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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這天晚上,宋驤徹夜難眠,其實這兩天他都是這樣,他總是會想起李嫣嫣,想起她在他十三歲那年,怯怯地躲在她娘身后看著他的模樣,以及他們全家要离去時,所給他那一輩子也沒有再見過的燦爛笑容,那笑容是那么地美、那么地令人難忘……
  過去的美好回憶一幕幕在他腦海中翻閱,但跟過去不同的是,偶爾,在回憶場景交替的中段,會插進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叫李泠儿的女人,她那很淡、很淡的身影。
  對他而言,這并不构成任何困扰,因為他确信自己愛的是李嫣嫣;可是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這讓他有些困惑。
  長夜漫漫,可是宋驤睜著眼,在他自個儿的房間里一坐就坐到天明,他听到窗外雨聲仍然不斷,心里煩得要死,伸了伸僵硬的身体,走出房門想透透气,卻在轉角的地方和趙痴撞個滿怀。
  “哎呀!你小點儿心嘛!”趙痴彎身撿起掉了一地的書。
  “你的書打哪儿來的?”
  “你書房里拿的啊!怎樣,借看一下都不行啊?”趙痴抱著書、揮著他的折扇。
  宋驤看了趙痴一眼,“看完了拿回去放。”
  宋驤只淡淡說了一聲,然后繞過趙痴就要走,卻被趙痴又一把拉回來。
  “喂喂……你等一下嘛!下雨天很無聊,我看你也挺煩的,干脆跟我到李泠儿那里聊聊天怎么樣?”趙痴想藉此增進兩人的感情。
  “想聊你自己去聊,我沒那個心情。”
  宋驤說完跨大步就走了。
  “哼!沒事端什么架子嘛!”
  趙痴對宋驤的背影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徑自走進霍泠儿的房間坐下。
  “王爺千歲。”霍泠儿見是趙痴,恭敬的對他一福。
  “免了、免了,不是跟你說不用多禮了嗎?來,坐吧!跟我聊聊天,雨這么一直地下,我都快無聊死了。”趙痴把手上揣著的書往桌上一放。
  “咦?是春秋和《史記》……王爺,您從哪里找來的?”霍泠儿瞥見趙痴放在桌上的書,發現有好几本都是她愛看的。
  “從宋驤那家伙的書房翻來的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買的?怎么?你也看這些書啊?”趙痴惊訝問道。
  “是啊!像史記,我最愛看了。”霍泠儿興奮地摸著書本,過了大半個月苦悶、無聊的日子,見到像是老朋友一般的書本,她真是万分高興。
  “真難得,女孩子也愛看史書。”趙痴對霍泠儿嘖嘖稱奇,想到自己那些個妹妹,詩詞歌賦還算可以,可一碰到這种書就好像要了她們的命似的。“這樣好了,這些書就留下來給你看吧!”
  “真的嗎?謝王爺!”霍泠儿高興地捧著書本,露出了許久未見的微笑。
  “對了,李三昆怎么會收你做義女?像他那种身份的人應該不會隨隨便便收人做義女呀?而且……你的爹娘……”趙痴對霍泠儿的身世甚感好奇。
  “其實……我本姓霍,我娘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我是我爹一手帶大的。家父的名字是霍峰,之前當過御史。”
  “霍峰?”听到霍峰這個名字,趙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了一聲,“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我父王駕崩前半年發生的事吧!那時好像發生党爭的樣子,鬧了好一陣子,后來是孫蒯得勢,有不少人因此被降官,据說,那時有個御史在事情底定后還不斷据理力爭,后來就被削官免職了。”
  提到党爭,霍泠儿便想起了過去的事,那是一段令人心痛的回憶。
  “嗯!的确是這樣,我爹被免職之后,我們就搬回長森縣住,日子雖然清苦,但倒也還好,可是我爹卻因為那次党爭抑郁難伸,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就病逝了,臨終前,他將我托付給我表姨父李三昆,我爹過去了以后,我就搬到鄂州城表姨父那儿去住。
  “前一陣子,宋驤公子突然來拜訪我表姨父,說十年前我表姨父曾答應他要將嫣嫣嫁給他,所以前來提親,但嫣嫣早些時就已經許給王家了,我表姨父既不敢跟王家毀婚、又不愿不信守承諾,所以來和我商量,我了解我表姨父的苦處,才讓他收我為義女、然后嫁到這里來。”
  趙痴很替眼前的這個女孩擔心,霍泠儿說得雖然平淡,但他感覺得出,她的話語里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愁緒。
  “原來是這樣,可是,只因為這樣你就答應李三昆代替李嫣嫣嫁過來,你難道沒有想過,這樣可能會對你的未來很不利嗎?比如……就像現在這樣……”
  “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我受恩于我表姨父,他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理當幫忙,況且王爺您也應該曉得,王家……是得罪不得的……”
  霍泠儿之所以會答應李代桃僵的最大原因也是因為這樣,因為得罪權貴的后果,她跟她爹可是深刻地嘗過了。
  “這……也是啦!”霍泠儿既然提到這种事情,趙痴也莫可奈何,因為現實的世界就是這么殘酷,“哦!對了,未來你有什么打算?我的話宋驤那家伙一個字也听不進去。”
  “我也不曉得……”霍泠儿輕輕歎了一口气,“我昨天求過他別把我送回去,讓我一個人走,他還是不肯。”
  “一個人走?這万万不可,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頭怎么過活?不行、不行!”趙痴揮著的紙扇直搖頭。
  “這也沒辦法,我不想被送回去,可是待在這里他又不高興,我想只有我走這個辦法了,等雨停之后,我想我就偷偷消失好了。”
  “不!你千万不能這么做,你想如果你走了,李嫣嫣的事怎么辦?他遲早會知道的,你這一走,后果會怎么樣,你應該也想得出來。”
  霍泠儿摸著書本沉思著。的确,她要是走了,而他又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他不是會沖到李府去大鬧一場,就是跑到王家要人,而不管哪一种都是危險的事。
  趙痴玩弄著手上的折扇,“原本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只是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很難。”
  “王爺想到什么辦法?不知道泠儿有沒有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事情能夠解決,再難我也會做。”
  “你愿意那是很好,只是恐怕不容易,你想……你能讓宋驤喜歡上你嗎?”
  “這……”霍泠儿沉吟著,頹喪地低下頭,“好像是不可能。”
  “所以我說很難吧!唉!宋驤這人其實是不坏啦!雖然他既沖動、又魯莽,而且沒耐性、又笨了些,不過他倒滿体貼人的,只要……呃……是他喜歡的人的話。
  “我本來想他要是能真心接受你,那李嫣嫣的事就等于解決了,而你呢!也可以安定下來,不用再擔心你義父那邊會怎么樣;可是,那天我才跟他提個兩句,他就竟然气跑了,那個死王八蛋,干嘛對那個李嫣嫣那么死心眼呢?天底下又不是沒別的女人,真是……”
  “不過,專情……也是他的优點吧!對女人來說……”
  “什么?啊!是、是优點,哈哈哈……”趙痴放松气氛似的放聲大笑,但心里頭對霍泠儿卻又更加同情。
  唉!男人的專情也許對其他女人好,可是,對她而言卻是傷害呀!
   
         ☆        ☆        ☆
   
  “小姐,這樣好嗎?万一被姑爺發現了……”如意皺著眉頭看著正要走出房門的霍泠儿。
  “沒關系,我去去就回來。”霍泠儿輕聲地說。
  “那如意陪您好了。”
  “不!你得留在這儿,万一有誰來,你就說我睡了,別讓人來吵我,知道嗎?”霍泠儿說完關上房門,手里拿著趙痴給她的那几本書,躡手躡腳地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后,宋驤對她的態度開始有一點好轉;除了前院一些地方還是不准她去外,后院她住的地方附近,他倒是不反對讓她到處走走,只是這陰沉沉的下雨天,到處一片霧晡滿A即使可以走走晃晃,也沒多大樂趣,所以,她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待在房里,看著趙痴給的几本書打發時間,但是寥寥數本書,她饑渴地啃不到兩天就看完了,無聊的日子又重新開始。
  她本來想請趙痴替她再換几本來的,但是找不到他人,她掙扎了一下午,決定晚上等屋里的人都睡了,再上宋驤的書房偷換几本來看。
  她摸黑摸索著,照著如意告訴她的方向走,就在接近書房時,她發現里頭有亮光,還有人聲。“頭儿,你這里好像怪怪的耶?”
  “有嗎?我算了兩次……”
  書房內有兩個人在對話,她听出其中一個人是宋驤,于是好奇地從窗縫旁往內看,發現里頭竟然是宋驤拿著算盤在算帳,一旁還有一個臉上有明顯刀疤的男人拿著筆在記東西,他們不時抓頭、不時咬筆,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霍泠儿看到宋驤在房內,知道是換不成書了,輕輕移動腳步就要往回走,但她才沒走几步,后頭就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后她覺得手臂一麻,整個人就被壓倒在地上。
  “啊……”霍泠儿失聲大叫,覺得自己的手快被扭斷了。
  “是你?”宋驤蹲在地上惊訝地叫出聲,剛才他瞥見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動,還以為是哪個小偷這么大膽,敢上他家偷東西,沒想到被他壓在地上的不是小偷,竟然是霍泠儿,“你想干嘛?”他放開手。
  “我……我是來還……書的……”霍泠儿握著右臂,痛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書?”宋驤這才發現地上散了好几本書,看起來有些眼熟,好像是他前陣子才買回來的,“你拿我的書干嘛?”
  “不是我拿的,是王爺……拿來借我看的……”霍泠儿掙扎著坐起。
  “要還書叫如意還就好了,干嘛半夜三更這樣偷偷摸摸地跑來?”
  “因……因為我還想……”
  就在她想解釋時,書房里的另一個人跑出來。
  “頭儿、頭儿!那個茶瓮的‘瓮’字怎么寫?”刀疤陸老六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帳本跑來了。
  “瓮?”宋驤站起來,“我看看,嗯……這個瓮嘛……”宋驤拿著筆對著帳本,平空描畫,就是忘了‘瓮’字怎么寫。
  霍泠儿坐在地上抬頭看,發現宋驤對著帳本拿著筆,面紅耳赤地,眉頭都快揪成一團了,于是整整衣服站起,對宋驤說:“我來寫吧!”
  “咦?你會寫字?”宋驤訝异地望著霍泠儿。
  “當然會。”
  宋驤看看帳本,又看看霍泠儿,搔著頭想了想,把手上的帳本和筆交給她。
  “那你寫吧!”
  霍泠儿接過帳長一瞧,差點沒笑出來,上頭的字像鬼畫符似的,更不用說有一大堆的錯字了。她搖搖頭,在一個很丑的“茶”字下面加了個端正的“瓮”字。
  “哇!這么難的字都會寫,而有……好漂亮的字喔!大嫂。”陸老六以欽羡的語气叫道,但隨即捂住自己的嘴;他一時不小心,大嫂這兩個字叫得太順口了,這可是犯了他頭儿的大忌。陸老六慌張地轉頭看宋驤,然后松了一口气,好在宋驤沒什么反應,只是低頭一直看著霍泠儿遞給他的帳本。
  “你……”宋驤望著霍泠儿,神情有點怪异。
  “我?我怎么了嗎?”
  “你會不會用算盤?”
  “算盤?會啊!”
  “那……”宋驤的表情更奇怪了,他握著拳頭,額上滲出汗水,眼睛一下往四周看,一下又往霍泠儿臉上看,感覺上好像很緊張,“那你……能不能教我,我不太會……”
  “耶——”陸老六當場大叫,惊訝得倒退三步。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從來不求人的宋驤竟然會請他最討厭的女人教他東西?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嗎?
  宋驤瞪了陸老六一眼,然后順過頭來,以期待的眼神望著霍泠儿。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自己會向她提出這种要求,只是他很自然而然地就……而且他直覺她會幫他。
  “教?可……可以啊!”霍泠儿嚇了好大一跳,宋驤竟然要她教他用算盤?這下她還真覺得有那么點受寵若惊哪!
  宋驤領著霍泠儿匆匆回到書房,立刻將他剛才在算的帳冊和算盤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我算了好几次,可是好像都不太對。”
  霍泠儿翻開帳冊,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她真不敢相信一個做生意的人,帳竟然會記得這么爛,她才不過翻了兩三頁,里頭的錯誤恐怕就有不下十項,糟糕的情況只能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
  “以前都是我娘在記帳的,但是她這兩個月身子不太好,我就沒再讓她做這种費神的工作了,可是我腦子不好,又不太會用算盤,這些帳我怎么算就是怪怪的。”
  “嗯……你知道算盤上這些珠子是代表什么意思嗎?”
  “大概知道。”
  “那好,不過我再從頭教一遍好了。”霍泠儿搖了搖算盤,將珠子弄整齊,“下面的這些珠子一個是代表‘一’,上面的珠子一個是代表‘五’、一個是代表……”
  霍泠儿仔細地教了宋驤算盤上珠子的用法,然后又實際演練了几遍給他看,然后讓他自己練習,并在旁邊指正錯誤。不知道是老師教得好還是學生努力學,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他把基本的運算都給弄懂了。
  “一兩五錢加上三兩六錢等于……五兩一錢……啊!我會算了!”
  宋驤認真地地撥動算盤上的珠子,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可是在他身旁翻著其他帳冊的霍泠儿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這兩個月,家里的錢是不是有短少?”霍泠儿拿著帳冊問道。
  “呃!听你這么一說……好像有,昨天對帳,家里好像少了……”
  “少了十二兩。”陸老六在一旁答腔。
  “這就對了。”霍泠儿將帳冊放到桌上指給他看,“這是上個月的帳本,你看,這里有名目卻沒有數目,這邊是有數目卻沒有名目,而且……你好像有好几批貨給了訂金卻還沒去拿,還有這邊、這邊、和那邊都算錯了,難怪帳會不對。”
  宋驤看著一塌糊涂的帳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他看貨和買賣的能力還可以,可是對金錢和帳目卻沒什么概念,以前有他娘幫著,帳目還算清楚,可是他現在自己弄,卻搞得人仰馬翻,還出了一大堆錯。
  霍泠儿看著低頭不語的宋驤,歎了一口气,拿起帳冊和算盤,在他身側坐下。
  “我來吧!還好只是兩個月的帳,應該很快就可以弄好,其他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查一查交貨紀錄,應該也可以弄清楚。”“真……真的嗎?你愿意幫我……”
  宋驤望著霍泠儿,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激。糊涂帳記到現在都有兩個多月了,再不想辦法解決,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關門大吉,而他說什么也不愿讓有病在身的老母再為這些事操心,可是自己和兄弟、伙計們卻都沒一個人行,正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他煩惱得快炸破頭時,霍泠儿竟然說要幫他,這簡直就跟天神一樣。
  “嗯,我幫你做,給我兩本新的帳本,我重新做一遍。”
  宋驤很快便拿來新的帳冊、一邊幫霍泠儿磨墨,一邊在旁看她怎么作帳,而陸老六則幫她找她所要的資料。就這么算著、記著,不知不覺已經雞鳴天曉。
  霍泠儿在帳本上記完最后一筆后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气,她捶捶自己的肩膀,將嶄新的帳冊交給宋驤,宋驤手捧著帳冊,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頭儿,你看,大……呃!不是,我是說李姑娘好能干喔!這個帳……做得好棒喔!”
  陸老冰望著宋驤手上那本井然有序、整齊清洁地几乎會發出光芒的新帳冊嘖嘖贊歎,他想就算是精于家計和帳冊事務的宋老夫人,大概也很難做到這樣。
  宋驤百分之兩百同意陸老六的話,這帳,做得實在是太完美了。
  他低頭看著帳冊,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他這輩子從沒有這么感激過一個人,可是他現在好感謝、好感謝霍泠儿。他緊握著手上的帳冊,抬起頭,很真誠地對她說:“謝謝!”
  雖然只是簡單的兩個字,但霍泠儿知道宋驤是真心地感謝她;她望著他,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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