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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還不赶緊呷,呷飽我要收碗了啦!”
  隔天的早餐桌上,寶珠照例催大催小的呼來喝去。
  “喂,你看報上寫這個在牆上亂涂被抓的簡×湄,”洛暉手上拿著報紙的社會版,做賊似的躲著老媽跟二姊偷偷討論。“會不會是大姊?”
  洛泠也壓低了聲音。“有可能喔,你看昨天大姊沒回家,而且另外那個叫曲××——曲氏建設的那個人不是就姓曲,而且大姊上次還跟他出去?”
  兩個人心里霎時有數,相視曖昧的笑了起來。
  “阿湄昨晚有講伊今日啥米時辰轉來?”
  老媽一句极普通的問話,洛泠和洛暉卻作賊心虛的跳了起來。
  洛泠還算机靈,赶緊蓋下報紙回答:“不知耶,她沒說。”
  寶珠正准備皺眉頭,老爸卻陡地插進來一句:“啊那個阿水不是要來借鑼?汝是准備好了沒?”
  不管是哪件事,寶珠的眉頭都皺起來就對了。
  “我們自己也要用,我看去舊厝那邊拿那個多的借他好了。阿泠、阿暉等等繞去拿一下。”
  “我們上學要遲到了。”洛泠、洛暉一听到要抓工差,逃都來不及,手上的碗一放下,立刻拿了書包沖出門去。
  “死囝仔,不叫恁做事,就慢慢摸,一有代志,走得比誰都快!”寶珠斥責著,怨怨來收碗,并且看到兩人剛剛在討論的報紙。
  “啊,糟糕!”門外的洛泠這才想起來。“報紙忘在桌上了。”
  她對姊姊算是仁至義盡了,返身立刻又沖回去拿;可是寶珠已經在自言自語的讀著:“簡×湄……曲××……咦?跟我們阿湄的名差不多。”
  洛泠嚇出一身冷汗,隨手把報紙一抽帶走:“這個……上面的新聞我們今天課堂上要討論。”
  好在寶珠的腦子一下還沒轉到那邊去,沒想到那可能性,她只是又罵:“自己要的東西不收好,等等我丟去垃圾桶。”
  “麥念了啦,”老爸又在催。“卡緊去舊厝那邊拿鑼,阿水等等就來了。”
  “好啦!”寶珠拿毛巾擦了擦手,卻埋怨的道:“自己不會去拿?只會在那叫。”
  寶珠收拾好餐桌,這才走出門,笈著拖鞋,啪啪地住舊屋走去,只是愈走近,就愈納悶。
  咦?奇了,大門的鎖怎么會是開的?難道是昨天晚上有小偷?寶珠眉頭一攏,下意識的輕輕推開門去。
  哦?好像還有笑聲,難道小偷還在?好啊,這個不知死活的,竟敢到你祖媽我家來偷東西!寶珠當下卷起了袖子,隨手抄起門外一只半截的晒衣杆,躡手躡腳走進去。
  “喂,你的腿不要壓在我身上啦,好重喔。”
  “奇了,昨天晚上是誰一直往我怀里鑽?”
  “你去死啦。”然后是一陣咯咯的男女嘻笑聲。“不要,不要……我的脖子上都是你的口水,你這個大色狼……。”
  哎喲!這賊還是一對的,而且這么不知見肖?寶珠遠遠听到一部分他們的對話,都替他們羞了,要是給她抓到,丟到街上去游街示眾。
  寶珠小心再往前走,不發出任何聲音,那對賊看樣子是在有榻榻米的那個房間。哎喲,不要污蔑了她的屋子哪!
  “活該,誰叫你昨天晚上要誘惑我?”
  “誰誘惑你了?你少不要臉,我誘惑我的,你可以不要管我啊。”
  不……不對,這聲音怎么好像我家的阿湄?
  寶珠當場嚇得心惊膽戰,本來放慢的腳步,這時變成小跑步,一下子就飛奔到房間門前,一腳就把門給踢開。
  榻榻米上的景像寶珠只怕這輩子每想到一次就要昏倒一次——那單薄的床單自肩膀下,裹著兩具赤裸相擁的身軀,笑鬧著打情罵俏……。
  霎時之間,寶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抓奸?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更是讓榻榻米上的兩人,笑容都還來不及斂下去,就全部僵在臉上。
  那男人,不就是曲氏建設的那個男的?寶珠忽然想起剛剛洛泠搶去的報紙,終于明白那個簡×湄就是她家的阿湄啊。真要死了!丟臉還丟到報紙上去,這下街坊鄰居豈不是隨便猜猜就猜到?她簡家的臉還要不要哪?
  “你這個不見肖的死查某鬼仔——”一時怒火攻心,寶珠掄起晒衣杆就要往洛湄身上打下去。
  “媽……你別激動啊!”洛湄大喊,一下子躲到牆邊去,仲衡也眼明手快立刻擋在洛湄面前。
  寶珠這下真的火大了,怒气沖天的說:“你以為擋在伊面前我就不敢打你是不是?你敢對我女儿做出這款代志——我一樣打!”
  啥?連我都打?仲蘅一手擋住寶珠重重揮下來的晒衣杆,一手又要抓好床單防護沒穿衣服的敏感部位,滿頭大汗喊著:“伯母,我跟洛湄是真心相愛的,您先別生气……。”
  寶珠气得發抖,手下卻也沒閒著,晒衣杆又往仲衡身上砍去:“啥米真心相愛?你在騙肖?現在的少年人,以為我不知影?查某囝仔玩一玩,騙到手了,就再見了,以為我不知?只有這個憨阿湄,才會相信你!”
  “不是這樣的,”仲蘅索性一手把寶珠的晒衣杆抓住,讓她不能再打:“我對洛湄是真心的,如果你不相信,”他脫口而出。“我娶她!”
  仲蘅的話讓屋里的兩個女人全都怔住,寶珠這下晒衣杆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的看看他:“少年仔,你擱講一遍!”
  “媽,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啦。”洛湄從剛才到現在頭一回自仲蘅身后探出頭來講話,她都廿歲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以為自己的事負責,她實在不想淪落到用貞操來逼迫仲衡娶她。
  “不。”仲蘅轉回頭去,正色嚴肅的看著她。“不是你媽要拿棍子打我才這么說的,我是真的想娶你。”
  “你不必這樣。”洛湄瞪著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可是更多的是訝异。
  “如果你還听不懂,我就再說清楚一點。”他更嚴肅了,眼神深切而真摯。“在沒遇上你之前,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很平順,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的發展之內;然而認識你之后,我的生活開始混亂了,一團糟,我甚至可以預見未來還會更亂更糟,可是你猜怎么著?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卻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所以,我真的很肯定——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洛湄怔住了,只是愣愣地望著他,他這些發自內心的言語,不知怎的,竟然讓她好感動,感動得快哭了。她顧不得老媽還站在門口,忘情的就用兩只胳臂緊緊地摟住他的頸子,主動獻上自己的唇,傾吐她深切的愛。
  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寶珠也出人意料的沒有大罵女儿,沒有因為女儿大膽的舉動重新揮舞起晒衣杆。
  為什么呢?其實她自己也有點納悶,是因為曲仲衡的那一番真摯的話說服她了嗎?而且在她的印象中,似乎從來沒見過洛湄這么樣的快樂,快樂得可以連周遭都漠視,連她這個老媽都不在意了。
  “啊……。”洛湄這才想到她老媽還在旁邊喔,遂尷尬的把唇离開仲蘅的,手也收了回來,一副擔心要挨罵的樣子,瞟瞟她老媽。
  寶珠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她一手插腰,一手把晒衣杆立在地上,很威武凶悍的樣子;然而在她心中,她卻悄然歎了口气。唉——其實她還管什么呢?女儿自己都長大了,那個男人也都說要娶你女儿,都說要當你的女婿了,人家相愛,你就別管了吧。
  “死查某鬼仔,”寶珠還是罵著,但威力比平常少了很多,有明顯放水的嫌疑。“好起來了。衫褲穿一穿,這樣子像不像話?不冷啊?!”然而是現在才意識到實在不怎么好意思看仲蘅的裸身……就算他是女儿的男朋友,也有點看不下去。寶珠鎖著眉頭,干脆走出房門去了。
  仲衡与洛湄相識對望一眼,慢慢地,唇角漾起了淺淺的笑容。
   
         ☆        ☆        ☆
   
  那個爛報社記者最后還是把洛湄与仲衡進警局的事跡登在報上,是以所有的人都知道洛湄跟仲蘅在拍拖,雙方父母質問之下發現彼此有結婚的打算,于是仲蘅便得陪洛湄去她表姊的婚禮,洛湄則得北上參加仲蘅家平時舉行的小型宴會。
  沒辦法了,仲蘅心想,就這樣了吧。反正遲早要跟家人攤牌,這次的意外逼著他非得提早准備,勇敢面對他的家人……當然,還有洛湄的家人。
  “我有三個阿姨、三個舅舅、四個姑姑、兩個叔叔都會參加婚禮。喔,要結婚的那個是我三姑媽的二女儿,不是上回我帶你去吃白食的那個姑媽,那是我二姑媽……。”坐在仲衡的車子里,往喜宴會場的路上,洛湄如數家珍的介紹她的親戚“們”。
  這么多個叔叔、阿姨,想必有更多的表哥、表妹、堂姊……仲蘅眼睛盯著車前的擋風玻璃,玻璃上卻出現了一群又一群的人群,像小蟻過境。
  “呃……你表姊今天請几桌?”
  “一百桌吧。”洛湄想都不想就回答,很理所當然的樣子。“別擔心啦,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是我的親戚。而且我媽事先都跟他們說過你是誰,所以你只要去露臉就行了。”
  三……三分之一?仲蘅嚇到舌頭打結。一百桌,一桌十個人,這樣也有三百來個人。三百來個親戚,今天都等著要見他,他肯定會像個稀有動物般等著給人觀賞。
  說真的,如果不是洛湄鐵定不會饒過他,他真想把車轉個彎,臨陣脫逃去了。
  “還有啊,我的長輩們都不大會說國語。”洛湄又叮囑他。“你的台語說得怎樣?万一說得太爛就少開口好了。”
  台語?仲蘅的确是說得不怎么樣,看來他是注定得去當啞巴。
  仲衡暗自苦笑了一下,還沒到會場,卻仿佛已經注定了他悲慘的命運。
  婚宴,是租用了某個民眾活動中心的大場地,然后請人來辦桌的那种,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舖著紅桌巾的大圓桌和一大群人,這种場面仲蘅哪里熟悉啊;當下只覺神光离合,不曉得該往哪邊靠才對。
  “這樣的婚宴你一定不習慣吧?”洛湄歉然的跟他笑笑。
  “不會,不會。”仲蘅慌忙否認,不會才有鬼,記憶中他的親戚都是在某大飯店宴客……不過他不想讓洛湄有什么心理壓力。
  “既然不會,那就請你忍耐嘍。”洛湄的笑容一下變得好狡獪。“走吧,我媽在那等我們了。”
  真是自虐啊,仲衡頹喪的搖搖頭。
  “阿湄!”陡地打斜沖出來一個男人,攔住兩人的去路。
  洛湄嚇了一跳,平靜下來給兩人介紹:“這是阿彬,我鄰居,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的;他叫曲仲蘅,是我的……。”洛湄甜甜笑了一笑,算是答案。
  阿彬的表情也完全是個答案,他看洛湄的眼神很痛苦,很掙扎,看著仲蘅則是充滿了嫉妒与敵意。
  仲衡忽然想起嵐楓跟他提過:洛湄有個鄰居,從十歲開始就下定決心要把洛湄娶回家……。
  仲衡打量著這個叫做阿彬的男人,雖然仲蘅不比他矮,可是從阿彬那結實的手臂看來,阿彬肯定比他壯,要他跟阿彬為了洛湄打架嗎?
  仲衡下意識吞了口口水。
  洛湄也不笨,她急著要拖仲蘅走。“嗯,我媽在找我了。”
  “再等一下不行?”阿彬粗著嗓子低聲一吼,嚇得洛湄、仲蘅的腳步全像被釘于釘住一樣定著不動。
  阿彬仿佛是想用這個机會好好研究一下仲蘅,他把仲蘅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細細看了一遍。好吧,他不能否認這家伙是長得挺好看的,于是只見阿彬的眉頭愈來愈緊,愈來愈緊……。
  洛湄捏了把冷汗,仲蘅更是汗流浹背。
  好半天鎖著眉頭的阿彬開口了,他瞪著仲蘅說:“喂,我告訴你,阿湄看上你是你的運气喲,你要是敢不好好對她,小心我的拳頭!”
  說著阿彬的拳頭就握了起來,果然看起來又大又重,仲蘅赶緊說:“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她的。”
  阿彬又重重瞪了仲蘅一眼,然后再溫柔的望向洛湄,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開。
  仲蘅長長一口气終于吐了出來,洛湄則忍不住咯咯發笑。
  “阿彬塊頭大是大一點,不過他不會揍人的啦,他沒那么暴力。”
  話雖如此,可是接下來的時間,仲蘅在桌前正襟危坐著,干脆哪儿也不要去,除非有人來找洛湄替他介紹,他才動動口,所以多半的時間,他在那儿不講話。辦桌的菜他又不大吃得慣,可是總有人熱心的把菜堆滿他整個碗,不吃又不好意思,簡直是一場災難。
  “阿湄,來去跟你表姊敬酒。”
  寶珠拉著她女儿站起來,洛湄心想這樣一來就得把仲蘅一個人拋在這,十分可怜,但帶他去,他也可怜,只好狠下心來悄悄跟他說:“你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對不起。”
  仲衡裝出一副体諒的面孔,直說:“沒關系,你忙你的。”
  不過洛湄一走,他立刻就莫名得不自在起來了。
  更不自在的,是有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不請自來,往洛湄原先的位置上一坐,看起來很親切善良的樣子,卻沖著他就問:“你是阿湄的男朋友?”
  仲蘅撐出一張友善的笑臉,點點頭。
  “你說,你是看上我們家阿湄哪一點?”
  老婦人用著標准的台語問仲蘅,這表示仲蘅也得用台語回答才對,可是仲蘅的台語……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對不對,哎,不管了。
  “我喜歡她的自然,不做作。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目中她是最好的。”
  仲蘅生硬的台語,也不曉得人家听不听得懂。果然,那婦人一臉疑惑,好半天才笑說:“哎,你講狗語偶也听得懂啦,你講的台語后,偶反而听沒有。”
  “啊,這樣再好不過。”仲蘅不好意思的說,大方的笑了起來。
  “不過你剛才這樣說偶們家阿湄,偶覺得很對。偶們家阿湄啊,就是個性直了一點,這种個性也要有人欣賞,才會覺得好咧。”老婦人和藹的拍了拍仲蘅的手。“你們都素年輕人,時間還很多,只要兩個人忍耐一點,以后一定有很好的日子過喲。”
  老人家和善的態度一下子撤去了兩人間的距离,仲蘅甚至覺得這個婆婆親切得好可愛,便用著他菜菜的台語,和婆婆破破的國語,一來一往的聊起天來。
  洛湄在遙遠的主桌跟她表姊敬酒,本來還很不放心的,一直回過頭來望仲蘅這邊看,直到看見了仲蘅開心的在和人聊天,她的心才安了下來,不過她還是速速抽個空檔溜回仲蘅身邊,而那位婆婆也早离席了。
  “你跟我外婆聊天啊。”洛湄笑盈盈的坐回來。
  “那是你外婆?”仲蘅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洛湄也笑著。“不知道跟人聊這么久?”
  “她又沒說,”仲蘅眉毛抬了抬。“這整個喜宴我沒認識几個人,反正有人要跟我講話我就開口就是了。”
  “這么可怜?”洛湄怜惜的朝他眨眨眼。“那么這樣吧,我們兩個現在落跑好不好?”
  “你不怕你媽罵?”仲蘅呆了呆。
  “我剛剛跟她千拜托万拜托,她點頭了啦,還愿意讓我們兩個偷跑。”洛湄嗤地一笑。“她也覺得你很可怜,好像動物園里的猴子。喂,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就要等喜宴結束嘍。”
  其實照這樣看起來,寶珠也是刀子口豆腐心。
  “走,當然走。”仲蘅一下子站起來,拿著外套,跟洛湄從活動中心的小門溜回車上去了。
  仲蘅坐回駕駛座,立刻把領帶拉松,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气,終于解脫了的樣子。
  “歷劫歸來嗎?”洛湄笑著調侃他。“沒那么慘吧。”
  “其實也還好,”他笑笑。“至少你外婆很可愛。”
  “是啊,我看你們相談甚歡。”洛湄好奇的問:“你們到底在聊什么?”
  “也沒什么,”仲蘅有感而發。“不過她真的是個和藹的長輩,我從來不知道做長輩的也能這么和藹可親。”
  “怎么你的長輩只會罵人不會疼人的嗎?”洛湄歪歪頭,笑了。“我怀疑你是怎么長大的?”
  “我只能說,我家的人比較……嚴肅。”他轉頭看洛湄,發自內心的說:“所以雖然你有這么個大家庭,我剛開始覺得滿可怕的,可是至少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很熱心,也很親切,其實這樣也不錯。”
  洛湄親昵的用手指刮刮他的鼻子。“你覺得不錯,以后還有得你好受的呢。”
  是啊,相對于仲蘅那個嚴肅老派的家庭……其實也有得洛湄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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