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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學期結束時,年關已快到了,結業式完,我直接飛往美國西岸。
  回到西雅圖的家,來應門的是從小帶著姑爹長大的女管家瑪莎,看到我,她以她一貫的意大利式戲劇性瞪大了眼睛,給我一個几乎讓我窒息的大擁抱,喊道“珊妮,甜心,你總算知道回來了。”也不等我回答,便拖著我往里面走,一邊拉開嗓門朝里頭喊道:“夫人、夫人,珊妮回來了。”
  珊妮——Sunny,小姑姑給我取的英文名字,她希望這個充滿朝气的名字能給我暗沉的生命注入些顏色,但我卻辜負了她。
  沒多久,樓梯口冒出了一團小黑影,如一陣旋風般的卷了下來,我還沒看清是誰,那團黑影已沖到我的怀里,那沖力好大,差點把我撞倒,而后我听到一個軟軟的童音,嚷嚷的以中文喊道:“姊姊。”
  是小慕!
  我綻開了笑,正要蹲下身對他說話,小姑姑帶笑的聲音已由樓梯口傳了下來,“小慕叫得還讓你滿意吧?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教他。”
  看到媽媽出現,小慕一溜煙又跑回了母親身邊,大大的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眼神中充滿陌生。
  “原來是你讓他叫的,我還以為他多少還記得我呢!”我有些悵然的道。
  小姑姑失笑了:“才三歲的孩子呢!能有多少記性?誰讓你一年多都不回來。”
  我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
  “等等,你們在說些什么?不行喲!不是說好在家里一律說英文的嗎?”听不懂中文的瑪莎馬上抗議了起來。
  小姑姑笑了,轉過頭去以英文安撫她道:“沒什么,瑪莎,我只是在說晴晴瘦了不少。”
  瑪莎在這個家的地位非常特殊,在這個家里,沒人把她當佣人看,她就像這個家慈藹的老祖母一般。
  “是啊!是啊!”瑪莎頭如搗蒜般的猛點著,“真是瘦多了,都少了一圈,這怎么成?”
  “所以,就得靠你幫她補回來啊!誰不知道我們的瑪莎煮的東西美味得不像人間所有。”
  一頂高帽子戴上去,瑪莎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馬上去准備晚餐,保證趁珊妮回來這几天,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說著,連一刻都沒有停留,匆匆的往廚房去了。
  這是小姑姑厲害的地方,談笑間擺平了瑪莎的抗議,也讓我沒有拒絕的余地好好的補上一補──即使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
  我丟給小姑姑一個抱怨的眼神,小姑姑則回我一個無辜的神情。
  晚餐之前,姑爹回來了,小慕一看到爸爸,馬上扑了過去,像無尾熊攀著尤加利樹般的攀著姑爹,姑爹一手抱著小慕,一手伸向我,笑吟吟的道:“珊妮,歡迎回家。”
  晚餐的桌上,是一片和樂的气氛,小慕的聲音揚滿了整個餐廳,就听到他軟軟的童音不住的向姑爹說著這一天所發生的事,那顛三倒四的說話方式,逗笑了所有的人。我仍是一貫的沉默,嘴邊卻止不住笑。這世上,也只有小姑姑這里讓我有真正融入的感覺,而不覺得格格不入。
  當初小姑姑的選擇沒有錯,姑爹确實是能和她共度一生的良人,選擇了姑爹,雖然也等于結束了她流浪的足跡,但只要看她現在那幸福的神情,便知道這一切是值得的,我不禁為小姑姑感到慶幸。
  接下來的几天,晚上,我放任自己享受著家庭的感覺,白天,小姑姑和姑爹都有工作要做,我不想打扰到他們,便自己隨意四處走走逛逛。
  西雅圖是個美麗的城市,雖然是美國的大都市之一,卻沒有像台北一般扰攘匆促,反而有一股悠閒宁和的意態。
  而和台北一樣之處,是這里受了气團的影響,气候不定,四季有雨。
  冬季的西雅圖是雪的世界,街道上正飄著雪,一片片飛揚四散的雪花,把西雅圖交織成了美麗的童話世界。
  我穿著一身厚重衣物,走在街道上,不由得想起了石維彥。
  在台灣,唯一知道我來西雅圖的只有石維彥。在臨去之前,我主動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問:“什么時候回來?”
  “輔導課之前吧!”我答。
  從我在他面前放縱情緒的那天開始,石維彥似乎成了我少數親近的人,有時下了課,他會過來接我四處走走,我們都不是善于交際的人,通常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談,可是相處下來,卻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或無趣。
  想來也是荒謬,在那之前,我們几乎就像仇人,起碼我對他的態度是這樣的,人生果然真的是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卻看著我說:“自一開始,我就沒有把你當仇人看。”
  “不過,你也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啊!”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態度面對你。”他道,表情里有著難解的复雜。
  我疑惑的皺起眉,覺得他話中有話。“什么意思?”
  他又閃過了那天我看到的吞吐神情,似乎有什么話想講,可是到頭來,仍是欲言又止。
  “沒什么。”他像上一次一般轉開了話題。
  到底有什么事讓他這么欲說難言?我的心里有些不安,他的身上似乎背滿了秘密,可是,他既然不說,我也不問,我等著他有足夠的勇气告訴我。然而,自始至終,他卻沒有開口。
  在我飛來美國的那天,他送我到机場,臨別之時,他忽然叫住了我,我轉過身,還沒站定,他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好緊;我听到他似在對我說,又似在自語的道:“我不會讓人傷害到你的,即使那個人是我。”
  我听得一頭霧水,可是,他沒有給我問他的机會,松開手,把我推向入口,微笑地道:“等你回國時見。”
  他這舉動讓我的不安更加擴大,我的心好似擺了顆石頭,沉甸甸的懸在半空,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關系是什么,似乎是比朋友還要親近些,卻卡在一個曖昧的關口,而我也無意去深究。
  經過一處學校時,我不經意抬起了頭,一群小學生正由校門口涌了出來,朝我這邊奔走,邊走邊嬉鬧成一團,完全沒看路,后頭一個看起來像老師的年輕女孩正追了過來,揚聲斥喝著。我被几個孩子碰撞了几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些孩子雖然年幼,但撞人的力道卻不輕,那几下碰撞差點讓我站不住腳。
  校門口又有一批小學生奔了出來,也正要穿越馬路,我下意識的順著他們奔跑的方向一看,馬上感到不對勁,因為一名老婦人正柱著拐杖由馬路的另一頭踽踽走來,我不假思索的沖了過去,但那老婦人已被橫沖直撞的小學生們撞出了行人穿越道,我急忙伸手一抓,總算是抓住了那老婦人的手,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同方向正行使中的車輛。
  這一下避得好險,只差不到一秒,那老婦人便會被車子撞到,那看起來像是老師的女人忙走了過來,連聲道歉的問:“沒事吧?沒有受傷吧?”肇事的小朋友則嚇呆了。
  我极不悅的瞪了她一眼,轉向那老婦人,低聲問:“還好吧?”
  那老婦人拍了拍胸口,定定神才道:“我沒事。”用的卻是國語。
  我并不感到惊訝,在這里,華裔的移民不少,剛才我早就看出她是東方人,可是在西雅圖,東方人很可能是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或是大陸人,我無法确定,所以才用英文問話。
  我尚未回答,那老婦人看了我一眼道:“你听得懂我講的嗎?”
  我這才點了點頭,也以國語道:“听得懂。”
  那老婦人馬上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神情說:“太好了,來西雅圖這一趟,走到哪里都遇不見台灣人,害我要問個路都不方便;不是說這里有很多台灣移民嗎?來了這几天,也不見個人影,不知躲哪儿去了。”她咕噥著。
  我听著不禁有些想笑,到底移民人口是少數民族,況且,華人有華人的活動圈,哪是那么好遇見的。
  號志燈已變了,我忙把那老婦人扶到馬路的一旁,那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女老師也尷尬的跟了過來,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這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肯定是听不懂中文的,所以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只有緊張的再問:“你們還好吧?”
  那老婦人不知是听不懂,還是不想理她,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徑自對著我問道:“你也是這里的華裔移民?”
  我點了點頭。小姑姑因為天資优异而被美國當局网羅,早就持有綠卡,我的監護人是小姑姑,因她的關系,我也是美國公民。
  “美國真的這么好嗎?一堆人爭著移民到這里來?”老婦人跟著問,這是移民者与非移民者之間最常爭議的問題,我本來不想回答,但她的神情十分有威嚴,給人一种不能不答的气勢。
  于是,我聳了聳肩,給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你說呢?”
  老婦人橫了我一眼道:“這我可答不來,我又不是移民,我只是來這里看我的孫女儿的。”
  我訝异的看了她一眼,直到剛才,我還以為她是新來的移民者呢!
  “我這把老骨頭了,可不想在這時候折騰自己,我所熟悉的都在台灣,跑到這里來,想說話,可是,要找誰呢?要不是我那個孫女儿不肯回去看我,我還真不想跑這躺呢!光坐飛机就累死我了。”
  我听著,心里也有些感慨,她所說的,大抵就是移民中的老人所不能适應的吧!因為不知該接什么,我只有沉默。
  “嘿!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話呢!”老婦人并沒有忘了,繼續追問。“美國真的比較好嗎?比台灣還有吸引力?”
  “見仁見智吧!”我無奈的答著。
  “如果是你,你會想回台灣嗎?還是繼續留在美國?”老婦人追問不舍。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我本不想答,可是那老婦人的眼神卻緊追不舍的盯著我,堅持著非得到答案不可,我側頭想了想,答:“我不知道,一半一半吧!我不打算在美國扎根,但是,美國有我最親的人,我必定會常回來看看。”
  老婦人听了,似乎頗為滿意,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但愿我那個孫女也能和你有同樣的想法。”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的詢問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孫女。
  老婦人點了點頭,沒再詢問別的問題,微笑道:“你是這兩年才移民的吧?听你的國語倒還挺標准的。”
  我笑笑,沒有作答。
  對談告一段落,老婦人才把注意力放到那尷尬的年輕女教師身上。
  她對那女老師揮了揮手,道:“你可以走了。”她用的是中文,話說完以后,她才意會到言語不通,轉向我道:“要她走吧!讓她以后要多注意,不要放學生到處亂跑。”
  很顯然的,她肯定是出自口豪門,慣于發號施令,所以舉手投足間皆帶著無限的威嚴;那年輕女老師雖然听不懂她的話,但她那揮手的動作也令她頗有壓力,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為她翻譯了那老婦人的意思,那女老師這才如釋重負,再次道了聲歉就走了。
  暮色已暗了,我也該回去了,可是,面前這個老婦人卻是言語不通,一人只身在异鄉,我再寡倩,也無法放她一人在街上。
  “婆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道。
  “你不赶時間嗎?”老婦人看了我一眼問。
  “我不赶。”
  “那就謝謝了。”她朝我一頷首,報出了一家飯店的名稱,那家飯店离這里只有五條街。
  我有些訝异,她的孫女儿住在這里,她不是該住到她那邊去嗎?
  算了,別人的問題,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沒有多問,我扶著她,往飯店的方向走去。
   
         ★        ★        ★
   
  一個禮拜的時間很快就飛逝了,接下來便是寒假輔導,我不得不回國去了。
  回台灣的前一個夜晚,小姑姑抱了個枕頭來到我的房間!說要和我一道唾;挨著她柔軟而泛著淡香的身体,我有一种安心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在租賃的閣樓中,和小姑姑相依為命的日子。
  “你跑來我這里,姑爹不抗議嗎?”我問。
  小姑姑揚了揚眉,脫口道:“他敢?”
  誰不知道姑爹占有欲极強,連小慕占住媽媽的時間都會惹來他的抗議,表達不滿,可是,小姑姑卻是他的克星,只要小姑姑雙眉一蹙,他就棄械投降了,所以,他的确不敢。
  像是分享了某种秘密,我們一同笑了開來。
  在被窩里,我們談了很多,但都是一些家常瑣事,大半是小姑姑說著,而我听著,間或回答她的問題。
  談著談著,小姑姑忽然看著我道:“晴晴,祈家找過你了,是不是?”
  我一怔,看向小姑姑!不明白她怎么會知道。
  小姑姑明亮的眼神看著我,一瞬也不瞬,“祈老夫人曾經和我談過越洋電話。”
  “可是,你卻沒有告訴我。”我頓時有一种受到欺騙的感覺。
  “晴晴。”小姑姑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像小時候她常對我做的一樣。“我不是不告訴你,我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告訴你,才能讓你不會受到傷害。”我倔強的抿著唇,并不回答。
  小姑姑歎息了。“晴晴,你還恨她嗎?”
  我沉默了五秒才回答:“我不知道。”對于小姑姑,我沒辦法說謊,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最不愿意去思考的問題。
  “我想,她希望你回祈家的心意十分真誠。”
  “那是她說的?”
  “不,晴晴,像她那樣早就習慣主宰一切的人,是沒辦法說出這樣的話的,每個人都有他個性上的桎桔,但這并不表示她的誠意有待質疑,她只是不慣表達自己而已,這一點我可以從她的言談中听出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死刑犯也有忏悔的机會,她已經后悔了。”
  “她才不是后悔,她只是想找個繼承人而已。”我驀地大叫了起來。
  小姑姑并沒有因我的失控而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的道:“祈家有的是极想繼承產業的后輩,她可以任選一個,被她選中的人必會對她感激有加,起碼表面上是,她沒有必要來忍受你的拒絕。”
  “那是因為那些人的血緣沒有我和她那么親。”
  小姑姑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好一會儿,深深的歎了口气。
  “晴晴,我知道你不快樂,從小你就很不快樂,即使我想盡辦法,也沒辦法看到你打心里愉快的笑。”
  “小姑姑……”
  “這也不怪你,你太早接触到這世間丑惡的一面,而這些事情傷害了你,連我這個仿姑姑的都無能為力。”
  “不是這樣的,小姑姑,我……”我想說些什么,但話到了喉嚨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小姑姑又歎了口气,伸手順了順我的頭發,“晴晴,我只希望你快樂些。”
  我無言了,沉默僵疑的气氛在我捫之間蔓延著,隔了良久,我才開口:“小姑姑,你希望我回祈家繼承產業?”如果她真的這么希望,我會照著她的希望去做的。
  小姑姑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想要,我和你姑爹也不會表示意見的,因為,祈家的那些東西,說難听點,我們并不放在眼底。”
  沒錯,姑爹一手操控的是美國的石油命脈,和姑爹的石油王國比起來,祈家那些飯店產業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祈老夫人,人都會做錯事,而且做錯了事的同時,還會認為自己做得沒有錯,看不到事情的盲點。我不是要你原諒她,畢竟原諒太難,而且,事情真正的原因我也并不了解,很難論定對錯,不過,起碼能做到不計較;晴晴,你不丟棄一些舊東西,是無法得到一些新的,這么做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這樣,你的心里才不會有怨懟,心胸才敞得開,也才會快樂。”沒看向我,小姑姑幽幽的說著。
  小姑姑的話滲進了我心里,我的心亂成了一團,讓我不知該如何的反應。
  小姑姑慈藹的摸了摸我的頭,道:“改天有空,你再好好的想一想吧!時間不早了,該睡了,你明早還要赶飛机呢!”
  她翻了個身,准備入睡,我卻睡意盡去,瞪著天花板,讓紛亂的思緒占領了我的腦海,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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