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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為君狂思


  獨孤吹云和獨孤胤狠狠打過第二場后,硬是在桃花島賴了下來,既然得到努爾北都的默許,黃蝶不置可否,也不想問。
  只要不跨出她居住的“芥子苑”,誰都不會輕易來打扰她,那么,她也不用再去面對他狂鷙的情緒。
  她极嗜靜,不愛鎮日來來去去的侍女、家仆,所以一到桃花島就選擇了最僻靜的院落栖身,由于离主宅實在太遠,家丁們沒事絕不會來打扰她,所以常常一整天里,就只見斑斕跟她主仆兩人流連在這間玲瓏古雅的屋子里。
  這天,黃蝶戴著頂覆薄紗的涼笠蹲在庭園中拔草,身為侍女的斑斕耐不住熱气的折騰躲進涼亭休息,躺著躺著,被風醺得夢周公去了。
  久久不聞斑斕喳呼的聲音,黃蝶約略知道慵懶如貓的小班斕肯定又睡回籠覺去也,她會心一笑,徑自气定神閒的做著手下的事。
  拔草對她而言其實是件困難的工作,一開始她會連花帶草一起拔去,整座花圃慘遭她凌虐過后几乎無一幸免,被斑斕笑過好几遍后,她痛定思痛,想到懶驢打滾的笨法子,就是先摸索,然后抓著她的“眼睛”——斑斕一再詢問,當然這法子也高明不到哪去,通常,斑斕會哀聲歎气個大半天,再乘机混水摸魚后,溜去睡她的大頭覺,就像現在一樣,不過,在她的堅持下,就算一個清晨只能除完少少的巴掌大地方也夠她自豪的了,畢竟她能确定一株不屬于雜草類的植物都沒誤拔。
  “啊!”她伸回指尖。又被帶刺的玫瑰花給扎到了。
  她老學不會要避開這些動不動以傷人為樂的花樹,她手中深淺不一的傷痕都是拜它們所賜哩。
  “為什么來做這樣危險的工作。”她的手被半途攔截,落人別人的掌中。
  自獨孤吹云手中傳來的溫度嚇了黃蝶一跳,她不由得腳下一軟,整個人癱坐在泥土上。
  “你的膽子這么小。”他已經盡量放重腳步了還是嚇著她了,獨孤吹云略帶自責的蹙眉。
  他寬闊的身帶來沁涼,方才揮之不去的驕陽似乎蒸發了。
  “放開我!”她不由得臉紅,透過白紗更是嬌嫩可人。
  她并非膽小,是不習慣有人碰她。
  獨孤吹云直接將她泛出血珠的指頭納入嘴中吸吮。
  “不要!”一股奇异的電流從她的食指竄至全身,黃蝶使力想救出自己的手。
  “不要掙扎,我會很輕的。”他的聲音有些混濁,像舍不得什么。
  黃蝶忍著,等待中,他放肆的舌卻靈敏的舔了她的指一下。
  她渾身一凜,使勁抽回手,用剩余的指包握住食指,緊緊地。然后擰著寒白的臉用力站起來。
  “小心。”獨孤吹云見她危顫顫的動作,雙手又自然的伸出。
  “我說過不許再碰我,如果你敢,我咬舌給你看!”他一點章法都不放在眼中的張狂讓人難以消受。
  “不要誤會我,我只是想對你好。”每次她總像受惊的兔子,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開他。他這么惹人厭嗎?
  “不需要。”她無爭的世界里不用再多出不相干的人來。
  “我知道你不愛說話,但是對誰都還肯施舍几句話,卻獨獨對我排斥,為什么?”她前后躲了他數天,他受夠了。
  “你不用對我好,真的不用。”她推托,就像拒絕誰提供的無聊意見一樣。
  “為什么?”獨孤吹云快翻臉了。
  她一個勁的拒絕他,偏偏對她的渴慕卻益發沉重。
  他相信只要自己用強絕對能夠得到她,但是他不愿意這么做,他的生命中頭一次出現他想以整個生命去呵護的女人。
  對黃蝶,他一見鐘情,不能自己。
  所以眼巴巴地跟到桃花島,再次見到她,更是痴迷得神魂顛倒,他渴望她到了心痛的地步。
  “你不知道我是個人人嫌惡的瞎子嗎?”這种自貶的話還要她說几次?
  她能夠想象眼前的男人有副器宇軒昂的身材,還有他低沉又帶磁性的嗓音,即使她無從知悉他的容貌,這樣的男人已經很難讓人討厭了。
  可就因為她太有自知之明了,才堅決的撇清彼此之間的關系。
  她是人們口中貨真价實的紅顏禍水,從小到大,她的面容只為她帶來一次一次的苦難,女人長得美在任何年代都是悲哀的事。
  因此,從她懂事開始,出家為尼長伴青燈了度余生就深植在她的腦子里,益發年長更堅定她遁世的決心,要不是努爾北都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她對紅塵早就無心戀棧。
  “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這种話我听過太多了。”對自己這雙眼睛,她早已心灰意冷。
  包括她那無緣的爹親、努爾北都和獨孤胤都曾為了讓她复明而到處奔走,然而,她越在意失望也越多,一次次被判死刑的打擊,讓她索性承認了自己必須永遠活在黑暗中的現實。
  承認事實其實并沒那么難,因為總比不切實際的抱著縹緲的希望過日子要強得多。
  承認了這個事實讓她不再以淚洗臉,不再黯自神傷,不再為自己的眼盲而自悲自棄。她還有需要她費心的人,她必須活下去,所以,面對現實縱使殘酷,卻讓她活得實在。
  “如果我不能醫好你,放眼天下再沒人了。”它是一國之尊,只是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理由。
  黃蝶一怔。旋即皺眉。“如果是數年前,我會因為你的提議感激涕零,可是我早就不在意自己的未來,所以,真的,不勞費心了。”他或許擁有驕傲的條件,但是她真的不需要了。
  “不要皺眉,我說了讓你不悅的話嗎?我對你絕對沒有惡意,你一定要明白。”他矛盾极了,賠小心的話就這么脫口而出。
  似乎有什么東西柔軟而纏綿的淌進黃蝶如鏡的心田,真正不講理的男人是不會用這樣濃烈的口吻說話的,似乎……她還听出一些些熱情的狼狽。
  “你……令人費解。”也令人困扰。
  她真的不懂這感覺不俗的男人為何會看上身有殘缺的她?
  雖然他救過她那么一回,總不會硬要她以身相許吧!
  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呵,她肯定被太陽晒昏了頭,居然有了這种不切實際的想法,無聊又可笑。

         ★        ★        ★

  七月的陽光不值得人親近了,縱使天色才剛發白,由地底散出的熱气也能讓人蒸出一身汗來。
  她最是怕熱,總選在天不亮的時間出門散步。
  而此時的斑斕還在呼呼睡大覺呢。
  一路緩緩行來,馬儿啁啾,晨霧貼著她的肌膚,讓全身的細胞都活躍了起來。
  植桃苗的工作已經暫告一段落了,一片綠秧秧的樹挺著腰杆仿佛就等著黃蝶到來。
  澆水、除草,甚至去虫害,黃蝶從不假手他人。
  縱橫各一百零九步的區域腫了二十棵,間隔一百步,又是另一區,而整個桃林共分成七區。
  當然,以她有限的能耐,僅僅一區就夠她忙的了,剩下的區域只能划分給園丁們管理。
  澆水跟除草都難不倒她,令她退避三舍的是驅虫的任務。
  她來到桃林,由樹木分泌的樹脂和專屬林木才有的芬芳,讓黃蝶很容易的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瞇起眼深深嗅著大自然的气息。
  “你的樣子好象找骨頭吃的大黃狗。”那嬌俏模樣動人之至。低笑的聲音有著忍俊不住又壓抑的喘气。
  不怎么优美的形容辭卻妥貼之至。
  黃蝶微睜眼。又是他。一個無所不在、老在她身邊打轉、被她明拒暗躲不知多少次卻不肯打退堂鼓的男人。
  一件薄暖的外套里上她貪涼的肩。
  “早晨的露水還重,你就是不記得多加件衣裳。”他的手透著不會壓迫人的溫暖在她的肩上逗留了一會儿。“你真把斑斕那丫頭寵坏了,她比你還像主子哩。”從沒見過一個丫頭睡得比主人還晚。
  “我沒把她當丫頭看,她也是人家父母生養的孩子,我跟她的際遇差不多,是我運气好碰上北都,名義上我是小姐,實質上都一樣,所以何必要求什么尊卑先后呢?”
  獨孤吹云沉沉的笑出聲,聲音里面有著自得。“終于承認自己的內心不像外表那樣冷冽了。”
  黃蝶一呆,他看出了什么?
  “我只是將心比心。”
  “好個將心比心……那我呢?你的心里可有我?”
  “你……”她有些惱了。不管她說什么他都能旁听附會胡攪蠻纏一遍,不可理喻的人。“我不想跟你說一些有的沒的。”
  她蹲下,開始她每天例行的工作。
  只要不理他,他應該就沒轍了。
  是嗎?獨孤吹云了然一笑。
  她也太不了解他了。
  他也彎腰蹲下,將一把堅硬的東西塞入她的手中。
  “這是什么?”摸起來像一個大型的毛筆,她不自覺打破不理他的堅持。
  “讓你掃蕩毛虫的刷子。”
  他沒見過像黃蝶這樣熱愛勞動的女人,她不在意自己看不見,也不麻煩旁人,什么都自己來。就是這份与眾不同的認真讓他熱烈的情緒更高昂了。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來!我示范給你看。”捉住她的小手,獨孤吹云堂而皇之的湊近她。
  屬于男性特有的味道竄入黃蝶的鼻扉,雖然她專心的听著獨孤吹云的講解,心無旁騖,卻不知不覺地將獨孤吹云的气息織進她生命的經緯。
  獨孤吹云這數十天來發現急躁冒進只會唐突了佳人。只要手法強硬霸道些,她偶發的友善立刻就蕩然無存,甚至冷淡無禮,讓他的挫折感益發沉重無力了。
  她是不理人的,并不是針對他一人,是個性使然。
  她獨來獨往,對誰都秉持著如水的距离,但不是高不可攀的驕縱傲慢,獨孤吹云發現都是因為她本身的不善言語和羞澀所造成的。
  只要是有人找她說話,她便臉紅。
  拒絕不過是她的保護色而已。
  他將對她的怜惜放在心底,發誓不讓她有拒絕他的机會,為此,他收斂了君王的自以為是,學著去尊重一個女人。
  對她的作息了若指掌,便是箍住她的方式之一。
  “你瞧!順著葉縫和骨干掃下來,不管任何虫子都能袪除,又不會傷到枝葉。”他放手讓黃蝶試驗。
  “好象真的很好用。”面露微笑的黃蝶為這便利順手的小玩意著迷了。
  “為什么堅持要种這种桃樹?我听家丁們說這是你的主張。”他“習慣”的為黃蝶擄高水袖,一層又一層,一手弄好換一手,以免沾到泥土。
  “北都喜歡。”拒絕不了他体貼過火的動作,只得任著他去。
  獨孤吹云眼中升起陰霾。
  “就因為他喜歡,你就把自己累成一頭驢子?”這种動机似乎已超越了兄妹的范圍。
  “做自己喜歡的事哪有什么累不累?”她不能像一般的女子躲在閨閣里繡花做針黹,也拿不得鍋碗瓢盆,与其做一個專要人侍候的廢物,這片充滿生机的土地無疑是她心靈和肉体的避風港。
  “看著我!”他發急。
  “別要求我做不到的事。”她淡淡的頂回去。
  獨孤吹云行動如雷,截住她沾泥的手往他雙頰碰去,粗嗄的气息混亂的帶著命令。
  “用手、用你的手來看我,感覺我對你的一片誠意。不許退縮,我的手勁很大,別讓我不知輕重的弄痛你。”
  全然的霸道里潛藏著點滴的溫柔,那么急切的話敲在黃蝶耳膜,她被蠱惑,掙開著拳的小手貼著獨孤吹云的頰,不動了。
  “看我!”他渴望的低語。
  她的十指貼著他飽富彈性的頰,沈淀下心情,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一個勁的排斥眼前這個男人。
  她以指代眼,感触到他溫潤飛長的劍眉、飽滿光澤的前額,削瘦高挺的鼻梁、略長的頰和往上翹、似乎正含笑待她的唇。
  不曾有誰讓她這樣子“看過”,由一開始的小心怯懦到加遽的呼吸,在她內心從無具体容貌的獨孤吹云逐漸成型了。
  她的触摸延伸到他寬厚的肩,獨孤吹云沒有阻止,任她一路探索下去。
  徜徉在這樣的怀抱其中會是什么滋味?她倏地臉紅,打斷天馬行空的意念,急忙收手了。
  “我長得還可以吧?”他著迷于她驀地翻紅的粉頰。
  豈止是可以,他的長相可稱得上是俊俏。黃蝶斂下雙睫,從心里輕說。
  “讓我來照顧你。”他說。
  她小口小口的喘气。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讓我發狂!”他的聲音攙入濃烈如酒的情意。
  黃蝶躲開他异常熱情的注視,有些沒把握。
  “你讓我困扰……”
  她不明白在心底攪和的是什么,也無法形容她的心情。
  “別怕,我會給你時間,等你厘清我的定位,可是,別想乘机逃開,那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深情款款的愛語,對獨孤吹云來說,這是通牒,是他誓在必得的宣言。
  然而,他所謂的時間期限竟來得如此之快。

         ★        ★        ★

  深褐的八角窗前枝椏橫疏,梧桐、盤槐青郁可愛,翠蓋滿院,玉蘭、紫薇清香扑鼻,尤其正當暑夏,黃瓦粉牆下的鳳凰花遍洒灩瀲,像一把朝天奔放的火焰,奪目凄美。
  移座當窗,獨孤吹云正握卷淺讀。
  与他面對面坐著的是听得用心的黃蝶。
  那是一卷厚重的“封神演義”。獨孤吹云逐字念到姜子牙火燒琵琶精,种下妲己魅惑紂王毀家傾國的因果。
  一個章回結束,獨孤吹云放下冊子,啜了口碧蘿春茶。
  黃蝶嗜書,是他走進她的芥子苑才發現的。
  斑斕的說書能力一等差,跳字能力卻一流的強,這种情況下黃蝶居然仍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忍也心痛,抽掉小班斕的書,取代了她位置。
  一路听著獨孤吹云行云流水般的講書,斑斕從不悅到張大眼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決定要將這偉岸俊逸的美男子當成偶像來崇拜。
  桃花島上誰不帥呀,可是就沒人的聲音這么好听,讓她為之著迷不已,再說,原來听書跟說書的感覺差這么多,一個享福一個吃苦,她解脫了。喔喔!!
  “你說的跟班斕不太一樣——”從書本的情境中回神,黃蝶不由得微笑。
  斑斕半吊子的識字品質跟獨孤吹云實在沒得比。
  “小姐,你可不能這樣說!我斑斕不就識得那几個大字,那些蚯蚓一樣的字不是常人能看得懂的,是小姐把鐵拐李當快銃手用,不能怪我啦!”斑斕可不依了,撒嬌的緊。
  “斑斕!我沒那意思。”黃蝶發窘。
  “小姐的臉皮子薄,算我沒說好了。”唉,她的小姐就是經不起逗,這樣也臉紅。
  真是沒法沒天的丫頭!“斑斕,麻煩你去廚房端盤時鮮水果來。”獨孤吹云不著痕的遣走饒舌的小麻雀。
  “是。”斑斕輕快的跳了出去。
  黃蝶惊訝得忘了說話。
  “她沒被我收買,只是心悅誠服而已。”獨孤吹云看透她那丁點心思。
  “就連胤都使喚不動她,她拗起性子來連我也必須好言好語才差得動她呢!”他究竟魅力何在啊?
  “不提她,你瞧我給你帶了什么?”他故件神秘的掏出一張折疊方正的宣紙。
  她看不見,無從猜想起。
  “是什么?”
  一片輕如蟬翼的東西被放進她溫潤的手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撫触。“是花瓣。”
  他又故弄什么玄虛。
  “還有……”他催促她,她沒把整個東西的面貌“看”完。
  帶著疑惑的美麗神情,黃蝶憑著感覺繼續用食指探索。
  隨著感覺的輪廓出現,她如玉的臉泛起喜悅的光澤,宛如精心雕琢的寶鑽,美不可方物。
  “是……只蝴蝶。”
  花托是飽滿的蝶腹,优雅的触須是鳳凰花的花蕊,薄薄的羽翅是艷紅帶黃點的花瓣。那是一只停佇在她掌中似要乘風飛去的花蝶。
  “喜歡嗎?”他其實不消問,從黃蝶單純的臉蛋就知道他取悅了她。
  “我想把它夾在書頁間。”她几乎是興奮的。
  “它是黃色的蝶。”獨孤吹云話中有話。
  “鳳凰花不都是紅色的?”她沒意會過來。
  “紅的蝴蝶不稀奇,黃蝶才是特別的。”他一輩子從沒拐彎的示愛過,也不曾向誰表示過愛意,她發現了嗎?
  “你……話中有話?”
  “是。”獨孤吹云坦蕩地承認,心中有份激越的悸動。
  他靠近她,握住她攤在桌面的小手。“你終于感覺到我對你的情意了嗎?”
  “你胡說什么?”遮不住的嬌羞強忍不住。
  “我是正經的,你一定又要問我愛上你哪一點,對嗎?”他的聲音愈來愈濃烈。“我愛你奇淡如水的冷調,愛你絕不肯壓低自己的自信,愛你的一舉一動,愛得無理可解釋,這些理由足夠說服你接納我了嗎?”他不想逼得太緊,可是要刻意壓抑自己的愛意卻比什么都痛苦。
  黃蝶納悶地垂下頭。這是哪門子的愛法?毫無道理又几近賴皮的示愛,還有,她對他的來處根本一無所知,或許她對愛的感覺太嚴苛了,但,為什么不,在她的生命計划中根本沒有愛情這項東西,如果真要愛,她要全心全意的、始終如一的愛情。
  所以她非小心保住自己的心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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