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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長安
  回到京里,皇上擺宴論功行賞,霍去病晉升為大司馬驃騎大將軍,職等等同舅舅衛青,但他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之情。謝恩之后,回到府里,所有的文武百官紛紛擺酒宴客請他,他一場都沒去,全推了。
  那一夜,他一個人待在房里,躺在床上,卻一夜無眠。
  几個月過去,他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生活不知為何變得了無新意。
  每一天,他都坐在庭院的涼亭里,每一夜,他都強灌几壺烈酒讓自己睡去。
  日日夜夜,他看著樹頭由綠變黃、變紅,落了一地。
  時光仿佛在流動,又好似沒有。
  常常他都只是怔仲的看著遠方,有時候,他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是誰。
  是霍去病?還是蚩尤?是蚩尤?還是霍去病?
  他越來越無法區分兩者,因為即使回到了長安,那些如冤魂般的幻影和夢境依然糾纏著他。
  然后,時間久了,那些戰爭場面開始模糊淡化,反而是和炎儿相處的那些時日越漸清晰。
  她的好奇、她的惊异、她的笑容……
  她的善良、她的頑固、她的淚滴……
  几次在夜里醒來,他以為自己看見她獨自在玩著獨角棋;几次在清晨醒來,他總下意識尋找她的身影;几次在白日回首,他總以為她就在他的身后。
  深夜里,火光映照著他從敦煌帶回來的那把青銅刀,他總是瞪著它,恍惚的瞪著。
  恨她,他是恨她的,他當然是恨她的,不是嗎?
  不是嗎?
  每當他如此想,他就會記起那一天,她回首問他如果我不是人,你還會不會愛我?
  他斥她胡說人道,她笑了,哀傷的笑了。
  當時他不知她為何問、不懂她為何笑、不懂地為何笑得如此無奈,他現在懂了,終于懂了,她所問的問題,卻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腦海里重复著。
  如果……我不是人……你還會不會愛我……還會不會……會不會……愛我……風聲颯颯,好似她幽幽淡淡的話音,來了,又去…………………………那一年冬天,大雪紛飛,呼嘯的風聲,听來都如她的悲泣。
  冬天來了又去,春天來了又去,夏天來了又去,冬天再度降臨。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度過這一年,只覺得冬天好似從來未曾离開過。
  好冷……
  即使是最嚴酷的夏天,他依然覺得冷,很冷。
  他日漸消瘦,原本寬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布袋般挂著。
  御醫來了又走,對他的情況束手無策,只能搖頭。
  天,又下雪了。
  儿時病弱的日子,仿佛又重新上演,他卻半點不在意。
  倚靠在窗邊,望著窗外飄下的點點白雪,霍去病伸出手接住它,冰涼的雪花在他掌心融化。
  她曾看過嗎?
  疑問,突如其來的涌上心頭。
  沒吧?玄明說她不能進關,因為會引起气候异變。
  在沙漠里,她一個人是怎度過的呢?怎度過的?
  曾經她是如此的害怕孤單寂寞……
  心頭一緊,他提醒自己應該要恨她,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站在浩瀚沙海中的景象還是冒了出來。
  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知道。
  她曾如此說,他以為她在開玩笑。
  ……………………·又從夢中惊醒,他一時間無法反應,只覺得渾身仍感到烈焰焚身的灼燙,他慌張的低頭要替她滅火,雙臂中卻空無一物。
  空的,他的怀抱是空的,他的心也是空的。
  他瞪著空蕩蕩的雙手,只覺得冷。
  是空的,但她卻曾真實的待在他怀中,渾身火燙如布娃娃般無力的被他擁在怀中。
  那一天的情景是如此歷歷在目,她在瞬間著了火,一頭飄逸烏黑的長發全燒了,粉嫩的肌膚被大火灼傷,她全身上下几乎沒有一絲完好之處。
  我愛你……對不起……別恨我……
  胸口疼痛不已,他將雙手緊握成拳。
  我愛你……
  她曾看著他,話音哽咽的說。
  窗外大雪紛飛,他渾身熱燙有若火焚。
  我愛你……是真的……
  她曾伸手捧著他的臉,眼神哀絕的重复著。
  他將拳頭握得更緊,几乎無法呼吸。
  我愛你……
  她笑了,淚痕猶在、笑容凄美。
  瞪著緊握著卻什么也沒抓到的雙拳,面對一室的寂然,他到此刻才体認到,這一輩子,他就這度過了,從今而后再也見不到她,再也無法將她擁在怀里,再也無法看到她的笑臉,再也無法听她說——我愛你……一陣強勁的風雪猛地吹開了窗,雪花片片旋進屋里,他一動也不動的瞪著自己的雙拳,直到滾燙的熱淚滑落拳上,他才知道自己還是愛她的。
  風雪呼嘯了一夜,他也醒了一夜。
  翌日清晨,雪停了。
  晨光乍現,照進屋內,他抬首望去,外頭一片雪白世界,但所有的一切都反射著金黃晨光。
  如果我不是人,你還會不會愛我?
  她的聲音又再度響起,他看著那雪白金黃的世界許久、許久…………………………漢武帝元狩六年春鳥儿在枝頭啁啾,春風拂過樹頭翠綠嫩芽,帶來一陣清香。
  在這大地回春、万物复蘇的時節,長安城里卻傳來了舉國哀慟的消息——驃騎大將軍霍去病積勞成疾,于年初溘然長眠于世!
  皇上為此痛心不已,除了追賜霍將軍為景桓侯外,并慨然決定在正在大興土木建造的義陵東側建造形似祁連山的將軍墓冢,來祭奠這位功勳蓋世的早逝英靈。
  送葬那天,皇上特令降順漢帝國的匈奴將士,身著黑色的盔甲,緩緩地扶著驃騎將軍霍去病的靈柩,一直護送到他的墓前。
  聞訊而來的民眾悌泗縱橫,夾道跪地迎送,送行的隊伍綿延几十里。
  在那一片哀泣聲中,一名頭戴斗笠的黑在男子隱身街巷角落,默默的注視著霍大將軍的靈柩從眼前過去,未几,他轉身离去。
  誰知才剛出城門,就看見了余鐵英手持長劍、牽了兩匹馬等在城門外,身上背了只包袱。
  黑衣人劍眉輕蹙,低著頭讓帽檐遮住自己的臉,緩緩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將軍……”眼看他就這樣無視于他的存在走了過去,鐵英忍不住開口喚他。
  他脊背筋肉一抽,腳下依然未停。
  鐵英緊握著拳,不知該如何是好。
  自從离開敦煌回到長安,將軍一年多來身体每下愈況,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相信曾領兵千万、殺敵無數的他會因此倒了下去,加上那日听聞他病逝,他緊急赶去卻遭人阻在門外,說什么他因病過世有傳染之虞。
  開玩笑,將軍是什么病他會不知道?
  他早猜到其中一定有鬼,多日連夜守在將軍府外,果然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算准他會趁出殯這天從人最少的東門混出城,所以早早就守在這里。
  哪知將軍看是看到他了,卻視而不見的走過去。
  “將軍!”見他無動于衷,鐵英咬牙拉高了聲音。
  這回他終于停下了腳步,但未回頭轉身。
  久久,才道:“你認錯人了。”
  “余家的家訓是有恩必報,打從將軍在三年前于匈奴蹄下救了咱們余家村百余條性命后,鐵英就決定要跟你一輩子,就算將軍已不再是將軍,余家曾受過的恩情仍需還清。”他聲若洪鐘,誠摯的看著眼前孤寂的背影說。
  一陣春風卷過,揚起了黑衣男子的衣角。
  “如若將軍不肯讓鐵英跟,鐵英也無顏面儿家鄉父老!”話聲未落,只听“鏘”地一聲,他拔出了手中長劍,就往脖子上抹。
  眼看他腦袋身子就要分家,卻見當的一下,一把未出鞘的大刀橫擋在長劍上,黑衣男子不知何時竟疾如旋風的來到他面前,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從帽檐下怒瞪著他。
  鐵英亳不畏懼的回看著他,突地咧嘴一笑,“將軍。”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將軍。”黑衣男子惱火的抽刀回身,鐵英臉一白,本以為這下完了,沒想到卻看見他走向那兩匹馬。“不過我要去絲路,你的馬不錯,我需要一匹馬,還需要個熟沙漠的人,你熟沙漠嗎?”
  問言,鐵英大喜,知是他默認讓自己跟了,連忙大喊一聲:“熟!”
  他听了,揚了揚嘴角,翻身上馬,喝道:“那邊杵著做啥?”
  “謝將——”
  “嗯?”他挑眉,眼中寒芒一閃。
  “不,謝爺成全!”鐵英見狀抓抓頭連忙改口,匆匆也躍上馬背,一張大臉笑得可開心了。
  “那好,走吧。”他握緊韁繩,掉轉馬頭,朝西。
  “駕!”鐵英興奮的跟上,繼續跟隨那永遠在他前方的戰將身影。他知道自己將會有著更加難忘的一生,因為和這個人在一起,是絕對不會無聊的。
  夕陽染紅了大地,他們將一切拋在腦后,朝著遠方那好似正在燃燒的紅色地平線而去。
  風,乍起。
  吹落了長安城里最后殘余的白櫻……
  漠之章
  敦煌城南,樹蔭下坐著一老一幼正在下棋。
  “爺爺,快和我說下文啊,然后呢、然后呢?”
  “先把棋下完呀。”撫著白胡子,老爺爺指指棋盤。
  綁著兩根辮子的丫頭片子不滿的嘟起嘴,盯著滿是黑白子的棋盤看了一下,然后“吶”地一聲,气勢十足地迅即放下一子白棋。
  “好了,我贏了!可以請了吧?可以請了吧?”小丫頭兩手撐在桌子上,著急的催促著。
  “什么,哪有你說你贏了就贏了,我們才——咦?”他話說到一半突地頓住,看著棋盤的兩眼瞬間瞪得老大,因為這小丫頭剛剛下的最后一子竟神奇的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看吧,我就說我贏了嘛。爺爺,你快講、快講啊!”
  “怎度可能?怎度可能?不該會是這樣礙…”老爺爺撫著白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死盯著棋盤上看。他怎么都想不通,本來剛剛還是他占盡先机的呀,結果這小丫頭竟然只下了一子就將整個情勢完全改觀。
  “爺爺——”小丫頭見狀不滿的拉長了音,“你快和我說嘛——”
  “不算,這局不算,是我一時大意,咱們重新再來!”老爺爺不甘心的伸手一揮,想將棋盤上的黑白子弄亂。
  “爺爺,你怎么可以這樣,不能賴皮啦!”小丫頭看了急忙抱住他的手想要阻止他。
  誰知道老爺爺雖然滿頭花白,力气卻其大無比,手臂上吊了個丫頭,竟然還舉得起來,丫頭頓時哇啦哇啦大叫,抗議得更大聲了。
  “你賴皮、賴皮啦——”她整個人手腳并用的攀在他手上,邊叫還邊空出另一只手抓著老爺爺的胡子。
  “不算、不算,都是你這小丫頭使計讓我分心,這局不算——”老爺爺惱羞成怒死不認輸,爺孫倆就這樣在棋桌旁糾纏成一團。
  “余鐵英!余念英!”一聲河東獅吼突地響起,嚇得兩人頓時停下動作。
  只見一旁大屋中走出一名貌美少婦,气呼呼的看著這兩個沒半點規矩的爺孫倆,念道:“你們又來了,余念英,就和你說過要對爺爺有禮貌,你怎么老是沒大沒小的!爹,你也是,不要假裝沒听到,我們都知道你耳力還很好,你年紀也不小了,怎度老愛和念英計較!”
  “是不是爺爺他——”
  “還不是念英她——”
  兩人异口同聲,同指對方。
  “再吵,今天晚上就沒舨吃!”少婦一擦腰,火冒三丈的道。
  爺孫倆立刻又雙雙閉上嘴,一臉無辜。
  少婦見他倆那可怜樣,拿他們半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一拍額頭歎道:“真是,我一定是前輩子欠了你們余家的,所以這輩子才會不幸嫁到余家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會嫁過來是因為看中我儿子長得帥咧。”鐵英咧嘴一笑,賊賊的道。
  “對啊,娘,我還以為那是因為你愛爹耶。”念英眨了眨眼,轉頭看著爺爺道:“爺爺,怎么辦?要是爹知道娘不愛他,他一定會傷心欲絕的,就像那個驃騎將軍一樣。”
  “對阿對啊,將軍為了找到他心愛的女人,在沙漠里流浪了十几年咧。”
  “是嗎?那爹是不是也要收拾行李去找他心愛的女人啊?”念英一臉無辜的和爺爺一搭一唱著。
  “嗯,搞不好喔。”
  儿爺孫倆煞有介事的點頭討論起來,少婦又羞又气,滿臉通紅尷尬的道:“你們倆少在那邊胡說八道,誰……誰說我不愛他啦!還有,爹,你不要一天到晚灌輸念英奇怪的故事,驃騎將軍霍去病在他二十四歲那年就已經死了啦!”說完,她气沖沖的轉身進屋去了。
  爺孫倆對看一眼,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好一會儿笑聲稍歇之后,爺孫倆回過了气,靠在大樹下,看著遠方沙漠,念英好奇問道:“爺爺,后來咧,霍將軍有找到他心愛的女人嗎?”
  “嗯,有埃”鐵英摸摸乖孫女的頭,說:“我陪了將軍十年,后來遇到了你奶奶,我本想繼續跟著將軍,但將軍要我不要犯下和他一樣的錯誤,之后他就走了。几年后,我听說有人曾在祁連山上看到那纏著繃帶的怪漢,我和你奶奶一起赶了過去。我們在那里停留了三個月,什度都沒找到,就在我們要放棄离開的那天早上,山里起了大霧,我和你奶奶在山里迷了路,一不小心走散了,她當時怀了你爹,我急得不得了,但那場霧真的很大,我只能留在原地,并祈禱你奶奶也夠聰明的知道不要亂跑。”
  “然后呢?奶奶有沒有怎么樣?”念英擔心的忙問。
  “沒有,我在霧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大霧散去,我忙去找她,結果她好端端的在一處溫泉里洗澡。”
  “咦?溫泉?”念英惊訂的瞪大了眼。
  鐵英苦笑道:“對啊,就是溫泉,她說她和我走散后遇到了一對夫婦,那對夫婦收留了她一晚上,還帶她來洗溫泉。我同她一塊打算去那山中小屋向人家道謝,但小屋里已沒了人,我听到外面有馬蹄聲,匆匆赶了出去,只來得及看見他們倆的背影。”
  “爺爺,你怎么确定是他們?”
  “因為那男人腰上的大刀,就是將軍片刻不离身的那把刀。”鐵英看著南方綿延千里的祁連山,道:“而且之后數年,听說祁連山附近出現了一名女神醫,女神醫的相公是個沉默寡言但武藝高強的男人。嘿,他甚至在一夜之間減了祁連山山腳下四處為虐的盜匪。除了他們,不可能有別人符合這樣的條件了。”
  “爺爺呀,那你后來還有再見到他們嗎?”
  鐵英眼神悠遠的搖了搖頭,歎了口气這:“沒,我想是沒机會了吧。”
  念英一听,頗不贊同的道:“誰說的,爺爺不是說那個軒轅姑娘不是人嗎?霍將軍那么愛她,搞不好他找到了辦法也不會死啦。”
  鐵英點了點頭,“嗯,如果是別人我不敢說,但要是將軍,他一定會找出辦法的。”
  聞言,念英兩眼一亮,興奮的將小臉湊到爺爺面前道:“爺爺,我們找一天去祁連山玩吧!”
  “咦?”鐵英瞪大了眼。
  “我們可以去找找看埃”念英撒嬌慫恿道:“爺爺,好嘛,我們去玩嘛,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嗎?”
  鐵英咧嘴一笑,點頭道:“是很好奇啦,不過你娘不會答應的啦。”
  “沒關系啦,我們去和爹說,爹一定有辦法搞定娘的!”念英哈哈一笑,跳了起來,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遠方巍峨的祁連山,意气風發的道:“祁連山,你等著,我余念英馬上就要來啦!”
  鐵英見狀哈哈大笑,一拍大腿道:“好,有志气,不虧是我余鐵英的孫女!爺爺就帶你到祁連山去!”
  夕陽再度西下。
  只見一老一少在樹下嘻笑計划著到祁連山尋人的大計。
  當黑夜降臨,鐵英看著那緩緩升上夜空的明月,他突然想起,將軍曾說過,一個結束之后,永遠跟著另一個開始。
  如果可能,他希望在這一生結束之前至少再見他們倆一面。
  明月當空,他露齒一笑。
  余家的恩,可還沒報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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