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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紅紅翠翠春宴酒,
            鶯鶯燕燕粉妝濃;
            誰家娘子倚門盼?
            誰家相公未歸樓?
  一首未具名的詩,被人寫在酒樓的牆面上,來此飲酒作樂的人們,沒几個注意到這在牆面上占据小小位置的無名詩,因為這座酒樓的牆面上,滿滿都是來來去去的酒客們在醉意濃時留下的詩詞。
  小小一首詩,在眾多詩文中,實在很難引起酒客的注意,特別是喝了酒后兩眼醺然的醉鬼。但此刻,卻正有一名大胡子酒鬼,手里抱著一壇酒,興致昂然地瞪著那首無名詩。
  沒辦法,誰要他剛好就坐在這無名詩的前面,誰要他剛好只有一個人來此喝酒,誰要他偏偏是干杯不醉的大酒鬼,在無聊至极的情況下,他只好瞪著它瞧羅。
  寫這詩的人字跡娟秀,再加上字里行間的微微諷意,他一看便知是位女子寫的,只不知道女子當時為何會來酒樓?又為何會提筆寫下這首無名詩?
  成親了嗎?來此尋未歸的丈夫嗎?他不覺猜想起來。
  閒閒地灌了一口酒,他盯著這首詩,心有所感——女子太有文才是不好的,像他那男人婆的大姐、像他那脾气火爆的嫂子,若是沒嫁個能夠匹配的夫君,必也是巧婦伴拙夫,難有好姻緣吧?
  唉,他未免也大無聊了,堂堂一名七尺大漢竟然對著一首無名詩胡思亂想起來,實在是悲哀啊。
  無力的又灌了一口酒,他的視線調到酒樓欄杆外,看著樓下街上熙來攘往穿著唐裝儒衫的人們,無端地覺得有些陌生。离開中原十多年,揚州這地方倒沒多大改變,只是在西域待久了,突然回到气候溫暖宜人的南方來,竟覺得有點不适應。
  他想再灌一口酒,卻發現酒壇空了,方抬頭要叫小二送酒,就見到兩位戰家家仆上了二摟往這儿行來。他低歎口气,只好打消再叫酒的念頭。
  “爺,夫人派我們來接您。”
  唉,他就知道。只要一進揚州城,大概便躲不過她的眼線了。
  他無聲的苦笑,知道無法再拖下去,只得認命起身,將空酒壇丟給其中一人,然后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一邊懶洋洋地搔搔滿是塵沙的大胡子,一邊往摟下走去。
  黑胡子大漢在經過樓下柜台時,突然停下身來,回頭問身后拖著酒壇的跟屁虫,“你叫啥名?”
  “回爺的話,小的姓羅名安,這位兄弟姓丁名二。您喚我羅安,喚他丁二便成了。”家仆一點頭,忙報上名號。
  “行了。羅小子,結帳時順便幫老子打一壺酒回來。”
  “爺喝啥酒?”
  “看他們還有沒有劍南燒春,若是沒了,打壺紹興便是。”他交代完,便招呼另一個,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丁……”
  “丁二。”另一名家仆赶緊提醒著自個儿的姓名。
  “丁二,你帶路吧,我可不知戰家行會在哪儿。”
  “是。”丁二聞言忙將他迎上外頭等候多時的馬車,躬身道:“爺,請上車。”
  嘿,他可是好几年都沒坐過馬車了!
  看著那雖然朴拙卻寬大舒适的馬車,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了大胡子底下的白牙。嘿笑著上了車輿,他兩手墊在腦后,才剛在車中躺平,馬車便往前行去。
  蹺起二郎腿,黑胡子大漢隨著馬車搖啊搖的,口中哼著回族小調,就這樣一路晃到目的地去。
  看樣子,回中原也沒他想像中難過嘛——
  夏日炎炎。
  庭園中、翠湖畔,有蟬鳴、有鳥啼、有微風。
  石板路上楊柳青青,白衣女子怀抱著几捆卷起的宣紙,蓮步輕移地往若然樓而去。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子行經湖邊,便听聞水蓮嬌嫩的柔青從水榭里傳出,她唇角微微揚起,輕搖了搖頭。三妹就是愛念這些詩文;所幸她生來音如黃鶯,教人听了也不覺厭煩。就算她念佛經,怕也能教人听得入迷。
  上回水蓮同二娘去廟里進香,櫻唇方啟,便引來一堆公子哥儿上門提親,嚇坏了向來怕生的水蓮.打那次起她就更不喜出門了,鎮日待在水謝里自個儿吟詩作對,說什么也不愿再陪二娘到廟里上香去。
  白衣女子腳下未停,繼續往園里行去。經過了三妹的水榭,便是五妹水藍的冷香居。五妹的居處向來安靜,她遠遠便瞧見屋后的煉丹房上冒著白煙,跟著便聞得一股淡淡藥香彌漫在空气中。
  不用想,她都知道五妹又在煉藥了。她真是不懂那些藥石有什么吸引大。竟能讓年方十二的水藍這樣人迷。這丫頭天資聰穎也愛看書,但她看的書卻和三妹水蓮大大不同,她看的全是些奇怪的醫書。
  爹喜五妹聰明,是以從沒阻止她看這些書籍,還特地讓人至各地搜羅醫書給五妹,更請來醫術高明的大夫教她醫術,甚至不顧三娘反對替她造了煉丹房。所幸五妹行事向來冷靜小心,煉藥時,那請來的大夫都會在旁,兩年來從沒出過事,這才安了三娘的心。
  過了冷香居,再過去便是若然樓了。
  上了若然樓,只要從二樓窗口向外眺望,便可以清楚俯瞰東苑中几位妹妹的居處。水家東宛里,住的全是水云水大俠的女儿們。
  洞庭水云水大俠年輕時風流倜儻、武功蓋世,二十出頭便先后娶了一名正妻,三名小妾。四位妻妾在成親后紛紛順利怀孕,但很不幸的,水云的四位娘子每胎皆是生出粉雕玉琢的女娃儿。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水云當然是非得一子方才甘心!
  可几年下來,這女娃儿是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他再怎么努大就是沒能讓四位娘子生出個龍子。當第十三位女娃儿出世卻因難產而造成他的發妻香消玉殞時,水大俠傷心之余,這才認了命不再強求。
  望著窗外那粉粉翠翠的湖光山色,想起溫柔似水的娘親,白衣女子心頭不覺有些感傷。娘過世至今也有五年了,但她仍在午夜夢回時會夢到孩童時期娘親哄她入睡時的溫柔吟唱。
  輕歎了口气,她轉身將紙卷放到桌案上,再細細攤開,一一拿紙鎮壓住邊角。白色宣紙在桌上展開,顯現出其上的圖案。
  只見上頭畫的并非尋常的山水花鳥,而是奇奇怪怪的圖形及線條,中間還記著些數字。若再仔細一瞧,便能看清那上面畫的是分解開來的船圖。
  白在女子壓好船圖,從小跟在她身邊的貼身丫鬟巧儿才端著熱茶姍姍上樓來,嘴里還咕噥著:“小姐,你走得好快。”
  她微微一笑,從柜里拿出筆墨硯,柔聲道:“這船戰家赶著要,我得盡快將圖繪完,厂里大伙儿才好開工呀。”
  巧儿將茶盤放到几上,滿臉的不以為然,“那戰家遠在揚州,我看他們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話不能這么說。我們答應了人家,當然要盡快做好。”她一手磨著黑墨,另一手則抓著水袖避免沾到墨水,輕言淺笑道:“人不能言而無信呀。”
  “我知道,我知道;人言兩字合起來便是信,說了便算,是吧?”巧儿走到桌案旁接下磨墨的工作,不忘翻了個白眼,“從小听到大,我都會背了。”
  白衣女子被她那古靈精怪的表情逗笑,不由得調侃直:“那好,你也從小听三妹念詩,背首來听听如何?”
  巧儿聞言,杏眼一睜,立刻強辯,“那不一樣啊!
  三小姐念的詩拗口得很,巧儿每次一听,就只覺得昏昏欲睡,哪里還能記得起來呢。”為免小姐再拉她馬腿,她立刻睜著無辜的大眼提醒道:“小姐,你不是要赶圖嗎?人要言而有信嘛,是不?”
  看著巧儿裝傻的嬌顏,白衣女子笑著搖了搖頭,方安坐于揭,拿起毛筆沾了些黑墨,繼續完成尚未繪完的船圖。
  她,名喚水若,年方十八,正是水家第一位出生的女娃儿。
  水若的親娘便是水云那困難產而死的正妻李氏。李氏娘家世代皆經營船厂。到了李氏這一代卻只生了個女儿,是以當她嫁到水家時,船厂理所當然的便是嫁妝,成了水家的產業。
  但水云是一代大俠,對經營船厂可沒啥經驗,是以成親后,船厂大部分事務仍是李氏在打理。水若儿時便常跟著娘親到船厂里走動,許是因為從小耳儒目染.水若很小便會繪制基礎船圖;加上她天生對設計部只有科特殊的靈敏度,因此當五年前李氏困難產過世時,水若便決心要接手船厂。
  才十三歲的水若雖然一開始能力仍嫌不足,但她努大的學習一切事務,夜夜桃燈翻研古冊想找出更好的造船方法,甚至想出制造小船模型,將之放在大水桶中,要巧儿在旁扇風或翻扰水流,來模擬各种可能發生的情況。她試模型的地方,從水桶到小池,從小地到溪流,終于在十五歲那年,她繪出了第一張自己設計的部圖,并拿至船厂要求依圖造出。
  原本無人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小姐拿來的船圖抱持樂觀的態度,但當眾人看見她繪出設計精良的船圖后,紛紛惊歎不已。不過這之中最讓水若訝异的,是向來不太注意她的爹爹竟力排眾議的支持她,讓她放手去做。
  當然,她成功了。
  三年下來,水若改良了水家原本就制造的小舟、蚌据、槽航、樓船,甚至是航行四海的海船都難不倒她;水家船厂的名气從洞庭遠揚至廣府、揚、泉等州縣,甚至長安、洛陽等北方大城都有人遠道來此計船,名聲不可同日而語。
  但外面的人卻鮮少知道水家船只是由女子所繪制設計,原因便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幸厂里的大伙儿十分配合,并未到處張揚,洞庭是水家的地頭,也沒人敢隨便說三道四,因此這三年她的身分一直沒曝光,的确免去了不少是非。
  日暮時分,巧地點上了兩盞油燈,水若仍專注地繪制船圖。
  “小姐,您休息會儿吧。”巧儿磨了一下午的墨,細瘦的手腕可快酸死了。
  “你累了便先去歇著,我再一會儿便行了。”她抬首,微笑輕言。
  望著小姐那溫柔又堅決的雙眸,巧儿拿她半點法子也沒有。
  這主子啊,看似溫柔可人,實則也是溫柔可人;要她自個儿去歇息,便是真的要讓她去歇息,可不是嘴上客气說說而已。
  問題是,主子都還沒歇著,她這當丫鬟的又怎可自個儿跑去吃飯睡覺呢?
  要讓其他小姐的婢女看見那還得了,到時又要說她閒話了。
  眼看小姐又低首專注地繪起圖來,巧儿哀怨地歎了口气,抓起墨條認命地又繼續磨起黑墨。
  無聊地重复著相同的動作,巧儿的視線自然而然地便溜到了自家小姐的臉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姓氏的關系,水家的小姐們長得都不差,個個皆有若出水芙蓉,一個比一個更貌美,她這主子還是之中長相最普通的呢。
  雖然她從小便看這些美小姐,但她仍常常盯著盯著便失了神。雖然大小姐不是其中最美的,但她卻覺得她是性情最好的一個。
  像二小姐精明干練、威儀天生,家里便是她在管帳,大伙儿每次見到二小姐都不敢隨便造次。三小姐雖然溫柔但生性膽小,而且三小姐好愛念書呀,每次她陪大小姐過去水謝品茗,不一會儿她就忍不住開始打起瞌睡。四小姐根骨奇佳,所以很小便和老爺習武,這些年也跟著老爺四處游歷,連貼身丫鬟也得跟著大江南北跑。五小姐小小年紀卻老是一臉寒霜,才十二歲就愛鑽研藥石醫書,動不動便熬藥煉丹的,跟著五小姐的春花和秋月身上便常常帶著奇怪的藥味儿,要換做是她,一定會受不了的……思及此,巧儿不免暗暗慶幸自己沒被派去服待其他小姐。
  可這樣一想來,她家的小姐好像每個都有些奇怪,再想到后面那几位年歲更小的小姐們,巧儿不由得頭皮發麻起來。偷偷又瞄了小姐一眼,她不禁同情起小姐有這些美麗卻性情怪异的妹妹們了。
  其實從小姐及等便不斷有人上門來提親,但眾人每每一見到水家二小姐那奪人心魂的絕色,便會忘了一開始來的目的,轉而追求二小姐;要不便是在听到三小姐那如黃若出谷的嬌嫩呢喃后,瞬時大英雄成繞指柔.恨不得能為三小姐掏心掏肺。但三小姐生來膽小,每當有人想唐突佳人,便會被老爺武藝高強的徒儿們給赶了出去。
  隨著時光飛逝,小姐的妹妹們個個越發出落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加上老爺若不在,主事的便是老爺的大徒弟許爺或是二小姐,久而久之,人們還當水家大小姐已嫁出門了,結果小姐十七歲后,就漸漸沒人上門提親了。
  唉唉……盯著一身白裙、打扮朴素的水若,巧儿不由得攢起了秀眉。其實她也不是怕小姐嫁不出去——小姐雖沒她妹子們那般讓人惊艷,可也比一般姑娘家美上許多,沒道理嫁不出去嘛!
  問題是,小姐都已經十八了,這半年都沒人上門來提親,她在這儿為主子擔心,倒是小姐一點自覺也沒有,還是成天理首船圖,她想替小姐梳個流行點的發譬,小姐竟還怕她手酸說不用,她听了差點昏倒。
  真個是——小姐不急,急死她這個小婢女!
  每每想替她打扮得漂亮點,小姐會溫柔地微笑點頭答應,但一轉身又忙于船厂的事務,忘了要試新衣、忘了要梳髻、忘了要看小販挑來的胭脂水粉,每次都把她這名小奴婢遠遠拋在腦后,教她為之气結。
  看著低垂眼瞼專心繪圖的小姐,巧儿在心底暗暗決定——
  她一定要好好想個辦法,讓小姐在十八歲這一年嫁掉!再繼續蹉跎下去,小姐就會過了适婚年齡,成了老姑娘了。
  巧儿磨著墨,古靈精怪的想著,她可得好好的算計算計……
  遠山含笑,大江東去。
  綺麗的長江上總有著帆影片片,有的順江而去,有的逆江而行,或載貨,或打漁。在這樣涼風徐徐、一片。优閒的美景中,若能在船上再來壺好酒、几盤小菜,可就更加快意啦。
  可是,此刻那打著戰家旗幟的船舫上,卻有一名大漢青白著臉,像條死魚般的靠坐在貨箱上,臉上可找不到半點閒情逸致。
  望著船首飄揚的旗幟上那龍飛鳳舞的“戰”字,他似乎能看見那女人得意洋洋的嘴臉和那大旗重疊著,簡直是讓他不爽到了极點。
  海龍戰家,名列大唐十大行會之一。
  為首者是位女子,名喚戰青,年方……三十五?
  大概吧。反正她是個男人婆便是了。最讓人無法置信的是,這個男人婆在他离家的這些年,竟然連拐帶騙的嫁了一位冤大頭,而那位冤大頭偏偏是他老大的結拜義兄蕭靖。
  唉,本來還想終于脫离這位男人婆的魔掌了,誰曉得到西域拐了一大圈回來,他還是被這個男人婆克得死死的。非但如此,現在她嫁了,嫁的還是他老大的老大,這輩分怎么算都還是他最小,而且還連降兩級,這真是他一開始离家時始料未及的。
  黑胡子大漢唉歎一聲,南方天气雖暖和卻有些潮濕,他老覺得下巴上這一大把胡子無端端重了些,不知是否因為沾惹了些水气。
  他呢,姓戰名不群,雖是戰家少主,但脾性暴烈,少年時便因和老爹吵架而負气离家,在江湖上胡走了一遭,最后因緣際會行至西域,卻迷途沙漠,差點在烈日驕陽下成了一具干尸。
  幸在半昏半醒間,竟讓他胡里胡涂走到傳聞中的黑鷹山外才昏迷過去,后又被黑鷹山少主赫連鷹救回,方搶回一條小命。
  在黑鷹山養傷期間,他發現赫連鷹雖看似冷傲,實則也是熱血男子,再加上之后几次讓他目睹有人劫掠黑鷹山的商隊,三兩下便讓赫連鷹打退,而赫連鷹行事果斷重義,待手下賞罰分明,且為善不欲人知,更讓他對這武藝高強的少主心生佩服。
  之后不久,戰不群便自愿投入黑鷹山旗下。赫連鷹嘴上沒說,心里卻對這豪爽男儿十分欣賞,雖未和他以兄弟相稱,但對這七尺大漢也以心相交,形同兄弟。十年下來兩人共同出生入死,更在沙漠中打下一片天地。
  赫連鷹能在西域闖出沙漠之王的名號,戰不群功不可沒;只不過他生怕被戰家的人尋到,便甘于只當黑鷹山的一名大將,從末和人報上名號,外人皆只知沙漠之王身邊有位勇猛無敵的黑胡子大漢,卻從沒人知這人的身家來歷。
  不過黑鷹山的人向來十分神秘,是以也沒人覺得奇怪,這才讓戰不群能在西域躲上十數年而不被號獲。
  直至三年前,戰不群代老大至玉門關做生意,卻在客棧里巧遇蕭靖,乍見這人指上戴著戰家家傳龍戒,他一時之間還以為家里出了事,打探之下才曉得男人婆早在多年前成親了,這家伙便是他未曾見過的冤大頭姐夫,而且似乎還在四處打听他的下落。
  不想被人給逮回去,戰不群立刻便想离開玉門關回黑鷹山,但最后仍在出關前被那看似溫文爾雅,實則聰明狡黠的姐夫攔下。
  頭痛的是,蕭靖竟就是老大找了十多年的奸夫——呢,不,是幫助嫂子逃亡的義兄,可他如今又是自個儿的姐夫,搞得他當下可不知究竟要不要逮他了。
  一陣溝通之后,戰不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才和蕭靖達成協議——他不會向老大通風報信,蕭靖也別逼他回去,他并保證會定期捎訊給男人婆。
  他們就此決定后,便又分道揚鑣,各自打道回府去。
  也因為這段因由,他這才又被逼著重新和老家聯絡上。
  三年的時間一眨眼便過去了,上個月他那老大赫連鷹終于和失蹤已久的嫂子复合,老大卻火他知情不報,嫂子呢,則火他們大伙儿一塊儿蒙她。悅來客找那一晚上,大伙儿做鳥獸散,蕭靖問他要不要一塊儿回揚州看看,他考慮了一下,知道遲早都是要回去的,便和蕭靖同行。
  兩人騎馬疾行數日,三日前入場州城時,蕭靖轉去碼頭辦事,他則因為某原因謝絕同行,自行前往酒樓喝酒,沒想到才喝沒几壇,便被男人婆派人找到了……
  一陣暈眩傳來,戰不群坐靠在貨箱上,瞪著緩緩倒退的青青河岸,臉色難看地忍住胸腹間不斷涌出的惡心感。
  虧他三天前還想著回中原沒想像中難過,誰知道不出三天,他就從還不錯變得很難過了。
  這艙舫是戰家旗下的貨船。兩日前從揚州起航太長江西行而上,打算經江州至洞庭。船上載滿了船貨,而他,不過是其中一樣——
  河面上突起一陣清風,引來河浪使得船身隨之晃蕩,戰不群瞬即止住思緒,臉色霎時轉為青白。一刻鐘過去,船身仍是晃得厲害,他終于再止不住喉間嘔意,在步并兩步地便沖到船邊嘔吐起來。
  “爺,您還好吧?”此次運貨的領隊見他吐得厲害,擔心地過來詢問。
  戰不群無力說話,只能趴在船舷上,青白著臉勉強揮了揮手。可這手才揮了兩下,又是一陣河浪打來——
  “惡……”他瞬即又對著浩浩長江嘔吐起來。
  好不容易,當地吐光了胃里的東西時,河面上終于恢复了風平浪靜。他血色盡失的趴在舶舷上,心里早罵完了那個男人婆的祖宗十八代。雖然想詛咒她生儿子沒屁眼儿,但看在她儿子是他外甥的份上,這才勉強忍住。
  他x的!要是再這樣每天吐下去,這船還沒到洞庭,他就會先隔屁見閻王去了!
  全身虛脫地瞪著不斷往后退的滔滔江水,他又是一陣作嘔,赶緊將視線移開,臉色灰白的坐靠在船邊。
  其他X的!早知道要受這种罪,老干就不回來了!
  瞪著天上緩緩飄行的白云,他不由得回想起同樣是朗朗青天的那一日……
  才剛踏進戰家在揚州的四海航運,戰不群就差點撞倒一位匆匆忙忙從門內沖出來的大肚婆,他赶緊伸手扶穩差點跌倒的孕婦。
  “可惡,你沒長眼嗎?沒事許在這儿干嘛!你是跟哪個——”大肚婆破口便是一陣大罵,卻在看清眼前的人時倏地睜大了眼,“阿群?!”
  戰不群大手還擱在她丰滿的腰圍上,兩眼瞪得可是比她的還大。他神色怪异地瞪著她那大得像顆球的肚子,哺哺這:“我的老天,這是什么?”
  “我的肚子。”她穩定了心神,沒好气的回答,一邊拍掉他的大手,一邊將他撥到一旁去,“把你的手拿開。還有,別擋我的路!”
  她說完便繼續匆匆往外走,理都不理他,只又大聲吩咐跟在身后的那一串人粽,“小伍,去港口看二叔到了沒!小七,你再到秦家商行去确定一下明天要上船的貨物!”她走到門外時,正好羅安抱著酒壇回來,她忙喚住他,“羅安,你回來得正好,快去四海樓一趟,看菜刀叔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那儿今天接下三十桌酒席,可能會忙不過來,要是人手不夠,再去碼頭調人。”
  “知道了。”几個被點名的人—一應聲,各自迅速分頭辦事去。
  “夫人,王老板上個月還差我們一筆貸款,他希望能延緩到下個月再結算。鄒老板則已將這個月的貨款付清了,不過他想和你談談運費調漲的問題。”管帳的老吳跟在她身后道。
  一股精明能干的大肚婆來到馬車旁,掀起馬車布帘,聞言面不改色地回頭問:“王老板最近一年的付款情形如何?”
  “都很正常。”
  “那讓他欠到下個月。至于鄒玉成,和他說我們的運費十分合理,要是他有問題,可以去找別家。”
  “是。”老吳點點頭,忙拿著毛筆在簿子上記下。
  “還有沒有其他事?”她挺著個大肚子,動作干淨俐落地躍上了馬車,可把身后那一千人等嚇出了一身冷汗,特別是從剛剛就一直呆看著她那圓滾滾腹部的戰不群。
  老吳擦擦額上被她嚇出的冷汗,忙道:“洞庭水家又捎信來,說是要再追加造船成本。”
  微蹩了下蛾眉,她沉吟了一下方道:“知道了。這事先擱著,我明天再處理。”
  “是。”
  “好了,我先回庄里,有事要人通知我便是。”她說完放下布帘,便要前頭的車夫回城外的四海庄。
  大伙儿齊在門口恭送夫人,沒想到馬車才跑了几步,卻听她突然揚聲喊停。眾人還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只見她又掀開布帶,對著大門旁的黑胡子大漢楊眉冷聲道:“上車。”
  戰不群看看左邊,再瞧瞧右邊,這才指著自己的鼻頭問:“叫我?”
  “廢話,不叫你叫誰?”真是的,她都差點忘了這家伙了。“愣著干嘛?還不快上車!”
  “嗓。”戰不群搔搔頭,忙乖乖上了車。
  沒辦法,誰要他什么人都不怕,就是拿孕婦沒辦法;特別是這位孕婦還剛剛好是他十多年未見的親姐姐——那位名揚四海、精明能干、一呼百諾、百戰無敵的海龍戰家大小姐,戰青是也。
  回到了四海庄,人還沒下車,從碼頭赶回庄的蕭靖便已來到門邊,一把將親親娘子從車上抱了下來。看到戰青挺著個大肚子小鳥依人的依偎在蕭靖怀中,兩人還噓寒問暖的情話綿綿,戰不群登時傻了眼,只差張口結舌了。
  一輩子沒見過男人婆這么溫順,害他忍不住伸手揉了兩下眼;這手都還沒放下呢,就見打橫里蹦出兩個十歲左右的小蘿卜頭,沖著他一刀砍下,嘴里還不忘大叫:“蠻子,看刀!”
  “搞——”戰不群一閃避過,右腳一抬、雙手一拿,瞬即踢飛兩人的大刀,一手一個像抓小雞般地伶住了兩人的衣領,皺著眉頭把話說完:“搞什么鬼?!”
  “放開我!你這個蠻子!”右邊那個揮舞著四肢拼命在半空中掙扎,气嘟嘟的瞪著他。
  左邊那個則睜著大眼,一臉鎮定的看著他,然后問了一句——
  “你打算吃了我們嗎?”
  吃?!戰不群一臉愕然,這兩個小鬼以為他是吃人鬼嗎?
  “傲然、傲天,不要胡鬧。”前頭那一對夫妻終于注意到這儿的情況,蕭靖好笑的開口。
  “我們才沒有胡鬧,林老夫子說蠻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坏人!”被戰不群拎在右邊的蕭傲天大叫。
  “林老夫子還說,蠻子都殺人不眨眼,還會吃人哩。”左邊的蕭傲然一臉正經地對爹娘補充。
  “這林老夫子是誰?”蕭靖眉一皺,狐疑地問在怀中的親親娘子。他月前离家時,可從沒听儿子提過此人。
  “附近的一個說書先生。”戰青看著兩個儿子,揚眉冷聲道:“我不是說過不准再去听他瞎說?”
  兩個小子一見娘親發言,气勢頓時弱了不少。
  見他倆安分下來,戰不群松開兩個小鬼的衣領,讓他們站好。
  戰青美目一瞪,斥道:“誰讓你們拿刀砍人的?讓你們習武是這般胡來的嗎?人家說什么,你們就信什么,今天幸好是你們舅舅,若哪天真傷了無辜路人,我看你們拿什么來賠人家!”
  傲然傲天聞言,心虛地低下頭來,但在瞬間又雙雙抬起頭,惊詫地瞪著戰不群齊聲大叫:“舅舅?!”
  戰不群也沒鎮定到哪里去,只見他膛目結舌的瞪著眼前兩個小鬼頭,怎么也不敢相信男人婆已經有了兩個這么大的儿子。
  傲天語聲方落,忍不住瞪大了眼指著娘親失聲又道:“娘,原來你是蠻子!”
  “什么蠻子,滿口胡說八道!”戰青沒好气地輕敲儿子的腦袋瓜。
  “可是他穿著胡服啊!”傲然狐疑的幫兄弟說話。
  “誰規定穿胡服的就是蠻子?”蕭靖好笑的說:“那爹若穿上了胡服,你倆不也要拿刀砍爹了?”
  兩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啞口,但仍是滿心不解。傲然只又道:“那不一樣,你是爹啊,又不是蠻子。”
  “那隔壁字文家小妹是胡人,那她就是蠻子羅?你倆難道要砍她嗎?”蕭靖笑笑地又問。
  傲天傲然頓時更加無言,只猛搖頭。字文鈴鈴好可愛哪,他倆才舍不得拿刀砍她呢。
  “為什么不砍呢?她不是胡人嗎?”蕭靖明知故問。
  兩兄弟再次對看一眼,做天半晌才回道:“鈴妹是好人,宇文叔叔也是好人。”
  “原來如此。”蕭靖佯裝恍然大悟,再度微笑地請教儿子,“所以是不是要分辨好人坏人,而不是胡漢之分呢?”
  被爹一語點醒,兩兄弟才乍然領悟,有些羞慚的低下頭來。
  “知道錯了嗎?”
  “嗯。”他倆乖乖點頭。
  蕭靖笑笑,“那還不快和不群舅舅道歉。”
  傲然做天听話的轉過身,知錯能改地和身穿胡服的戰不群鞠躬道歉。
  看這兩個小子眉盾目秀,態度落落大方,小小年紀卻很有气度,特別是那蕭傲天頗有昔年老爹戰天的神態,戰不群心生感慨,便笑道:“算了,小子們只是愛听故事而已。”
  話落,四海庄的仆人已迎了過來,眾人進門后一陣寒暄,便各自回房歇息去。
  戰不群風塵仆仆的從玉泉鎮一路赶至揚州,身上滿是塵沙,隨便一拍都會場起黃煙;幸好戰家仆役伶俐,沒三兩下便打來洗澡水,更替他備好新衣。
  他梳洗完躺上床歇息片刻、再醒時已是月上枝頭。
  一家仆來請,說是前備好了洗塵酒,他稍作整理便跟著倒了前頭——
  河上風浪又起,戰不群又是一陣作嘔,打斷了腦中的回憶。
  他xx的!什么“洗塵”啊?
  滿臉青白的又嘔出一口黃水,戰不群火大的想著,他第二天早上就被那對沒良心的夫婦踢出大門,說他再怎么樣也是戰家的人,無故离家那么多年,至少也得幫戰家做點事,跟著就強逼他上船,硬要他到洞庭去查查水家近來為何直追加造船成本。
  老實說,他大可一出揚州便想辦法离開船上,但那可惡的男人婆竟命令船上大伙儿沿途不准靠岸,害得他連吐兩日,差點將五髒六腑也給吐了出來。現在可好,他老大吐得兩腿發軟連站都站不起來,更遑論想辦法渡水下船了。
  兩眼發直地瞪著綿綿不絕的江水,戰不群呻吟一聲,直想點了自個儿的睡穴,一路昏睡到洞庭。
  一旁戰家船夫若非親眼所見,絕沒人會相信,這一上船便吐得亂七八糟的堂堂六尺大漢,便是戰家失蹤已久的主爺。
  不是說老當家戰天向來有海里蚊龍之稱嗎?連他們的當家主子戰青也被人稱為海龍女,怎地這老當家的儿子、當家的小弟,卻是這般不濟事?
  大伙儿對看一眼,沒來由的想起那多年前的謠傳。
  听說當年爺是不滿老當家要將位子傳給大小姐才憤而离家……
  几名船夫尷尬地嘿笑兩聲,突然間了解,事情大概不是大伙儿所想的那般。依他們看,應該是這主子不肯接掌主位才連夜落跑。
  想想,才在船上待兩天他就吐成這樣,若當年接下了當家主位,爺這一條小命早早便成了水下亡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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