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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冷夜苦寒,她顫抖地搓揉著雙手取暖,視線沿著枯萎黃葉移至仇雁申。他約莫三十上下,高挺鼻梁,長眼炯炯生輝,五官冷峻起棱,藏青衫袍閃著含斂的灼人烏光。
  有些人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結局。但,那是尋常人的福份,她一個殺手,終日周旋在生死之間,若隨隨便便地感動,到頭來豈不害了自己?
  穆飛煙凝睇他,一字一頓地問:“我為什么要殺你?”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仇雁申澀然一笑,唰地一聲抽出寶劍,橫架在她的肩胛。“給你兩條路走,自戕,或者做我的女人。”
  穆飛煙驀地怔住。
  “你我素不相識——”
  “你的命是我救的。”仇雁申一反常態,變得狠熾。
  “我以為……你清心寡欲,對女人尤其不假辭色。”离宮之前,她對他做個徹底的研究。漢皇也因為他太過無欲無求,才出此險招,派她前來。
  他要她?僅只見過一次面,會產生怎樣的情愫?難道是為了報复,報复尉杰殺了他母親,侵占了他所有的財物以及部眾?
  “快做選擇,我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仇雁申手中的利刃往她頸子移近寸許,只差毫厘便將見血。
  “我已經是尉杰的未婚妻,當你的女人絕無可能。”她閉上雙眸,牙關緊咬,但求仇雁申給她一個痛快。
  “很好。”仇雁申趨前,含住她的唇——
  穆飛煙這一惊非同小可,銅鈴大的眼珠子瞠至极限,心緒狂跳,連呼吸都覺困難……
  “你說謊。”他宛如幽冥地府發出的嗓音,貼著她的耳畔低迥。
  “什么?”她訝然惊問。急忙逃离他的掌控,轉身准備离去。
  仇雁申猿臂一勾,便將她強行帶回怀中。
  “告訴我,尉杰殺害我母親時,你在場嗎?”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穆飛煙心悸地瑟縮著身子。“他是不得已的,你倆惺惺相惜,自是有福同享,然而你卻襄助叛賊——”
  “住口!”仇雁申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可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無枉受災的傷痛。
  他所有的犧牲,所有的努力,只是不想累及無辜,怎料,第一個殃及的,竟是他的母親。眼前只有一條泥足深陷的路,后面盡皆追兵。何去何從?
  如果一切從頭來過,他將怎樣抉擇?
  完成使命,殺掉巴國五族的首領沃昶,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令哀鴻遍野之后,再接受漢皇的重賞,享受人人欽羡的榮華富貴?還是依然故我,讓自己腹背受敵,陷入絕境?
  他明明可以權傾一時,卻宁可隱姓埋名,當個默默無聞的市井小民,倘使他娘在世,自會贊同他的做法。可惜……
  “那一刀是你下的手,還是尉杰?”冤有頭債有主,他不愿錯殺好人,也絕不放過仇敵。
  “都不是。尉杰原想挾持令堂,要挾你依旨暗殺北冥教撫和;孰料她……她不肯就范,竟出人意表地,以脖子迎向尉杰的劍鋒,迅如閃電,連我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推倭之辭!”仇雁申怒火熾燃,一掌擊出,周圍兩株大樹立時齊干斷裂。“我和尉杰勢不兩立!”
  穆飛煙冷汗涔涔,她和仇雁申雖然過往從未謀面,但素聞他言出必行,手段狠戾不在尉杰之下……
  他十五年攻書,十五年學劍,有武有德。不管漢皇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赶盡殺絕,就為人不齒。
  這是一場以生死做注的賭局。
  他原以為离開踞龍堡,隱身酒樓歌肆,今生今世將不必再殺人,沒想到,事与愿違,漢皇終究不肯放過他,逼著他得再開殺戒。
  “你走吧,天涯海角,只要漢皇找不到你……”她無意殺他立功,對于一個勘破紅塵的人,何必非取他的項上人頭不可?
  仇雁中嗤然冷笑。“關于我母親慘死,原來不是傳聞,今日得以證實,我便不再逃避。是做一個了斷的時候了。”他拎著長劍抹向她白皙的頸項,一道殷紅血注登時淌落。“你是他的女人,嗯?”
  穆飛煙只覺頸間一陣麻刺,俄頃逸出淡淡血腥。
  仇雁申邪魅的眼鎮住她失色的容顏,懲罰似地伸出舌尖舔吮淌至前襟的汩汩鮮紅。
  “人間美味,他嘗過嗎?”帶著惡意的羞辱,見她水澄的眸閃掠過慍怒的星芒,他笑了,挾著嗜血的快感。
  怒光轉為深沉的恐懼,努力保持鎮定的回睇他,慘澹的清麗姝顏只余無措和黯然。
  “你不愛他。”他替她苦心維系數年的感情下了斷語。“自欺欺人,是不道德的。”
  沿著她的粉頸,他的唇滑至凹陷入阱的鎖骨,懲罰似地噬嚼她,在她發出低低嚶嚀時又迅速潛入她口中,与她的舌抵死繾綣。
  “不要這樣,你和他的仇怨与我無關,請別……別拿我當報复的工具……”意識到他的意圖,慌忙用手死緊抓住裙裾,終究還是抵不過他的孔武有力……
  當裙擺被撩到臀際時,寒風頓時漫襲她光裸的下腹和大腿,一陣陣地迷亂她的神智。
  “把你送給尉杰,簡直暴殄天物。”無視于她的哀求,仇雁申殘酷地划開她的布鈕,瘋狂地舐吻她的雙峰……
  她死不從命,兩手用力推開他,雙腿本能地并攏,可惜這一切努力,根本是蚍蜉撼樹。
  他強壯的身軀,敏捷的動作,以及激烈的掠奪手段,完全當她是捕獵的代罪羔羊。
  她嚇得淚水像決堤的山洪,連聲苦求。“不要,我求求你,我愛他,我的心、我的身子只屬于他一個人,你沒有權利這樣待我!”
  驀地,他昂起頭,幽魅的黑瞳謔視她暈紅的頰,唇畔依然沾著她殷紅的血跡。
  仇雁申用冰冷的語气說道:“一廂情愿的付出,換來的大半是摧肝折肺的悲苦。他若是愛你,又怎舍得讓你孤身涉險?”要殺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笨女人!
  “這是……皇上的旨意。”誰都知道他武藝高強,已臻出神入化,因此誰也不敢貿然接下這個任務。
  不能力敵,唯有智取。她,色藝雙全,正是漢皇自認的万全之策。
  “噢?”仇雁申冷銳眸光一掃,如利劍直刺她身上那層雪紗。“美人計?尉杰的肚量忒也太大了。”
  “伴君如伴虎,你很清楚,即使他不同意又能如何?”穆飛煙一個徑地護著尉杰,不禁令他怒火中燒。
  “原來你也不是全然無心。”他嘲弄地把沾血的唇移向她的粉頰身后。
  “你……你到底想怎么樣?”他再不停止這种無禮的舉動,穆飛煙保證會……會……
  他酷悍的神色,正暗示她膽敢輕舉妄動,下一刻就要將她撕成兩半。
  穆飛煙倚著樹干,務使自己撐持住。
  “跟我走。”他的口吻沒有商量的余地,有的只是戲謔的成分。
  “不,尉杰會發現的。”
  仇雁申劍眉輕揚。“那正合我意。”
  “你什么意思?我跟你無冤無仇,甚至違背君令,饒過你一次——”她倏地閃躲,他驟近的体溫深深擰疼她的心,讓她無措地顯出懦弱。“憑你那一招半式就殺得了我?”霍然攫住她的衣襟,速度之快,她只覺眼前一花。“尉杰不自量力,怎么連你也敢痴心妄想。”
  穆飛煙翕動了下唇,瞬間他已拉整她敞開的衣襟,細心地扣上布鈕。
  她怔愣望著他,思潮一陣起伏——
  “放過我吧?”低聲下气不是她的風格,可在他面前,她根本沒辦法做自己。
  “你已經攪進來了,想抽腿,除非陪我演完這出戲碼。”他沖著她綻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燦爛笑靨。
  穆飛煙心窩一震,直達五髒六腑。他的笑竟能勾魅人心,令她神魂顛倒。
  色不迷人人自迷,她的美人計第一次出擊就潰不成軍,怎么會這樣?是漢皇和尉杰低估了他的定力,還是高估了她的能耐?
  “走。”仇雁申蒼鷹也似的箝住她的肩胛,逼她乖乖就范。
  猛虎本無傷人意,奈何凡人卻有傷虎心。兵來將擋,他卯上了!
   
         ★        ★        ★
   
  仇雁申帶著她既不返回宜春苑,也沒立刻去找尉杰算總帳,而是到達山郊的一處庄園——寄傲山庄。
  庄主戚武雄見到他倆竟欣喜异常,抓著仇雁申的雙手,激動得久久不能自己。
  穆飛煙揣測不出他們之間的關系,僅約略得知他們是舊識,淵源頗深。
  當晚,她被安排住進后花園東側的一間素雅廂房,服侍她的丫環對她畢恭畢敬,禮貌周全。
  “仇雁申是你家主子的好友?”老嬤嬤捧著換洗衣物進來時,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那嬤嬤深怕說錯話似的,笑而不答。其他的丫環也和她一樣惜言如金,不管問什么都避重就輕,言簡意賅。
  反正問不出個要領,索性先飽餐一頓,再仔細琢磨琢磨,該怎樣才能平安逃离此地。
  梳洗完畢,嬤嬤們已布滿丰盛的菜肴,等著她入席。
  “這些……只給我一個人吃?”遭人無禮綁架,她居然還有心情食指大動,真是要不得。
  “是的。如果不夠或不合口味,請盡管吩咐。”嬤嬤一臉慈藹。
  “謝謝。”穆飛煙挾了一塊紅燒雞翅放入口中,嚇!一天一夜的疲憊全消,霎時精神奕奕。“你做的?”
  嬤嬤靦腆地搖搖頭。
  “嘗嘗別的,每道菜的味道各不相同,卻各有特色,保證你贊不絕口。”她憨憨的笑容像极了鄰家的嬸嬸。
  “這位廚子在貴庄,一定大受歡迎。”應對的客套話大過累贅,只好把注意力投注在美食上。
  “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能吃到他做的菜。”嬤嬤体貼地替她取來手絹抿嘴。
  “為何獨厚于我?”她又不認識那位廚子,想必是仇雁申特別交代的。
  “因為……”似乎發現話說得太多,嬤嬤忽爾緊閉雙唇,退到門邊。“我先退下,你慢用。”
  怎么啦?對個廚子何必諱莫如深?
  穆飛煙吃飽喝足,打了個特大號的呵欠,伸伸懶腰,斜歪在床榻上,思忖著下一步該當如何。
  “你明明可以逃,為什么不逃?”嬌叱聲來自窗外。
  穆飛煙凜然躍起。“誰?”
  “我。”房門啪地一聲被使力踹開,門檻內站著一名蒙面女子。“你三番四次錯失良机,違逆君令,該當何罪?”
  穆飛煙大駭。“請問閣下是……”
  “你沒必要知道我是誰。既然殺不了仇雁申,你就走吧,回京接受該得的懲處。”蒙面女子囂張的高抬下巴,一雙杏目怒意盈然。
  “我有三個月的時限,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均無權斥令我就此撒手。”穆飛煙見她遲遲不敢出示令牌,猜想她的職位應該比她高不到哪儿去,說不定位階還在她之下呢。
  她有皇命在身,豈容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恣意張狂。
  “你——”蒙面女子恨聲低嚷。“別以為你打著什么主意我不知道,殺仇雁申是你的工作,而我……則是負責監視你是否有辱使命。你若再賴著不走,我就去告訴尉大人,看你怎么樣?”
  “是他派你來的?”穆飛煙心頭一慟。
  任何人都可以不相信她,他怎么可以?
  “沒錯。”蒙面女子丟了一張地圖給她。“按照圖上的指示,赶快离開,其他的,交給我就行了。”
  寄傲山庄才多大,哪需要按圖——
  哇!穆飛煙抖開圖面,焦點馬上被描繪精細的水榭樓台、軒、敞、亭、園……吸引得目不轉睛。
  沒想到她眼中的“后花園”,其實只是寄傲山庄五分之一遠處的一方樓閣。
  “意外吧!”蒙面女子瞟了她一眼,道:“仇雁申的勢力財力遠遠高出咱們的估量。你身陷險地猶不自知,真受不了你還有心情大吃大喝。”
  “你是指,這……整個寄傲山庄都是他的?”不會吧,如果他真那么富有,何必窩在宜春苑當個受人頤指气使的廚子。
  “一個寄傲山庄算什么?”蒙面女子嗔道:“你以為尉杰為什么力荐他到西蜀暗殺北冥教主沃昶?又為什么不惜犧牲你去誘拐他?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笨?”
  穆飛煙如遭當頭棒喝。“你是說,尉杰千方百計誣陷他,只是為了接收他的——”
  “噓!”蒙面女子倏然吹熄火燭,催促她。“快走,离得越遠越好,假使你不想成為尉杰為求達到目的,不惜犧牲的下一個倒霉鬼。”
  穆飛煙茫然地、被動地躍出窗外。
  濃黑如墨的夜一下子將她團團圍住。闃暗的蒼穹了無星光,握著東西難辨的地圖,她該何去何從?
  呆愣許久,她決定往右走,因為入庄時,嬤嬤就是帶著她往這條路走的。
  長工和丫環們大概都睡了,一路走來,連個守衛或巡邏的更夫都沒瞧見。
  四野岑寂得出奇,她不明方向,越走越覺不對勁。
  夜更深沉了,如無底的潭,迎頭蓋面壓得她喘不過气。青天數聲霹靂,傾盆大雨旋踵滴落。
  糟糕!
  她握著地圖,疾步飛身縱向枝頭,不料一個閃神,足尖打滑,整個人倒栽蔥地跌落地面——
  “啊!”是軟泥沼?
  穆飛煙急著再使輕功躍回樹梢上,怎知泥湖之中無可著力,任憑她怎么使勁,只是愈陷愈深……
  莫非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她不肯屈服,奮力做垂死的掙扎,泅泳至另一邊,希冀找到足可攀扶的東西。總算天可怜見她,一記惊天駭地的閃電,擊斷了岸邊的樹枝,那枝干無巧不巧地剛好橫落在她面前,讓她得以藉力脫出泥湖。
  風雨交加,使湖里的水陡地升高好几尺。穆飛煙蹣跚爬回岸上時,早已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她怎么也想不透,气派的寄傲山庄里,怎會有一個恐怖的泥沼,四周既沒篱笆,又沒警告標示,簡直存心害人嘛!
  幸虧此刻更深人靜,否則她這副狼狽相要傳了出去,往后怎么見人?
  她急促地喘著气,發現腳踝不知被什么利物划了一道口子,走起路來隱隱生疼。樹旁有根木棍,先拿著當拐杖,還是赶快离開這儿為要。
  滂沱雨勢,令周邊的能見度僅剩咫尺,腳上的傷口更減緩她奔走的速度,撐著千斤重的倦眼,總算瞟見右斜方向一抹溫馨的昏黃。
  這點亮光,令她精神跟著抖擻,腳傷仿佛也不那么疼了。
  走近細瞧,方知燈火是由一座小宅院的窗帘透出。兩扇大門虛掩,穆飛煙敲了數下門環,許久不得回應,她又提高嗓門。“有人在嗎?小女子寅夜前來借宿,請求行個方便。”
  里邊依然靜悄悄的。
  屋子的主人許是出去了,先進去等一等好了。
  大廳內,細密朱帘下,并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張挂四幅名人山水畫,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几案的古銅香爐內氤氳裊裊,檀香由淡轉濃,薰得四下如夢似幻。
  穆飛煙不由得提高警覺,慎防歹徒躲在暗處偷襲。
  良久,連只蚋蚊也沒來打扰她。唉!好困,衣服又濕又冷,不如先跟屋子主人借一套干淨衣裳換上,等他回來再照价賠給他便是。
  走入內堂,其間的擺設更具匠心,山水墨寶、家飾器皿無一不精致典雅,令人贊歎。
  穆飛煙惊疑未定,忽見后院有個溫泉,水气氤氳,無限熱情召喚著她。
  雨停了,一輪皓月冉冉爭出浮云,瀉下滿地銀光,像挑逗的幽靈,頑皮淘气地魅惑著她。
  在溫泉內,穆飛煙見到了屋子的主人。
  他像一尾露鰭的巨龍,泅泳、鼓浪、犁出一道雪色的水隴,筆直沖向彼岸,水濂淋漓著一張俊臉,眉睫冷岸。
  她陡地慌亂失措,因著他遽轉的目光!
  水气熱燙,熨映他刀裁般冷郁的面龐,那散溢著蒙蒙褐色的流暢曲線光華四射,教人眩暈。
  穆飛煙朝后跌宕,正無覓處,赫見他好大一雙赤足,水珠自他疏狂的胴体上奔瀉,他瀟洒拂去一層濕膜,昂揚地走到她面前,將浴布撳入猶怔忡呆愣的她手里。
  “換你。”兩道深幽陰鷙的星芒,烈焰似地燎向她周身,卻又對她凌亂髒污的衣衫視若無睹。
  穆飛煙無可避免地瞥見他身上那令她臉紅心跳、羞得沒地自容的部位。這個男人呵!
  “快去,免得著涼。”他語調輕淡,完全不把自己的裸露當回事,這反倒顯得矜持的她忸忸怩怩,不夠大方。
  她尚准備不及,仇雁申已粗暴地一把將她推入池中。
  “嚇!”穆飛煙身子不穩,險險跌了個四腳朝天。
  不知是水的溫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動,心跳得极快。像燃燒、煮沸般的水,炙得她頸間和腳踝的傷口全痛得要命。
  他還在嗎?撥開層層水霧往池畔瞟,走了?惡劣作弄她之后,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哼!還以為他跟正人君子扯不上關系呢!
  錯了,正因為是正人君子才必須离開呀,不然留下來欣賞她沐浴更衣嗎?真是蠢!
  穆飛煙自嘲地笑了笑,再次确定他遠去,便動手褪去滿是泥泞的衫裙。
  “他為什么不責問我逃跑的理由?”她邊胡思亂想,邊用力搓揉并擰干衣物。“或者,他早料到我插翅也難飛出他的手掌心?”
  真是這樣,他就太可怕了。
  尋思至此,她已經沒心情慢慢洗滌,快速掬水沖掉殘留的污泥,穆飛煙焦灼地爬回岸上,預備將濕淋淋的衣裳重新穿回去,卻發現原來的衣裳已不翼而飛,岩石上放的則是另一套洁淨干爽的衫裙。
  是他,他一直都在!
  穆飛煙嚇坏了,猛抽一口气,手忙腳亂地扣上布鈕,纏過腰帶。暗地里,冷不防地橫來五只長指,她胸口一窒——
  “我來幫你。”那是一張嬌美含著稚气的臉。
  “你?”巍顫的身子這時才低低緩著气息。
  “我叫苗捷,少爺派我來服侍你。”
  “噢。”她如釋重負,暗譏自己大惊小怪,胡做聯想。
   
         ★        ★        ★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煙霧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网。
  仇雁申在“寄傲山庄”的高原處為母親設“水陸道場”,七日七夜誦經設齋,追荐亡靈。
  這日天色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陣陣寒意襲人。
  火勢照著人面,气氛奇詭。
  “少爺,回房歇著吧。”庄內對外宣稱的庄主戚武雄原來是仇家歷經兩代的忠仆。
  “為何一直瞞著我?”戚武雄消息靈通,他一定早就知道這樁噩耗。
  仇雁申慍怒的眼飽含嚴厲的譴責意味。
  “奴才以為竭力維護少爺的安危,遠胜過一切。這也是老夫人臨終前最后的心愿。”那日尉杰奉圣命“邀請”仇老夫人到宮中“將養”時,他便知不好,立刻十万火急赶赴京城舊宅,奈何仍是晚了一步。
  負責照料老夫人的小廝告訴他,老夫人從容就死,唯對他家少主念念難舍。
  事發后一連几個月,尉杰派出大隊人馬日夜監視仇家名下所有店舖、武館、庄院,以期擒住聞耗回來奔喪的仇雁申。
  為了保護他,戚武雄下令全面封鎖消息,一干法事、超度只在夜間悄悄舉行。
  “愚忠!”仇雁申不肯領情。“母仇不共戴天,你敢奢望我就此罷休?”
  “不,尉杰的确該殺。”一把劍拋向仇雁申。“認得它嗎?”
  久別重逢的故劍,仇雁申打算退出江湖,隱姓埋名了此殘生時拋棄過的那柄寶劍。劍身一出鞘,即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光閃爍,金羽紛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干練如他的手。
  “這柄劍是老爺留下來的;當年尉杰窮苦潦倒,走投無路時,是老爺善心救了他,如今他恩將仇報,理當以死謝罪。用它殺他,再适合不過。”戚武雄說得義憤填膺。
  仇雁申寬厚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人走出來的,如果旁人不准他生,他當然得痛下決心殺出一條血路。
  為什么殺人刀,也是活人劍?
  “复仇之前,你必須幡然悔過。”戚武雄提出忠告。“行俠仗義不是當務之急,當心善無善報,反遭禍害。”
  “有話何不明說?”仇雁申銳眼斜睨。“怪我留著穆飛煙?”
  戚武雄長歎一口气。“女人是禍水,何況她和尉杰尚有婚約。不要告訴我留下她只是為了泄恨,我雖然年老体衰,但眼睛還是雪亮的。你甚至為她親自下廚。”
  “我在宜春苑天天為上百個販夫走卒祭五髒廟。”
  “那是為了掩飾身份,不得已的作為,可如今又是為了什么?”他一雙看透人事的眼,把所有風月情濃盡攬眼底。
  他承認,穆飛煙的确是個飄然出塵、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但美麗的女人到處都是,何必去招惹一個包藏禍心的殺手?
  他反對,堅決反對,留置一個這樣的女子在身邊,非但不智而且危險。
  “讓尉杰嘗嘗被出賣的滋味,不是大快人心?”仇雁申噙笑般嘴角溢出狩獵的嗜血的陰狠。
  “你變了。”他記憶中的少爺不是這樣的。仇恨真能蒙住一個人的心智?即使聰穎睿杰如他也不例外?
  “人總是會變的。”仇雁申昂首遠眺蒼茫四野,臉上風平浪靜,方寸之間卻興起万丈狂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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