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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擎天樓”內,對比于方悠然的閒情逸致,方自在的吼聲響徹云霄,問著數天來都相同的問題。“我今天不會再讓你混過去了,你老實說,你那一身傷到底是哪儿弄來的?”
  “你看也知道,當然是被刀劍弄傷的囉!”剝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方悠然促狹的神情總是教人又愛又恨。
  “廢話!我當然看得出來你身上那些傷是刀劍砍的,問題是:誰拿刀劍砍你?”方自在十分确定自己前輩子一定沒干好事,今生才會落到与方悠然這种痞子做兄弟的地步。
  “誰啊?”他瞪大眼,一派無辜活似三歲小儿。“糟糕,我忘了問耶,怎么辦?”這問題找霍青蓮問的話,應該能夠得到完整的答案,但她自遇襲后,就成天精神恍惚的、鎮日說不上一句話,連他都無法解開她的心結。
  因此,他也不想再勉強她、加深她心上的傷了。凡事任隨時間流逝,慢慢沖淡,待她愿意說的時候,答案自會公佈。
  “得不到預期中的結果,方自在气得一掌拍上几案。”方悠然,你少給我裝瘋賣傻了。”
  “自在、自在。”方悠然按著弟弟的肩安撫他。“你總是我的親兄弟,我會對你裝瘋賣傻嗎?不會的,我這人是有點儿懶,但從不會不顧手足之情的對不?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幫匪徒的來歷,就算你殺了我,我還是不曉得啊!”
  “真的?”方自在著實不相信。依方悠然的懶勁儿,有麻煩他向來是逃第一的,怎么會無緣無故去招惹是非?其中定有緣由,只是他似乎不愿告訴他。“好,假設你說的是真的……”
  “絕對真實!”方悠然舉起右手做發誓狀。
  “那你告訴我,你受傷時霍姑娘為什么會跟你在一起?”方自在冷笑。“別跟我說是巧合,我是不會相信的。你們那一鬧,搞得滿城風雨,現在外頭都在傳說你的受傷成癡是假的,根本是意在欺君。欺君之罪你不會陌生吧?要砍頭的!你最好說實話。”
  方悠然撫額大笑。“我說自在弟弟,兄弟二十几年你會不了解我的個性嗎?皇上來訪那一天,霍小狐狸是如何在皇上面前整我的,你是一清二楚。”
  一陣咕噥笑意被方自在壓下。的确,霍青蓮那一招實在——高啊!
  “所以囉!她外出時我就跟在她身后,企圖找机會將她整回來,誰想得到結果……”方悠然聳聳肩。“就不小心卷進意外變成那樣了。”
  聞言,方自在几乎脫力。這是什么世界啊?恁多的意外跟麻煩!
  “那現在你想怎么辦?老實去跟皇上認錯?”
  “你在開玩笑,要我再回朝廷?等有一天,烏龜可以飛上天的時候再說吧!”他情愿跟變成木頭人的霍青蓮鬧,也絕不愿重回廟堂。
  “于書令已經定下處斬日期了。”方自在激憤的聲音忽地變得沉重。
  方悠然收回一丁點儿注意力。“你想救他啊?”
  “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我們不該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的人死去。”他想到于依人的淚,自從進方府,她每天都在哭,哭得他……心都揪成一團了。
  這么激動?方悠然若有所思地望著弟弟。
  方自在被他看得坐立難安,惱羞成怒。“你看夠了沒?若看夠了,就快想個辦法救人。”
  “救你?于依人?還是于書令?”他打趣道。
  “方、悠、然!”方自在吼得臉紅脖子粗。
  方悠然赶緊高舉雙手,“明白了、明日了!”看來,自在是深陷情關不可自拔了。“我跟你保證于書令絕不會被處斬,好不好?”但于書令能不能長命百歲,他可就不敢擔保了,最近有一個人……唉!那霍小狐狸打從傷好后,就每夜往外跑,可惜她這回有興趣的不是方府,改變成天牢了。
  他還發現她不時向人探听于書令的消息,那模樣儿不似想報恩,倒像怀有深仇大恨,欲与敵人同歸于盡。
  如果事情真演變到最坏的情況霍青蓮對上于書令了……歉疚地瞧了弟弟一眼,他第一要顧全的定是霍青蓮,至于于書令,只有請他自求多福囉。
  方自在難掩興奮之情地拉住方悠然的手。“你真的有辦法救于書令?”
  “如果于書令會成為咱未來親家的話,我……勉為其難試試看。”方悠然一番調笑,逼紅了方自在一張漆銅大臉。
  “我告訴你,我跟于依人之間一點儿關系也沒有。”頂多……瞧著她的淚,心頭會酸酸的罷了。“況且,她可能是我未來的大嫂。”
  “喂!先說清楚,不管于依人跟我之間有沒有婚約,我對她都沒興趣,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霍青蓮?”
  方悠然拍拍手站起身。“廢話,難不成是雷春花?對了,你調查她的來歷調查得怎么樣了?”
  “哦!差點儿忘了,已經有眉目了。雷春花,雷家牧場的當家。”那結果嚇了他一大跳,沒想到外表粗魯不文的女子卻有此好本事,一肩扛起上百人的生計。有机會一定要向她請益一番,女子是如何在以男為尊的社會理闖出一片天來?
  “女子當家!”方悠然大惊,瞧不出來雷春花有當家的能力,她是很豪爽、做人也義气,但缺乏當家所需的精明。
  “她識馬的能力在關外相當有名的,還有人稱她為‘女伯樂’呢!”方自在難掩欣賞之情地說著。
  “哦?”方悠然別具深意地長哼了聲。難得眼高于頂的方自在如此夸讚一個女人,雷春花真有這么特殊?
  “是真的。”方自在不悅地壓低了聲。經商天下,他從不以背景視人,對方的能力是他唯一在乎的,雷春花有這特質,她將名不見經傳的雷家小牧場經營成人人傳頌的奇蹟所在,那番能力是值得人敬佩的。
  “那她來方家的目的呢?”方悠然好奇這樣一個女子,為何要委屈自己上方家認親?
  “那是因為雷家牧場近來遇到了一些麻煩,有一批馬賊看中了雷家牧場里畜養的名駒,屢次騷扰,害得雷家牧場損失慘重,有破產之虞,我想她進京就是為了這原因吧!”方自在不免憤慨,做生意最怕碰上那种無賴、強盜,一個搞不好,恐怕一生心血都完了。“另外,我還查出爹娘确實曾在雷家牧場落腳過,所以雷春花那番說詞應該可信。”
  “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好見死不救,你找些好手跟她回去,有任何需要迅速聯絡,方家要重振雷家收場。”
  “知道了!”方自在頷首表示明白。“那……她跟你的婚約……”
  “自在,你再廢話,我馬上去釣于依人,看是你先追上她,還是我先把人弄到手?”方悠然不怀好意地咧咧嘴。
  方自在臉色倏地脹紅。“我說過我跟于依人之間毫無關系。”只是有些看不過去她的哀傷欲絕,但只要是男人都該有保護弱女子的英雄心不是嗎?尤其是于依人這樣嬌柔的女子,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能不加以照應?
  “嘖嘖嘖!”方悠然一顆頭搖得像撥浪鼓。“自在,你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時候才改啊?”
  方自在猛然一甩袖,大踏步离開“擎天樓”。
  “哈哈哈——”余下方悠然的狂笑聲響徹云霄。
  又是一個沉悶、淒涼的夜。
  西廂房,一條纖細得像風一吹就會飄走的身影霎時閃出房門,出了方府,朝天牢方向行去。
  這是第十夜了,霍青蓮夜探天牢,沒了“黑風寨”那幫兄弟,天下之大僅剩她一人,連考慮行凶后撤退的路線都不用,她只需找著天牢嚴密守衛間的空檔,闖進天牢,一劍殺了于書令,今生最后一件任務便了,她可以安心入黃泉与爹娘相聚了。
  蹲踞在天牢門外,她默數著那交替中的守衛,共三班、每班二十人,整座天牢共有六十人在防守,這樣的兵力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可最麻煩的是,他們每三個時辰交換班一次,并非一次換完,是一班接著一班更替;也就是說當其中一班在做交接的時候,還有另外兩班迅速遞補了這空檔,讓天牢永遠有如銅牆鐵壁般穩固。加上這些守衛的巡視又异常嚴謹,絲毫不打馬虎眼儿,讓她的行刺計划至今仍停擺在統籌階段,難以付諸實行。
  “該死!”她憤怒地握緊劍柄。不曉得是哪個王八蛋想出這樣周延的巡邏方法,害她已在這里浪費十個夜晚了。
  霍青蓮不知道那王八蛋就是每夜不言不語跟在她身后的方悠然!
  今晚,他也照例遠遠跟著她,暗地保護她。
  對于她的一舉一動,他不過問,也不制止。他很清楚,越聰明的人,一旦鑽進牛角尖,越難以自拔;這時候千万不能逼迫她,否則后果堪慮,只有讓她自己慢慢想通了。
  霍青蓮耐心地在天牢外等候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只想找到一點儿破綻,攻入天牢,一劍殺掉于書令,為父母報仇。
  但守衛實在太森嚴了,眼看四更已過、五更將至,天就要亮了,再找不到空隙,今夜又要白跑一遭,她實在不甘心。
  拾起一顆石子,打向遠方的圍牆,她想,引開一、兩個守衛,也許就能尋著進天牢的空檔了。
  果然,兩名守衛好快地跑向了圍牆。霍青蓮看准了空隙,身如電閃直往天牢里闖。
  “不行,那些守衛沒這么好騙的。”強將手下無弱兵,他方悠然是什么樣的人物,會訓練出一堆膿包嗎?
  可惜霍青蓮并未理會他。天牢門就在跟前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加緊腳步往前沖,眼看著大門在即,再一步她便可闖進天牢。
  突然!兩枝利箭無聲無息地射了過來。
  她嚇了一大跳,急忙煞住腳步一個后空翻,在不容發之際閃過了利箭;但她這一莽撞卻已惊動了守衛,一班二十名士兵迅速圍了過來。
  連喘口气都來不及,霍青蓮才站穩腳步就被包圍了;二十個土兵、分三層包圍网,有拿劍的、持刀的、掌棍的,還有神射手,排成一個嚴謹的陣式。
  霍青蓮握緊了手中的長劍,有個預感,今晚怕是無法全身而退了。
  “拿下她!”一名像是侍衛首領的人喊了聲。
  層層包圍网立刻啟動,刀劍合并、木棍暗抽、神射手則認真戒備著,以防万一。
  霍青蓮武功再強也只有一人,再加上對方嚴陣以待,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被攻得毫無還手之力。
  方悠然晚了一步來不及阻止她妄動,眼見她深陷包圍网,忍不住恨起自己的聰明絕頂,沒事儿弄個如此完美的陣式出來做什么呢?
  這下可好,眼睜睜看著霍青蓮危机重重,他卻想不出破陣的方法。“該死、該死,這顆聰明過了頭的腦袋,這下闖大禍啦!”
  “叩!”霍青蓮挨了一記悶棍,手中長劍被擊落,只剩只拳可以禦敵。
  “青蓮——”方悠然目眥欲裂,再也顧不了許多,縱身一躍跳入了陣式中。畢竟是自己設計出來的陣式,他雖然破不了,卻還能在里頭游走自如。
  霍青蓮被他圈在怀里,茫茫然地任他帶著她東逃西竄。
  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除了殺于書令,她已經想不出生命中還有什么是值得她去爭取的。方悠然要救她,便讓他救,但天命若注定她今晚得死在這里,她也無所謂。
  懶得去想方悠然因何出現;也懶得去想他夜夜的默默跟隨有何意義……把心掏空,將自己變成一個活死人,便不會再有傷痛的感覺出現。
  這便是現在活得毫無意義,也打算死得沒啥儿价值的霍青蓮。
  方悠然也明白她幫不了自己的忙,所以他只是守著她,不發一語,靜待突圍的時机。
  半個時辰后,圍攻他們的士兵終于失去耐性,不再想逮活口了。
  那領導者揮手要持刀、劍、棍的人退下,神射手迅速組成一張天羅地网,利箭如雨般朝方悠然与霍青蓮方向傾瀉而下。
  方悠然唇上勾起一抹詭笑,他等這時机已等得太久。包圍网密實的時候是無法可破,但對方一心急,破綻立現。
  “我說青蓮妹子,或許你覺得自己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不過小生、在下、我,正當盛年,尚未娶妻,上有高堂、下有幼弟,還不想死,所以麻煩你暫且放机靈點儿,別再害我變成你的擋箭牌好嗎?”
  她微瞇的眼,隱射出兩道寒光。“沒人要你救我,你大可自己逃。”
  “可是我想救你啊!”他嘻皮笑臉的。
  “問題是我不想讓你救。”她撇開頭,真不想看到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怪异,教她……想不在意都難。
  “這是不是表示,你要我再受一次像前回那般重的傷?”他像在說笑話。
  她卻渾身一顫。那日,“黑風寨”兄弟的劍穿透他的身、點中了她的心,好像就把他的一言一行刻印進地体內了,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卻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喪命。
  几枝羽箭帶著破風聲襲來,方悠然抱著她左閃右避躲了開去。
  “想清楚了沒?”他是有能力突破重圍,但得在她不扯他后腿的前提下。
  沉吟片刻,霍青蓮几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殺于書令日后還有机會,今朝就先以保住方悠然的性命為优先。
  “好,那就抱緊我了。”他在如雨般急下的飛箭中奔走著。“准備突圍。”一聲大喝,他脫下外袍、旋成一面盾牌,飛箭遇上布盾,竟一一被彈了開去,將眾守衛嚇了一大跳。
  方悠然就利用這机會護著霍青蓮脫出重圍。“走——”
  “敵人跑了,快追!”二十名守衛緊追不舍。
  霍青蓮拍拍他緊圈住她腰肢的手臂。“你放手,我自己跑。”
  “不行,你一定會故意跑得很慢,以便引開追兵,讓我逃跑。”方悠然搖搖頭,不僅沒松開手,反而將她護得更緊。
  霍青蓮瞪大眼。為什么他總能猜中她的心思?
  “什么猜不猜的?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根本連猜都不必,我只消瞄一眼便看穿了。”他自大得不可一世。
  霍青蓮錯愕地張開了嘴。又一次被他看透心思了,這傢伙是鬼嗎?
  “低頭!”耳畔接收到利箭的破空聲,他赶緊壓低她的腦袋,豈料利箭卻擦過了他的手臂,帶起一溜血珠。
  “啊!”他傷口上的血噴濺到她臉上,血色立刻自她嬌顏褪去,她惊慌的雙肩微顫。
  “別怕、別怕,我沒事……”方悠然低聲安撫她。
  她抿緊了唇,水霧在眼眶中打轉;鮮血讓她憶起了過往,一家死絕的慘烈、被伙伴背棄的痛楚……一波波朝她涌至,几乎淹沒了她。
  方悠然發覺她挂在他臂上的身子越來越虛軟,心頭大駭,急忙橫抱起她,提足了功力往前奔。
  那些守衛們的輕功不如他,終于在追了盞茶時間后,失去了他兩人的身影。
  方悠然抱著她迅速躲回方府。
  她在作噩夢,汗水將她的前額都給濡濕了,她緊咬的唇也滲出一點血絲,雙拳在床板上捶得發青……但她依然不哭不喊。
  為什么要把自己壓抑得那么辛苦?方悠然心疼地撫上霍青蓮冰冷汗濕的頸。
  “你到底有什么痛苦?不能告訴我嗎?”
  他平常不是這么愛管閒事的,卻莫名其妙地放不下她,心甘情愿為她煩惱、為她受傷;這才曉得原來“情”之一字真能摧人心肝。
  瞧她活得難受,他一顆心也揪得都快碎了。
  “青蓮,醒醒。”沉歎口气,他照慣例在午時喚她起身,梳洗、用膳。
  她可以不說話、每日去闖天牢、將自己弄得像個活死人……他卻不能不幫她珍惜那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一條小命。
  霍青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時間,神智依然存留在那片血海深仇中,視界里盡是一片血紅。
  她想動、想大叫,卻發現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任方悠然擰來一條濕巾,為她拭去噩夢留下來的冷汗,順道喚回她走失的神智。
  “清醒了嗎?”方悠然帶笑扶起她,擭著她走到桌旁。“用膳了。”
  她坐在椅上,呆望著滿桌清淡佳餚,方悠然的体貼盡在其中了。
  他曉得她身子、精神都不好,吃不下油膩,便要廚子日日換新花樣給她弄一些清淡、爽口的素菜。但他怎能了解,一個心已死的人,就算給她神仙果,她也是食不下嚥的。
  方悠然盛了碗小米粥硬塞進她手中。“你今晚還想去夜探天牢吧?”
  他這是在威脅她嗎?她不悅的眼往上抬瞪住他。
  “瞪我也沒用!你把飯吃了,我就放你出去,你不吃,我就叫人守著你,不准你踏出西廂一步,看你還怎么去探天牢?”他不想逼迫她的,因為他也是聰明人,太了解聰明人鑽進牛角尖里,想掙脫、卻怎么也逃不出,被困死在里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因此他始終只是默默守著她,任憑她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過有兩點就算她要跟他拼命,他也會堅持下去,那便是——定時用餐,及固定睡眠。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不睡,要不了三天就完蛋大吉了,他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流血、流汗救回來的人,就這樣活活餓死、累死?那太沒价值了,完全浪費了他的血汗。
  霍青蓮百班般無聊地端起碗筷,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粥,也不配菜。
  方悠然用力再歎口气,只得認命為她挾菜,伺候她用餐,反正一個多月下來他也習慣了。不過若被外人看到一定會嚇死,訝异向來比豬懶的方悠然几時也學會伺候人了?
  霍青蓮喝完粥,放下碗,便再也不肯舉筷了。
  方悠然拿她沒轍,只得喚來下人撤下吃食,轉往梳妝台邊,拾來一柄玉梳為她梳發。
  他沒有男女之防,她也不在意;生命、身体之于她一如鴻毛般輕賤。自從与“黑風寨”那幫兄弟決裂后,她便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有……
  頭皮上感覺到他溫柔的大掌似撫、似揉輕輕地梳著她的發,將它們梳順、編辮、結髻。多日來,她的裝扮完全出自他的手,絲毫不假借佣人,他一手承擔起了照顧她的責任。
  “為什么?”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如泣如訴的低喃已然泄出了她心底的迷惘!他待她的好不似平常,他們明明非親非故的……不!親情、友情算得了什么?利益當頭下,誰也靠不住!可是……他好几次差點為她舍命啊!沒人會不要命的,他卻做到了,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嗎?
  他一邊梳著她的發,一邊輕撫她日漸消瘦的頰。“這問題問得很好,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方悠然竟會為你所迷?我愛上了你,如癡如醉的,見你開心,我便開心;你不悅,連帶地我也高興不起來。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為俗事牽牽念念,徹底悖离了我的人生觀,但我卻為你變成一個俗人了,為什么?你若知道原因請你告訴我。”
  她雙頰艷艷地盛開了兩朵燦紅的海棠,嬌怜可人。
  看著這樣的她,他心跳大大地搶跳了一拍,情不自禁抬起她的下巴,溫潤的唇吻上她的。
  她雙肩微顫,從四唇相貼中,感受到如火般熾烈的熱情,深深焚進她冰冷而僵死的心,那被抽空的身軀不期然又被他給填滿了。
  這就是“愛”嗎?她不懂,沒愛過,也沒人教過她;但“愛情”能否抵擋得住金錢的魅力?万一有一天,他也像“黑風寨”的兄弟、父親的至交好友那樣背棄她……
  霍青蓮倉皇地用力推開他,她暈紅的嬌顏已為青黑所取代!她是聰明人是不?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如鏡花水月、空口泛談的情所騙,再給自己招來一場無妄之災?
  “你去愛別人,我這一生是不會再談情愛了。”她斷然拒絕了他。
  方悠然大笑。“你當我是路邊的阿貓、阿狗嗎?被人隨便一句拒絕就斬斷念頭的話,我就不是方悠然了。”
  自大、自私、又自我的混帳男人!霍青蓮冰凍的心湖又隱隱起了怒濤。
  “無論你怎么說,我都不會愛你的,你在我身上得不到任何回報,只會浪費時間。”
  “浪費是你說的,我并不這么覺得啊!而且我敢跟你打包票,你早晚會愛上我。”方悠然什么沒有,自信最多。
  她懊惱地瞪大眼。真沒遇過這么厚臉皮的人,偏偏他卻能攪動得她死去的心靈再度蠢動;她明明不想再涉紅塵的,想拋下一切、想离開、想死去……對于這無情的人世,她厭了,也煩了,可惡的他,為何不肯放她輕松?
  “是你先來招惹我的,在你入我家門之前,難道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后果?”他獨佔性地圈住她的腰。
  她扭了几下卻擺脫不掉,惡意的邪笑不禁浮上唇頰。“如果我說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婚約,一切都是我騙你的,拿來認親的那塊玉佩是我從你爹娘身上搶過來的;你爹娘會差點餓死在關外,就是因為我打劫了他們,你還會愛我?”
  “打劫得好。”不意他卻拼命鼓掌、兼吹口哨的。哈!他那拋家棄子的爹娘活該被劫匪嚇嚇。“你以為在你招供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打從你進方家門的那一刻,我就曉得你在撒謊了。”
  她愕然張大嘴。“但你明明……”
  “不說破是因為我覺得很好玩,想跟你繼續玩下去。”他搖頭,一臉的猖狂与目中無人。“你不夠了解我,青蓮,如果你想要我自動离開你,得再耍狠一點儿的手段,區區一場搶劫我是不會放在眼里的。”
  “但我搶的是你的親爹娘耶!”他難道沒想到,若無雷春花仗義相救,他爹娘可能已因為她的劫掠,而餓死了。
  “那是你和他們之間的糾葛,只要他們不在意就好,与我何干?”他聳聳肩,反正那對玩瘋了的夫妻,大概也不會記得這件小事。
  這下她可真的沒轍了,面對這樣一個沒血沒淚、無情無義的不肖子,她還能怎么樣?
  方悠然輕輕的一吻印上她的額。“青蓮,你還太嫩了,不過我不在乎,我可以給你時間學習如何偷拐搶騙?甚至我也愿意教你,等你夠坏了,咱們再來較量一番,屆時就知道鹿死誰手了。”語畢,他負著雙手,瀟洒地走出了西廂。
  霍青蓮的雙手悄悄地在衣袖下握緊了。被他這樣地看輕,讓她死寂的心靈改而被不甘所填充,不想輸給他,她想嬴、她要嬴!
  門口,釋然的笑在方悠然頰邊點出兩洼迷人的梨窩,充滿誘惑味十足的魅力。
  他成功了,不是嗎?方才一席話雖未能說服霍青蓮放開心靈、以同等的愛回報他,但卻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只要她百不甘于臣服他,她就會日漸茁壯,直到胜過他的那一天。
  而他會讓她明白,親近他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因為他魅力無限,終有一天她會不自覺地為他所惑,進而愛上他。
  又是那陣悽楚的悲泣在午夜時分響起,低低切切的,似要折人心肝。
  方自在不自覺地踱近了女客居住的西廂,腳步停在于依人房門口,惹人心疼的啜泣聲就是自里頭傳出來的。
  唉!她為什么這么愛哭?這樣每天日夜不停地哭,她的身子受得了嗎?她原是那樣纖弱的人儿,再悲傷下去……他真怕她會夭折在這方府里。
  可他又不方便出面安慰她,畢竟男女授受不親,要教人看見他們……成何体統嘛?
  “什么人?”于依人在屋里听見沉重的歎息聲,倉皇地倚在門邊低喊。
  她真是個膽小嬌柔的女人!方自在望著那兩扇緊閉的門扉歎息,心里是充滿怜惜,但他還是覺得有些無法應付,她如果能夠勇敢一些就好,就像……雷春花那樣。
  “是我,方自在,于姑娘莫怕。”
  “二少爺!”從影子可以窺見她纖細的身子因為松了一口气,而軟軟滑下。
  “你沒事吧?于姑娘。”方自在于門廊邊關心問道。
  “沒、沒事……不知二少爺深夜來訪可有……要事……”她惊魂未定,不敢開門,一番話說得結結巴巴的。
  方自在于心里琢磨著。該不該把方悠然的保證告訴她?說了,怕哥哥玩的把戲會被拆穿;不說……唉!他實在擔心她日夜不停的啜泣會將身子給哭坏。
  “于姑娘,你……你說你跟大哥有婚約在身是不?”
  房內,她臉上一陣慘白,憂心著謊言是不是被拆穿了,他們要將她赶出方府?
  他暗惱自己的不擅言詞,今日若是方悠然來安慰她,肯定三言兩語就能讓她破涕為笑。
  “于姑娘,我只想告訴你,你毋需擔心,你的愿望一定會達成的。”說完,他轉身快步离開了。
  半晌后,于依人的房門敞開了一條縫,露出佳人一雙迷惑的眼神。“二少爺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我的來歷泄漏了……”她一時無力地癱倒在地。怎么辦?她得不到方悠然的歡喜,身分又敗露,万一他們找她算她父親誤傷方悠然的帳……“噢!老天,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她絕望地趴在門邊痛哭。這下子父親真被她給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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