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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相知相許的日子,對唐璨來說,并不是真正的開心。
  只為她的心里仍有著結,在沒有完全打開前,唐璨以為任何歡偷都是短暫空茫的。
  武天豪的求親令她失去反應的能力,但轉念一想,她其實知道,他就是這樣認真的人。
  那天傍晚,來福客棧走進一位客人,長驅直人地朝武天豪落腳的房里推門而人。
  那時唐璨正倚在窗台上看雨帘纖纖,听雨聲浙然,偶爾,她會提手去承接紅瓦間翻落的雨水。
  身后的武天豪輕輕環住她的腰,陪她賞著雨景,聆听著雨聲,然后拉著她的手去抓那些握也握不住的雨珠子。
  還是不言聲,有的只是相視一笑,笑中千般柔情,個中滋味,只有當事人知曉。
  即使短暫空茫,武天豪仍相信唐璨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絕對的快樂。
  既然快樂,相守是兩人必然的路,對末來他可以不焦不急,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的心。
  只是對于她心上的結,他仍在苦思如何破解。
  一整個下午,直到黃昏,雨,仍末止歇,唐璨偎著心愛男人的体溫漸漸想睡了。
  馮即安推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情深意濃、春色融融的景象。
  唐璨被武天豪的身子碰到后一怔,也眨著眼清醒了。
  他們一齊轉頭看向馮即安,門口這個男人,表情傻得可笑,滿眼的疑惑全朝武天豪潑了去。
  唐璨先有動作,她起身,拉好略為皺亂的外衣,對馮即安禮貌客气一笑,從容步出房,一點儿都無難堪窘困狀。
  “你比我預估的還要早。”武天豪轉向他,有著跟唐璨一股的自然,都是笑得坦然;而且,在那笑容之中,還有一抹難掩的幸福感。
  “那位是……”馮即安仍有些呆滯,搞不清情況地問。
  “珍珠耳環的主人。”
  馮即安惊喘一聲,奔至門口,唐璨的背影己失了蹤跡。
  “難怪看來挺眼熟的;我沒想到你還真的找著她了。”
  “坐下來吧!赶了几天的路,辛苦你了!”
  “無妨,正巧到這儿來避避難,也是好的。”
  “什么意思?”
  馮即安嘴一撇,走到他身旁把濕淋淋的斗笠擱下,同武天豪望著外頭煙雨暗干家;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整個人輕松地笑開了。
  這倒好,老二從此不會再有什么遺憾了;過去常常看他這么睹物思人,他心里也亂。
  “她也認識我嗎?要不怎么會沖著我笑?”馮即安問。“……”“怎么不吭聲?”“三弟!”“晤——”
  “大哥最近好不好?”
  “老大?你不也听到了?”轉過頭,馮即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而后下意識的捏住下顎揉了揉,才喃喃自語道。“老大現在可是風光得要死!皇上親自頒下婚約,那朱清黎又生了張美得連和尚都要動凡心的臉,笨蛋也猜得出來這結局到底好還是不好。”雖這樣說著,他卻用一种不以為然的態度撇著嘴,然后又揉揉下顎。
  “挨揍了?”武天豪這才注意到馮即安下顎那塊淡淡的瘀青,他怀疑是否為狄無塵下的手。
  大哥不是隨便對兄弟拳頭相向的人,而且以即安的身手,就算碰到一流的高手,也不會白白處于挨打的局面不還手。
  還在疑問當口,當他听見馮即安的喃喃自語,武天豪終于了解了一大半,這家伙八成又揀錯了場合說話。他望著即安,這毛病要再不改改,以后會更慘!
  “大哥做的?”
  “是啊!這一拳。曙,你瞧,夠狠的!”一听老二難得對他有同情的口气出現,馮即安放下手,得了便宜又賣乖地換上滿臉委屈之色。
  “怎么會這樣?”
  “你問我,我問誰呀?唉!算了,算了,別提了!”他兩手在空中亂揮舞一陣,滿臉不耐。
  “清黎郡主……是個什么樣的女子?”
  “她啊——”馮即安收回手,頓了頓,原來的懊惱忽然轉為失笑,“唉!那女人是個异類。”
  “怎么說?”
  “我很難跟你形容她,只能說,她很美,真的很美,比玉如霞,比長樂郡主都好看得多;但這并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跟她相處過,你才會發覺,她的個性才是最吸引人的。”
  止住笑容,馮即安朝正在沉思的武天豪俏然挪去,一搭肩,對他挑眉投去邪惡的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現在有了眼前這位唐姑娘,就是有一百個清黎郡主在你面前晃蕩晃蕩,只怕你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嗯!透露一下,你們……到達了什么程度了?”他的語气里淨是暖味。
  果真是死性不改,武天豪臉一紅,背過臉去咳了兩聲,顯然拿這位結拜兄弟無法可想。
  “說話客气一點,人家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清清白白,是這樣嗎?”馮即安見他那模樣,這位義兄向來坦坦然然,現在居然不敢面對他回答,根本就是默認了;而且,就以他剛進來時,兩人之間那不言而喻的親密笑容,說什么他都不相信這兩人之間沒發生過什么,為此他笑得更加放肆。
  武天豪眼角白過他的下巴,這次的目光全是譬告意味。
  “唉!別火大!我可不想我美麗的下巴上再受一次傷。”立刻,馮即安舉兩手投降,一副知錯必改的樣子,“不鬧你了,我是來确定一下;你真把七采石追到手了,那……李茗煙呢?”
  提到七采石,武天豪的心整個蕩了一下。
  他始終沒忘大哥在關外交托給他的重任,也沒忘此行一路追來的目的,更不會忘記他向來公事公辦的原則。
  他的人雖不在宮門內,但在心中,仍有他的律法。
  律法告訴他,唐璨雖是心之所愛,卻也是他必須要交出去的;但……他知道,這己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原本一開始單純的想法,是要把唐璨和七采石帶回狄家堡,但是當他面對她的時候,卻沖動得改變了主意。那時候,他己經在兩者間做了選擇,接著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雖讓他思緒更紊亂,卻讓他更堅定了自己想要做的。
  武天豪將手仲出窗外,摘下垂在窗沿的一片碧綠葉子;仿佛,把它當成是自己的命運,原來的一片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緩慢地、緊密地把葉脈枝條揉碎。
  就像在他心中所擇,他不會交出唐璨的,早在那一夜,他就把他的命運同她的揉在一塊,如果命運注定要讓他們一起碎,他絕不會逃開。
  “老二。”馮即安不再有玩笑語气,看出武天豪神態的不對勁,他抱胸等待著答案。
  “李客煙就是唐璨!”武天豪手掌一展,那支离破裂的葉子紛紛落下。
  雖然訝异莫名,但一切事情的疑問都因這句話而變得再明白不過,還需要什么解釋呢?馮即安知道武天豪猶豫不決的原因了。
  看過他對待那顆廉价珍珠的珍愛心情,目睹過他對李客煙超乎常理的態度,馮即安一直清楚知道,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女人,是怎么影響了不易動情的武天豪。
  唐璨,僅僅為她的個人行為,毀了狄無謙一季以來為堡里所花下的偌大苦心,更取走了七采石,還一路把他們兄弟三人要得團團轉。這件事還沒這么快了結呢!因為光是老大那一關,就夠令人傷透腦筋,更別提狄無謙那一報還一報的硬漢個性,這一切恐怕是難了結了。
  “三弟!七采石我一會儿交給你,回頭讓大哥先送回關外去給無謙;至于唐璨的事,你暫時什么都別對大哥說,只要告訴大哥,如果他信得過我,日后我一定會親自給他、給無謙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這樣?”馮即安眼晴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武天豪的短短几句話,就把這最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
  “對,就這樣!”
  “嗯!老二,你想收我的尸嗎?老大根本不听那一套,尤其事關七采石的遺失,你簡直要我去送死!”
  “三弟!別再開玩笑了,我現在沒心情。”武天豪不胜厭煩地說。
  “別開玩笑的是你,老二,咱們交情一場,你這么做才是真的說不過去,普天之下,誰能鎮得住老大那顆暴雷,你再這樣的話,我可要生气了!”他握緊掌頭低吼著,“不是我馮即安有偏見,咱們三兄弟沒回狄家前都還是正正經經、沒病沒瘋的,結果呢?你去逮李茗煙,我跟大哥去救朱清黎,之后就什么都不對勁了,這全都是女人害的!好吧!你們擇你們所愛,做兄弟的干涉不到這一層!老二二,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子已經走偏了,天哪!”他一手叉腰,一手捧著頭,不可置信地大叫起來:“眼前這個真的是我從小就認識的武天豪嗎?他會為一個女人犧牲至此?”
  “不要說了。”武天豪捏住拳頭,瞪著那一地碎落的葉子。
  “什么不要說了?你不能逃避這些事,你知不知道”看到武天豪愈來愈憂傷的臉,馮即安數落的聲音便愈來愈低,末了他想起什么似的,一團火气又冒上來。
  “你別擺那可伶兮兮的模樣,長樂郡主的事你怎么說?難道還要再犧牲我!”
  長樂郡主?武天豪錯愕地抬頭,不解地看著馮即安。
  走近房門的唐璨在門口猛然收住步伐,她穩住托著茶盤的手,小心地靠上門邊,傾听兩個男人的對話。
  “你知不知道,皇上听了九王爺的話,把清黎郡主做主許給了老大,現在王爺那老頭已經在策划要把你和長樂郡主湊成對儿呢!”
  “我?”武天豪指著自己,仍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門口的唐璨,一味捏緊了托盤。
  “你也知道朱樂姿那丫頭的脾气,無法無天,又刁鑽任性,鬧得王府都快掀了,連王爺都受不了,清黎郡主也為此事已經搬進了‘黎軒小筑’待嫁;也就是因為這樣,王爺才想到要找個人當墊背,偏偏朱樂姿誰都不要,她心坎里只中意你一個。王爺這一想到你,說你人品和脾气都是官場上數一數二好的,雖說出身不高,現下又辭了宮,但這些都是小事!只要娶了郡主,加宮晉爵、榮華富貴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樂見其成的情況下,他當然會想法子如那朱樂姿的愿!”
  “你不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听完馮即安的話,武天豪偏著頭,難以置信地問。
  “誰教你那一陣子在京里,老是對人溫溫和和的,說著笑著就避開了去,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那朱樂姿當与然以為你對她有意思。老二,你到底要怎么樣?總給我一句話吧!”
  “什么怎么樣?”武天豪听懂了,惱怒地-揮袖,這下子他是真的生气了,唐璨的事還不夠他煩嗎?怎么連毫不相干的王爺府都要扯上他?
  他根本就不喜歡那個動不動就拿權勢壓人的朱樂姿,溫文微笑,是他對女人一种習慣性的禮貌態度,再說他從沒說過什么明示、暗喻之類的甜蜜話,朱樂姿喜歡他,只能說她會錯意,搭錯線,干他什么事?
  撇開這點不說,武天豪最气的是馮即安,打小便一塊儿長大,難道還不了解他的個性?
  他和狄無塵,還有馮即安,芋人都有個相同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不喜歡跟那些拉雜瑣碎的名利權勢畫上等號關系。
  “我還能怎么樣?這么無聊的事也要告訴我,你茗是真想加宮晉爵,這种机會讓給你好了,我不要。”
  “讓?”馮即安大叫,“有沒有搞錯,朱樂姿喜歡的是你,她希望的駙馬人選也是你,這干我什么事?我只是個傳信人,要不要還得由你去跟王爺說!”
  “別鬧了,我才不做那种無聊事!”
  “老二,這不是無聊,只要你去說一聲不喜歡,九王爺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其實啊,這女人是會變的,別看眼前的朱樂姿,尖牙利嘴地不討人喜歡,說不定婚后她奉你為天,性子也大大轉變,人呢,是溫柔如水,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后頭這些對武天豪毫無意義的話,庸璨全接收了進去,拖著沉重的步伐,她腳尖用力磨擦地板,失神地走開了。
  朱樂姿……這位長樂郡主……王爺府里最受寵的貴族千金……她唐璨有何資格去比過人家?
  面對她這打一開始便篤定知道的結果,唐璨撇開自己最不服輸的尊嚴,因為這明是她早看清的事實,但誰教她這樣愛他!誰教她偏偏卻又配不得他的愛!
         ※        ※         ※
  唐璨在樓下呆坐了好久,直到夜色深了,直到武天豪從身后柔柔地攬住她的腰。
  “怎么不在房里待著?”貼近她柔軟的身子,武天豪像一只蜂,貪婪吸著她身上的香。
  “不想待。”她說,神情有些悶悶不樂。
  “生气了?”
  “怎么……”她看著他,才惊覺那位“長樂郡主”讓自己表現得反常了,“我沒有生气。”唐璨站起來,很快掃舉步跨梯上樓。
  武天豪跟著進房,點亮蜡燭,他看著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外頭綿綿不斷的小雨。
  久久之后,唐璨在寂靜之中傳來一句。“怎么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說完,輕輕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頭隱隱有些不對勁,這個馮即安來去之間似乎太詭异了。
  “嗯,京城里待得慌,他來看看我,順便喘口气。”
  “那……怎么又要急著走?”
  “不好打扰我們。”他盯著她望,飽滿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么,她為那話里的隱隱含意羞紅了臉,這人哪,她該拿他怎么辦才好?
  “真坏!”她輕捶了他一下。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在气什么嗎?”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輕聲問道。
  “我真的沒有生气,天豪,我真的沒有。”她耐著性子,軟言地想解釋,稍后卻以幽幽歎息做結尾。
  “那為什么不開心?”
  “因為……因為……”
  “嗯?”
  “我只是很討厭自己。”她別過身子,垂下頭低喊著。
  听出話里的不對勁,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攬著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別這樣。璨璨,你沒理由討厭自己,我也不許你說這种話。告訴我為什么?”
  “天豪……”她喚了一聲,仍是意態闌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難道……這樣也不可以?”他堅定地望著她。
  她又歎息了,回過身,充滿憂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蕩得好遠好遠。
  “九歲那年,我隨著干爹投進了楊家班,八年多的歲月翻來滾去,戲台下看館們愛看什么,咱們就演什么;台上唱的那些曲儿,念的那些詞儿,說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樂、悲歡歲月,對我而言只是一樣謀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兩眼卻全是滄桑無奈,“十歲那年,跟著班子里師傅開始學唱戲,我記得,那一首《清平樂》我怎么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連連挨了師傅好几下打,惱我是塊木頭,說我沒吃這行飯的才情。我當時,只是看著拉胡琴的干爹,但他避開了臉,不吭一聲,我死命忍著不敢哭出聲;直到夜里,干爹偷偷帶著藥摸進房來,他倚在床邊,只是沉默著替我上藥。后來,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沒睡,紅著眼替我揉著傷。接著,不知怎么地,第二天就開竅了,什么。离腸婉轉,瘦覺妝痕淺。飛去飛來雙語燕,消息知郎近遠……縱然一點儿都不懂那种心情,我卻能照著師傅的話,全背得滾瓜爛熟,把意思唱得細膩,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頭仍然有些別扭,到了后頭,就完全麻木了。試想,一個連感情隨時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厭惡自己,痛恨自己嗎?”
  “璨璨!”聞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攬腰環住了她。
  唐璨側然一笑,身子倒后朝他怀中靠去。
  她不再拒絕他的溫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干淨的气息中,某些東西卻在這种体熱下被催化開,開始掙扎,那一夜不曾細想過的沖動行為漸漸被沉淀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隨這种干淨到近乎透明的感覺而來的,竟是一陣又一陣的……心痛!
  因為……這個男人不屬于她!
  他清澈如天,洁淨似水!而世俗濁濁紛紛,那泥沼般的風風雨雨不會讓她攀上去的。
  就算濺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長樂郡主……那是什么樣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貴的气質吧!茗說驕縱,也是王孫貴族所能擁有的權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能給天豪。她是個賊,將來更可能是個殺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執拗倔強,要強的獨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會鐘情這樣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這些含糊帶過罷了,她的人主只是-場戲,戲中的真情只有她徹底明白。
  只有干爹為她筑的夢想才是真實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雖然名字不是自己,妝上的臉也不是自己,但卻是完完整整,沒有做作,也沒有虛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說著,像要表白什么,帶點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長于演戲,但并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聲,武天豪貼著她的臉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触及她發際額邊的那道疤痕才緩緩淡開。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覺那凹下的一條小痕,想起當時在馬房外,她將手覆在額上時,那堅定而且完全沒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摟著她,“那時候你不該忍的,不該這么勇敢,不該跟我說那种自暴自棄的話。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鬧,不怒不叫;你的深沉……連即安都感覺到不對勁!”
  “他?”
  “不要看他總是聒聒噪噪地沒半點分寸,事到緊要關頭,他看事情比淮都還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對勁?”庸璨撥弄著帘鉤,有些心惊膽跳。
  那么,自己能得手是幸運了?如果天豪沒有為她撿鞋,讓她意識危机而緊急撤离,她會有多少机會?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离開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緊,不能怪我——她心里想為自己辯駁,無奈卻開不了口。
  感覺在傷痕上移動的手指變得僵硬,唐璨捂住嘴,依舊是沉默。
  在她的戲台子里,一開始就注定是沒有夢的。
  風……還沒有把落葉給吹散盡嗎?風……還沒有把她的心給吹冷透嗎?
  有沒有那种發展的可能,讓他們對彼此都徹徹底底地絕望?
  “記得咱們相遇的那一天嗎?”忍著那股難受,她軟言問道。
  “嗯……”武天豪避開她濃厚的發香,含糊應著。
  “云聚散,月虧盈……”她仰頭背著他咬牙一笑,含淚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爛古今情。鴛鴦雙影江南岸,腸斷枯荷夜雨聲。碰見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种心情。”
  武天豪再也無法言語;那短短几句詞,已把她的心意婉轉道盡,她——直有的驕傲、她一直不說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見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頭的硬塊。
  “不!”
  你傻!難道……我就不傻嗎?璨璨!璨璨!他心里在狂喊,下意識地把怀中的唐璨摟得更緊。
  “你以為我是始亂終棄的那种人?”
  “不!”她搖頭失笑,笑容帶點悲涼,“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話——嫁我!任何事,我們一起擔!”
  “我不能,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那又怎么樣?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里大叫著,在他面前,卻只垂首撥弄著裙擺,“不怎么樣。”她說。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應過我不問的!”
  “那要什么才算是我們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聲,帶著受傷的尊嚴,“璨璨,我己經放開一切了,就是為了等你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沒有机會再錯第二次!”她愁苦万分地叫道。
  “既然這么沒有把握,為什么不能讓我幫你?”他再度逼問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開他,跳下床,她直視著窗外瀟浙浙的雨滴,咬著唇倔強地不說話。
  “璨璨!”他終于吼出聲,總是輕環著她的手不再溫柔,而是開始搖晃她,“說話!你說話,不要淨拿沉默對著我,我沒這么好打發!我要幫你,我要幫你!你听到沒有?”
  “因為我再也輸不起了。”自他的搖晃中惊醒,她悲哀地盯著他,很是慘淡。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几乎燙傷了武天豪。
  來不及去盛接,接著另一顆淚珠又跌碎了下來,攤流在他手背,開成一朵凄艷絕美的花。
  武天豪從來沒看她哭過,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輸的驕傲和倔強是不允許她這么做的;如今她卻哭了!哭得這么無聲和壓抑,哭得這么無助和痛苦……
  “我沒有勇气再去賭了,我輸過一次,很慘,几乎讓我羞愧得要自殺;可是事情沒成功以前,我絕不能死,也絕不能放棄……原諒我,天豪!請你原諒我!”
  “至少……-……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嚇到了,擁著她的手雖微微顫抖,但他仍不放棄逼她坦白。
  “你能答應我不插手嗎?”
  武天豪點點頭。
  打開包袱,唐璨顫抖地抽出一塊小小的帕子。
  打開那塊手絹,令武天豪惊心動魄地看見,洁白絹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跡,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鑲著翠玉的戒指。
  “這是——”
  “我干爹的,他們毀了楊家班,把他帶走,給關在牢里,逼我去偷狄家的七采石贖人。頭一回,我不信邪,仗著自己有點功夫底子,心里又牢記著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闖了進去,然而卻扑了個空。他們早把爹換了地方,我此舉無疑是蔑視他們的威脅;于是他們砍下了干爹的小指頭,差人送來,就是警告我別輕舉妄動。”
  她喘口气,定了定神,又繼續說道,“他們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著做,你不知道當我看見這條染血的絹子,心整個都碎了!他們居然這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干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這种罪!”話到最后,她掩著臉泣不成聲。
  “他們是誰?”武天豪咬著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要幫她,就絕對不能受她心情影響。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對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時所獲得的优厚利益,他們早就想聯合江南一帶的富賈,取而代之。”
  “這跟你又有什么關系?你跟他們有什么瓜葛嗎?曲家大費周章地抓走你干爹,逼你取石,這說不過去。”
  “他們以為我辦得到。”對這答案,唐璨拭去淚,忽然連連冷笑,笑中甚是輕侮。
  “你的确是辦到了!”
  “想知道什么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一個普通戲子怎么會易容術,又怎么會有武功底子?這些怀疑藏在你心里有多久了?你從來不問,這又是為什么?”
  他定定看著她,“你該知道的,我不問,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垂下眼,又出現那种充滿侮蔑的笑。
  “因為我是唐阿喜的女儿。天豪,听過這個人嗎?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來無影去無蹤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惊訝地重复。
  她點點頭,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儿,跟了他八年,那時年紀雖小,但易容術這把戲根本難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學不好,他就叫我記在心里,要我日后背著人拿出來常常練;這些東西,他在斷气前,盡數都教給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聲,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當殘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著他的手,深吸了口气,強作開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這么對我說的,說這是他活該應得的報應,他只是抱歉,讓我這么小就失去了照顧;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便跟了干爹,從此隱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听完了,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來隱姓埋名并沒有什么幫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儿……哪儿也躲不了!”
  把她緊緊地攬在怀中,武天豪閉上眼,深切感受到當年一個小女孩失去親人的折磨与心傷。
  “我抱歉,曾經那樣逼你。”
  “職責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淚,搖搖頭。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為此好過些。
  “答應我不插手嗎?”
  “但是,你一個人能應付他們?”他摟著她体恤地搖著,語气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讓我幫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脫离他的怀抱,激烈地拒絕。“我不能允許干爹再受到傷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著頭,她痛苦難持地叫起來。
  “璨璨,看著我!”他一次一次輕撫她的臉頰,抹去她斑斑淚痕。
  “別說了,我做不到!”她想推開他,武天豪卻末動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這一刻她多气他呀!好气他說對了,好气自己的确是相信他的!
  “你保證……他不會再受傷?”她疑懼地問。
  “絕對不會。”他充滿信心地對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出面見過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爺。”
  “有沒有可能,這件事單純是曲展同策划的?”
  她搖頭,表情忿恨,“那不干我的事,碰了我爹,他們就該死!”
  那就是唐璨原來真實面目嗎?武天豪凝視著她忿怒怨毒的眼神,這一刻她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沒有冷靜的思考。他想到那截干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慟哭的模樣,募然,他明白唐璨對于愛的那分內斂和專情,從來就不輸給他對她的。
  陳阿文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這世間最最在乎的,能讓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這里,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許的發酸。
  這种感覺簡直是無理取鬧嘛!他竟然妒嫉一個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讓唐璨這樣深意相待,定會死而無怨。
  就在那時,倏然,他完全解開了自己一直掙扎不已的結,原來全是隨著心里那分盼望突然涌來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敬愛你干爹。”他輕柔地說。
  把視線從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著他,那容顏瞬時柔化成了水般。她倚著欄杆,兩眼俱沉醉于往事中——
  “沒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歲那年,我親爹把我托給他,從此干爹全心全意照顧我,他是個老實木納的庄稼漢,不懂江湖恩怨,連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辯駁。他只知道我親爹救了他,他拼死都要讓我周全,其實……”她笑了笑,臉上有心疼,也有無奈,“他比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會照顧自己,不知冷不知熱的,成天還把我挂在心上,他哪里把我當女儿看,他其實疼我、供我就像個祖宗似的。有時連我都看不過去,還會管他說他几句,他也只是笑著順了我的意,說我像他當年老家的媳婦儿春玉。”歎了口气,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揚大水,春玉干娘不知到哪儿去了。后來咱們爺倆進了戲班子,一邊藉著走江湖方便找人,一邊躲掉我親爹過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著能快點找著干娘,這么一來就可能脫离班子,去做咱們一直想做的夢。”
  “夢?”
  “嗯,我也有夢想的。”她微微一笑,兩只小手交握著疊在顎下,眼里閃著歡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煩惱全拋卻了,那模樣伊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其實也沒什么,對多數人而言,這個夢很卑微的,我希望和干爹、干娘住在山里,蓋間小茅屋,有塊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樣的表情他只見過一次,就在狄家的馬房,他對“李茗煙”開始有更深一層的感覺,也是從她驟然無防備的笑顏而起的。
  在腦海中勾勒著那幅畫面,武天豪回憶起她只看過一遍便默下的曲儿。
  一溪流水水流云,兩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藤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帘高挂,高桂在楊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愛怜地望著她,他托著下巴微笑地想。他永遠也看不夠她的變化!
  “我爹帶著我跟著楊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台上再怎么風光,仍抵不過咱們爺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的心愿。老爹說,只等他一找到娘,咱們就找個清靜無人的山里,快活、淡泊地過日子,筑個簡簡單單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屋子邊上呢,要有几株老樹,長得很高很大的那种,因為高高的樹梢才能把太陽啦,月亮啦挂起來,然后濃綠的枝葉撐開一地的清涼樹蔭。我告訴阿爹,要在對門的山坡上養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當個牧童,每天……”
  突然警覺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唐璨緊急收口,她不該說這么多的,山村野叟的夢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貴榮華?
  “天豪,你有什么夢想?”話鋒一轉,她的笑像水墨,潑得他從恍恍惚惚回轉到真實。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錯愕。
  “對呀!你有什么夢想?”
  我渴望你山里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讓我陪在你身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大喊著。
  自小以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七歲被師父帶上山,認識了活潑開朗的即安,從此一道走的路上雖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處,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著,想擁有一分能讓他覺得心滿意足的溫柔,在關內、關外跨足黑白兩道的生涯里,他不是沒碰過;然而,總是少了那么一點點能讓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問地望著他沉凝而思的臉。
  抬眼,他臉上笑得极為細膩溫存。
  “過來。”他招招她,輕輕將她帶進怀里,貼著那茉莉香味,武天豪痴痴地笑了。
  他要的那一點點就在這儿,在他怀里,讓他的心是三月的春雷,悸動又欣喜。
  但是,在他未幫她把陳阿文救出曲家前,他不愿對她承諾什么;即使心中早下了決定,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他答應過她,不再給她增加心上負擔,暫時,什么都先別提吧!
  “天豪!”
  “嗯哼?”
  “你怎么啦!”
  “我喜歡這樣抱你,感覺自己就像一座山似的。”
  “嗯!”她依著他,難得有的快樂整個沉淀,為什么他不說話,他難道不知道,她好想好想分享他的夢!
  男人的夢……她想著,整個人忽然落寞了,說完了夢,她就該回到現實了。男人的夢有什么好怀疑的,不就像馮即安說的那樣——加官晉爵,飛黃騰達!
  可惜,她給不了他……
  “怎么啦?”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武天豪小心翼翼地問。
  “晤……”她抿抿嘴,很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還能再說什么呢?“我的夢想很幼稚,沒什么好提的。”
  “璨璨,也是因為有夢,才有希望,不是嗎?”
  “也許吧!不說這些了,我干爹的事怎么辦?”
  “讓我去跟曲家談交人的事。”
  她抬起頭,“你……愿意將七采石交給他們?”
  “為了救人,也不得不這么做了。”他沒有猶豫為難之色,要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唐璨几乎要以為他在說笑。
  但武天豪不是馮即安,他說一是一,他不會說笑,更不會拿她爹的事當儿戲。
  “狄家——”
  他掩住她的嘴,“沒關系的,救人要緊;可是你要答應我,讓我出面談這伴事。”
  “天豪?但……他是我爹!”
  “璨璨,上回你輕舉妄動,已經害得你爹失去一只小指,由這里可以看出曲家根本不在乎你爹的生死。讓我先到曲家,去确定他好不好,再拿七采石去換人。”
  “但……這沒道理……”
  他嚴肅地搖頭,“以你現在的情緒,完全不适合和曲家接触,你對他們恨之人骨,巴不得殺之為快,你确定見了曲展同還能像在狄家臥底時那么冷靜?你做得到嗎?璨璨。”
  “我……我……”她別過頭,緊咬著下唇不語。
  “璨璨,相信我。”他肯定地說,堅定的下顎輕昂著,充滿了信心。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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