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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想歸想,曉月卻無法做到。
  是不是她有著太過高貴的情操?
  一夜無眠,此刻曉月好不容易重整了心緒,正站在云樓外頭,抬首仰望這棟樓宇;
  略微紅腫的雙眼閃過一絲哀傷,心里很明白其實她還是為著自己的私欲。
  她希望能看到他神采飛揚的模樣,不希望他像個終年不見天日的惡鬼,被死去多年的冤魂纏身,把自己鎖在云樓一輩子。
  她向前踏一步,腦海中就跑出另一個聲音。
  白曉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她不理會,再一步,那聲音又冒出來。
  當他踏出云樓重新接受這個世界的時候,便是你失去他的時候,你确定真要如此做?
  她深吸一口气,閉上雙眼,欲將那聲音踢出腦海。
  你會后悔的!
  “閉嘴,別再說了。”她臉色一白,忍不住沖動的脫而出。
  你、會、后、悔、的——
  心頭又是一陣抽痛,讓她几乎要放棄。但她一閉眼,腦海中就浮現昨晚他的模樣,才复明不久的雙瞳中只有灰暗的色彩,長發披散、滿臉陰霾,連燈都不愿意點,只隱身在黑暗之中。
  他不該是躲在黑暗中的人,她看過他在陽光下微笑的樣子,他是屬于燦爛的白晝,而不是晦暗的夜晚。
  “不會的,我不會后悔的。”她堅定的告訴自己,知道她真正希望的,是看到他重新成為那個熱愛生命的宋青云。
  她踏上樓梯,這次不再猶豫。
  還沒敲門,門就開了。曉月并不錯愕,只是把舉到半空中要敲門的手縮回來,然后走進房里,看著在陰暗角落中的他。
  “過來。”他瞇著眼,還是神色不善。
  “不行。”她堅定的拒絕,心中卻在奇怪自己何時找回了自信。是因為認清了自身的感情嗎?也許是因為她終于真實的面對了自己,因此尋回了對抗他的勇气。
  她一邊想著,一邊平淡的道:“我必須去臨時收容所幫忙,來這里只是告訴你一聲而已。”
  他說過,他的噩夢,她要負責。
  既然如此,她會負責拉他出來,幫他擺脫那場噩夢和年代久遠的冤魂。
  “你要同我一起去嗎?”她最后補上一句。
  宋青云冷著臉,心緒難明。
  “為什么問?”她該知道他是不會踏出云樓的。
  “我以為你昨天和二爺說過要帶我去長安各處逛逛。”
  他瞪著她,久久不說一句話。
  “既然你不想去,那我找二爺好了。”
  她轉身,手肘在下一瞬被他抓住。
  “我說過的事,便會做到。”冷冷的聲音,隱約透著些許怒气。
  知道他會在乎是因為她是他名義上未過門的妻子,曉月真不曉得她該為此高興還是難過。當初她強要齊老前輩訂下這門親事,從未想過會弄成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步。
  她想愛他,但情勢不允許;她想离開,情勢同樣不允許。曉月藏起心中的苦澀,回首看他,一扯嘴角道:“你确定你敢走出去?”
  原來諷刺人是如此簡單;原來傷害別人,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他人傷害……忽然間有此認知,曉月只覺得悲哀。
  他的手突然用力,曉月手肘吃痛,只覺得骨頭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你何時變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因為疼痛而皺著眉頭,“你又何時真的認清過我?”
  “也許我們該重新認識。”發現自己太過用力,他稍減了些力道。
  “也許你該永遠留在云樓!”她乘机將手抽回來,說話的同時,知道自己有多么認同這句話。
  繼續踏步走出云樓,她繃著的心一半希望他出來,另一半希望他繼續堅守。
  當她听見身后跟上的腳步聲時,心裂成兩半,其中一半沉入万丈深淵中……
         ※        ※         ※
  她早該猜到沒那么容易的。
  當曉月看到那輛烏漆抹黑、打造精巧的馬車時,她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難怪他會那么容易就跟出來!
  她瞪著那輛馬車,受不了的搖搖頭。這樣關在馬車里和關在云樓中有何不有啊,它會動!
  曉月自嘲地在心底自問自答。
  “上車。”宋青云的聲音從車里傳來。他不知何時竟已上了車。
  曉月哀歎一聲,她還能說些什么呢?至少它還會動,至少他已經出了云樓,她應該慶幸了。
  提起裙擺,她上了車,才發現車內的空間沒她想象中小,感覺還滿舒适的。
  待曉月一坐定,馬車就動了起來。
  “你想先到哪里去?”
  “先去臨時收容所,我必須去幫忙。”她在另一旁坐下,陰暗的車內就像云樓之中一般,沒有多少光線。
  宋青云交代前頭的車夫,馬車轉向城外。
  長安的大路很是平坦,整段都未顯顛簸,一直到出了城門才有些晃動。
  曉月曲膝而坐,听著車輪轉動的聲音,視線低垂。
  宋青云發現她的雙眼有些紅腫,內心微微的一扯,知道自己昨晚有些過份。但他控制不了想親近她的念頭,偏心中又滿是別扭,不肯向她承認或解釋昨晚會如此做的動机。
  當時雖然被甩了一巴掌,但他因為偷香成功心里滿是得意,知道她會讓他如此逾矩,直到吻上去了才發作,對他絕非只是大夫与病患之間的關系。
  得意忘形的笑容,卻似乎讓她誤會了。
  當她神情狼狽的跳下桌跑出去時,他本想追出去,但一是為了對外頭的恐懼仍在;二是他猛然領悟到她會傷心是因為在乎他,因此狠下心來,讓她厘清自個儿心中的思緒。
  這招有沒有用,他不知道,只曉得她一定哭了一晚上。瞧她眼睛紅的。
  他蹙起眉,想再次摟她入怀,卻怕她這次會跳車,只好隱忍下來。一路上,兩人皆無交談。
  到了城外臨時搭起的帳篷前,車夫將馬車停下。
  曉月此時才抬眼看他。
  “你要不要同我一塊儿下去看看?”
  他望著她,面色一寒,半天都不回答。
  “算了,你要待車上就待車上吧。”她也不勉強他了,一天一小步,總不能奢望他一下子就全面接受所有的事物。
  老實說,他今天肯踏出云樓,就夠讓她訝异了,她本以為要多耗些時日才成。
  她掀起布廉才下了車,就見一名大夫迎了上來。
  “白姑娘,孫大夫正在等你呢。”
  “是嗎?”是不是他同意要用那帖藥方了?曉月心里想著,忙道:“孫大夫在哪里?”
  “就在后面那米色的帳篷里。”
  “謝謝。”匆忙的向人道了謝,曉月心急的往那邊去。
         ※        ※         ※
  孫大夫是誰?
  在車里,宋青云耳朵豎得老高,從窗縫中瞄出去,只見她快步离去,去找那位“孫大夫”,害得他心一陣不悅。
  神情郁卒的坐在車里,他瞪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間,發現這里頭無趣的可以。除了几張軟墊,一只藤柜,再來就是嫂子上次出游忘在車上的涼扇,以及師兄送他的一只木雕。
  無聊的打量過那些簡單的東西,他的思緒忍不住又跑到曉月身上。
  她為什么還沒回來?那個孫大夫是什么人?她為何如此在意?
  越想越心煩,他忍不住又偷瞄外面的情況。
  几座大大白白又有點髒髒的東西矗立在地面上,只有最后一座是米色的,這應該便是帳篷吧?
  不少人在外頭走動,他看見几位漢子手里提著一桶桶的水往篷里去,還有些姑娘進進出出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大人們的神情都好不到哪去,小孩子卻不同。只見几名孩童用樹枝在土上畫了線條,再在上面放了几粒石頭,然后把石頭踢來踢去的,開心的玩著不知名的游戲。
  遠處有人架起了簡單的爐灶,正用大鍋煮著食物,鍋上冒著冉冉白煙,不少婦女忙碌地准備中午的飯菜。
  另一頭,還有人晾晒在連日陰雨下,變得潮濕的被褥和衣裳。
  他的視線又溜到米色帳蓬的門口,不耐煩的想著,她為什么還不出來?
  就在此時,米色帳篷那邊似乎傳來一陣騷動,人們開始向帳篷那邊聚集過去。
  宋青云心頭涌起一陣不安。
  發生了什么事?
  往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從此處遠遠望去,只見人人愁眉不展,似乎在擔心什么。
  該死!到底出了什么事?本想叫駕車的車夫前去探看,但他去小解了,還未回來。宋青云只能在車里干著急,胡亂猜測她是不是出了事?
  他雙眼緊張地直盯著帳蓬門口,絲毫不敢移開。
  終于,擔心她的情緒戰胜了內心對外在事物的恐懼。
  他咬著牙一再告訴自己,不過是一些人事物而已,沒什么好怕的。
  掀開布廉走下車,宋青云繃著臉一步步往人群聚集處而去。
  來到帳篷外頭,所有人都向里頭觀望,宋青云在人群中粗魯的擠向前去。
  初時被他打扰的人們都生气的回頭瞪他一眼,但一見到他那俊美的容貌時,又紛紛忘了罵人的話。
  因此宋青云一路走進篷里時,絲毫未惊動到正在專心救人的曉月。
  見到她立于帳篷中央安然無恙的身影,宋青云瞬間松了口气,接下來才看見躺在她身前的那位老先生。
  這時篷里的人除了曉月外都見著了宋青云,眾人一致退開,讓了條路給他過。
  宋青云來到曉月的身后,只見她手拈金針,正扎下第五個穴道。
  不一會儿,老先生漸漸轉醒,張開了眼。
  “醒了醒了,孫大夫醒過來了。”放心的聲音在篷里此起彼落的響起,眾人皆松了口气。
  原來這孫大夫仁心仁術,對病患皆細心照料,若對方是窮苦人家,更是分文不取,頗得愛戴。
  現下見他無事,外頭的人便漸漸散去。
  “孫大夫,你還好吧?”曉月一一撤下金針,拿了條干淨的手巾擦去他額上冒出的汗水。
  “發生了什么事?”孫大夫坐起身來詢問。
  “先生方才突然昏倒了。”
  “剛才還真是多虧了白姑娘及時救治。”一旁的人忙敘述著剛才的情形。
  孫大夫突然昏倒,可把一群人嚇了一跳,那么多位大夫,竟無一人反應過來,只有曉月知道要替他把脈;原來這孫大夫是因為不眠不休的看顧病患、研究藥性,這几日操勞過度,導致气血不順,体力到了极限,才突然昏倒。
  “孫大夫,您替人治病可得也要顧著自個儿身体。”曉月關心的叮囑。
  “老夫這回可是人老不中用了,娃儿說的是。”他呵呵笑了兩聲,又道:
  “咱倆方才談到哪儿啦?”
  “您老正談到醫道之要,必先明于理,次則辨其證,次則用其藥;理證与藥,條理分明,處方与用藥劑量都很重要。”曉月天資聰穎,听一次便記了起來。
  “是了。用藥得當。雖以砒霜巴豆,亦可起死回生;用之不當,雖進茯苓甘草,亦能致人于死啊。”他似是有切身經驗,說來感触良多。“是以老夫每得處方,必先求證、研究,方能試于人身;實乃人命關天,不可玩笑。也因之昨日得娃儿提供之藥方,未輕言嘗試。但經老夫徹夜翻查醫書,發現此方草藥并無相抵之處,或可試之。”
  “真的?太好了。”曉月安下了心,微笑浮現臉上。
  “老夫已讓人煎煮湯藥,先讓病危者服用,若此方可行,實是救人無數。
  娃儿可是造福多人了。”
  “您老盛贊了。醫者救人,理所當然。再者此方雖是家父傳授,但也是累積先人經驗,曉月不敢居功。”
  “好個醫者救人,理所當然!難得娃儿小小年紀能有此定見,不錯,不錯!”
  他笑咪咪的說著,邊從怀中掏出一翠綠玉璧,上刻著“藥王”兩字。他將此璧硬交到曉月手中,要她收下。
  “這塊玉牌你收著,若將來有事,便到太原杏林。老夫能力所及,必全力相助。”
  見到那塊玉牌,曉月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宋青云都嚇了一跳。
  “原來先生便是那位--”“別說,別說。小小名號,不足挂齒。”孫大夫搖手阻止她。
  “小女子這回可真是班門弄斧了。”曉月對眼前的老人肅然起敬,這會儿可知道為何眾人皆對此人如此敬重了。
  此人一生傳奇,比之她爹爹鬼醫白磊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爹爹算是一半的江湖人士,十多年前又退隱不管世事,因此常人不一定認識鬼醫。可世人一定知道“藥王”,他走訪鄉鎮十余年替人看病,一邊不恥下問探尋偏方,并加以研究,而不是對民間偏門全部加以否定。
  從前朝文帝至當今圣上,都曾多次欲封他為官,這位孫大夫卻宁愿替天下人看病,也不愿入朝當官,算是一代奇人;其醫術之高明,更是無話可說。
  “娃儿這話可錯了。天下藥石之多,非一人可知全貌;孔老夫子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何來班門弄斧之說!”
  “您老教訓的是,曉月會記得的。”
  “好了,娃儿也別跟老夫客气了。”他說完,看到一直杵在曉月身后一言不發的男子,忍不住問:“這位是?”
  “誰?”她奇怪的回頭,這才看見了宋青云,嚇了她一大跳。“你怎么下來了?”
  好大的進步啊!他方才不是還死不肯下馬車嗎?
  宋青云寒著臉,不肯回話。他能說什么?說他擔心她嗎?她才出去不到一刻鐘啊!現在一想,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曉月拿他沒轍,只好轉向孫大夫向他介紹,“他是風云閣的宋三爺。”然后她又向宋青云道:“這位是孫大夫。”
  “久仰大名。”宋青云同孫大夫頷首。
  風云閣那老三不是瞎子嗎?他的眼怎么……
  孫大夫訝异的看著他,“你的眼……”
  “好了。”宋青云簡單地回答,擺明了不想讓人探問下去。
  孫大夫見狀也不好多說,決定私底下再問曉月。如果他沒猜錯,這小子的眼能复明,該是和這位年少有成的女娃儿有關才是。
  “能走了嗎?”宋青云不悅的詢問。
  曉月本想拒絕,但孫大夫卻道:“娃儿有事便先回去吧。現下病患服下湯藥,也得等一段時間才知道效果。”
  “孫大夫--”“放心,我也要趁此時去休息一下。若是病況再有問題,我會讓人去風云閣通知你的。”
  “也好。如果沒問題,我明天再過來。”她話才說完,就被宋青云抓著胳臂帶走了。
  曉月不悅的的被他帶出帳篷,上了馬車之后,終于忍不住念道:“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這里的大夫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一夜沒睡,想誤人病情不成?”明明中是擔心她會和孫大夫一樣累得昏倒,偏偏他說出口的就是沒好話。
  “你--”她气得握緊拳頭,“我不會拿人命來玩的!”
  “那就先把精神養好!”
  曉月一時詞窮,只好賭气的別開臉、閉上嘴、合上雙眼--養精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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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辨識:Ithuriel 校排: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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