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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土御門站起身,后擺拖著乳白色的曳地裾裳,帶著虛偽的兄妹親情來到十方篱的面前,大手輕輕地探向她沁涼的玉手,將她的身子往上提,更是惊覺她絕麗的面容,身后的大臣則是發出一聲聲的惊歎聲。
  她柳眉微揚如箭,星眸澄亮似水,小鼻挺俏美麗,檀口粉杏似花,粉嫩賽雪的肌膚仿若吹彈可破,而額前不曾修過的云發直垂下胸前襲衣,露出一張勾魂攝魄的無儔面容。
  她果真是艷麗得不似人類,若說她是仙人,倒又覺得她的眉目之間,隱隱約約顯露著妖异的美,一种屬于魔物才會擁有的詭美。
  “陛下,十方篱受之有愧。”乍听一聲聲倒抽的气息,只是令十方篱更加難受地垂下眼眸。
  “豈會有愧?你是我的皇妹,不是嗎?”
  土御門煞有其事地擁住她微瘦的身子,哽咽而虛假的嗓音令在場的數位大臣皆感同身受,不過,惟有被他擁在怀里的十方篱看得清事實的真偽;或許是在清靜的廟宇里待得太久了,一旦接触到污濁的气息,她便能夠分出真偽,也或許是血液中的魔血,令她可以看清。
  十方篱蹙緊眉頭,不發一語地任他擁在怀里,心里直覺得悲哀。
  “從今以后,你便是我的皇妹,是我最心疼的皇妹,不再是別人口中所說的魔,即使是魔,你亦是我的皇妹,這是一輩子也改變不了的事!”
  十方篱默不作聲,淚水卻在清瀅的眼眶中打轉,盡管她心里明白這是謊言,盡管她明白這是殘酷的虛情假意,但……她仍是愿意相信,只因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說過,沒有人愿意對她說出這么溫柔的謊言。
  “從今以后,我會好好地待你,將我的榮華富貴与你分享,你就在我所賜的宅邸里住下吧!沒有我的允准,你不能隨意离開,知道嗎?”他輕輕地牽著她柔若無骨的纖白玉指,來到他差隨侍設下的障子前,才又走回軟墊上。
  十方篱跪在障子前,望著冰涼的手心,再望著他堅毅的背影,望著他利欲薰心的俊臉,心里哀戚不已。
  明知道是謊言,她又在痛苦些什么呢?
  “陛下,你就是要這個妖魔扳倒北條家嗎?”一名大臣趨向前去。
  “她可是個妖魔啊,她可會听從陛下的命令?”另一名親信也不由得擔憂起來;她是美人,但美得如此妖詭的女人,實是令人憂懼。
  “你們全都退下。”
  哼!他若是怕了她的話,又豈會將她自伊勢召回京城?若真是沒有制伏她的辦法,他又豈會迎接這半魔回宮?
  反正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他若是不想個辦法先自保的話,他連明天的太陽都瞧不見了,還怕什么半魔?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她配合他,將北條家所推出來的將軍除掉,亂了北條家的士气,其余的便不是問題。
  她既是半魔,亦是陰陽師,他相信要她做這么一點小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是不?
  几位親信相互睨了一眼,隨即便自動地自紫宸殿上兩旁的后廊退下,空蕩蕩的大殿上只剩下土御門和十方篱。
  “阿篱,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永遠都待在我的身邊,好讓我彌補上皇曾經對你所做的傷害,可是……”土御門見四下無人,撒起謊來更是輕而易舉。
  “若是能有什么事可以讓十方篱來做的,就請陛下下令吧!”十方篱心知肚明,只是認命地等待著。
  “或許你遠在伊勢,較不清楚這几年來京城里發生許多事。自平源之戰,近至賴朝將軍之死,北條氏無恥地占据賴朝之幕府地位,更想聯結各個庄園,想毀了皇室不變的地位,想讓我成為皇室的不肖子孫,我……”他像是嗚咽似的,痛楚不堪。“我真是不甘啊……”
  十方篱靜靜地听著,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只因她對這些政事一直是一知半解,在廟宇里的生活里平靜怡然,沒有任何的紛爭,自然也不會有太多的怨念;但是自前几個月起,她卻在伊勢發現了厚重的怨念,密密麻麻地蓋住澄澈的天際。直到那時她才明白,那些怨念竟是自京城傳來的,難怪在伊勢時,不管她如何斬妖除魔,那些怨念仍是無法掃除。
  是怨、是念,是丑惡的人心,是爭權謀利的人心才會導致山中的鬼怪侵入人類之中,仰賴著污穢的意念而存活。
  既然她已經來到這里,沒道理要她漠視悲劇的發生,而不采取任何的補救方法;可是,一直使用魔力,會讓她一天天地忘了自個儿也曾經是個人類……
  “阿篱,我原該是要給你一個無后顧之憂的生活,但是現下的情勢……”面對十方篱的默不作聲,土御門也只能繼續著拙劣的演技。
  “十方篱愿意听從陛下的任河差遣。”十方篱輕喃著。
  他要的便是這樣的回答,不是嗎?
  早知道要破除先例將她迎回京城,絕對不可能有什么好事的,但是她卻仍然愿意相信,即使明知道是謊言,她仍是試著相信……好悲哀的感受,難道她在這些人的面前,只是這樣子的价瘡嗎?
  沒有人需要她嗎?
  “阿篱,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听她這么一說,他不禁欣喜。
  “需要我的幫忙?”
  他需要她?是什么樣的需要!十方篱思忖著。
  “我希望你可以幫我除掉北條家甫上任的將軍。”見時机成熟,土御門也不再嗦。
  “我?”十方篱一愣,隨即抬眼,隔著障子的縫隙,望著他殘酷的臉。“不行的,我無法做這种事情,我……”
  她只會除魔,只會破念,她還不曾殺過人,他竟要她……
  “這一戰,關系著皇室一族的未來,身為皇室一員的你,難道忍心要眼看著皇室毀在亂臣的手中,也不愿意幫我的忙?”他不給她任何反駁的机會。
  “盡管如此,也不一定要殺人。”她仍是不愿做這一件事。皇室与她何干,皇室存亡与否,為何要由她背負責任?
  “阿篱,這是戰爭,倘若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他怀柔迂回地道。“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偌大的皇宮淪為地獄?盡管你可以做到視若無睹,但是我卻不行,我背負著一族的命運,為了捍衛族人,即使再殘忍的事情,我也一定要做。當然,要我為了族人求你,我亦是心甘情愿。”
  “可是……”她感到左右為難。
  別說是人,她連只蚊蠅都不曾殺過,現下要她殺個人,著實是太為難她了;而且,那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要她如何下手?
  她辦不到,她真的辦不到!
  “好,如果你真的可以坐視不理,我也不愿意再求你。”土御門悻悻然地說道。倘若不是由于一些落魄貴族都已倒戈在一些武將之下,讓整個皇宮形如空殼,毫無抵抗的武力可言,他又豈會將她請回京城?
  “不是的,我只是……”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倘若是要她去做別件事,她必定會欣然接受,可要她殺人,這實在是……太為人所難了。
  “阿篱,你听我說,殺了一個人,可以換來几百條、甚至几千條的人命,那么犧牲一個人的命,不也是值得的?”
  土御門淡漠地說完,卻又無奈地歎气,十方篱瞧在眼底,纖白的玉指互絞著,心中天人交戰。
  “我明白了……”
  她明白,她才是那一個被犧牲的人,但若是如天皇所言,一個人的命可以換取那么多條的人命,那亦是值得的;尤其,她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好,那我便要你下嫁于他,陪侍在他的身邊,等待大好時机,再把他給除掉。”土御門興沖沖地說道。“對了,待新嘗祭舉行之際,他到皇宮里來的時候,我便招待他上一條宅邸去,由你親自接待他,讓他成為你的丈夫;如此一來,事情便能完善的解決。”
  “可是我不能……”
  要她与不曾見過面的人成親……別說她是一個守身戒的齋宮,光是她身上所流的血,也令她不敢去愛人,不敢再將腥臭的血源傳承下去。母親曾經犯的錯,她定是不會再犯的,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走上和她一樣凄涼的路。
  “那不過是為了讓源拓朝能夠多待在京城里的借口罷了。”他解釋著,丑惡的臉上眉飛色舞。“若是將他拉离他的勢力范圍,一旦在這里待久了,將他身邊的軍全釋去,事情便万無一失了。”
  別說十方篱有著殺人于無形的魔力,光是靠她這一張令人縈魂系魄的美顏,有多少個男人能夠不為她所惑,更何況源拓朝不過是個不起眼、窩囊無用的賴朝之后,他豈可能不被她給迷得神魂顛倒?
  待他將源拓朝牽制在京城里,等他招兵買馬,聚集大批的武將与落部,再命她把他給殺了,他便能以此減去北條家的勢力,讓原本的主權回到皇室身上,而不再只是空有虛名的傀儡政權。
  “我知道了。”
  瞧他想得出神、想得忘我,十方篱只能苦笑;他的愿望太過于淺顯易懂,即使遮去埋在心中的魔眼,她仍可以看見他明顯的欲望。
  “既然知道了,可不能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想著政權即將回歸,土御門笑逐顏開,牽動著喉頭,逸出一聲聲益發狂妄的笑聲,卻突地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斷。
  “不知道是什么事讓天皇如此開怀?”
  低柔而夾帶著嘲諷的濃濃笑聲之中,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邪魅魔佞,令跪在殿上的十方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寒凜,身子不住地打顫。
   
         ☆        ☆        ☆
   
  “拓朝!?”土御門惶懼地喊道。他雙眼圓瞠,卻不敢直視他。他怎么會來了?為何外頭的守衛全都沒有人向他呈報!難道是全軍俱滅,全都不留活口了?
  天,倘若他方才講的話,全讓他給听到,他會怎樣對付他呢!
  惊慌之余,他眼角余光瞄到障子里的十方篱,頓時又覺得信心百倍;是啊,沒什么好怕的,他有半魔在身邊,他又有何懼?
  他是殺不了他的,不只因為他是一個無用的貴族之后,更因為自己的身邊有著一只听話的半魔。
  “陛下,怎么了?怎么又突然不笑了,是我扰了你的興致嗎?”源拓朝唇角漾著笑,邪美的俊臉噙著令人難以解讀的意味。
  他一步步地走向土御門,邪肆的黑曜眼瞳更是狂妄地落在障子里頭的纖弱身影,直到他超越了障子,來到土御門的面前。
  是他!?
  十方篱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是他!
  即使換了發色、變了眸色,她仍是可以一眼看穿他的本質,認出他便是方才站立在樹梢上的魔。
  他的身上毫無掩藏地漾著漫身妖气,俊美不似人類的面容,以及勾笑詭邪的唇角,還有那一雙令人生畏的寒眸……他不是人類,他絕不可能是人類;不只是因為進宮里前匆匆一瞥,讓她瞧見他古怪的身影站立在樹梢上,也是因為他的身上有一股懾人的妖气。
  但是,他怎么可能進得來?
  在她進紫宸殿之前,她明明在整個皇宮之內設下結界,只要是靈体,便無法進到里頭才是,為何他……
  難不成他不是靈体?
  若不是靈体,難不成是有人附身在原本的人身上?
  可若是被附身,為何他的体內沒有殘留原本那人的意識,全然是他這個宿主的意識?
  莫非……他与她是同族!?
  皆不是怨念所生,更不是被欲念所吞噬的靈魂,而是一出生便已是渾然天成的魔物?
  “陛下,這一位是……”
  睨著土御門瞠目結舌的模樣,源拓朝更是囂狂地笑著,魔魅的眼瞳直視著障子后的十方篱,心里則思忖著該如何摸清她現下的底細,又該如何將她納入自個儿的羽翼之下。
  “她是我的皇妹。”經他這么一問,土御門才稍稍拉回神智。“由于被上皇送到伊勢神宮成為齋宮,遂到現在才又回到宮里,甫賜了封號。”
  “哦?”源拓朝微挑起眉頭,邪魅的眼瞳直瞞向她,像是穿透了障子,直視著她疑惑的眼瞳,淡淡地扯動唇角。
  原來是王女?如此一來,他若是要得到她,是否又多了一點困難?
  “十方篱拜見拓朝將軍。”
  她輕輕地伏身,纖纖玉指卻拍向地面,一道凌厲的伏魔式神,以透明的气息襲向源拓朝的雙腳,往上攀爬至他的腰間,卻見他的大手往下一拍,在腰際間擒住了飛躍的伏魔式神,隨即狂妄地甩了甩手,像是沒事般地向十方篱應道:“篱殿不用客气。”
  她既是受封的王女,現下的身份應是內親王吧,源拓朝在心里思忖著他才得到的知識与時代背景。只是沒想到她真如他所想,体內果然擁有魔物的气息,夾帶著些微的人味。
  “你今天怎么來了?不是明天才會到的嗎?”見兩個人行過禮,土御門欲掩飾方才的失態,遂拿出威嚴的姿態面對他。
  “是提早到了,順而奉北條大人的命令到京城里走動、走動,免得讓陛下忘了我是誰。”他淡笑著,幽冥的雙眼卻無絲毫笑意;只有他自個儿明白現下扮演著什么角色,不過,若是太窩囊的角色,他可是演不慣。
  他洒脫慣了,也隨性慣了,是這樣的桀驁不馴、狂浪不羈,自然學不會那畏首畏尾的蠢模樣;從今日起,源拓朝不再是往常的源拓朝,他要改變這個人的歷史,要改變眼前這個女人的命運!
  “是嗎?”土御門咬牙地道,卻不敢哼聲。
  北條氏實是太瞧不起皇室了,竟找了一個最窩囊、卻又是惟一擁有賴朝血統的貴族,在他的面前耀武揚威,壓根儿忘了他這個天皇到底是什么樣的地位。
  “只是方才見陛下笑得好開心,不知所為何事?”
  “呃,是為了新嘗祭的事情。”
  或許是太過于畏懼,令他忘了自己一開始便打算要說的事情,反倒扯出一堆不著邊際的話;不過,新嘗祭的事倒也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也是為了祈求皇室大胜,才提早舉辦的。
  “新嘗祭?”
  若是他沒有記錯,新嘗祭不是應該是在新年時,為了酬謝各方大神所賞賜的米谷類所舉辦的;怎么現下尚未入冬,便要酬謝天神了?
  源拓朝挑高眉頭,幽詭的深黯眼眸饒富興味,淡淡地睨了一眼土御門的倉皇失措,再度回到那抹纖細的身影上。
  “而阿篱正是這一次新嘗祭要跳神樂曲的巫女。”原本是打算待發出新嘗祭邀請函之時,才要邀請源拓朝的,不過既然他現下來了,倒是替他省了一點事,反倒讓他可以提早解決這件扰人的煩事。
  “巫女?”他眯緊如星辰般的眸子,難以置信地睇向障子里的她。
  她是巫女?笑話,他可不曾听過有滿身妖气的巫女。
  “阿篱可是本朝屬一屬二的陰陽師,由她來扮演這個角色,是再好不過了。”他謹慎地說道,不讓他有起疑的机會。
  “是這樣子?”他輕聲喃道。
  陰陽師?陰陽師不是在除魔的嗎?憑她滿身妖气,她也可以除魔嗎?
  “呃,不過……也是為了你和阿篱的婚事。”
  原本是不打算這么快揭曉的,既然他已然帶頭提起,他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婚事?”
  他的眉挑得极高,難以置信會有這樣的運气,唇角更是不自覺地勾動著,眼瞳有意無意地睨向障子里;而障子內的十方篱卻是有口難言,他是個魔,是她該殺的對象,她怎能与他成親?
  剛剛,陛下說要殺他的話,她還只是想找個法子治他而已;如今既然知道他不是人,她就有義務要除掉他。
  “我是認為篱妹与你极适合,而男未婚、女未嫁,遂正打算要牽這紅線……”士御門笑僵了一張臉,卻總是有著一股不祥的預感。怪了,他記得他不久前才見過他的,那時見他一副懦弱無能的模樣,不知在心底恥笑過他多少次;可是怎么今天一瞧,卻又覺得他是恁地威气凜凜,不僅毫無窩囊之相,甚至還莫名的多了令人畏懼的邪气,而那股邪气卻又比十方篱邪上几分。
  “婚配予我,豈不是糟蹋了篱殿?”他輕佻地笑著,魔魅的瞳眸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障子里不發一語的十方篱。
  他豈會不懂這愚蠢的男人在打什么主意?他當他仍是愚不可及的源拓朝,想要讓她這個魔物把他噬了不成?不過,他既然要把這個女人送給他,他豈有不接受的道理?
  “不,你是賴朝之后,在一百多年前,我們亦是一家人,豈有什么配与不配的問題?還請你多多疼惜阿篱。”
  “那么,源拓朝謝過陛下。”
  “阿篱的宅邸在一條大道上,待入夜之后,你再去拜訪她吧!”
  土御門見他欣然答應,笑得嘴都快要裂開了,以為從此以后,他的千秋大業便可以完成,卻沒有想到,或許這是另一個災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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