頭,站起來想要安慰他,沒想到下腹一抽,腳一軟,又栽了下去。
  栖云畫舫里,姑娘們全聚在一起,每個人手皆一根針線,正忙著為駱泉淨的孩子縫衣裳。火災之后,教坊歇業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前一陣子,譚姑意態闌珊,原想讓她們每個人都离開算,但在姑娘們哭著央求下,終于打消了念頭,也才開始重建教坊的工作。這么些年來,她們之間相依相惜,苦樂与共,彼此間早培養了一份深厚的感情,想到要解散,所有的人都万分不舍。
  “譚姑!譚姑!”
  听到叫聲,接著又看見葉飛踉踉蹌蹌的抱著駱泉淨走進來,畫舫里的譚姑和眾女嚇了一大跳,全丟了針線衣服,圍了過來。
  “怎么回事?泉淨怎么了?!”眾女七嘴八舌的問。
  駱泉淨躬著身子、抱著肚子,卻說不出半句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怎么回事?!”譚姑制止眾女發問,嚴厲的問葉飛。
  “二姨娘叫人到船上來,和姑娘起了爭執,他們亂摔東西,早請好的產婆也嚇跑了,我打跑了他們,可姑娘她……。”葉飛急得猛抓頭發,臉上全是懊惱之色。
  肯定又是慕容大宇指使的!譚咕握緊拳頭,怒意頓生,恨不得抽刀讓這惡人橫尸當場!
  “麻煩譚姑照顧帖娘,我去找他們討回公道!”自怨自艾了几句,葉飛似乎也被激怒了。雖然生為慕容家的人,可是這么卑劣的做法,在在讓他忍無可忍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留在船上,駱泉淨所受到的騷扰,葉飛比誰都清楚;偏偏碰見慕容軒,她什么都不肯多提,于是他除了見一個赶一個,其它實在無計可施。
  陣痛才停的駱泉淨一听到他的話,急急睜開眼,抓住葉飛,一個勁儿的拼命搖頭。
  “我……我還挺得住,如果你心里還有你的公子爺,就听我的話……別上慕容家。”
  “姑娘,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難道還要忍下去?他們實在欺人太甚!”
  駱泉淨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壓下疼痛。
  “我不是忍,只是軒哥人在京城,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他……他如果……能平安出世,這筆帳,自然有他爹爹會討回來,你就……哎呀!”她朝后一栽,顯然難受之至。
  “我不去!我不去!姑娘別再說了,千万好好保重身子,葉飛答應姑娘,一切等公子爺回來!”見她疼得冷汗直流,還試圖跟他說道理,葉飛心一酸,急急跪在她身邊。
  葉飛不走了,可是譚姑卻沒這么好說話。
  “容媚,赶緊叫人請產婆去!”譚姑滿臉憤怒的說完,頭也不回的往門外走去。
  “師傅,你去哪儿?”容媚焦慮的點點頭。見她要走,急急問了一聲。
  “不干你們的事。”
  “不要去!師傅,不要去!”洞悉譚姑的心思,駱泉淨突然撐起身子,語气嚴厲。
  “難道在師傅心里,對付那個人比迎接這個孩子到來還重要?”
  一旁如意替她拭著汗,擔憂的望著她。“別說話了,小妹,你得保留點力气,我扶你上床,你別說話。”
  這樣的質問沒有讓譚姑發怒,她只像被蜂螫了,腳步停了停,又急急的往前走。
  駱泉淨推著飄云。“大姐,請……擋住帥傅,要她別去!”
  雖然不知道駱泉淨的用意,但衡量形勢,飄云也明白,眼前實在不宜和慕容家作對。
  見飄云沒動作,駱泉淨掙脫眾女的手,掙扎的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譚姑面前。
  “師博,難道這孩子真的沒有比慕容大宇重要嗎?他是您的系,不管您心里有多少顧忌,在你生下軒哥的時候,就已經是避不掉的事實。”
  這句話一出,一旁的葉飛傻住了!所有的女孩也都呆了!好一會儿,每個人才恍然大悟,原來師傅和公子爺之間的這層關系。
  也難怪譚姑會這么恨慕容大宇的所做所為。
  “別說了!”譚姑怒斥。
  “原諒我這么對師傅說話,但我找不到人幫忙,只有師傅你能。”一波波陣痛侵襲而來,她松了手,痛得跌倒在地。葉飛赶上來,譚姑也急急抱住她。
  “求你,師傅!這是……這是……您的孫,不是不相干的人。”
  這是她的孫!譚姑心里一顫,好象在這一刻領略了駱泉淨母子對她的重要性。
  “譚姑!求求你了。”葉飛也抓住譚姑。“公子爺不在這儿,如果他在,我們絕對不敢來找你,就是他不在呀!他不在,還有誰能幫姑娘?!”
  “師傅,這儿唯一能幫小妹的就是您了,您是她的親人呀,求求您吧!”飄云情急下,跪了下來;她這一跪,所有的女孩也全跪了下來。
  譚姑抽開手,顫抖的雙手捧住臉,仿佛在做一生最難的抉擇。一會儿之后,她放下手,眼中含淚,見所有人都還望著她,譚姑一跺腳,發怒了。
  “你們還在這儿做什么?!還不去燒水!扶她躺好,葉飛,你出去守著,等產婆來!”
  葉飛鼻酸了,不愛哭的他,突然想為譚姑的轉變掉淚,他點點頭走了出去。
   
         ★        ★        ★
   
  掙扎了一天一夜,孩子終于平安落地,教坊里每個女孩都爭相抱著這個新生的男嬰,喜悅的笑聲丰盈在每個人臉上,孩子呱呱大哭,聲音響若洪鐘。
  而譚姑禁閉在心里三十多年來的感情,仿佛也在接手孫儿的那一剎間,逐漸回籠了。
  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感受,一瞬間,她仿佛看見那個孤苦無依的自己,用最冷的眼淚割舍了自己的孩子。
  譚姑貼著孩子,像韓鶯儿死去的那個晚上,哭得不能自己。
  一直等到第五天,慕容軒才風塵仆仆的赶回來。
  上船一見譚姑,他便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
  “你終于回來了。”譚姑抱著嬰儿,慢慢走出來。見到他,便是一個淡淡的笑容。
  就是這個微笑,還有這個小小的嬰孩,讓慕容軒困惑了。雖然也听到葉飛約略提過那日的情形,也得知譚姑的轉變,但無法确信,如今看來,他卻仍有置身夢中的感覺。
  匆匆望了孩子一眼,慕容軒并沒有抱他;瞧不見泉淨安好,他的心一刻也定不下來。
  “她很好。”譚姑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慕容軒望著她,半天以來積在胸口的气息終于順暢了。
  “你太輕忽她的安全,也太輕忽你爹身邊那些姨太太,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她們的威脅。你前腳一走,她們自然后腳便跟了上來。”
  “我知道,”愧疚和憤怒交雜,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這一切我自有定奪。總之,我一定會替她討回這個公道。”
  “你一定要好好補償她,她為你受了不少苦。”譚姑幽幽輕歎,突然止不住微笑起來。
  “怎么了?”
  “你一定不相信,泉淨用這孩子逼我打破了過去我一直不敢面對的誓言。我原來該气她的,恨她把這件秘密說出來,可是……我沒有辦法。”低頭逗弄孫儿,再抬起頭時,譚姑的面容溫柔又慈悲。
  “原來在我心里,愛憎一直是兩面。這么久以來,我看著你,守著對自己的誓言,沒有跟你相認,我以為這一輩子就這么過了;直到泉淨對我說了那些話,我才知道,我多么自私,對你,也太苛了。”
  慕容軒當然知道那個誓言。慕容夫人當年要他去找譚姑的時候,便把過去的一切一切全不隱瞞的告訴他。
  他握住譚姑的手,柔聲的開口:“我知道。所以,從來我就沒有逼你承認我的意思,也從來不曾以你為恥。我從來沒讓你知道,在我心里,一直有兩個母親,生我的可敬,養我的可親,可怜她們一生,都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所累。”
  “去看看她吧。”听到這番話,譚姑轉過身,怕眼淚會不爭气的滑落。“還有,有空你該帶這孩子回家一趟,我相信你母親看到孩子,肯定會很開心的。”
  歷經了鶯儿的死亡、孫儿的新生,還有教坊重建工作即將完成,對感情的嶄新歷練,這一切一切,譚姑知道自己從今以后將會有個不一樣的人生。
   
         ★        ★        ★
   
  “怎么樣?談得怎么樣?”一見儿子,慕容大宇興匆匆沖的迎了上來。沒問他的風塵仆仆,沒問他心情如何,滿腦子都是京城里重起爐灶的錢庄生意。
  “很好。”他冷淡的回答,眼底注視著母親臉上快樂滿足的神情。
  原以為是和第三妾所出的第六個小孫女,慕容大宇并沒多想,但見大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個孩子身上,又想起正妻從沒正眼瞧過他同每個侍妾所出的孩系,于是慕容大宇不免好奇的湊上前去看瞧。
  “哪家的孩子?”
  他還沒說完,慕容軒已經一個箭步把孩子搶抱過來,在怀中護得死緊。
  “你什么意思?!”儿子當眾這么做,令慕容大宇難堪不已,為之气結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什么意思你心里還不明白嗎?”滿滿的怒意在心里,慕容軒根本不愿和他多說話。
  “你他媽的我就是不明白怎么樣!”听那口气不好,慕容大宇大吼出聲。“你那什么態度,好象我會吃了這個孩子不成!?”話才說完,他突然警覺的看著慕容軒怀中的嬰孩。
  “我知道了!是那賤人生的。怎么?才生了孩子,就迫不及侍要我承認他的身分、想分財產?我呸!要她等下輩子吧!”
  “不用等下輩子,他根本沒稀罕姓你慕容家的姓。”慕容軒咬牙怒道。
  孩子在怀中,吭著手指略咯的笑了起來,對大廳里彌漫的火藥味毫無所覺。
  想到要因為丈夫跟這個可愛的孫儿分開,慕容夫人就止不住心如刀割。她顫巍巍站起來,又气又恨的瞪著丈夫。
  “這孩子像軒儿,他是慕容家的孫子!”
  “放屁放屁!”
  慕容軒變了臉,他一秒鐘也不想在這儿多作停留,扭頭正要走,一個尖銳的聲音從大廳另一頭傳來。
  “不會吧?”評估了連日來的情況,猜測這個大少爺的分量再不若平日在慕容大宇心里那般重,二姨娘終于在一旁哼哼笑了,火上加油似的說著:“老爺子都說了,那女人不清白,出身、過去都大有問題,這孫子是慕容家的种,我看也未必。”
  “是呀是呀!”擁有三子一女八個孫的四姨娘見有人已經開口,也恐怕自己的地位會因這個孩子而有所動搖,急忙附議道。
  慕容夫人似乎忍耐了許久,直到她們吱吱喳喳說完話,才不動聲色的轉向二姨太,那女人隨即嚇了一跳,強笑道:“大姐,我……我只是贊成老爺說的。”
  她還沒說完,那一巴掌已經摑下!原來站在同一陣線的四姨娘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話。二姨娘挨了打,頓時呼天搶地的哭起來:“你憑什么打我?!我也是老爺子明媒正娶進門的,我生了兩個儿子,也替慕容家養了五個男孫,又沒什么對不起慕容家的!你有個女儿當貴妃就了不得是嗎?老爺子,你要任她這么欺負人,我們娘儿倆還要活命不成,您要替我作主呀!”
  見從不管事的妻子不但動了怒,還意外的打了人,慕容大宇似乎也呆了,任二姨娘怎么拉怎么哭,一時間仍無法回神。
  “夠了沒有?滾一邊去!”慕容夫人惱聲罵道:“你是什么東西?!我和老爺子說話,要你這女人來插什么嘴?!平日我不出聲,你倒當我是啞巴。現在倒好,這孩子的事我都沒質疑,你倒厲害,一口气就認定是非。”
  二姨娘被罵得住了嘴,眼淚汪汪的望著慕容大宇,以為他會有所行動,沒想到他卻是心煩的擺擺手,要她离開。
  這下子二姨娘的面子真的挂不住了,她掩著臉,哭哭啼啼的想走,卻被慕容軒攔下。
  “二媽,你的手怎么了?”
  二姨娘護住腕上那日在船上推擠而留下的瘀痕,心虛的退了兩步。“沒……沒事。”
  “你明知我娘子臨盆將至,故意趁我不在峙,上船找碴……。”
  “沒有那种事!”怕他再說下去,二姨娘忙不迭的疾呼冤枉,轉過身不敢看慕容軒。
  “有這种事?!”慕容夫人怒气沖沖的赶過來。
  “沒有沒有!”二姨娘越哭越大聲。“我沒有做那种事!再說,明明是那賤人自己跌倒的,干我什么事!?”
  不等她替自己辯護完,慕容夫人早已怒不可遏,反手几個耳光又摔過去。
  “你好大的膽子!連我的孫儿也敢害!”
  “老爺救我!”她哭著躲到慕容大宇的身后,留下四姨娘呆立在一旁,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沒有你的事,要我請你走嗎?”慕杏夫人冷冷的問。
  四姨娘臉色抽搐了几下,唯唯諾諾不敢應聲,拎著裙擺急急走了。
  “你還不回房?!”慕容大宇示意二姨娘。
  “二媽,”慕容軒出聲。“眾淨是我的妻子,不管我在不在她身邊,我都不容許她受到一丁點儿的傷害。我不追究這件事,是因為敬您是長輩,這不代表我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們欺負她。我想……你最好也去提醒家里其它人。”
  “我……我……!”面對慕容軒不怒自威的眼神,二姨娘渾身打顫,除了一徑的點頭,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了。
  大廳里一下不見兩張嘴,安靜下少,慕容夫人繼而遣退了其余看熱鬧的下人。
  “不管你承不承認,這個系子我是認定了。你受不了你孩子和個出身不端的女人在一起,你就該行得正坐得端,別讓人落話柄!”
  慕容大宇面子挂不住,不禁又吼出聲:“你鬼扯什么!”
  他喘著气,指著慕容軒對妻子又咆哮起來:“三十年前,我根本沒同意讓他進門!是你愛做好人,這會儿你還來怪我!他明明不是你的种,偏偏你一天到晚為了這混帳和我作對!別當我真怕了你娘家,你這女人不尊夫婿,幫著儿子忤逆我,我真休了你,你可別后悔!”
  慕容夫人听著這些威脅,奇怪的是心里頭并沒有半點傷心害怕,有的,也只是對丈夫無比的厭煩。
  倒是慕容軒忍不下這口气。如果可以,他真想連母親也一起帶走,可是他沒有權利。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泉淨和譚姑,可以把輿論置之度外。慕容家和洛陽娘家的聯姻,嫻妹妹的封妃,慕容主母之位,屬于她這一生的尊榮,全在這儿,這一切,都是慕容軒所無能為力帶走的。
  “娘,”他溫柔的喚了一聲。“別為了我吵架,別人在不在乎,我無所謂。只要您愿意,這個孩子,永遠是您的孫,有空的時候,我還是會回來看看您老人家。”
  “你不回這儿了?”慕容夫人急急追問。
  “這儿沒有我留戀之處。”他說。
  “最好你給掙足那筆錢,然后就給我死出去!就算一輩子別見面,我也不在乎!”母子倆的對話,慕容大宇越听越生气,越想越憤怒,終于惡咒出聲。
  怀里的嬰孩被突如其來的咆哮給嚇哭了,慕容軒的性子仿佛在這句咒罵中,忍到了极限。
  “三年,我現在就在這儿,當著慕容家所有列祖列宗告訴你:不出三年,該給你的我全奉上,到時我就离開這儿,和慕容家徹徹底底的斷絕關系。我厭惡透了這一切,逼我拋開這一切不是別人,是你的頑冥不靈。”
  說完這些話,他抱著孩子,頭也不回的走了,甚至連慕容大宇的反應都不愿多知道。
  不過,這番話并沒有嚇著慕容大宇,他仍是一貫的暴跳如雷。
  “我不會怕你的!”
  “我不稀罕!你最好記得你說過的話,三年后,別留戀慕容家的財產不放手才好!”
  含淚望著儿子离去的背影,慕容夫人心亂如麻,卻也清楚知道,這是必然的結局了。
   
         ★        ★        ★
   
  三年后。
  看著從京城各地快馬加鞭送回來的帳冊,慕容大宇跌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
  儿子說的不是气話,當真要跟他這個做爹的算得一清二楚。
  資產清冊上所累積的財富,扣除悔婚時賠給許家的五万兩黃金,剩下的,足足高出當時慕容家多兩倍的財富,而這些,是窮慕容家三代之力也辦不到的。
  但是他這一生最看輕的儿子卻做到了,一如慕容軒撂下的話,不出三年,當真做到了。
  原來這是做父親最感到驕傲的,但一想到促成儿子如此這般的賣力,竟是區區一個下賤女子,慕容大宇怎么都笑不出來。
  他的門戶之見根深柢固,卻不得不在這一刻動搖了。
  “這三年,你還是沒想要放棄她。”管家呈了一本帳本在他面前,慕谷大宇接過手,卻沒心情看,他扔下帳冊,心煩的抬起頭。
  父親的話早在預料之中,慕容軒沒有太難過,無論答案如何,都不會動搖他放手的決定。
  “三年已過,這筆錢請你清點,就當是我買斷我們的父子關系。”
  這番話,說得比三年前還無法轉圜。慕容大宇惊喘一聲!他突然明白了,也怕了,不若昔日的張牙舞爪,他完全處于挨打的局面。
  這三年來,惠山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三年中出了一場瘟疫,慕容家八個他認為較爭气的儿子,就有五個死于這場疾病。慕容大宇一生中很難面對這樣的大挫折,仿佛也有所体會。就算擁有財勢,也難与命運抗衡。
  想到這里,他根本不敢正視慕容軒撒手离開的后果。
  “我不許,你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成就,為了一名女子,就此离開,豈不可惜?”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慕容大宇不可思議的喊起來,隨手抽出一本帳本丟到他面前。“看看這些!為了一個女人,你居然能不在乎?!姓駱的不是清白女子,她絕不能以正室進慕容家。我讓一步,就讓你納為側室,如何?”
  听到父親的提議,慕容軒笑了。
  “當年,你可讓譚姑進門?”
  “這是兩碼子事。再說如今就算我首肯,以她那臭脾气,根本不會答應!”
  “譚姑不愿意,泉淨又何嘗愿意?”
  “你!”提到那個女人,慕容大宇不知為何,反常地瑟縮了一下,仿佛背后曾被她砍下的傷疤,也跟著那個名字隱隱作痛。他這輩子唯一犯的錯事,就是招惹到那個女羅剎。
  “我拉下面子去跟她提,就不信她能說不。”
  父親真是走到窮途末路了吧?才有如此反應,慕容軒沒有欣喜,只有淡淡的悲哀。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留下了。如果必須把自己當成生財工具,才能穩固他在慕容家的地位,那么他情愿拱手相讓,把一切都放棄掉。
  “三年前,我可以選擇帶著她一走了之,但是我沒有。雖然當時你的所做所為讓我恨到极點,但是我不想讓別人對泉淨誤解一輩子,更不愿意別人看輕我不負責任,所以我留了下來。我生是慕容家的人,這一點我沒有選擇,但我有權利擇我愛的人,過我想過的日子。我言盡于此,至于你想怎么做,都隨你吧。”
   
         ★        ★        ★
   
  栖云畫舫。
  今日座上客人全是江南地方數一數二、有頭有臉的人物,每個人坐定位后,都忍不住對水晶珠帘后空空如也的主座位多望一眼。
  而相詢之間,竟也沒人知道這次宴會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更怪的是,以慕容軒之名所辦的這個宴會里,居然瞧不見慕容大宇。雖然這對父子這几年來勢如水火的傳聞甚囂塵上,但卻一直沒有經過證實,今日宴上一見,少不得有人要針對這些多作猜測。
  如意領著一男一女走了進來,把兩人座位安排在水晶藤后,主座位旁。
  一見那兩人,受邀在其中的谷樵生才錯愕著,坐在隔壁的劉老板已經低聲嚷起來:“是慕容夫人。前兩年我給老爺子拜壽的時候才見過面,我不會認錯的,她從來不公開露面的,怎么會在這种地方出現?”
  “是呀,怎么慕容老爺子沒來,他夫人竟來了?”一旁的張少爺也問了。
  “還有穎少爺,他不是在洛陽修禪,怎么也來了?”另一個人又私語。
  慕容夫人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坐在珠帘后,一張臉顯得心事重重;慕容穎知道母親的憂愁,除了跟几個熟識的朋友點頭招呼,其它的話也不敢多說。
  谷樵生仍沒開口,他仍在張望著,想等另一個人到來。
  三年了,這三年間只听說她為慕容軒生下一子,然后一直隱居在湖上,鮮少有人見過她。礙于她已婚,也礙于慕容軒,谷樵生一直沒能找到机會去探望她。
  三年了,沒有特別留心,時間竟流逝得這么快!鶯儿也走了有三年了,谷樵生托著臉,悶吞吞的望著窗外湖景,只覺得分外惆悵。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得知鶯儿死訊的那几天,他心里有滿滿的歉疚和難過,但對于駱泉淨的心,卻仍是不變。
  人生是不是越難得到的,就越不容易放手?這三年里,他又納進了一名姿容美艷的小妾,只是,他怎么都找不到屬于駱泉淨那純淨卻又縹緲的气質。
  “師傅,客人都到齊了。”如意走回廚房,低聲与譚姑報告。
  “公子爺還沒到嗎?”一旁飄云盛起最后一道菜,拭淨雙手,才拾起二胡問道。
  “再等會儿吧。”譚姑沈吟了一會儿。“讓薇欣領著丫頭們先上菜,別讓客人餓著了。另外,這半只燒鵝特別替我送去給慕容夫人。”
  她在甲板上站了好一會儿,才瞧見慕容軒上船來。
  “你爹為難你?”譚姑警戒的問。
  “他如今還能為難我什么?”躲容軒嘲弄的問。
  譚姑點點頭。“你娘和弟弟也在座上了。對了,泉淨呢?怎么一整天都沒見著她?”
  “她收拾完東西,才來接我。”
  她怔了怔,再抬起頭,眼光不舍的望著慕容軒,才有些難堪的笑了。
  “看我胡涂的,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說罷,握住他的手。“得好好照顧自己,你可是當爹的人了。”
  “把教坊交給飄云,您可以跟我走的。”
  “不了。”譚姑輕聲一笑,不舍的握住他的手。“你明知我放不下這些個丫頭們,就像你在慕容家的娘,她何嘗愿意你走。但每個人總有該他牽挂的事。再說,葉飛也留在這儿幫我,你何必為我操心。”
  “進去吧。”她為慕容軒掀開帘子。“別讓客人等太久。”
  “各位久等了。”慕容軒大步踏進,在所有賓客中站定,隨即拱手一揖。
  筵上所有的人紛紛站起來回禮,慕容夫人和慕容穎也起身,兩人心情复雜的望著這個相處多年的親人。
  飄云漾著淺笑,輕盈盈的捧了三杯酒而來。
  他拈起盤中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不明所以,只得隨他干了這杯酒。
  “不知公子爺找咱們來,是為何故?”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
  慕容軒微笑不語,又連敬了兩杯酒。
  “承蒙各位一直以來的厚愛,對在下照顧有加,小弟無以為報,辦了此筵以待,小弟先干了三杯酒,今日筵上好酒好菜,請各位盡情取用。”
  這番話,讓每個人又是面面相覷。
  “除了謝謝各位,在下還有一事宜布。”慕容軒微微一笑。三年來朝思慕盼,等的不就是這一刻?他几乎掩不住心里的興奮之情。
  “今日之后,慕容家再無在下這號人物,在下已經破出慕容家。請各位別慌,在下已把所有產業移交清楚,和慕容家所有的往來也不會因為在下的离開而有所更動,今后有任何問題,盡管去問我爹便是。”
  此言一出,每個人臉色嘩然大變,谷樵生也錯愕了。
  “交給慕容老爺子?他連自己都管不好,怎么有本事攬下這些!”身旁一名拍著褶扇的少年公子忍不住低語。
  “是呀!定是公子爺喝醉了。”旁人輕聲附議,但回頭一想也覺得不可能。僅僅三杯酒,能醉得人語無倫次嗎?不過這話礙于慕容軒,沒敢問出口。
  “公子爺怎么……會突然怎么想?”谷樵生站了起來。等了這么久,依然沒見到駱泉淨,他實在心有不甘。
  “在下原就志不在此,卻一直苦無契机,才耽擱了這么多年。”慕容軒沈吟道。
  水晶珠廉之后,慕容夫人幽幽的望著儿子。直到今日,她終于明白,原來當年把慕容軒從玉器行里帶回家,竟是活活扼殺了他的志趣。
  “娘,難不成大哥真要回頭……?”慕容穎也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的湊上前問道。
  “有何不可?這是他的選擇。”慕容夫人黯然的答道。也夠了,擁有他這么多年,也該是放他走的時候了。
  舫外一聲琵琶弦響,慕容軒突然起身,捧起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
  谷樵生也震動了!是她!一定是她!這么想著,偏又不敢貿然起身。
  “時辰已至,就此拜別各位。”
  “公子爺!”眾人面面相覷,有人還想開口說些什么,只見慕容軒哈哈大笑,丟下酒杯,走出艙外。
  眾人紛紛起身跟出。
  舫外,一艘小小烏蓬船滑過湖面,悄悄与盞舫并行,只有那琵琶清亮悅耳,一聲聲自烏逢內傳來。
  慕容軒笑了,在每個人的惊呼聲中,縱身一躍,身子隱穩落在那烏篷船上。
  逢里隨即鑽出一名牽著男孩的素衣女子,長發披肩,眼眉如畫,笑靨甜蜜溫暖。
  谷樵生咬著唇,不知怎地,卻几乎想要落下淚來。三年未見,隔舟相望,駱泉淨成熟的少婦風韻更胜當年未嫁時的溫柔婉約。再見伊人,他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思念竟是這么深遠!
  駱泉淨仰臉望著丈夫,儿子早迫不及待的扑進慕容軒的怀里撒嬌去了。她抿唇笑看這一切。三年以來,她個性里的沉默依然,舉止也仍是從容有禮,除了身邊多了個孩子,她外貌上几乎不曾有什么改變。
  昨儿個夜里湖上飄了一場雨,今日空气清新可人,該是個遠行的好天气吧!
  盼了三年,總算是讓她等到這一天了。脫离慕容家這個討厭的身分,她和慕容軒一定會更自在吧?
  “等很久了?”慕容軒問。
  她搖頭。“想去哪儿?”
  “跟你一道儿,都好。”他輕聲一笑,沒再瞧那些人一眼,抱著孩子彎身進蓬去了。
  “那就是公子爺傳聞中的湖上夫人,還有他儿子?”有人紛紛問道。
  “該是吧。老天!怪不得公子爺要舍許家小姐不娶,這姑娘生得還真不錯。”另個人說。
  “才怪!我內侄女見過許家千金,相貌要比這姑娘美上好几分,再說她貧賤出身,哪能跟許家相比?”又有聲音冒出來反駁。
  “听說她是譚姑的女儿呢。”
  “慕容家這么重門戶,我看老爺子肯定是气坏了……。”
  所有的猜測終究是猜測,一旁了解事情真相的教坊眾姐妹也始終三緘其口,沒有出面說明這一切;她們正爭相忙跟駱泉淨揮手,愛哭的如意早已頻頻拭起淚,顯然是不舍之至。
  在那畫舫間,駱泉淨看到許多張熟悉的臉孔,也看到許多不認識的人在對她指指點點。她無所謂,只是專注的望著和慕容夫人并肩的譚姑,看著她們眼中的依戀。
  這一生像戲,這些人這些事全走在她的戲棚里,有時是配角,有時是主角;有時曲折,有時起伏。這一生的笑笑淚淚,在兩船擦身之間,她恍惚看到過去的自己,也看到吳秋娘和那已經死去多年的唐夫人。
  但那一切,卻都更淡更遠了。
  直到望見谷樵生,他緊緊扳著船頭,那雙眼睛看著她時依然有著渴望。駱泉淨微笑了,點點頭,拱身盈盈向每個人行了禮。
  知道總會有這么一天,駱泉淨早學會了不要太傷感。
  谷樵生如鯁在喉,眼眶里竟浮出淚來,卻怎么也說不出半個字來。他知道駱泉淨看見他了,他如追,偏偏,是什么都不能說!
  “軒儿……。”慕容夫人站在眾人之后,掩不住感傷,眼淚流了下來。
  “別難過了。”譚姑安慰道。“他們……總會回來的。”
  “是呀,娘,大哥總會回來的。”慕容穎眼望著駱泉淨,心情亦是复雜的。
  事到如今,他仍參不透駱泉淨那冷靜內斂的性格,也無法明了,一向驕傲的兄長為何會甘心為了她放棄一切?
  直到那小船离開,眾人才明白慕容軒所言是真。有人仍在錯愕間,有人則惋惜著慕容軒的大好前程,更有人不解他的動机。
  “夜闌風靜谷紋平,小舟從此逝,洽海寄余生。”只有慕容穎喃喃念著半闕詞,心里不知怎地,竟好生羡慕起兄長的魄力和決心。
  柳絮紛紛飄下,眾人再抬頭時,那小舟已消失煙波迷离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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