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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年范雖剛當上了秦國的相爺,隨后就經常爆發戰爭,弄得小老百姓們苦不堪言。
  晏中桓原本是一名賣豆腐的生意人,因為受不了有事沒事就要躲避敵國的燒殺擄掠——經常擔子才挑上市集,還來不及營業呢,已經擔毀人跌,豆腐撒滿地。气得他一把怒火沒處燒,干脆帶著他女儿晏子筠搬到山里頭住。
  這座山便是大名鼎鼎的長白山。
  長白山上多的是飛禽野果,他們并不需要太努力的干活,便可丰衣足食、無憂無慮。唯一的缺點是太無聊!
  這地方向左轉、向右轉、往前望、朝后瞥,不是山就是林,令晏子筠每天只能說故事給自己听,或沒事找她爹抬杠兼斗嘴,方能打發時間。
  今晚她又口若懸河,跟她爹斗了八十几回合,終于“杠”到筋疲力盡,口干舌燥,不得不先喊暫停,明儿個再繼續這种沒啥營養的游戲。
  到了子夜,忽然听到屋外人聲鼎沸,子筠和她爹才將大門打開,准備看個究竟時,一名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婦女驀地扑跌在門檻上。
  “大娘,你沒事吧?”子筠見她臉色發自、气喘吁吁,兩只眼睛哀怜、恐懼地一閃一閃。
  “先扶她進屋里再說。”晏中桓瞥見林子里,似乎有一大群人往這儿疾奔過來,料想也許是土匪打劫,忙矮身將那名婦女推進屋里頭,反手栓緊木門。
  果然才一眨眼的功夫,馬上就有人囂張的拍打著門板,“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拆了你的破房子。”
  子筠一面抓起被子為那名婦女蓋上,一面惶恐不安的望向她爹。
  晏中桓忙道:“待在屋里,保持鎮定,先拿條布巾把臉包起來。”万一真是土匪,他女儿可就危險了。心想,錢財損失事小,女儿長得如花似玉,若不幸被歹徒看上了,丟失名節不算,只怕連命都會保不住。
  外邊敲門聲又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
  “慢著,這位大哥。”那婦女勉強支持身体,虛弱地說:“他們要的是我,我……府上可有后門?”
  “我們家沒后門。”子筠已經拿起一條大灰巾,把臉包得只剩下一小縫。“你安心躺著,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
  “呃……”晏中桓本來打算放她由窗子逃出去,沒想到子筠那么大方,三兩句就替他欖下如此偉大的“工程”,害他只能苦笑著,硬生生的把到了口邊的話改成,“對,既來之則安之,我晏中桓豈會見死不救?”轉身,先狠狠瞪子筠一眼,才視死如歸地拉開門閂。
  “死老頭!”闖進來的三名大漢,有夠沒禮貌地指著他大聲問:“有沒有看到一只黑豹,約莫半個人高?”
  “沒有。”他說的是實話,在這儿住了半年多,甭說是黑豹,就是只野狼也沒瞧見過。
  “真的嗎?”那大漢狡猾地瞟向子筠和那位婦人的藏身處,“那床上躺著的是什么東西?”
  “是我妻子。”晏中桓有夠火大,打他長眼睛沒見過這么粗魯的家伙,“她快臨盆了,接生婆正在幫她的忙。”為了救人一命,撒點小謊,老天爺應該不會太計較吧?他心中如是想著。
  “哼!你休想騙我。”大漢走向床邊,一把扯開被子,果然見到那婦人側躺著身軀,額上冒出斗大的汗水。
  后面兩個人也望見床上臥著的,确确實實是人不是豹,不禁一陣失望。
  “走吧,大概讓它逃到后山去了。”
  三個人呼嘯地揚長而去,連一聲抱歉也沒說。
  子筠卷起袖子,扠著腰,墊著腳尖,擠到門口,“就這樣放了他們嗎?”
  “不然呢?”晏中桓看她擺出個三腳貓的架式,突然覺得好笑。“難道要免費奉送一個壓寨夫人給他們?”
  什么意思?
  子筠的腦袋瓜子忽地自動打結,他們家除了她爹跟她就沒別的人啦,哪還有多的可以送人?
  “喂,爹!”她注意到她爹不明所以地僵直著身子,怔愣地站在原地,她一愕,也跟著動也不動,往前呆視……
  嚇!那個怀孕的大娘呢?怎么變成一只好大的黑豹?
  糟糕!一定是這只黑豹趁他們沒注意,偷偷摸摸地把大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吃掉了。
  可惡!
  子筠抄起壁角一把扁擔,遞給她爹,“讓你防身,順便保護我。”
  養這种女儿真是沒用。晏中桓很無辜的把扁擔接在手中,心里猛盤算著,要怎樣才能把這只不速之客,乖乖的“請”走?
  豈知那黑豹躍身下床,非但沒攻擊他們的意思,反而向他們深深拜了三拜。
  “大恩不言謝,請容我們母子來日再報答二位。”
  是不是作夢啊?子筠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咬。唉呀!痛死了,居然不是夢。
  再回神時,那只怀了身孕的母豹已然奔出大門,飄然隱身于滾霧繁樹之中。
  根据遠古的傳說,巨獸必須修煉五百年,方能幻化為人形。而想要与人共處生息,則非有一千年以上的道行不可……
  它呢?它有多大,不,有多老了?五百歲還是一千歲,或者更久?■■■■■■■■■■■■■■■■■■■■■■■■
  唐朝開元年間,河南的襄城北山后,住著一對賣豆腐腦的兄妹。
  哥哥叫晏子韶,妹妹叫晏水靈,二人守著這份老祖宗留下來的產業,原先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安逸。
  其實他們祖傳的技術,應該是豆腐才對,可惜晏子韶不認真,每回他爹教他怎么制作時,他就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老想著拿弓箭去射;再不便是猛打瞌睡,死纏著周公下棋。
  于是豆腐做不成,只得改賣豆腐腦。但是他老覺得賣豆腐腦賺錢太慢了,既不能一夜致富,又無法迅速光宗耀祖。因此他想了一個絕佳的法子——賭。
  怎知他做豆腐不行,賭博的本事則更差,前后不過一年半的光景,便把家中能當的、能賣的全數輸得精光。最后只留下一間破舊的小柴屋給他妹妹,自己卻為了躲債,避居他鄉,至今仍下落不明。
  晏水靈百般無奈,只好挑起擔子,每日清晨到大街上賣豆腐腦,以養活自己。雖然她力气不夠,一次只能挑半擔,可她的生意好得很,經常辰時才過,她已賣完所有的豆腐腦,還可以到附近的包子店打工,賺外快。
  時日一久,襄城的百姓便不再喚她水靈姑娘,而稱她為“豆腐腦西施”。
  晏水靈的美,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麗如夢,靈燦似水。
  可以想象的,來光顧她的客人,有五分之四都是男子,他們一邊吃豆腐腦、一邊欣賞她的美,可謂是“單一花費,雙重享受”。
  許多有錢的公子哥儿,更是到處央請媒婆,希望能納她為妾或娶為正室。
  可惜水靈并不為他們所動,她暗暗告訴自己,除非遇上了心愛的人,否則絕不輕易將自己的終身交付出去。
  如此一年拖過一年,于今她已經十九歲了。哇!有點老了耶!怎么辦?
  盡管心里著急得要命,表面上仍是裝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每天依然輕輕松松的賣豆腐腦,优哉游哉的過日子。
  明儿個就是五月端陽了,她買了些竹葉和糯米,炒了一盤肉餡,坐在窗台旁,慢慢包著粽子。
  一個人過節,真是好凄涼。更悲哀的是,她的粽子怎么包都包不出六角形,一會儿糯米溢出來,一會儿竹葉破個洞。唉!她哥哥對不起她,連這种小東西都來跟她作對。
  算了,不包了,待會儿放鍋里炒一炒,當糯米飯吃,照樣填飽肚子。
  水靈繞到屋后,自水井里打了一盆水,將手腳洗滌干淨,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今晚夜色真美,遠方穹蒼懸著一彎殘月,柔和的暈光透過林梢洒了滿地銀光,和風掠過,那銀光仿佛躍動的仙子,翩翩起舞。
  水靈星眸半張,眷戀著美景,遲遲不肯入眠。
  此時屋外傳來窸窸簌簌的腳步聲,她心中一凜,忙翻身下床,閃到門后。
  自從她哥哥离家出走以后,就有些登徒子常利用半夜三更、四下無人時,偷偷跑來騷扰她,嚇得她花容失色,几天几夜睡不好。
  “水靈姑娘……”
  來人的語气相當和緩,她以前沒听過這聲音,會是誰呢?
  “水靈姑娘,勞煩你開一下門好嗎?”
  水靈在門后猶豫了一下下,才緩緩拉開木門。“各位是……”
  門外站了五個人,為首的是一名富富泰泰、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身后的四名大漢,則穿著清一色的短衫布衣,應該是他的隨從吧。
  “很抱歉,深夜還來打扰你。”他口里雖是歉意滿滿,但臉上則難掩倔傲地揚著下巴。“我姓張,叫張德寶,是陽舞縣人,有件事想來請你幫個忙。”
  水靈确信在她晏家少得可怜的親族中,并沒有姓張的這號人物。
  “你大概找錯人了吧?”她料理自己的三餐都很不容易了,哪還有余力去幫什么人的忙,何況還是個有錢人?“我是叫水靈沒錯,但我并不認識你。”
  “不會錯的,你正是我們要找的人。”張德寶自怀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她,“你看了這張借据,應該就會明白。”
  “借据?”水靈心中立刻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很清楚自己沒跟這些人借過錢,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那個不學無術、專門闖禍的哥哥。
  借据上寫著:晏子韶欠張德寶五百兩銀子的賭債。日期是半個月前。
  沒出息的東西!水靈气得暗咒一聲。
  “既然是他欠你們的錢,你們就該找他去,為什么跑到襄城來找我?”
  這人看起來還人模人樣的,居然是開賭場,做那种吃人不吐骨頭的營生。
  “我們找遍了整個舞陽城,都找不到他的人,不得已才跑來這儿找你。”
  其實他們注意水靈已經很久了,早在三個月前,他們從北山經過時,曾經在水靈的豆腐腦擔子前見過她,當時張德寶旋即派人打听她的身世背景,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知道她還有一個不上進、嗜賭如命的哥哥。
  張德寶于是差人用計誘拐晏子韶到他開設的賭坊濫賭,繼而騙他簽下大筆借据,他好拿來脅迫水靈。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水靈极不高興的說:“我只听說父債子還,卻沒听過還有‘兄債妹還’的道理。”她真的沒錢,別說五百兩白銀,就是五兩她也拿不出來,這些人應該很清楚才對。
  張德寶冷冷的笑了笑,“說的也是,你有什么本事還得起這么大一筆錢?”
  “那你還來干嘛?”明擺著讓她沒臉嘛!水靈不悅地將門掩上。
  張德寶卻一手擋住,“只要你肯答應幫咱們一個小忙,我就可以將這五百兩賭債一筆勾銷。”
  什么“小忙”能值五百兩?水靈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很划算對吧?”張德寶皮笑肉不笑的睨她,“這個忙其實是輕而易舉,但……沒有你就辦不成了。”
  水靈被他說得一臉茫然。她手無縛雞之力,針織、刺繡也不大靈光,琴棋書畫就更別提了,像她這樣一名美美的女子,恐怕只能——
  天!她條地大吃一惊,他們……他們不會是要把她賣到青樓妓院去吧?
  “休想!”她倒抽一口涼气,凶凶的瞪著他們,“雖然我父母早逝,家里又窮,但我終究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們怎么可以要我到風月場所去——”說著說著,鼻頭一酸,淚珠儿宛似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滑向兩頰。
  “你誤會了,我張德寶豈是通良為娼之人。”他有些激動,不知道自已為什么要這么急于辯白。也許是她太美了,美得連哭都叫人怦然心動。“我們是來請你假扮一個人,一個叫巧巧的女孩。”
  “巧巧是誰?”水靈拎起衣袖拭去淚水,情緒和緩許多。只要不是通她去賣笑,一切都好商量。
  “是一個孤儿,她……”張德寶頓了頓,才道:“她有一個姨婆住在汝臨縣,今年七十好几了,擁有万貫的家財,可惜膝下無子。她死后,所有的財產將會落入這個叫巧巧的女孩手中,”他邪惡地垂下嘴角,“至少她的遺囑是這么寫的。我要你去接近那個女孩,跟她做好朋友,等到那老太婆死了以后,你再偷龍轉鳳,取代巧巧去繼承那筆龐大的遺產。”
  “這怎么可以?”水靈窮歸窮,卻是很有骨气的。她宁愿安分守己的做做小生意,也不要去圖謀人家的財產。“那筆錢又不是我的,我憑什么——”
  “愿不愿意隨你,”他粗魯的打斷她的話,“我的意思只是要你繼承到遺產以后,拿出五百兩替你哥哥還債,至于剩下的……全權由你處理,你若是不要也可以還給巧巧,我不會阻止你的。”他眼光一閃,透出狡詐的神色。
  水靈是個單純的小女子,根本沒想到他背后可能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但是……那銀子畢竟不是我的,我真那么做,就太對不起巧巧姑娘了。”
  “放心,她不會介意的。老太婆留下的財產起碼上万兩,她一個女孩子家,就是三輩子也花不完,怎會跟你計較那五百兩呢?”
  說的也是。“那等她繼承到遺產之后,我再去向她借好了。”這樣至少比較光明正大些。
  張德寶的耐性快被他的天真無邪磨光了。
  “人家又不認識你,干嘛非要把錢借給你。”他放下狠話,“你去是不去?不去我就找你哥哥,一刀剁了他,叫他以命抵債。”
  好可惡!水靈气炸了。“你敢動用私刑,我就到官府告你。”
  “告啊!把我惹火了,我連你一起剁。”他眼露凶光,看起來好可怖。“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希望你罩子放亮點,得罪我——你是會倒大楣的!”說完便大搖大擺的徑自离去。
  留下水靈悲悲慘慘的倚在門邊拭淚。
  從小到大,她倒的楣還不夠多嗎?為什么到現在老天爺還是不肯放過她?
  全身像虛脫了似的,她呆立良久后才將房門關上,閂緊。桌上的燭火燒得只剩寸許長,明滅幽暗中,她拉過一張木板凳作勢欲坐下……旋踵都大叫一聲,“啊!”整個人跳上桌子,往床邊張望。
  不知什么時候,她屋里闖進了一只又黑又大的……看仔細點,那應該是一只貓,還是……不對,貓沒那么大只,再湊近點看……赫?﹗是豹哇,無緣無故地,這只黑豹為什么竄到她家里來?而且渾身上下沾滿鮮血。
  它不會是要來吃我吧?剛剛才送走一批惡狼,現在又跑來這只猛獸,今天她是犯了什么沖?
  水靈蹲在桌上考慮了很久,決定對它曉以大義。
  “我說黑豹老大,我晏水靈与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實在不該三更半夜跑來嚇我,而且還賴著不走。王法明文規定,不得私闖民宅,否則是要判刑的;我念你是初犯,就先饒你這一次,你……”奇怪,它怎么絲毫不為所動?還擺出可怜兮兮的樣子。
  “不是我不同情你,也不是我小气不讓你借宿一晚,實在是因為這屋子太小,床只有一張——”她不提床倒還罷了,一提到床,那黑豹竟然不請自上,老實不客气地一躍上床,舒舒服服窩在軟墊上。“喂!你太過分了,全身髒兮兮的,怎么可以跑到上面去呢?”水靈勃然大怒,跳下桌面,卷起袖子想跟它理論,但想想又覺不妥,還是不要以卵擊石比較好,旋即又爬上桌面,跟它怒目對峙。
  那黑豹倒是很具靈性,被她一罵,立刻躍回地面,端著炯炯的目光,仰著臉凝向水靈,仿佛在說:既然嫌我髒,就幫我洗洗干淨呀!
  什么跟什么嘛!水靈真恨自己,居然好死不死正好体會出它的意思。
  “你……”她心里一急,舌頭都打結了。“你不會乘机咬我一口吧?”看它一身血漬,說不定才剛吃掉一個比她更倒霉的人呢。
  那黑豹挪動著身子,眼神變得好柔和。天哪!它不會是在笑吧?它充其量不過是只野獸,怎么會學人“笑”呢?
  水靈被它弄得快神志不清了。怎么辦?總不能一個晚上都蹲在這儿,跟它大眼瞪小眼呀!
  “喂,黑豹老大!”
  它似乎不太喜歡這個稱呼,馬上把臉撇向一邊。
  水靈蹙著秀眉,受不了它鳩占鵲巢還耍性子。
  “那……黑豹老爺可以吧?”她已經很委屈了,叫只黑豹做老爺,傳出去不讓人家笑掉大牙才怪。
  豈知,它雖不撇頭,但——竟然拿屁股對著她!什么樣子?!
  “你太要不得了,老大也不好,老爺也不高興,難不成要我叫你相……呃,大哥?”好險,差一點沖口說出相公,那她這輩子真的不要做人了。
  咦?!它轉過頭來了,這家伙存心占她便宜嘛。
  叫它大哥不如去撞牆還比較有面子。水靈料想今晚是逃不過這只猛獸的肆虐了,即便躲得過今晚,也避不了明儿個那些惡棍,思而想后,唯有自盡一途。
  對,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誰都休想再來欺壓她。她轉身向右,相中牆上一塊較硬的木板,飛身躍下,一頭撞過去——
  木牆怎么變得軟軟的?她猛一抬頭,登時嚇得三魂七魄全散了。是它?
  “黑豹大……大哥,”有夠沒骨气,死都不怕了,還怕它咬?水靈不能原諒自己,怎么才一下子,就變得跟她哥哥一樣的沒出息。“我答應幫你把身上的血漬清洗干淨,這樣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為避免被他一口接一口咬得嘎吱嘎吱響,甚至親眼目睹自己缺手斷腳、肚破腸流,水靈強打起精神,繼續鼓動如簧之舌,“你看我瘦弱得渾身上下沒几兩肉,塞你的牙縫都不夠,何必呢?不如去找個比較壯、比較肥笨的,例如剛剛那几名大漢,你混進來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吧?”
  這樣講好象有點黑心肝呢,那些人縱然坏,但罪不至死呀,那……唉!沒轍了,考慮半天,活得最沒意思的,大概就是她了。
  “你吃我吧,不過要大口一點,則讓我掙扎太久、太痛苦喔。”水靈閉起眼睛,努力想一些悲哀的往事,好讓自己死得稍微心甘情愿,了無遺憾些。
  唉!如此偉大的情操,不曉得能不能留芳万世?
  怎么等那么久,還是沒動靜?她不耐煩地睜開一只眼睛……
  “嘿!你在干嘛?”
  那黑豹非但沒咬她的意思,還拼命往她臂彎里鑽。
  想鑽“臂”取暖?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邋遢?喂,停下來!”水靈被他擠壓得仰倒在地。它似乎覺得這“游戲”蠻好玩的,還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添她。
  完了,碰上一只“色豹”。不用檢查,水靈用膝蓋都能猜出,它十之八九是只公的。
  “哎呀!不要這樣,不要嘛!”
  簡直豈有此理,它居然哈她痒痒。
  “你再不安分,我就不要幫你洗澡了!”水靈板起面孔,給他臉色看。
  嘿!它可真會察言觀色,馬上乖乖的坐在原地,等著水靈帶它去洗澡。
  望著它乞怜的眼神,水靈想硬下心腸都不容易。
  “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待回儿幫你洗完澡之后,如果你敢恩將仇報把我咬成稀巴攔,嗯哼!我縱使變成厲鬼,也會回來找你算帳。”
  對于她聲色俱厲的恐嚇,那只黑豹只以呆呆的目光響應她,今水靈十分气餒。
  “算了,懶得跟你計較,到后頭去吧。”
  這間木屋后邊有座水井,供應附近五、六戶人家的用水。
  好在現在已過了亥時,大伙都睡了,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她正在做一件——极其愚蠢的事。
  “坐到這邊來。”水靈丟下木桶,扯住繩索,准備用力往上垃,那黑豹卻搶先替她把裝滿井水的木桶給拉上來。“嘿!你挺勤勞的嘛。”
  它博得水靈的贊賞,高興得以口代手,把木桶重新拋入井中,一桶接一桶,一共提上來七、八桶水,其動作之純熟,此起水靈毫不遜色。
  “你……”水靈傻眼了,從它一出現,每個舉動都令她錯愕不止。“夠了夠了,除非你要泡澡,否則提那么多水做什么?”她蹲下身子,輕輕撫向它的背脊。
  它的确与眾不同,龐大的身軀,高聳的個子,黑得發亮的眸子,實在很難想象它會這么溫馴听話。
  水靈拿了一條干淨的布,為它把身上的水珠擦拭掉。
  “好啦,現在你可以回家了,至于我對你的大恩大德——喂!”該死的東西,一溜煙又跑進屋子去。
  她是要它回高原上、山洞里,或隨便哪個荒郊野外,總之,除了她的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哼!看我不把它掃地出門,我就不姓晏。
  水靈鼓著腮幫子,气呼呼地旋踵走了進來,登時又愣住了。
  這家伙不但賴著不肯离去,而且臉不紅气不喘的占了她的床位。
  欺人太甚!她抓了一枝掃帚,看看覺得不夠粗硬,赶緊又跑到屋外,把平常用來挑豆腐腦的扁擔扛進來。
  我數到三,再不下來,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誰叫它丁點分寸也不懂,先是把她嚇得半死,接著又逼她充當丫鬟,現在更是得寸進尺,連她的床都敢霸占。是可忍、孰不可忍,水靈非要爭回一些當主人的尊嚴不可。
  黑豹渾然沒將她和那根扁擔放在眼里。它站起身,看著那張略微嫌小的軟床,客气地把身子往里頭挪了挪,空出半個床位給水靈。
  天要亡我嗎?水靈睜著她那晶燦的大眼睛,作夢都不敢相信今晚所見到的這一切,手里的扁擔隨著她的雙臂不停地抖動著。她承認,她确實沒那膽子打它,她甚至連罵它都禁不住提心吊膽。
  可,夜已經很深了,她身上又沒有多余的銀兩可以去住客棧,這要如何是好?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很可怜了!你什么人不好去欺負,偏偏挑上我,你實在是——”她平常很少罵人,況且它還是只豹,一時之間找不到适當的詞匯,索性用瞪的。
  這招頗有效哦,黑豹登時站了起來。
  “這才對嘛,天色已晚,你——”
  它直挺挺地朝她走了過去。
  “你要干什么?”水靈一個踉蹌跌在木板凳上。
  黑豹低下頭,咬住她的袖子,拖著她走向床邊,并推她上床去。
  原來如此,水靈心中寬慰不少。“其實你只管回去就好了,用不著這么有禮,我自己會上來睡的。”
  誰知她才躺下,黑豹也跟著躺在她身旁,還緊挨著她,嘴里依舊咬著她的衣袖不放。
  吾命休矣!水靈動都不敢動,全身僵直地斜睨著它。
  嘿!它睡得可香甜了,頭枕著她的玉臂,身子湊近她的腰際,呼吸十分均勻,偶爾還夾著一、兩下鼾聲。
  水靈快吐血了。她自認心地善良,三不五時地做點好事,怎會得到這么慘無人道的報應呢?
  窗外月已西斜,虫鳴逐漸隱去,星星眨著倦眼。漫漫夜空中,唯獨水靈猶自嘀咕,咒罵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不知是北山的三清宮,還是南山的淨慈寺。水靈擔惊受怕了一個晚上,到了此時方才迷迷蒙蒙地睡去。

         ※        ※        ※

  當遠山的晨鐘再度響起時,她才自睡夢中惊醒。
  “糟了,卯時都過了,再不出門,市集的人都要散了。”她匆匆忙忙梳洗完畢,才想到黃豆忘了先泡水,也還沒磨好,哪有豆腐腦可以賣?
  沮喪地,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屋后,心想早市赶不及,就改到黃昏的市集去賣好了。橫豎是做生意,只要能賺錢填飽肚子,到哪儿賣不都一樣。
  站在屋檐下,她立刻被眼前的景象給弄胡涂了。記得……她昨晚和那只黑豹鬧得筋疲力竭,根本沒力气一早起來……怎么這儿會有兩桶已經做好的豆腐腦呢?
  對了,那只黑豹呢?
  她倉促走入屋內,見床上空空蕩蕩的,哪里有黑豹的影子。
  這些豆腐腦不會是它做的吧?黑豹也會做豆腐腦?太离譜了。她宁可相信,這些豆腐腦是鄰村某個不知名的少年郎,因為暗戀她,而主動過來幫忙做的。
  嗯,既然有豆腐腦可以賣了,就該先吃點東西,然后准備到大街上干活去。
  幸好昨儿個炒了糯米飯,現在剛好可以拿來當早膳。咦?她的糯米飯呢?昨晚她明明放在櫥柜里的呀!
  一定是那只可惡兼厚臉皮的黑豹,哼!偷吃人家的東西,連聲謝謝也沒說,就拍拍屁股走掉,沒禮貌的家伙。
  “下回別再讓我撞見,否則定要它好看。”水靈叨叨絮絮地罵個不停。“不行,我再也不要見到它,它走得越遠越好,丑東西、坏東西、好吃鬼……”
  轉到屋后,把豆腐腦挑了出來。她原就嬌小的身子,叫那兩桶豆腐腦一壓,益發顯得弱不禁風。
  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也真是的,一口气做那么多干嘛?害她扛得好吃力。
  從她家到大街上,約莫一里遠,水靈通常要花半個時辰才到得了,而現在挑著這兩大桶,恐怕得耗上一、二個時辰了。
  穿過小巷,再走進柬圳橋,遠遠望見她的手帕交——筱君朝她飛奔過來。
  “水靈——”她慌張地喚著,“水靈,你快躲起來,有一群惡棍要來尋你的晦气。”
  她的晦气已經滿滿一屋子了,還不夠多嗎?
  “都是些什么人啊?”她把豆腐腦擔子放在路旁,看看若苗頭不對,便以最快的速度開溜。
  “就是上口村周員外他儿子嘛。”筱君拉著水靈倉促躲進左邊的一排廢棄的瓦合內。“你還記得吧?上個月十五,他們曾請了一個媒婆到你家里去的。”
  水靈當然記得,那個周永富神气叭啦的,一個勁的吹噓他家是如何的有錢有勢,自己又是如何的受城里姑娘們的青睞,臨了還不忘提醒她,他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要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當時幸虧筱君她娘過來幫忙解圍,才把他給赶走,沒想到他今儿個又跑來了。
  “那怎么辦?他不會來硬的吧?”水靈一張已嫌蒼白的臉蛋,道會儿更是一絲血色都沒了。
  “不礙事。”筱君所然道:“你先從這儿繞道到大街去,我在這儿等他們走遠了,再幫你把豆腐腦挑過去。”
  她真是夠朋友,可是……。“不行啊,那里滿滿兩大桶,你恐怕挑不動。”
  筱君一愕,她素知水靈向來每天只做兩小半桶的豆腐腦,怎么今天多出了一倍?
  “做那么多,你想給自己辦嫁妝啊?”她說就說了,還用手肘碰一下水靈,露出好曖昧的笑容。
  “不是我做的,是……”怎么跟她解釋呢?“我一早起來,不曉得什么人,已經幫我弄好了。”
  “哇!神秘愛慕者。”她想嫁人想瘋了,這樣也能感動得手舞足蹈。“從實招來,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
  “騙你又沒有錢賺。”水靈瞟見周永富和他的狐群狗党們已越過橋頭,就要往她們這儿走來了,忙道:“我先走了,那兩桶豆腐腦就交給你啦。”
  “喔,好。”筱君慷慨應允之后,才猛然想起要把那兩桶豆腐腦扛到大街上,包准會把她累個半死。
  可惜太遲了,水靈腳底抹油,跑得跟飛的一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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