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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羅映雪真怀疑這句話是為她而發明的。或許開學時的“校刊事件”就預告了她會悲慘一整年吧。
  立委選舉時,她阿叔輸給曹老頭一千多票,害她成了家族的箭靶。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王八蛋拿照相机拍下她穿著阿叔的競選背心發曹亦修文宣的特寫,用來污蔑她阿叔眾叛親离,還說什么連年紀小小的她都懂得判斷是非,要台南鄉親們務必看清羅致和的真面目。
  她簡直要气炸了,凡事沾上“曹葦杭”三個字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才國二的她當然不懂,几乎沒有一場選戰是干干淨淨的,哪個候選人不耍些伎倆呢?
  候選人間若是勢均力敵,更是會把對手的任何小差錯都拿來炒作一番,以求增加己方的胜算。這不是曹亦修的錯,更不是曹葦杭的錯,換成是曹葦杭幫她發傳單,羅家的陣營難保不會做出一樣的事。
  而家族里的人罵她,不過是為了讓心里好過一點,沒有人真以為她被偷拍的那張昭一片是胜負的關鍵。
  她整整和曹葦杭冷戰了一個多月,后來忘了是因為什么事,兩個人才又開始講話。
  偏偏不如意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首先是成水漾。
  在別人眼里,她們還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是成水漾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什么話都對她說了。在她小小的心靈中,理所當然地認為友情是對等的,人家想要有自己的隱私,她也不能再任性地將自已的心事一古腦儿地向對方傾吐啊。
  是不是水漾長大得比較快,厭煩了那种手牽手當好朋友的日子?
  羅映雪好傷心,不知道要怎么辦。厚著臉皮去問羅映韜,他只說那是無法避免的。
  真的是無法避免的嗎?
  成水漾依舊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濃情轉淡,她一時間實在調适不過來。
  四月底是廣達中學的校慶,一連串的慶祝活動讓校園變得熱鬧非凡。除了每年都有的園游會、運動會,這一年還多了一項校園選美活動。校方會想舉辦這個活動,是因為一位目前正就讀某國立大學的校友當選了本屆中國小姐的第一名,她應邀回母校演講時,优雅的气質和風趣的談吐讓學弟妹們贊歎不已。于是,學校趁著這股熱潮,籌辦校園選美活動,旨在選出一位才貌兼備的校花,為廣達中學二十周年的校慶留下一個特別的紀念。
  國二甲全班毫無异議地推派桑小嫻代表班上參選。她人漂亮,功課好,在學校里知名度也夠,大家對她奪下校花頭銜都是信心滿滿。
  誰知桑小嫻在投票的前兩個禮拜被毆打,臉上、身上都有教人不忍卒睹的淤青和傷痕,連腳都一跛一跛的,根本應付不了才藝表演和拉票的行程。
  這倒和羅映雪無關。就算全班的女生都死光了,也不可能輪到她角逐校花,再說若真由她出馬,班上那些臭男生一定會選擇棄權,以免為一個凶婆娘白做苦工。
  糟的是,桑小嫻的腳既然受傷了,自然無法下場跑大隊接力。大隊接力是校運會的重頭戲,每個班級搶破頭就為了得到冠軍獎杯。依校方訂的比賽規則,大隊接力共有四十棒,一男一女穿插,每個人跑一百公尺,所以桑小嫻的缺非得由女生頂替不可。班上只有三個女生沒跑大隊接力,一個重感冒,另一個体重足足有七十公斤,羅映雪就成了唯一的人選。
  天啊,從小到大,她都沒跑過大隊接力耶,但當著斗志旺盛的同學面前,她怎么敢開口說不跑?
  “映雪,那你就跑倒數第二棒囉。”
  曹葦杭自從一年級下學期被她提名當体育股長后,到這學期已連任第三屆了。當初她是存心陷害他,沒料到他竟然是個運動健將,体育老師還不止一次地要拉他進田徑隊。
  水漾老愛笑她“慧眼識英雄”,害她嘔得半死。
  “那不是給飛毛腿跑的嗎?”她雖然討厭運動,但也不至于一點相關常識都沒有。
  “大家練接棒都有默契了,也習慣自己跑的路徑,你直接插到桑小嫻的位置,這樣比較方便。”曹葦杭頭頭是道地向她解釋。
  羅映雪垮下臉。此刻,她真希望被打傷的是她而不是桑小嫻。
  “你有困難嗎?”曹葦杭見她臉色不太好,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不愿承認自已的膽怯。
  “如果……你早上爬得起來的話,我可以幫你做特訓。”他遲疑地征詢她的意見。
  羅映雪擰起眉頭,考慮了好一會儿才問道:“會不會被別人看到?”
  “不會啦。一大早,操場通常只有歐巴桑在跳土風舞。”曹葦杭很有把握地保證。
  “那……會不會很麻煩你?”她很想給自己多一點訓練,卻拉不下臉干脆地點頭。
  “一點也不麻煩,這是我的責任嘛!”他理所當然地說,唇上揚起一抹淺笑。
  懵懵懂懂間,曹葦杭已把映雪當成自己的責任了。
  “說吧,几秒?”羅映雪气喘吁吁地穿越終點線,扶住膝蓋問著一大早就到學校幫她做特訓的曹葦杭。
  曹葦杭錯愕地盯著碼表上的數字,不敢置信地看了她長長的一眼。不會吧,一百公尺跑十九秒半?
  看她從哨音響起后就賣力地擺動雙臂和雙腿,實在很難想象手中這個殘酷的成績足足比桑小嫻慢了五秒半。
  羅映雪等不到答案,自個儿湊過過去看他手上的碼表,大聲把自己的速度朗誦了一遍。
  “喂,十九秒半算快還是算慢?”基于自卑,她從來不和別人比較体育成績,因此腦袋瓜里對這個數字一點概念都沒有。
  “嗯……不能算快。”他含蓄地說,不愿傷了她的心,也不想把謊撒得太明顯。
  “唉,我就知道我不行。”她沮喪地坐在磚紅色的跑道上。
  “沒關系啦,你只要跑完全程就好,我會負責追過前頭的人。”他彎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連續兩年,曹葦杭都是跑最后一棒。去年,他連著追過兩個大塊頭的男生,為國一甲奪下大隊接力的冠軍。若不是曹亦修堅決反對,一百公尺最佳紀錄十一秒的他早進了田徑隊。
  羅映雪气呼呼地仰頭瞪他。她的好胜心素來很強,只能容許自己批評自己,曹葦杭的安慰在她听來只覺刺耳。
  “去幫我投罐飲料,我等一下再跑一次。”她頤指气使地拋了個十元硬幣給他。
  天還蒙蒙亮,她空著肚子就得拚命踩腳踏車來學校赶赴這場晨間特訓,夕陽西下時,她還得和同學們留下來練傳接棒,好累!
  她气息漸趨平緩后,曹葦杭也幫她買了運動飲料回來。她拉開拉環,大口大口地灌著,干澀的雙唇和喉嚨終于得到一點滋潤。
  “對了,傅衍平能不能上場?”
  羅映韜前些天不曉得發什么神經,居然和傅衍平大干了一架,兩個人雙雙挂彩不說,還被校方記過。這個事件也讓她驗證了爸媽有多偏心,他們兩個不但罵都沒罵羅映韜一句,還緊張兮兮地帶他到大醫院做全身檢查,生怕他聰明的腦袋和完美的軀体會有絲毫損傷。
  “我問過了,他過兩天就回學校上課。”
  “那……他能跑嗎?”羅映韜那個天之驕子,全身傷了好几處,看起來很嚴重,醫生檢查的結果卻說沒有大礙。不知道傅衍平是不是也一樣好運?
  “我昨天打電話給他,他跟我說沒問題,還說他現在正在家里養精蓄銳,到時一定會讓別班死得很難看。”
  “那就好。”羅映雪拍了拍胸膛,松了一口气。傅衍平短跑的速度在班上僅次于曹葦杭,去年還拿下國一男子組一千五百公尺的冠軍。少了桑小嫻,他們班大隊接力和團隊成績雙料冠軍的寶座已岌岌可危,要是再少了傅衍平這個大將,他們的總積分鐵定連前三名也排不上。在大伙求胜心切下,說不定會連帶怪罪于身為羅映韜妹妹的她呢。
  曹葦杭從書包里拿出一罐運動噴霧劑朝她的小腿噴了几下,低頭用手指幫她揉勻。
  “其實用這种東西不太好。不過,你平常不愛運動,這星期又練得這么勤,不噴的話怕會很難受。還有,你等一下跑的時候,試著用腳掌的前三分之一著地就好。”
  “好啦、好啦,曹教練!”她齜牙咧嘴地朝他扮了個鬼臉,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
  曹葦杭到底當不當她是個女的?手在她的腿上摸來摸去的,嘴里卻淨說些正經八百的話。
  曹葦杭看著她的身影在朝陽下蹦蹦跳跳地走向百公尺外的起跑點,不禁摸摸頭笑了。
  他喜歡由映雪揭開他一天的序幕,盡管這樣美好的時光只剩短短的一個星期。
  校運會當天,羅映雪緊張得連早餐都沒吃就上學去了。她的心情真是复雜得不得了,一方面希望自己高燒到四十度,可以有正當理由不用下場跑大隊接力,另一方面又躍躍欲試,想大顯身手,打破自己多年來的心理障礙。
  大隊接力賽從下午一點鐘開始,國中部一年級比賽完畢后,輪到二年級登場。
  槍聲一響,甲班跑第一棒的黃家芬就遙遙領先,待棒子傳到羅映雪手上時,甲班還贏了第二名的丁班約莫有十公尺。
  羅映雪一接到棒子就沒命似地往前跑,眼里只有一百公尺外等著她的曹葦杭。
  正要彎過跑道的轉角處時,丁班和她跑同一棒的女生為了搶內側跑道,高大的身軀几乎不留一絲縫隙地向她迫近。羅映雪心頭一惊,一閃神就跌進了操場內,棒子也從手上甩了出去。
  記不得是怎樣把棒子撿回來,怎樣把棒子交到曹葦杭手上,她在周遭喧囂的加油聲中,只看到曹葦杭是那么拚命地跑,卻還是無法把她輸掉的距离赶回來。
  在班上同學的歎息聲中,丁班的最后一棒率先跨越了終點線,囂張地朝落后一步的曹葦杭比了個胜利的手勢。羅映雪沮喪地捂住臉,恨不得一切能再重來一次。
  成水漾從操場對面跑了過來,憂心忡仲地抓著她的手臂上下翻轉,“哎呀,都磨破皮了,你一定很痛吧?我帶你去保健室上藥。”
  “我痛死活該!”犯了這么不可原諒的錯,水漾還這么關心她!羅映雪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顧不得手腳痛得要命,一跛一跛地奔回教室。
  哭了許久,一方手帕無聲無息地遞到她面前。
  “別哭啦。”映雪不是個愛哭的女生,可是每回她一哭,他的舌頭馬上像打了結般不靈活。“又不是世界末日。”
  “對我來說,那就是世界末日。我對不起全班同學,大家練了那么久,卻被我一個人搞砸了。如果我不摔倒、不掉棒,我們穩贏的。”她接過手帕隨便往臉上抹了几把,抽抽噎噎的,還是不停掉眼淚。“我真是太不甘心了!練習的時候,我明明沒有掉過一次棒的。”
  “壓力太大很容易導致失常,再說,丁班那個女生實在靠你太近了。”見羅映雪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樣子,曹葦杭絞盡腦汁想多擠一些話來安慰她。“這种情形會在很多人身上發生啊,像NBA的比賽,有人整個球季罰球命中率超過百分之九十,偏偏在季后賽的關鍵時刻屢罰不進;還有像足球賽,有人整整四年沒踢失過一顆十二碼球,卻在世界杯的PK大戰中失足。他們比你背負了更多人的期望,心里也比你更恨哪。”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就是沒有辦法不難過、不自責。我沒臉見全班同學了!”說著,她的淚水流得更凶。“還有,你每天一大早就來學校陪我練習,而我卻只是在浪費你的睡眠時間。”
  在她那么哀戚的時刻,他怎么說得出自己其實好喜歡陪她練跑?即使事先預知一切的努力只是白費,他依然愿意為她犧牲那些清晨。
  “我一向起得很早。”他試著減輕她的罪惡感。“這樣吧,明年我一定好好訓練你……”
  “不要!我不敢再跑了。”她胡亂地揮手大嚷,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話。
  他生怕再刺激她,赶忙轉移話題,“對了,水漾說你傷得很嚴重,我看看好嗎?”
  “她呢?”羅映雪抬起一雙哭腫了的眼睛,視線被淚水遮掩,變得迷蒙。她剛才有些不禮貌,不曉得水漾會不會生气?她用袖口把淚痕擦干,這才看到成水漾縮頭縮腦地躲在教室外面窺探他們。
  和羅映雪目光交接后,成水漾只好干笑几聲,走到他們身邊坐下。
  “我放學后拿我們家的祖傳密方給你擦,治外傷很有效的。你的膝蓋破了好大一個洞,要是留下疤痕,以后就不能穿短裙了。”曹葦杭著急地察看她的傷勢,愈看愈心疼,巴不得能代她受這些痛楚。
  “穿了也沒人要看。”羅映雪哭得聲音都啞了,還是賭气地拚命貶抑自己。
  “誰說的?男人都喜歡看女人的腿,不信你問曹葦杭。”成水漾意有所指地對曹葦杭眨眨眼。
  “真的嗎?”羅映雪的小臉上彷佛寫滿問號,毫無心机地盯著曹葦杭問。
  “呃……應該是吧。”曹葦杭別扭地支支吾吾道。映雪會想听什么答案呢?如果他搖頭,她是不是就不肯乖乖上藥?他輕咳一聲,收拾起雜亂無章的思緒,勉強為這段談話下了個結論,“我晚上把藥拿去你家給你。”
  “不用了。”她仍是一個勁地推拒。反正曹葦杭想看的也不會是她的腿。“我爸看到你,可能會不高興。”
  “那你把藥拿到我家,我再幫你送去給映雪。”成水樣熱心地扮起紅娘。
  “曹葦杭,体育組廣播要你到司令台前集合,再不去就要取消你的比賽資格了,你沒听到啊?”傅衍平气急敗坏地站在門口叫人,陸陸續續也有一些同學走進教室休息。
  曹葦杭一走,傅衍平馬上大搖大擺地晃到羅映雪面前,端出一張凶惡的臉嚇她。“愛哭鬼,你哥還比你帶种多了,他被我打得滿地找牙,吭都沒吭一聲。”
  “哼!女人本來就沒有‘种’,你大呼小叫個什么勁?”成水漾看不慣他在這個節骨眼還欺負同學,冷冷地扠腰譏諷道:“再說,被打得滿地找牙的人是你吧。”
  “成大小姐,今天可沒有人給你撐腰,你最好收斂一點!”傅衍平咬牙切齒地從嘴里迸出警告,甚至粗魯地對她豎起中指。
  哼,班上的女生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象樣。他還有一場一千五百公尺的比賽要跑,才沒空理她們呢。
  “水漾,你好勇敢!”羅映雪在傅衍平掉頭离去后,不敢置信地看著好友。水漾剛剛的樣子好象是為了捍衛小雞而挺身和老鷹周旋的偉大母雞喲。
  “對這种混混就不必太講究淑女气質了。”成水漾意猶未盡地拍了拍手,一副想把敵人除之而后快的架式。“我也會比中指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羅映雪,你……你還好吧?”一個正值變聲期的粗嗄男聲怯怯地介入了她們的談話,居然是平常最愛和羅映雪作對的章旭明。
  羅映雪不太能适應他對自己的問候,遲疑地瞥了眼自己的傷勢,才靦腆地點點頭。
  “那就好。”章旭明松了口气后,又恢复了面對羅映雪時的尖牙利齒,“嘿嘿,看到你哭,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說不定今天晚上還會夢到一個叫作羅映雪的女鬼哭哭啼啼地向我討命。”他邊說邊伸直了雙手,夸張地垂下兩邊的嘴角,舌頭吐得長長的,肩膀一聳一聳地發出抽泣的聲音,還故意學羅映雪的嗓音,凄厲地叫道:“章旭明,都是你害我跌倒的,還我命來!”然后一蹦一蹦地跳回自己的座位。
  羅映雪被逗得破涕為笑,感受到他那一份訴諸于玩笑的同學愛。
  “映雪,我們去幫曹葦杭加油,好不好?”成水漾見她心情稍稍轉好,興致勃勃地提出建議。
  “嗯。”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用力點點頭。
  她身上的傷好象不是那么痛了。
  “映雪,接客。”坐在走廊窗口邊的呂明貞扯開嗓門朝遠遠的角落叫嚷。
  羅映雪剛吃完午餐,正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背誦英文老師發的課外教材,听到同學的叫喚,慢了半拍才撐起身子离開座位。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豈一個“悶”字了得。直升上高中部后,以往班上和她較要好的同學不是改讀公立高中,就是被分到別的班級。剛開始她都提不起興致交新朋友,心情因此低落了好一陣子。
  羅映雪踮起腳尖,仍看不見來者是誰。不過,她确定找她的人是男生,因為呂明貞向來用“外找”和“接客”來區分來者的性別。
  “千呼万喚始出來,猶抱講義半遮面。”呂明貞看她動作慢吞吞的,待走近后推了她一把。
  羅映雪重心不穩下,狼狽地跌進那個等著她的男生怀里。
  “午休一刻值千金。”呂明貞從窗口采出頭來,曖昧地吟誦著慘遭她纂改的千古名句。“少爺,我們映雪姑娘最怕羞了,您可別太心急。”
  羅映雪在她的旁白中抬頭看向扶住她的男生,所有曾在她腦海里短暫翻騰的浪漫情怀瞬間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惱人的情緒。
  早該想到的,除了曹葦杭,哪個男生會來找她?
  曹葦杭有點難為情。映雪那位粗魯的女同學手勁好強,讓他也往后跟蹌了几步,差點就摔倒。可是淡淡的發香在他鼻端蕩漾,柔軟的身子有片刻深陷在他怀里,剎那間的意亂情迷讓他穩住她后依然舍不得放開按著她肩膀的手。
  羅映雪气呼呼地旋過身,正想伸手入窗回敬呂明貞一拳時,窗戶“砰”一聲被關上,她動作要是遲鈍些,一只手就被卡在窗縫中了。
  呂明貞隔著玻璃窗,以一張故作無辜的笑臉向她示威。嘿嘿,除非映雪選擇破窗而入,否則她的安全絕對無虞。
  呂明貞這個敗坏班風的騷女人,上輩子八成在八大胡同里賣笑!羅映雪咬牙切齒地想。
  “有事嗎?”她冷冷地盯了始作俑者几眼,才不耐煩地趴在走廊上的鐵欄杆上等他開口。
  “嗯。”曹葦杭走到她身邊,忖度著要如何說出來意。
  “曹少爺,我下午有英文小考。”見他久久不語,她忍不住側過身瞪他,揚了揚手上正反兩面都印有密密麻麻英文字的紙張。她最受不了別人吞吞吐吐的,更別說呂明貞那個八婆正虎視沈沈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拖得愈久,她和曹葦杭的關系就愈容易被誤會。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曹葦杭直慢了半拍才扯開一個微笑央求道。
  羅映雪气餒地往樓梯口走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反正下午要考的那几篇英文,她早背得滾瓜爛熟了。
  兩個人來到綠心湖畔,羅映雪隨意地倚著一株垂柳抱膝而坐,曹葦杭隔著那株垂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低垂著頭又是一言不發。
  “曹葦杭,你怎么啦?”每當曹葦杭不對勁時,她的脾气就發不起來,只能努力沉著聲音,壓抑話中對他的過度關心。
  “我要去南非了。”
  “去玩啊?”羅映雪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像曹葦杭他們那种有餞人,春假時出國玩一玩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南非盛產鑽石,你記得提醒曹媽媽多采購些。”
  “我要搬到南非去。”他抬起頭,把話說得清楚些。
  “啊?”羅映雪的腦神經被猛地一震,“愚人節還沒到耶,再說,別人都移民到美國、加拿大,哪有人移民去非洲的。”哈哈,她才不信呢,曹葦杭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會想逃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隱遁起來。
  “我沒騙你。我爸确定要派駐南非,因為我姊已經上大學,我哥再過几個月也要考大學了,所以只有我跟我爸媽出去。”
  曹亦修選上立委后,因為對外交事務頗了解,加入了外交及僑政委員會,表現不錯,也因此被高層指派為駐南非大使。
  曹家的三個孩子沒一個想跟著爸媽搬到南非去。曹子衿和曹靜言都有正當理由,人微言輕的曹葦杭還被他們陷害了一番。曹葦杭很想留在台灣,可是又擔心媽媽乏人照顧。
  別的女人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陳若歆卻是在家賴老父、出嫁賴老公,孩子相繼出世后,也一一成了她倚靠的對象。當媽媽用哀求的眼神凝視他,兄姊又一個勁地把孝順爸媽的責任推到他身上時,他實在沒有辦法不點頭。
  “什么時候走?”羅映雪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揚手擲進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明天上台北,大后天飛南非。”爸媽大概怕他反彈,所有手續都幫他辦好了才告訴他。后天早上在台北有一場授權典禮,他連想在台南多待一天都成了奢望。
  “好吧,走了就不要回來,反正你本來就不算我們台南人。”羅映雪賭气地把一顆最大的石子用力丟進湖里。
  是啊,男儿志在四方,尤其是像曹葦杭這种名門公子哥儿,她羅映雪在他記憶里終究會變得模糊,誰會記得一個不起眼的國中同窗?
  “映雪。”他挪步到她身邊蹲著,仰頭才發現她已淌下眼淚,他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只想替她抹去。
  羅映雪倔強地揮開他伸過來的手,气憤地撇開頭。曹葦杭根本不當她是朋友!要走的前一天才跑過來說個兩句,這算什么嘛?
  “我到了那邊會寫信給你。我和我媽人生地不熟的,你如果有空,請回信給我或媽媽,短短几個字也沒關系。”
  “誰有空理你?高中的功課多得不得了,我現在連看電視都得拿著英文單字背,再過兩年,我也要考大學了,一大堆書等著我念,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寫信給你?恭喜你擺脫台灣的聯考制度囉,等你到了那邊,認識了新同學,過得逍遙又自在時,才不會記得水深火熱中的我咧!”一顆顆的小石子隨著她愈來愈激昂的語气不斷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大過一道的水花。腳邊的石子全成了她泄憤的工具,不一會儿,她的小手就抓了個空,她只好气餒地重重靠回樹干上。
  曹葦杭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責。他何嘗不想和她待在同一塊土地上,念同樣的書,受同樣的煎熬,去南非并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選擇呀。
  “再不然,你上廁所時看看我的信也好。”他黯然垂首。
  “惡心!”曹葦杭這個骯髒的家伙,誰會把信帶進廁所看?
  午休鐘聲遠遠地傳至湖邊,羅映雪忿忿地站起身,用力拍去裙上的塵土,緊咬著下唇朝教室大步走去。
  “映雪,請你不要忘了我!”再也顧不得什么禁忌,曹葦杭對她的背影忘情地大吼。
  羅映雪的腳步只是一頓,馬上邁開雙腿用跑的。要走就走,何必說些好听話呢?她敢打賭,曹葦杭不出三個月就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曹葦杭沒能喚得心上人回眸,頹然地坐倒在地上。算了,今天是他在學校的最后一天,下午的課干脆也不要去上了。
  學生紛紛進了教室,從湖邊放眼望去,只剩空蕩蕩的一片。他歎了口气,開始回想起認識映雪以來的點點滴滴……轉來廣達中學的第一天,那么巧的就被老師分配到她旁邊的座位,他還記得她劈頭第一句話是“好你個頭”,后來和班上同學較為熟稔后,他才知道坐羅映雪旁邊是班上每個男同學最大的夢魘。
  從那時候到現在也有三年了,她長高不少,人顯得清瘦許多,一身淡蜜色的肌膚依然和他初見她時一樣,無時無刻不閃耀著亮眼的神采。她還是愛生气、愛罵人,還是動不動就蠻不講理地扭曲他的心意。
  不會了,這輩子不會再遇見這么可愛的女生了。
  楊柳依依的時節,他沒能好好和她話別,兩個人只落得不歡而散。映雪气得掉頭而去后,是不是會急著把他從心上抹去,就像交卷的前一分鐘,忙用立可白涂去錯誤的答案,好把正确答案寫上那樣?她空下來的心,會用來裝什么呢?
  曹葦杭又歎了口气,枕臂躺平在泥土地上。蔚藍的天空离他好遠好遠,几朵白云輕輕地在空中飄蕩,他的心卻沉在揮之不去的低气壓下。
  他沒想到的是,羅映雪此刻正趴在桌上,無聲地狠狠哭泣著,恨不得南非這個討人厭的國家能在她睜開眼后從世界地圖上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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