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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馬車自遠方的一個點,逐漸地滑入木子宸的眼。
  位于京城外最有名的五台寺,一早便有一大群的小乞儿聚集正等著這些名門淑媛、商賈富戶施舍、施舍。
  木子宸也不例外,趁著太陽尚未下山,便到門口邊擠了個好位子,只等著今晚食物的著落。
  成不成,就看這輛馬車了。
  待那馬車上的大老爺一下車,木子宸馬上排除重圍,一個箭步地奔在最前頭,整個人趴在第一個下車的老爺身上。“老爺……好心的大老爺,求您可怜小乞儿,給小乞儿一點碎銀,好讓小乞儿能夠替娘親買藥呀。”木子宸無視于壓在她背后的人潮,一雙手死命地抓住來人的衣袍不放。
  她的雙手不斷地在這個人的身上蹭來蹭去,心里頭惊喜自己真是遇上了有錢的大老爺;瞧著這上等絲質的外袍上還繡著精美華麗的吉祥圖騰,這人若不是官宦人家,必也是大富人家。
  若他愿意賞她一些碎銀,別說是藥錢,就是想幫嬤嬤換個更好的環境也不是問題。
  若他愿意的話……
  “大膽!”
  木子宸還在心里頭想著時,卻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腿給踹得正著,疼得她只能蜷曲著身子橫臥在門邊,而一旁的小乞儿更是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放肆,你居然對著個小乞儿做出如此傷害之事!”這柔柔的嗓音,初听像是柔軟無力,卻又有點凌厲的威嚴,毫不客气地斥喝著護衛他的侍從。
  “大人,若不這么做,這些乞儿鐵定沒完沒了。”肯定是适才那位踹了一腳的侍從,正在無奈的解釋。
  保護大人是他的使命,他總不能不睬他的安危吧?
  這人不理他的解釋,兀自緩緩地走向木子宸的身邊,單手攫住袍子,另一只手則輕挽起木子宸的手,欲將她拉起。“你還好嗎,小兄弟?”
  木子宸疼得全身直打顫,使盡全力才微微張開眼,直瞪著眼前那一張俊秀過人的臉發呆。
  他的眼好美,眸子像是一潭溫柔的湖水,鼻梁直聳筆挺,雙唇則是薄薄的、淡淡的,就像是一朵花……
  他該不會是個女人吧?可……她方才听那侍從喊了他大人,怎地,女人也可以當官嗎?
  木子宸一雙美目直盯著他,不曉得是被踹得傷了神,還是他真是太美了,她竟緩緩說:“姑娘,你也可以當大人嗎?”
  木子宸說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好讓在場的人都听到了。“無禮的小乞儿,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可是官拜二品中書令、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豈是什么姑娘家!”這名侍從從腰間拔出長劍,冷光驟聚在森冷噬血的長劍上。
  木子宸惊得立刻噤若塞蟬,心中納悶不已。就算她說錯話,他也不必拿出這种東西出來嚇她吧!
  “住手,你眼中可有本官的存在?”這被稱為大人的男人,倏地一腳將那名侍從的長劍踢飛,隨后,動作飛快地將他一手制伏。
  這一幕看在木子宸的眼里,更是惊詫得說不出話來。瞧他起來像個姐姐,怎地身手如此利落,僅在電光石火之間,便將那侍從給擊倒了。
  那男人將暈厥過去的侍從交給其余的侍從處理,回頭踩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木子宸的身邊。
  “小兄弟,可好?”男子輕柔地挽起木子宸的無骨柔荑。“是本官的侍從無禮,小兄弟別見怪。”
  男子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笑,隨后從腰間拿出一錠金子放在木子宸的手中。
  “這算是本官對小兄弟的歉意。”
  木子宸看著手中一錠黃澄澄的金子,眼睛盯得都直了。天,長這么大,她還沒看過金子,這……手中沉甸甸的感覺……這真是金子?!
  男子自腰間拿出一把扇子。“本官名石,字泱漭,若是小兄弟身体還有什么問題,便可拿著這把扇子到京城郊外石府找本官,本官必會給你一個公道。”
  木子宸惊詫得一時會意不過來,只能愣愣地瞧著他將扇子放在她的手心,再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石泱漭話才說完,便起身往寺廟內走去,留下尚未回魂的木子宸。
  她不是為了石泱漭的翩翩風度、斯文儒雅而迷蒙了雙眼,而是為了手中那一錠好有重量感的金子。
  天,想不到這樣被人踹一腳,就可以得到一錠金子,那、那、那如果那個侍從能夠再多踹她几腳,她是不是能夠得到更多的金子?
  嗚……她應該要想盡辦法,好讓那個人多踹她几腳才對。
  嗚……白白喪失賺錢的好机會……
  呆在原地哀號了好半天,四處逃逸的小乞儿突然立現,木子宸一見四面楚歌,赶緊將那錠金子緊緊地拽在怀里,施展這群乞儿追赶不上的速度,眨眼間便不見蹤影。
  不能說她私心,畢竟這是她歷盡痛楚才得來的報償,她才不想与人分享,況且,這金子是要給嬤嬤換物品的。
  不是不愿意,是她真的沒有余力。
   
         ☆        ☆        ☆
   
  木子宸一路快奔,在一處极偏僻的地方停下腳步,在她眼前的這一個地方,簡直不能稱為家,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山洞罷了。
  不過,就算是山洞也罷,是家也罷,橫豎這里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地方,是她和嬤嬤的家。
  木子宸滿足的從怀間拿出她方才以那錠金子所換來的蜡燭、熱騰騰的包子,還有大夫所交代的藥材和調養品,心滿意足地走到里頭去。
  還沒遇開几步,就見她興奮得不可遏止,直向里頭喊著:
  “嬤嬤,宸儿回來了。”
  一步快過一步,剎那間,她已來到嬤嬤的榻前。
  說是床榻,倒不如說是一張薄薄的草席,冷冷地舖在地上,而一名老婦則躺在這上頭,卷著一張破得不能再破的毯子。
  “嬤嬤,你瞧宸儿替你帶回什么了。”木子宸半跪在這名老婦面前,像是獻寶似地赶緊將手上、怀中的東西一并取出。
  老婦勉為其難地睜開眼,看著堆在她面前像一座小山的物品,不禁惊愕。“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
  木子宸一听,不禁笑燦如花,隨即起身將蜡燭點上,好讓整座山洞里一片光亮如晝。
  “這些東西哪里來的?你若是不說,嬤嬤宁可一死,也不愿意碰這些東西!”老婦因木子宸的笑而不答,顯得有點微怒,聲音也跟著喑啞了。
  木子宸一听嬤嬤真的不開心了,赶緊再坐回嬤嬤的身側。“嬤嬤,你別生气,這些東西不是宸儿偷的,是宸儿今儿個上市集討來的。”
  木子宸倚在嬤嬤身側,雙手不住地往她身上捏揉著,只盼她能夠舒服一點。
  “這些東西豈是隨隨便便能討來的?”嬤嬤雖仍有几分不以置信,可語气倒平和了几分,畢竟木子宸是她視為女儿的好女孩,她總是會信她几分的。
  “這是因為宸儿遇上一個好大人,他給宸儿一錠好大的金子,宸儿才能夠替嬤嬤換回這些東西來的。”
  木子宸愛嬌地窩在嬤嬤的身邊,百般地撒嬌;她不想讓嬤嬤知道這些東西是她被踹了一腳,所換來的代价。
  “真的?”
  嬤嬤仍有几分不信,她不相信這世間還有這么好的人。“真的,嬤嬤相信我。”
  “那你可有向那位大善人道謝?”
  “有的。”其實,她是忘了道謝。
  木子宸干脆將身子平躺在嬤嬤身邊,緊抱住嬤嬤愈趨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不禁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气惱和焦急。
  怎么嬤嬤的身子一點起色都沒有?她好怕自己若撐不住了,還有誰能來替她照顧嬤嬤?
  姐姐,如果你沒事的話,求你赶緊回來吧!
  木子宸在恍惚睡去之前,不斷地想著、祈求著……
   
         ☆        ☆        ☆
   
  一輛疾馳的馬車快速地駛出宮門,凌厲的速度在宮外的大道上留下一道道的車痕,就像是反應出車內主人的滿心不悅般。
  “我簡直不敢相信。”車內的主人雖有躁怒之意,可語气卻是依然平和。
  “大哥,你也別煩了。”這車內另有一道低沉的男音。“怎能不煩?皇上可真是昏頭了,居然詔了這件坏差事給我,分明是找我麻煩。”在車內手執竹扇、旁若無人地抱怨的人,便是那一天在寺廟前幫了木子宸一把的石泱漭。
  “誰教你官拜中書呢?否則這种好差事是輪不到你頭上的。”帶著几分戲謔的笑聲,此人便是石泱漭唯一的胞弟——石泫紜。
  “去你的,有誰自愿收拾這爛攤子,還不是那昏庸的皇上故意整我的!”
  說起這件事,他和當今皇上之間可真是有一段長達數年才釋然的疙瘩,也就是當年的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發生之后,才會造成目前劍拔弩張的局面。而他,也是因而從那堂堂護國大將軍成為中書令,成了這种不能有所為的文官,逼得他快要辭官回鄉了。
  “大哥,你怎么可以說皇上昏庸?”石泫紜以眼示意,要他別說得太順口,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這樣還不昏庸嗎?”石泫紜瞧他一眼,隨即瞪著車外那些病殘的乞儿,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若不是昏庸,怎會有如此的景象?若真是不昏庸,宮外該是一片繁榮鼎盛、人聲鼎沸,豈該是如此?
  若真不是昏庸,又怎會給他出了這爛差事?
  “大哥……”石泫紜又豈會不懂他的心思,可又能如何?
  “停車!”石泱漭的雙眼直盯著車,驀然之間,他瞧到一抹熟捻的影子,便赶緊命令前頭的馬夫停車。
  車尚未平衡停下,石泱漭已然跨下腳步,搞得跟在他身后的石泫紜一頭霧水。
  “大哥,怎會在這里停車,會有危險的。”
  不是他歧視、看輕乞儿的出身,而是他在朝中听多了乞儿因過度饑寒交迫,轉而對過往的達官貴人攻擊。若是放低警戒,恐怕連骨頭也會被吞噬不見,不能不防呀!
  “你若是怕了,你大可先回去。”石泱漭腳步飛快,眼看著就要將身后文人出身的泫紜拋下。
  “不。”這怎么行?大哥尚未官拜中書令之前,可是一等一的武將,可他不是,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鐵是難逃得過這群乞儿的攻擊的。
  大哥,若你還有兄弟情,不妨走慢點吧!
  穿過了重重人牆,石氏兄弟總算來到較偏僻無人的地方,只見木子宸跪坐在地上乞討。
  他的臉色……似乎不若昨日見到的好!
  過分不清這心中酸楚的滋味,石泱漭已快捷如飛地來到木子宸的面前。
  “小兄弟。”
  木子宸一听這熟悉的嗓音,立即將低垂的螓首抬起,一見,果真是他!她得赶快跟他道謝才行,可……她……覺得她現下腹部疼得難受,就連開口的力气也使不上了。
  “小兄弟,你受傷了?”石泱漭瞧木子宸臉色慘青得嚇人,冷汗直流得讓人誤以為他快虛脫了。
  石泱漭一惊,倏地蹲跪在木子宸身旁,抓起細膩的柔荑,把起脈來。一剎那間只覺得他的肌膚細嫩得像個姑娘家,完全忘了他要替他把脈。
  “恩公,昨日多謝你了。”木子宸見狀,赶緊將柔荑縮回,以他言敷衍他的怀疑。
  “謝什么?是我的侍從傷了你,合該是本官的錯。”在木子宸惊慌地縮回手的瞬間,他只覺得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不過,剛才輕触他的手脈,已然感覺到他混亂的經絡,肯定是哪里受了創,才會如此。
  難道……
  “是昨日的傷?”難道他都沒有醫治嗎?
  木子宸已疼得說不出話,只能無力的點點頭。
  “可本官昨日不是給你一錠金子,好讓你醫治的嗎?”他顯得有些許的气惱。“如果那錠金子不足醫治你的傷,你大可以來找本官,為何放著身子不管?”
  “無……已經看過大夫了。”天,她已經快疼死了,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一定要在她耳朵旁邊,說一些無用的話嗎?
  她知道他是好心的人,可現下可不可以放她清靜一些,就算她快疼死了,她也希望能夠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瞧過大夫了?”石泱漭半信半疑地問道。“大夫可有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木子宸不禁怒瞪他一眼。她都快死了,他還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大夫說我只是跌打損傷,休息個几日便可恢复。”這是實話,只是她沒有多余的閒錢去買大夫所說的藥罷了。
  “那你為何沒有多加休息?”石泱漭的雙眉不禁緊蹙著,表情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心疼。
  木子宸一听,火焰更盛,驀地一起身大吼:“我是個小乞儿,若是不出來外頭乞討,哪有銀兩?沒有銀兩,要我和嬤嬤怎么過活?”
  混帳東西,若不是念在他是她的恩公,她鐵要啐個他几句。
  “可瞧你年輕气盛的,怎么不找個工作磨磨?”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的石泫紜總算開口。
  他并不是對木子宸有成見,只是就事論事,他為何不利用身体做些工作以謀取工資呢?
  “我……”是不是她扮男人扮得太成功了,怎么每個人都這么說?她若是可以外出找工作,她又何必當乞儿?還不都是為了嬤嬤,一下說那個不行、這個不行,她只好當個乞儿,免得扰嬤嬤心神。
  她這樣做,錯了嗎?
  “說不出口,就表示你是一個好逸惡勞的人,永遠都等著從天而降的好運。小兄弟,若是少壯不努力,只怕老大徒傷悲。”石泫紜倚老賣老地勸說,只盼那小乞儿能夠懂得他話中意義的千分之一即可。
  木子宸牙一咬,硬是不讓羞愧的淚水滴出。真是無禮的人,他甚至不認識她,怎么憑著一己之見,說這些話傷她?
  她木子宸一不偷、二不搶,更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需要他這般地撻伐她嗎?她不過是個乞儿,莫非現下的法令則是乞儿与罪犯同罪?
  若不是逼不得已,誰愿意當個乞儿?
  “泫紜,不得無禮。”石泱漭懂得弟弟的心直口快、口無遮攔,可那小乞儿卻不一定懂。
  這些話,是有點傷人的。
  石泱漭自腰間取出一錠金子,緩緩放在木子宸的手中。“這錠金子,你千万要收下。”
  “這……”木子宸一惊,抬眼瞧著他,才惊覺原來他長得如此的高壯,她甚至不及他的肩。
  她猶豫老半天,才囁嚅道:“不用這么多,只要碎銀便夠了。”
  如果她夠骨气的話,她該是瀟洒地轉身离去才是,可……沒有人會嫌銀兩少的,嬤嬤的病并不是一天兩天便會好,而昨日采購回家的物品,也總會有用完的時刻,若她不多掙一點,總會有捉襟見肘的一天。
  是呀,為了嬤嬤,她可以忍!
  “要‘歲銀’?哎呀,小乞儿好大的野心,居然黃金不要,要‘歲銀’?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像是玩笑一般,石泫紜极其自然地說出口。
  其實,他真的毫無唐突那位小乞儿的意思,只是覺得逗他,挺好玩的。
  木子宸一听,滿臉羞得通紅,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眸子中盈聚,沒收下那錠金子,她轉身一個縱身,便迅速地消失在石氏兄弟的眼前。
  “大哥,他會功夫?”他這曼妙輕功,可真是嚇煞石泫紜了。
  “是呀,小心他待會儿回過頭殺了你!”石泱漭直瞧著那早已瞧不見他蹤影的街道,心中更是一片心疼。
  這位才見過兩次面的小乞儿,究竟怎么惑惹了他?
  不過,瞧他的步伐還挺矯健的,他的傷該是無大礙吧!
  再回頭,瞧瞧他唯一的胞弟,不禁有點气惱他打扰了他和小乞儿的相處時光,更气惱他無理的傷人。
  “泫紜,你還比不上個小乞儿!”一拂袖,他憤而先行离去。
  “大哥,等等我,我知道我錯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怎知他會這么開不起玩笑!”看著石泱漭越走越遠、越走越急,他使盡全力在后頭追赶,若赶不上,只怕他再也不用回石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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