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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雙長箸不約而同地伸進圓餐桌中央的大瓷盤里,動作一致地夾起了五粒白熱騰騰的餃子回碗里后,便一一悶不作聲的低頭猛嚼盤中飧。唯獨羅蘭、羅子桐、李富凱的那三雙筷子是优游自在地穿梭于桌面上,根本無視于僵硬的气氛。
  “李先生,我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羅蘭眼尖的盯著李富凱。“我有一位同學的男友跟你長得還真像。”
  “她的芳名是──”李富凱的眼皮跳動了一下,假意隨口問。
  “丁璦玫。”羅蘭報出了名,一雙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反應。
  李富凱面帶有趣的笑容,心里卻暗咒近來時運衰竭,人一旦倒楣,走到哪都會撞牆壁。羅大小姐的姊姊的确不是白衣天使,沒想到卻是他老情人的同窗舊友,還是個在學堂執“教鞭”的!真是衰到家了!為今之計就是──裝傻!
  “我是平凡大眾臉,有很多人將我錯認為別人,所以走在街上被陌生人認做儿子、孫子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了,甚至直沖著我喊爹的小孩都有。當然也有不少人說我長得像潘安,甚至說我是賈寶玉投胎轉世的也大有人在,不過這兩位曠世美男子我都沒見過,實在是天不從人愿,可惜得很。”他才剛在結尾處盡上句點,五張原本塞滿“金元寶”的嘴,差點將業已嚼欄的“碎銀子”全數噴出來。
  羅曼赶忙起身藉口要拿衛生紙,捂著嘴就躲進了浴室,他將門一關,就坐在馬桶上狂笑不止。
  張慈敏說要舀湯,雙手抓起空碗公就閃進廚房,身子往牆壁一靠,便抱著肚子、淌著淚地嗤嗤猛笑。
  羅敷從沒見過有人如此大言不慚往地自己臉上貼金過,气得差點去擰捏坐在身旁的他的大腿。
  倒是林玫雪及羅正宇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后,釋怀了。
  畢竟這人夠聰明,懂得以幽默化解尷尬又僵硬的气氛。小敷怎么會認為這人是忠厚木訥的大傻個儿呢?林玫雪想著,即刻以箸夾起一塊雞肉,放進李富凱的碗內。“來,多吃菜。這塊肉算是伯母對你剛進門時招待不周的歉意。”
  “謝謝您,伯母。”李富凱鄭重的道謝。
  羅曼克制住自己后坐回圓桌,仍是笑眼打量眼前的人。心想這人不簡單,絕非等閒之輩,只有他那個傻小妹才會把人看走眼。
  “李先生,你今年貴庚啊?”羅正宇伸出筷子夾菜,隨口問問,怎知無意間竟點燃一件小紛爭的導火線!
  “我三十五。”
  “他三十!”
  李富凱和羅敷同時報了數后,皆咬牙切齒,不高興地扭頭互望對方一眼。
  “你明明就是三十歲,為什么要多報五歲?”羅敷壓低音量,不顧家人有趣的眼神,語帶譴責的說:“你又不是年屆五十五,虛報年齡有退休金可領。”
  “誰告訴你我三十來著?”他斜睨羅敷一眼,依舊動著筷子將食物往嘴里送。
  “你自己說我說是就是羅!”這人還真健忘!
  “我叫你去跳河,你也去嗎?可見你看人的眼光及判斷是非的能力一向不准。我三十五歲!少報五歲不會讓我看來更年輕。”說完就轉頭對羅正宇道:“我的的确确是三十五歲。”
  “嗯──很高興見你們達成共識。”羅正宇松了一口气,已不敢再問任何問題,免得累了這兩個冤家。
  用餐完畢后,李富凱和羅曼便坐在客廳內聊天,兩人年紀相當又喜歡打网球,所以投緣得很。羅敷則坐在沙發上以肘抵膝蓋,撐著頭,無聊的看著電視,還頻頻轉頭望著那兩個大頑童有說有笑的喝著啤酒、哈著煙草。
  羅曼在抽煙!他多久沒抽了!李富凱這個人不僅粗魯、厚臉皮,還是個標准的“燕朋”!
  結果三點時,他們竟相約要去打网球,气得羅敷連句再見都懶得說,就把自己關在房里生悶气。
  篤!篤!一陣叩門聲傳來。
  “羅曼!你給我滾!”她頭也不回,劈頭就是一頓罵,“胳膊向外彎的牆頭草。”
  門邊的人嘎笑出聲,“那就是說我不用滾嘍!因為我不是羅曼。附帶聲明一點──人類胳膊的骨骼构造的确是向外彎的。”李富凱雙臂抱胸,倚在門邊,嘻皮笑臉的說:“我們要走了,你要不要來?”
  “不去!我又不會打网球,要我做球童?作夢!”她扭頭將下巴翹得更高。
  “不會要你做球童的,反正你跟上就是了,我不會虧待你的。三分鐘給你考慮,不來別后悔。”
  結果羅敷雙頰鼓鼓還是跟了去。心中還不時咒著,他不但沒當她家人的面跟她公開賠罪,反而還一一安撫她家人的敵意,而當初口口聲聲要幫她出气的哥哥甚至已臨陣倒戈。這個人簡直是走運!
  他們的确沒讓她當球童撿球,卻派給她另一份差事──羅子桐的保母。既然她气不過,便故意買了一大筒巧克力冰淇淋和小侄女共享美食,為了就是要和羅曼唱反調。
  等他們打完球時,已六點了。羅曼帶著羅子桐和張慈敏大手一揮,開了車便走了,撇下她一人呆站著,等著淋浴換衣服的李富凱。
  他出來時,已換了件清爽的短袖白襯衫及黑色西裝褲,連鞋子也變成黑亮的皮鞋,剛刮過胡髭的清帥模樣,吸引不少過往行人的目光。
  但是羅敷彷佛瞎了眼般,無動于衷的站在他身邊,冷冷打量他,“你不是怕熱嗎?小心中暑!”她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即使他身披龍袍也絕對沒個皇帝樣。
  “中暑!在太陽快下山時?我看是月暈還比較有可能。”他拿起提袋及网球拍,另一手牽起羅敷的手。“走吧!”
  “走?走去哪儿?”她咕噥著,被他猛的一拉,差點絆倒。
  “去參加一個婚宴。”
  “婚宴!”羅敷大吼,甩開他的手,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裝扮。“穿短衫及短褲去喝喜酒?我不去!會被人丟出來的。”
  “誰敢!”他惡作劇的看她面帶難色的臉,“再說又不是你當新娘,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沒人會理你一眼。”
  “你居心叵測!”她還是不信。“你心存報复,自己回家拿球拍時就打定了主意,卻沒知會我一聲。”
  “我不是,只是誠意想邀請你跟我一道赴宴。”說著抓起她的手,好像拖著一條小狗一樣,強迫她跟上,叫了輛計程車。“很抱歉我沒事先告訴你,那是因為我認為你這樣穿沒什么不妥。”他哄著她,催促她上車。
  等到她步下計程車,自覺茫然、渺小地站在舉行婚宴的豪華大飯店前,才惶恐的意識到自己的穿著不僅不妥,而且是大大的不妥。所以她沿路低著頭,想閃躲人來人往的目光,拿他當擋箭牌似地緊跟在他身后,穿入飯店大門。
  “大小姐!你當我是導盲犬啊!抬起頭來看路啊!”他哭笑不得的在飯店正廳煞住腳,轉身面對她,一手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的視線与他交會,一触及她那對怨懟的明眸后,歎了口气。“別這樣,很多觀光客也是這樣穿的,你就把自己假想成一名游客,不就成了。”
  這一招有效。羅敷當下放眼瀏覽金碧輝煌的正廳,當真就看到一些穿得比她還邋遢的人正器宇軒昂、神气的邁開步伐,便也打起了精神。
  “喂!李富凱!你准備紅包了嗎?你知道最近的行情嗎?”她一旦恢复自信后,就變得聒噪异常。
  “行情?什么行情?股市行情,還是暗盤行情?”他裝傻地問。
  “看樣子你一點概念也沒有,上回我有個同學結婚時一人是一千六。你包了多少?”
  “兩人就是三千二了!”他避重就輕的閃過她的問題,拿話搪塞她。
  羅敷以為他已准備妥當了,就吁口气、笑眼打量眼前的貴賓廳。這樁姻緣是“李官聯姻”,人口處還挂了一大幅經過油畫處理的新人照。
  “喂!新郎也姓李,跟你有關系嗎?”她趁著李富凱到招待處交付禮金時問道,見他拿出一個紅包袋放在桌上,并交代接待人員說:“待會儿再開。”轉身拉著她進入宴客廳。
  事實上,當接待員打開紅包袋時,發現里面裝著的并不是白花花的鈔票,而是進口日制跑車的提貨單。送禮人則是女方的堂哥。
  “喂!李富凱,你回答我啊!”
  他終于停下,轉頭皺眉警告她:“我不叫‘喂!李富凱’。我單姓一個‘李’字,你要就直呼我‘富凱’,不就尊稱我‘李先生’。”
  他們僵在人口處。羅敷一雙活靈靈的大眼,骨碌碌地轉著,像在考慮他的話,“好吧!喂!李先生!你和新郎是親戚嗎?”
  “你吃一頓飯都得這么做身家調查嗎?”他狠狠瞪了眼前這個刁鑽的女孩子一眼,投降的說:“新娘是我姑婆的孫女,她姓官。新郎倌雖跟我同姓,但八竿子打不著。羅大小姐!我們可以進去了吧!”
  “當然可以,我餓昏了!”羅敷說著就走在前端,丟下一臉訝然的他,并回過頭對他皺眉,“你不餓嗎?還杵在那里干什么?”
  他想掐死地,但他沒有;因為他發現自己竟有點儿舍不得去擰斷她纖細的粉頸。他挑了最近出口的桌子入坐,同桌的客人大多是新人雙方的舊識,他們彼此客气的問聲好后,便各聊各的。
  “既然這是你堂妹的婚宴,那么在場出席的人應該有不少人是你的親戚才對啊?”羅敷夾著第一道冷盤,在他耳邊細聲低問。
  “話是沒錯。但我和他們合不來,也談不上話題,坐這儿我輕松自在些。”他輕描淡寫的跟她解釋原委。
  “對啊!這些人看起來都好像很有錢的樣子哦!”羅敷說著就瞧見有位貴婦人揮著軟棉般的青蔥纖手,和另一位甫抵達的婦人寒暄。她手腕上金表、金鏈、翡翠玉環敲得鏗鏘作響,十只手指頭上,就有七只是套著光彩耀眼的寶石鑽戒,濃郁扑鼻的香水味熏得人頭昏眼花。
  李富凱不予置評。羅敷見他大概是自認為是人家的窮親戚,不想和人有太多瓜葛,便不再繼續追問誰是他的親戚。
  “這席開六十多桌,新人敬酒不累昏才怪。”羅敷仰著頭數著桌數。
  “想知道多累的話,改明儿找人嫁一嫁,請個一百桌,你就冷暖自知了。簡直是活受罪!”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經歷過似的?”羅敷開玩笑的反問他。
  但他沒反應,只是掉轉頭去。羅敷見他又成了悶聲鼓,打了也不會響,便將注意力集中在佳肴美食上,瞄到圓桌中央的那盤大龍蝦,伸長臂膀要用筷子夾起其中一尾,但豪華圓木桌轉來轉去沒個定性,她的手又不夠穩,再加上那只龍蝦就好像生了一對羽翅,羅敷才一挑起,它就又飛躍回盤里。屢試了三回,龍蝦依然是好端端地躺在盤里,舉起前螯跟她示威。
  目睹一切的李富凱看了也痛苦,便幫她將蝦夾到小碟子內。羅敷只顧吃,喜孜孜地看著那只龍蝦,對他這种体貼的行徑倒沒有任何感覺,但后頭傳來一陣咳嗽聲,教羅敷倏地回頭一探究竟。
  “年輕人肯体貼女士,倒還是有藥可救。”說話的人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手拄拐杖,目光銳利的瞥了李富凱一眼,然后回給她一個慈祥的笑容,就挪動矯健的步履走到最里端,人坐于雙喜字下的主桌。
  “他是誰?坐主桌呢!我看他走起路來穩穩當當,怎么還拿一根拐杖?”
  “好奇心會殺死一只貓!”他嘴一抿,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你放心,十二生肖里沒有貓,因為被聰明的老鼠气走了,所以好奇心殺千殺万也絕對殺不死一只貓。”
  听她這么一說,李富凱大有望洋興歎的感慨,身旁的羅敷有時敏感异常,有時又遲鈍得令人想上吊自盡以求解脫。以往他對這類型的小女人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她就是有辦法令人又惱又怜。他忘情的凝視眼前的羅敷,看著她正專心的剝著龍蝦殼,就好像在跟龍王做肉搏戰,最后龍王戰敗身亡,她示威似地舉起筷子夾起龍肉往嘴里送,臉上一副大戰后的滿足樣。
  他挪回目光,想著自己就還有一絲絲良心及理智存在的話,應該就此停止和她牽扯不清。但隨后想想,他的良心早在七年前就遺落了,這些年來所遇上的女人一個個皆梨花帶淚地宣稱是為愛而嫁,但到頭來還是為財而离,而究竟是為財、為愛或是真為他的人,都沒讓他費心在意過,只除了丁璦玫。當年他得意揚揚的從美國帶回那紙交易合同,跨進天母那幢大宅時,多少人等著看他們兄弟倆演出同室操戈的鬧劇。他為了不讓那些心怀惡意的人得逞,忍怒跟他的哥哥及新任嫂嫂道賀。從那天起他拒絕再靠近那間屋子,而他痛苦的原因也不是真愛她,只是因為失去她的人而感到羞辱罷了。李富凱!你根本沒有心。
  “富凱。”一聲柔柔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循聲回望,臉上的俊容霎時凍結。
  “嗨!”他冷淡有禮的應了一句,隨即伸手摟住羅敷的腰,將她扳過身,拉她坐上自己的腿,讓她親密的背靠自己,然后以雙臂緊攬住她。
  羅敷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嚇得呆坐在他大腿上,右手還拿著油膩膩的食物,左手則是皺成一團的手絹,兩個眼珠子瞪得跟金魚眼一般,直望進一雙翦翦秋水。羅敷一見到丁璦玫的第一印象是气質高雅的美人,猶如從古書里悠然蘇醒的仙女。
  這位美婦對她露出一個輕淺的微笑后,將目光挪向緊攬在羅敷腰上的大手,只見她震了一下,哀怨的將目光拉回,直視李富凱,“怎么不到前面坐呢?他們留了位子給你,很多人都想見見你。”
  “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家,是不是?”他突然以一种令人酥麻無力又扣人心弦的語气,對羅敷低喃。
  羅敷力持鎮定,心想自己才吃不到三樣菜,他就說要早一點回家,平時難得听他說句好听、貼心的話,一見到美女反而對她溫柔起來,分明是拿自己當擋箭牌,她也不好拆穿他的偽裝,但走之前得先弄清楚這女人的來歷,于是也附和地說:“對!我家住得偏僻,得早點退席。我叫羅敷,是李富凱的同事,你是──”
  他沒等丁璦玫說出口,便扯掉羅敷手上的食物,抱著她站起身,待羅敷站穩后,才提起手提袋及网拍,拉著她直往出口走去。
           ※        ※         ※
  盈月下,于綠樹成蔭的仁愛路人行道上,只見兩道影子被月娘的柔光拉得細細長長。羅敷追著自己的影子跑開他一陣后,又轉身讓影子追著自己回到他身側,气喘吁吁地蹲下身子。川流不息的車陣從兩旁呼嘯而過,四周繁華的喧鬧聲卻好像被一層隔音玻璃阻隔一般,絲毫沒干扰到他們。
  羅敷蜷縮地蹲在地上不動。他則是繞著她,以她為圓心信步來回轉著,雙方都遲遲不肯開口。夜涼如水,驅淡了炎熱的暑气,一陣微風吹來,將羅敷的頭發自頸項挽起,舞弄著她細柔的青絲,宛如一匹迎空飄揚的黑天鵝絨。
  “你不問嗎?”他終于蹲下身子,臨空拈起一縷飄搖直上的青絲,以食指慢緩緩地纏繞起來。“平時你不是好奇得很,怎么在這個節骨眼時反倒靜得嚇人?小心變成悶葫蘆!”
  羅敷將頭自膝間抬起,平視他,反問了一句:“我──該問嗎?”
  他僵愣不動,原本緊繞長指的烏絲,霎時一圈一圈的松開,最后柔柔畫過他的肌膚,從他的指尖滑落曳下。
  她做了什么錯,你竟忍心這樣對待她?李富凱!
  他咒罵、譴責自己傷了她的心,告訴自己無心亦是罪!他當下做了決定。“你當然該問!你若不問的話,會令我深深感到遺憾。因為我想我已經喜歡上你了。”他無法說謊,這輩子他大概是注定与愛情絕緣了!但是他是真心喜歡她。
  羅敷聞言站起身,直視仰望他的那對黑瞳。“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問的好,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想保留一些珍貴的記憶,尤其是隱藏在內心深處、那股隱隱作痛的記憶。如果你還痛的話,就不用勉強自己說出來,因為我并不想听。”
  他聆听羅敷的心聲,心中沒來由的抽痛。她是一塊瑰玉,一塊善解人意的瑰玉,如果他能早些年拾起這塊玉的話,該有多好!老天爺為何要讓他這個失心多年的人,無心地去踢到這塊玉,還撿了起來?他想保有它、珍藏它、日日夜夜為它澆水滋潤,讓它生意活蘇、光彩耀人。但他辦得到嗎?只怕他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滑了手,玉毀魂离。
  他宁愿自己破敗不堪的心直碎成千万瓦礫,也不愿這塊玉沾染到半點塵埃。
  “你是對的!”他站起身將她攬入怀,讓她頭倚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順著她如云的青絲,無語仰望咬洁的月盤。他必須放掉她,趁一切都還可以遏制住時放掉她。
  他始料未及的,是松開這塊玉的結果,竟會帶給自己如此椎心的失落感。
           ※        ※         ※
  接下來的一整周,忙碌使羅敷沒空去治療那份傷痛。
  自那夜起她就沒再見過他一眼,但腦海里竟全是他的影子,愈是想把他鎖在腦子的最底層,愈是難辦到。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說喜歡她,只不過是想安慰她罷了,不然不會真的就斷得這么乾脆;她告訴自己這又是一廂情愿的單戀了!
  調整辦公大樓的公文已下來三天,整層行政單位在今天早上已移至十三樓,原本在九樓的人壽部往下挪至第四層,十三樓的參石重机則搬入第九層樓。這樣的局部調整省了牽動每層部門。搬移的風聲為死气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但免不了仍會引起一些怨聲。
  羅敷一邊卸下公函夾,一邊听著其他部門的兩位女同事嘀咕著。
  “是誰要我們這樣搬來搬去的啊?真是累人。”
  “是總經理的意思。其實我也覺得搬上來比較妥當,以前跑上跑下的將公文歸檔累死人了!”
  “是羅!以后就不能偷偷溜班出去逛了。”
  “這倒是實話。听說總經理人雖生得俊俏,于公可是嚴厲得很,少有嘻笑怒罵的時候,于私脾气暴躁更是不在話下。他這趟回來,釘了不少主管,甚至連續召開三次董事會,每次都狠狠的刮那些老董。光是想到這點,我就可以諒解他所有的暴君傳聞,因為那些頤指气使的老骨董實在令人生厭。”
  “總經理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董事長的孫子,那一定是姓李了。”
  “看樣子沒人知道,問問人事室的羅小姐吧!”
  羅敷被問得也傻了。“他的名字?嗯──這兩年半來我收到的傳頁文件都是簽署英文名字,而且潦草得難以辨職,只知道他的第一個英文名是frank,縮寫是f·k·lee 。他所有的公函皆是以英文發函,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
  羅敷將資料、文件按部就班的排列歸檔整齊后,拿起兩張公文函就走了出去,直上十五樓。
  “鄭小姐,有好消息!你的調薪單出來了,還有潘經理的晉升公函也擬出來了,麻煩你幫我往上呈。”
  “放著吧!羅小姐。他們正在開會,再過五分鐘就十二點了,中午用餐休會時,我再幫你送進去。”
  “又開啊!一個月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羅敷也忍不住聊了起來。
  “總經理說既然他們那么愛管事,就讓他們管個過癮。如果老董們答不上他的決策有哪里不妥的話,就要請他們出局。他的用意是要老董們將矛頭指向他自己,少找我們的碴。如果我們做錯事,開罵的也該是他,輪不到‘冬烘集團’。”
  “這下有福了!安先生就可以按照正規程序來錄用人,不用顧慮某位董事的人事安插。”羅敷為自己的上司松口气。
  “對了,上回我不是跟你提過,林副總的秘書倪小姐再一個月后就要出國深造,出了個空缺等著交接,已懸了一個禮拜。你上回說要回去考慮,結果如何?”
  “嗯──我看還是待在原位吧!應該還有人比我更适合那份職務。”羅敷婉轉的拒絕了。
  鄭月美會意的點了頭,考慮几秒后便冒出一個問題。“羅小姐,你認識董事長嗎?”
  “董事長?”羅敷搞不清為何鄭小姐會有此一問。“我進公司已兩年,一面也沒見著。公司年終請尾牙也是分批請的,我只見過林副總而已。”
  “那就怪了!董事長和總經理為了這區區一個秘書空缺吵翻了天。董事長指名道姓要你接手,贊你語言能力強,辦事效率又高,一個人能將數千名員工的資料做妥善的規畫。但總經理連看都沒看就把你的名字刪除了,他說你資歷不符,跟著安先生可以再多學些經驗。真是可惜,那份薪津應該不錯呢!其實也是董事長要我私下詢問你個人的意見,既然你對這份工作也沒興趣,我想也好,免得受副總的气。”鄭月美以過來人的身分安撫她。
  羅敷笑而不答,心底卻松了口气,她跟那個林副總絕對是合不來,因為她摺傘的技術差透了!
  這時會議廳的門大開,魚貫步出的董事們一個個皆面帶愁容,其中的一位更是怒气沖天,咆哮的來到電梯前。
  “這是什么世界?反了!還有敬老尊賢這檔事嗎?那渾小子在十歲以前還攀著我的膝蓋,纏著要我抱哩!當年是可愛小天使一個,現在翅膀一硬,倒成了惡魔王一個,竟然教我回家看電視、抱孫子、頤養天年!”
  “都快八十了,不在家頤養天年,你還想做什么?我說你們一個個都老胡涂了。他也沒說錯,我們是該松手了。再說挪出百分之五的股權讓各部門的管理階層認購,也是一個挺不錯的主意。”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夫人笑嘻嘻地勸說著。
  “我沒那么不通情理,他的話我也能接受,但是他竟指著我的鼻子喊我‘老賊’!什么東西!他西洋墨水喝多了,就可以罔顧中國道統啦!”
  “他只是暗示我們可以下台一鞠躬了!子語原壤:‘幼時不知悌,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又有云:‘老者;尊也。’喊你老賊還是尊敬你呢!”老太太又是一句安撫。“更何況他先敬稱你‘何爺爺’,你擺了副臭架子不理人,他換了句‘何董事’,你還是悶不作聲,一聲中气十足的‘何老賊!’倒是一竿立影見功效。”
  “郭璧霞!你怎么老是幫他說話?”
  “我是就事論事,而且他也沒惹過我啊!大概他還記得在我身上撒過尿,毀了我最稱頭的一件旗袍吧!”
  “你最好是以那泡尿去跟他解釋‘杯酒釋兵權’的典故,不然我們一定會被他活活气死。等一下复會后,不知道又要想什么詞儿來損人了!”
  電梯門一開,七、八個董事便魚貫踏進電梯;電梯門一關,羅敷和鄒月美才忍俊不住、噗哧大笑出來。
  “我先回去了,若總經理簽過公文的話,請你再給我一通電話。”羅敷說完話,便朝樓梯口走去。
  她才剛离開,李介磊及李富凱爺孫倆就從會議廳跨出,兩人又在激烈的爭辯。
  “瑞士那邊的業務叫王克霖頂著,你甭回去了!”
  “這是什么話儿?我各部門的關節都還沒為他一一打通,這么倉卒行事會毀了他,好不容易把他栽培起來,我不能依你個人喜好就功虧一簣。再過一個半月后,我一定得回蘇黎士。”他堅毅的口吻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三言兩語便推翻李介磊的要求。
  “這邊的事業怎么辦?我也八十一了,管起人來一點意思也沒有,老早就想退休。你一逕的勸說那些董事回家含飴弄孫、享享清福、年終等分紅,開會時講得頭頭是道,教我听了不動心也難。你倒是赶快生個娃儿,讓我也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啊!”
  “你虐待我還不夠嗎?現在又打起我儿子的主意。你這金算盤打得還真是精。”李富凱嘲弄道。
  “你非得再三提醒我那件事嗎?想逼得我愧疚?”
  “豈敢?我倒要謝謝您哩!沒有您的鼎力相助,我在學校所受的童子軍訓練也是無處施展。人家十一歲時是玩彈弓、捉泥鰍、打彈珠;我十一歲時卻得馱著一袋重達五公斤的包袱,獨自搭机繞過半個地球,到您的‘阿房宮’去覲見您,還真怕我忘了根,兩個月密集式的國文填鴨,強迫我背詩、念誦古文。沒犯錯還會被‘東宮太子’捶得死去活來,人家做了荒唐事倒一逕推到我頭上,您那些‘娘娘’不分青紅皂白右一個耳光、左一記巴掌,打得我樂此不疲。十個寒暑的磨鏈讓我成長茁壯不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練就出一身刀槍不入的本領,什么勾心斗角的訣竅我都學會了,回歐洲運用起來倒也伸縮自如、游刃有余。為此我叩頭感激爺爺您都來不及,豈敢逼得您愧疚?”
  “你還是沒原諒我。”老人的眼神倏轉黯然,歎了口气。
  “你我之間根本談不上恨和原諒!我只不過是記取教訓而已,若今日你我之間已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時,我不會單單發個牢騷就了事。難道就只准你可以嘮叨?”
  “那就少在我催你結婚的時候,搬出這么多廢話!”
  “我只是不愿意再看著自己的骨肉步上我的后塵。”
  “那么羅小姐的事──”
  “我解釋過了!她太年輕,做事莽莽撞撞,又不懂得權衡輕重,光靠辦事能力強是行不通的,你把她調上來,只會逼得她遞出辭呈。”他不耐煩的打斷老人的話,心知他這回又要從中撮合,但他自有考量,若羅敷真能适應林副總的行事方式,他不會剝奪她晉升的机會。
  然而李介磊心里想的和表面上說的,卻完全是兩碼子事。以他孫子強硬派的個性,真要磨鏈一名員工時,還會怕逼得人辭職?分明是舍不得見那丫頭吃苦受气。
  “對不起……”鄭月美目視他們走近,趁著空檔插話進去。“總經理,人事室送來兩份簽呈,您是否可以過目一下?”她已漸漸摸透總經理的脾气,只要她工作認真、態度積极、有話直說,絕對可以贏得上司的認同。
  李富凱蹙眉盯著鄭小姐手中的文件,身子晃了一下,好久才說:“你先將簽呈擱在我桌上,等我開完會再親自拿下去給安先生,順便跟他討論一些細節。”
           ※        ※         ※
  李富凱獨坐餐廳一隅,一口仰盡苦澀的龍舌蘭,回憶一周來自我折磨的情景。為了避開羅敷,他刻意調整上班時閒,減少跟她面對面的机率。每天下午五點整,他會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牆前,俯瞰那纖細的人影踏著曼妙的步履,躍下廣場的階梯,直目送她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后,才依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星期一。
  她穿了一件可襯托出她細嫩肌膚的鵝黃洋裝,頭發自然散落于背脊,教他不禁憶起沉醉在她發香的滋味。
  星期二。
  她較平常晚了半小時才步出大樓,穿了一件短袖襯衫及長褲,疾步走進對街的一家面包店,不消一分鐘,就見她啃著面包朝車站走去。
  星期三。
  靛藍的弩蒼因霸道烏云的掠奪強占而霎轉陰暗,原應直落的雨被不解情的風吹得亂了緒。狂亂的雨點不大也不小、不遽也不慢,但卻失去了方向与定性。即使人撐了大傘,還是會被淋得一身濕透。她以一只大包包頂在頭上抵擋雨勢,跨過積水成灘的廣場,小跑步的沖下了階梯,躲進了對街的騎樓。因為騎樓上盡是一片黑壓壓的頭顱,擠滿避雨的人潮,于是她便在雷達眼上消失了!他只冀望她別感冒才好!
  星期四。
  她步出大樓,才走了几步,就停駐廣場前良久,她抬起右手肘,自口袋里掏了樣東西,忽地肩頭便是一聳。一會儿,經過他努力的觀察与推敲,才恍然悟出她正打著噴嚏,而且還一連聳了三次肩。唉!她還是感冒了!
  星期五。
  她換了件牛仔褲同一群女孩走出大樓,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沒循著回家的路線走,反而跟著那批女孩朝反方向离開。不知她康复了沒?若沒有的話,還帶病跑出去玩,似乎太不愛惜自己的身体,她簡直是不知輕重!
  大概是思及周末一連兩天沒机會見到她,所以他的心情就急速逆轉,變得异常浮躁,直到今天早上開會時,情緒都還不太穩定,得罪了不少人。偶然之間,一听人提及人事室,羅敷的容顏又鑽進他腦里,教他根本忘了這一周來避著她的理由。
           ※        ※         ※
  五點五十分!
  羅敷馬不停蹄地伏在辦公桌前,這周來有一半的時間全花在發呆作白日夢上,若再不把正經事辦好,她有愧于心。
  “小姐,你這里有沒有治療心痛的狗皮膏藥啊?”
  羅敷訝异地抬起頭,看見眼前的人后,嘴一抿答道:“我沒有狗皮膏藥,倒是有鐵槌和十字釘。你將十字釘瞄准心痛患部,再拿起鐵槌重槌釘子三下,便可止痛──哈──啾!”
  他忍著笑,趴在她的隔間板上低頭看著她辦公。“你感冒了?”他遞過自己的手帕給她。
  “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她鼻頭一酸,淚水忍不住奪眶,拒絕他的好意,最后不顧雅觀与否,便將筆一摔,抽了張紙巾,用力擤起鼻涕。“你有何貴干?”
  “幫鄭小姐送份文件給你。”他放下了公文,走到她桌旁,拉一張椅子坐下,用手肘撐著腦袋,看著她辦公。“不早了,還加班?”
  “不是,是我今天工作效率差。謝謝你送公文給我,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他說著就將長腿交疊,輕松打量眼前振筆疾書的羅敷。她長密的睫毛上還凝聚著兩滴晶瑩的淚珠,粉紅的鼻頭可愛的挺起。這般光景讓他憶起念小學時,有位同班女同學因為沒交作業,被老師罰抄生字的可愛模樣,令他不禁莞爾,心中怜意頓生,直想將她擁入怀中。但是向來公事公辦的他,沒做出任何舉動,只是安靜地坐在她身側,欣賞她的側影。
  等羅敷的工作告一段落時,已七點半了,他知道羅敷是餓不得的,便帶著她找了家飯店。
  “來飯店吃晚餐?”羅敷擔心地望著他。
  “無所謂,反正是自助式,我知道你現在餓得很,絕對虧不了本。”他這話說來柔得軟綿綿,不細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嘲弄。
  她放心地夾了好大一盤的食物。
  “還在生我的气?”他傾身問著正鬧別扭、低頭專心吃著大餐、不肯回視他的羅敷,心想女孩子似乎和吃特別有緣。
  “我沒有在生任何人的气!”羅敷用力叉起一塊肉,送入口中。
  “那你這般淚眼汪汪的模樣又怎么解釋?”
  “我只是气自己沒專心工作罷了!”
  “小騙子!”他說著從自襯衫口袋掏出一只煙盒,抽出一根雪茄叼在嘴緣,右手拿著打火机,左手正要點燃煙頭,不料羅敷摔下刀叉,伸手就拔走了他唇邊的雪茄。她的動作快又准,教他大眼一睜,愣了一下,有點搞不清狀況。“你真是的,小心燙傷手!”
  “不許抽煙!最起碼別挑我心情惡劣的時候抽;因為你吊儿郎當的模樣令人火冒三丈。”她將細雪茄一折,丟進了煙灰缸內。“你才進公司沒多久,就開始用起昂貴的奢侈品,進口雪茄、名牌打火机、名牌手表,像你這般不知節度的消費方式,再多的薪水也不夠你花。”
  “好!我不抽進口雪茄,改抽長壽好嗎?感謝駱駝牌已銷聲匿跡,要不然我的肺有罪可受了!”
  “抽長壽還太便宜你!”羅敷忍著笑意,勉強接受道。
  見她嬌態顯露,他松了口气,即使犧牲整包雪加給她折個過癮都值得。一個月前,若有任何女人敢管到他頭上,他不掉頭就走才怪,但面對眼前端坐的人,他的心是軟得可怜。
  “听鄭小姐說,有人想調你上十四樓,是真?是假?”他試探地問。
  “我不想上去,反正那個暴君總經理──”
  “暴君總經理?”他打了岔,以手蓋著已然眯起的眼,半睜半合地詢問。
  “對啊!大家都這么叫總經理,更夸張的人還猛傳‘天威不可測’之言。還有人喚他做惡魔王、虐待王、虎頭鍘──”羅敷看他頻以大手揩著臉的怪樣,便關心的問他:“怎么啦?”
  “沒事,你繼續吧!”再听下去,他會短命十年,陽壽盡折!
  “就這么多了!你喜歡哪一個綽號?”
  “你喜歡哪一個?”他無力的應了一句。
  “暴君!”
  “那就這一個將就用用吧!”他喘了口气,不敢相信他會讓這种事發生。本來還打算跟她吐露真實身分的,見她如此怫然抨擊他這個“暴君”,當下又改變了主意。“你說你不想上去,為什么?”
  “嗯!反正暴君總經理已將我的名字刪除,我樂得很。因為林副總老是喜歡要他的私人秘書幫他摺傘、送洗衣物、買飯盒,甚至連送給女朋友的花卡都要秘書幫他擬詞,如果他的態度和善、客气些,我們這些屬下也就很認分,偏偏他一臉不苟言笑。”
  “但是听說他的辦事能力果決,是個能挑大梁的人材。”
  “那你叫總經理去幫他跑腿買飯盒好了。那兩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恃才傲物的德行。既然頂樓的人欣賞這樣的棟梁,天塌下來讓林副總頂頂看。”她振振有詞的反駁。
  李富凱滿臉笑意,心里卻叨念: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竟派我去幫林剛跑腿買飯盒!
  “你知道嗎?總經理小時候曾在郭董事女士身上撒過尿,毀了她最好的一件旗袍。”
  “真有這回事?”他擠出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心底下卻皺起眉反問自己:我怎么沒印象?
  “我今天上樓送公文時,親耳听到几個董事正憤慨地抱怨。其實那個暴君總經理也該軟一點才是,罵完人后應該順一順人家的毛。這點軟硬兼施、緩猛相濟的道理都不懂,他實在該找你討教一番。”
  “恐怕他真的會哦!”
  “下輩子吧!”她才不敢苟同。
  他已厭煩了公事的話題,清了清喉嚨,正色地說:“我還是很遺憾,你不問我心中隱隱作痛的事。”
  羅敷不答,只顧著吃東西,半晌才說:“她是你以前心儀的對象。”
  “你不笨嘛!”他乾咳一聲,才處之泰然地解釋:“她的确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曾有過婚約,但是那已是七年前的塵封舊事了,如今人已琵琶別抱。”
  “既然已琵琶別抱,就不用重彈舊調。”她抬起眼望進他深遂的黑眸,想探知端倪。
  他只是輕淺一笑、斜睨她,反問:“若抱著的人已入土為安了呢?”
  羅敷的粉頰与紅唇陡地微顫。“你打算怎么辦?”
  他促狹的雙眼直視那對小兔子般的紅眼睛,低聲回答:“如果你肯賞我一個吻,我就讓你知道。”
  結果听他這么一說,羅敷的淚又滑了出來,教李富凱無奈地托著腮,掏出手帕遞了過去。“你這是在跟我抗議嗎?”
  縮進白絲手絹的頭重搖了兩下。
  “既然如此,那我是卻之不恭了。”他哂笑地起身繞過桌緣,挪至她身旁,以雙臂環住她纖弱的肩,体貼的抬起她的下顎為她揩拭淚痕,看著她迷蒙的眼及誘人的唇瓣,情不自禁便低下頭深吻住她。羅敷被他滑溜的舌嚇得動彈不得,瞿然一愣后,竟忘了啜泣,美目圓睜,猶如木娃娃。
  “你嘗起來真甜!”他以大拇指來回輕揉她的下唇,在她耳邊低喃。
  羅敷眼露詫异,迷惘地回望他后,兩片唇瓣囁嚅地動了一下,“那是因為我剛吃了三塊牛小排。”
  他聞聲朗笑。而隔鄰的客人看著李富凱那銷魂的一吻,都有些忘情了,卻沒料到女主角竟會大殺風景的冒出這么一句沒情調的話,紛紛咧嘴笑開,并丟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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