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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清早,河上白霧茫茫。
  小樓在婆婆的幫助下,帶了些盤纏,叫了輛馬車,避過宋氏夫婦,一早便离開洛陽,轉回長安。
  一路上時有顛簸,但她心情甚好。出了洛陽城不多時,溫暖的日頭便從遠處的地平線爬升起來,照在遍地白雪上,將景物染成金黃。
  “哇,好漂亮。”她探頭至前方駕車處,車夫是風云閣洛陽分行一位五、六十歲的老伯。
  “夫人你小心點,這樣很危險的。”老伯被小樓嚇了一跳。
  “我可以暫時坐在前頭嗎?”小樓眨了眨眼,有些無辜的哀求,“我想看看風景。”
  “這……前頭很冷呢。”他有絲遲疑。
  “沒關系的,我穿得很暖啊!”馬車尚在行進中,小樓便毫不淑女的爬到前頭坐好,差點讓老伯嚇出一聲冷汗,直嚷著要她小心。
  “看,這不就過來了嗎?你別擔心啦。”她笑咪咪的道。剛巧此時馬車轉過一個彎道,眼前景物一變成了荒野平原,更加寬廣。
  官道旁的樹枝上結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冰條,葉覆白霜,地上白雪從眼前連綿到天邊,金黃色的陽光將白雪的結晶照得閃閃發亮,像是神賜的禮物。
  “哇!”她輕聲贊歎著,看得目瞪口呆。她從小住在長安,雖然出過城几次,但沒一次是在下雪過后。而前几日則是從頭到尾皆在馬車中陪著婆婆,所以直到如今才有幸見此壯麗的景觀。
  “很美吧?這叫小雪初睛,早起的人才有這眼福的。”駕車的老伯瞄著眼,哼著小調,咬著煙斗駕車西行。
  “嗯。”小樓點頭同意,深吸了口冷洌的空气,清醒了腦袋爪子。
  這是個好的開始,希望能有好的結束。
  她對著溫暖的朝陽,這樣期許著……
  這是怎么回事?
  站在空無一人的風云閣大宅院中,小樓簡直無法相信。
  大廳沒人,東西廂沒人,廚房沒人,云樓沒人,如風小筑沒人!跑到各個廂房及院落,到處都沒人!
  怎么會這樣?才几天的工夫,風云閣竟成了無人聞問的鬼宅!
  她站在雪地里,呆滯地反應不過來。
  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小胡子呢?
  一大堆問題在腦海反覆,她杆在雪地里,久久不能自己。
  半晌,一陣寒風吹過,那刺骨的寒意才喚醒了小樓。
  她拉攏了斗蓬,意會到此地一人也無,這才知道情況要糟。
  “慘了!”小樓低叫一聲,臉色一白,忙跑出門去要叫住帶她回來的老伯,誰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那老伯已离開許久,雪地上雖有車輪痕跡,但出了大街后,便再地分辨不出哪几條才是老伯馬車的輪印。
  完了,早知道剛看沒人來應門,她就不該讓老伯先行离去的。
  現在冰天雪地的,風云閣又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看起來像是几日無人了,小胡子也不知道人在何方,她一個人在偌大的長安城里該怎么辦?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當小樓正望著大街發愣時,灰蒙蒙的天空此刻竟飄起雪來了。
  見到了雪花,小樓猛地想到了風云閣在長安城中的四大分行。
  對啊!她怎么沒想到要去東西南北四大分行瞧瞧,也許人都在那儿呢?老伯一定也是回分行去了才對。也許她剛在屋里看到的不是灰塵,只是風沙大了點──雖然她心底知道下雪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塵沙,但她害怕的不敢進屋去确認。
  小樓拉緊了厚重的斗蓬,頭也不回的在雪地里舉步往最近的分行走去,然后不停的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切都沒事的……這几句話,在她遠遠的瞧見東城分行緊閉的大門時,全數煙消云散。
  她不安的快步跑上前,心急的敲著厚重的木門。
  一直到她敲得小手發紅,東城分行依舊沒人出來應門,里頭死寂得就像座空屋。
  小樓回頭看著因為下雪而無半點車馬行人的大街,害怕得几乎要哭了出來。
  到底怎么了?風云閣為什么都沒人?
  雪越下越大了,她越來越冷,最后逼不得已,只好往娘家而去。
  至少,她可以先回娘家休息,問爹風云閣出了什么事,請爹幫忙找到小胡子。
  小樓万万沒想到,當她冒著風雪千辛万苦的走回太武侯府時,出來應門的仆人卻說:
  “侯爺及夫人至北關駐守了。”
  “什么?不可能的,沒人告訴我啊!”她万分惊詫的叫著。
  “什么可不可能,出關了就是出關了。你是什么東西,老爺出關為啥要告訴你?”那仆人不耐煩的道。
  小樓一瞪眼,生气的說!“我是你家大小姐,你這新來的仆人怎那么沒有規矩!”
  不屑的瞄了走了几里路,滿身雪花、万分狼狽的小樓一眼,那仆人嗤笑道:“你要是大小姐,我就是當今太子了!我家大小姐嫁了冷二爺,前些日子早去江南避寒了。你這死丫頭吹牛不打草稿也就算了,消息不靈通還敢來假冒!
  去去去,滾一邊去,少來煩你大爺做事!”話一說完,他啐地一聲,便將大門關上。
  “開門啊!我真的是你家大小姐戚小樓!你這死老百姓,可惡的王八羔子!”
  小樓火冒三丈,一邊大力敲著門,一邊喊道。
  突地,大門猛然又被拉開,那奴仆拿著棍棒惡聲惡气的道﹕“你這死丫頭,再在這里鬼吼瞎鬧,我就把你的腿打斷,再報官把你關到地牢!還不快滾!”
  說完他還舉起棍棒,作勢要揍她。
  小樓嚇得往后一跳,不甘心的鬼叫:“好,我走!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一定會后悔的!”
  “媽的,還囉哩囉唆的!”他挽起袖子,抓著棍子走上前。
  小樓見狀立刻識時務的轉身逃跑,到街口時她回頭看,那王八蛋見她停下,竟然還追了過來,她只好怀著滿腹委屈在雪地中不停的跑,最后气喘叮叮地跑過了几個街口,她腳沒踏好,整個人扑跌到雪地上好痛!她好痛,又累又痛!
  她跑不動了,她不要跑了!被打死就算了!
  小樓動也不動的趴在雪地上,所有的委屈隨著這一跌全跌了出來,她也沒爬起來,當場就趴在雪堆里痛哭失聲。
  大雪紛飛,不多時,哭得浙瀝嘩啦的小樓就差點被雪掩蓋了。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突然有人伸手將還在嗚咽的小樓從雪地中拉了起來。
  她淚眼朦朧的抬頭一看,見那好心的人竟是藍家酒坊的藍石城,結果才收起的淚水又決堤而出。她扑上前去緊抱著他,哭得惊天動地,口齒不清的叫著:“嗚──爛大哥……”
  “小樓?!怎么是你?”她這一抱,可把他弄得手足無措,又惊訝又慌亂的,還不忘糾正她的發音,“我不姓爛,是姓藍。你怎么會這般狼狙的趴在雪地里?”
  小樓哪還有空回答他,只知道她終于見到一個熟人了,便繼續哭得亂七八糟,完全不見大家閨秀的模樣,也听不到他的問題。
  藍石城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先行將她送上馬車,帶回家讓老爹處理。
  回到了酒坊,藍老頭大聲一喝,才教小樓嚇得忘了哭泣。
  一陣牛頭不對馬嘴的問答之后,藍家父子才終于從她斷斷續續的鼻音中弄清了原由。
  見小樓又開始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著,藍老頭忍不住惡狠狠道﹕“別哭了!傻丫頭,瞧你鼻頭都凍傷了。告訴你,天寒地凍的,再哭下去,等一下用力吸鼻子時,小心你整個鼻子掉下來!”
  此話一出,嚇得小樓忙用手捂住鼻子,不敢再哭。都怪她剛剛太過沮喪,結果在雪地里哭太久了,難怪她從方才便覺得鼻頭刺刺痛痛的。
  “拿去,把這酒慢慢喝下。”藍老頭遞給她一個葫蘆。
  小樓接過,只覺得一陣芳香扑鼻。她乖乖喝下,不敢有任何异議。
  “阿城,去煮些熱水,讓丫頭洗個澡,把這濕衣服給換下。”藍老頭喚儿子去做事,才又回頭對小樓橫眉豎眼的說﹕“天色已晚,你先暫且住下,明早我再讓阿城去城里探探消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還有,藥酒記得喝完,這酒是我特別調的,治凍傷最好。你等一下還要記得在熱水里泡上一刻鐘才能起來,听到了沒有?”
  “听到了。”小樓聞言,立刻又喝了几口酒。
  藍老頭見狀才轉身回房,嘴里還不住咕噥著﹕“真是麻煩的丫頭!”
  屋外大雪未有稍歇的模樣,小樓喝著溫酒,全身漸漸暖了起來。她一手緊緊握著玉戒,對未來感到恐懼和不确定。
  誰能告訴她,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好怕,真的好怕……淚水又重新聚集眼眶,她好希望再看到小胡子那副自大的嘴臉,她好想見他啊……酒气上升到腦袋爪,小樓雙頰嫣紅,頭昏昏的抱著酒葫蘆,忍不住又抽泣起來。
  翌日上午,藍石城至城中資采,卻采不出個所以然來。
  風云閣四大分行大門深鎖,店招大旗也被卸了下來,問隔鄰店家,也沒人知曉這是何緣故。
  當他決定放棄,准備打道回府時,卻見到不少官兵身著便服在街上巡行,似在暗中找人。
  藍石城本也是守城門的大兵,遇上了同袍,便決定上前打聲招呼,順便探探口風,看是發生了何事,要如此私下的勞師動眾?
  結果听到的消息卻讓他嚇了一大跳,赶忙暗自鎮定的駕車回酒坊。
  “叛國?!”小樓大惊失色,嚇得站了起來!藍老頭也愣了一下。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叛國的!”她只慌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堅決地替冷如風否認。
  “丫頭坐下,小聲點!”藍老頭沉聲警告。這笨丫頭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幸好酒坊這几日因大雪連日不開市,否則若讓來提貨的人听去還得了。“阿城,去把門關上。”
  小樓警告到事情的嚴重性,忙坐下來壓低聲音著急的替小胡子辯解,“師傅你不知道,他不會這樣做的。我很了解他,他太奸詐狡猾了,不會去做這种吃力不討好、損人不利己的事啦。”
  藍老頭翻了個白眼,“你這是在稱贊他還是在貶他?”
  “我……”小樓懊惱的咬了一下唇,隨即皺眉道!“我是說真的。他這個人最狡猾了,五年前突厥侵扰邊關,本應是他出征的,他嘴一張,三兩下便把戰事推到了其他將軍的身上。三年前南方蠻族扰民,皇上原也屬意小胡子帶兵南下,誰料他隨便說說,那事儿也落到另一人身上。這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戰事不曉得被他推掉多少次了,為的就是他嫌打仗麻煩。
  他還對怡紅院的花魁秦曉曉說“宁可醉臥美人鄉,不興舉槍對四方”。像他這樣一天到晚流連妓院的痞子,怎么可能造反叛國?不可能的!”
  藍石城關好門回來,聞言不由得皺眉問小樓﹕“你不是前兩個月才嫁去冷家,怎么對几年前的事如此清楚,還知道花魁秦曉曉?”
  “我……”小樓一張臉驀地紅如火蓮,最后才著惱的小聲說﹕“人家……人家注意他很久了。”跟著聲音又大了起來,抬起頭信誓旦旦的拉著藍老頭:“他真的不可能叛國的,你們相信我。”
  “停手,別拉了!我又沒說不信你!”藍老頭火大的喝道。“問題是阿城的同袍就是這么說的。如果你相公沒私謀造反,為何全城近半的官兵都要抓他?”
  小樓忙收了手,淚眼朦朧的道﹕“可是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官兵們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搜城啊!”
  “這倒也是。”藍老頭沉吟半晌。看來這事有蹊蹺。
  “爹,這事的确不大對勁。我昨日守門,并未收到查禁冷二爺的手令。而且今日大街上除了巡查巷弄的便服官兵,似乎還有另一派較為高明的隱藏人馬,雙方互相暗中較勁。我想二爺造反之名恐是道人硬壓上去的。”
  “你不早說!”藍老頭一听,真是气得直想搖頭歎气。他怎么會生出這么一個反應遲鈍的慢郎中?
  藍石城苦笑,他剛才是想說呀,可是還沒說完,就被小樓給打斷了。
  小樓這才破涕為笑,忙用衣袖抹去眼淚。“我就說他不會叛國,一定是道人誣陷的。”
  藍老頭不客气的潑她冷水,“事情真相還不知道,只是有可能而已。就算他沒造反好了,現在也有一幫人准備陷害他。如今那小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別高興得太早。”
  此話一出,小樓又低頭噤聲,擔心冷如風的安危。
  “爹,如今咱們該當如何?”藍石城不忍小樓傷心,只得開口幫著問。
  “讓我想想。”藍老頭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瞧著一臉可怜樣的小樓,心里其實也想著,這丫頭怎么說也和他有師徒之名,不能放她出去讓人欺負,得想個辦法把情勢弄清楚才行。
  小樓等了許久卻見藍老頭未置一語,忍不住心焦的問:“師傅,現在怎么辦?”
  藍老頭瞄她一眼,然后轉向儿子,“外頭路況如何?”
  “雪積了半尺多,若照這天气繼續下去,明晚就會積到一、兩尺了。”
  “這樣啊……如此一來,這几日勢必無法出城……咱們無法聯絡上宋三爺,也不知太武侯爺那儿情況如何,但照官府不愿大肆張揚的情況來看,這事必有內情,應是不會牽連到冷二爺以外的人。”
  他看著小樓思量一會儿,然后說:“此時此刻你絕對不能現身。不然那一方人馬一定會抓你逼他出來。另一派的人也不能信任,我看他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現在最保險的辦法便是以靜制動。你先留在這儿,等雪融后,咱們自個儿聯絡洞庭的宋三爺,再看看是什么情形。”
  “哦。”小樓雖是心急得很,卻沒其他辦法,只能同意。
  而藍家父子和小樓沒想到的是,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大雪下下停停的,一直到三個月后,地上几尺厚的積雪,才真正漸漸融化。
  外頭的風風雨雨在這三個月中逐漸淡去,長安的風云閣從此未再開門營運,沒人再見過十年來在長安呼風喚雨的冷軍爺,也沒人再听過冷如風的消息。
  沒人知道風云閣為何關門,沒人知道冷如風身在何地,秘密依然是秘密,而謠言就像雪花,風一停,便落地化去,再無人聞問了。
  從那年開始,太唐初年長安風云閣的傳奇,就此真的成為坊間流傳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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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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