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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曙色微露,天空是很淡的生鐵透著些許粉白。太陽快要升起了,大地依然靜默。
  艱難的一天即將過去。
  遠處有早起的牧童吹著悠揚的笛音。在唐采樓耳中,什么曲調都是哀歌。
  狄鵬木著臉高坐馬背上,一手牽著唐采樓坐騎的韁繩,飛奔上山。這一路意外的平靜,料想該發生的事一樣也沒發生。
  什么緣故呢?那姓季的莫非想等到淨水庵再發難?
  他回眸瞟向唐采樓,沐浴在晨光中的她,倔強不語。不哭、不鬧,如一具脫了魂魄的行尸。
  “淨水庵就在前頭不遠的山巔。”他道。
  她依舊緊抿雙唇,以沉默表達內心的忿恨。
  “如果你真是冤枉的,我會還你一個清白。”
  唐采樓忽爾抬頭直視他的眼,良久,后又垂下臻首。
  這是一抹飽含控訴和質問的眼神,狄鵬明白,她不相信他,一如狄家的人不相信她一樣。
  狄鵬遞給她一疊銀票。“你盡可以逃,但不准暴尸街頭,你的命是狄家的。”
  “所以,我合該死在你手上?”她冰雪聰明,怎會猜不透他的心意。
  唐采樓瞅著他的臉,眉間眼底充滿嘲弄的譏誚。
  “狄家不會錯殺好人,但也絕不放過奸佞。”
  唐采樓點點頭,仍然意露鄙夷。“希望你的本事和你的口气一樣了得。”她突地一夾馬肚,那馬儿受疼,掙脫狄鵬的掌控,朝前奔馳而去。“就此別過了。”
  狄鵬即時追了上去,不想那成疊的銀票竟迎面洒落,飄飄揚揚如雪絮紛飛。
  她不要他的錢,一如她不要他的同情。她要的是清白!
   
         ☆        ☆        ☆
   
  淨水庵的雄偉遠遠超乎唐采樓的想像,簡直可以和任何一座名寺寶剎相媲美。
  此庵原建于東漢末年,据說因庵前出現過五色云彩,紫霧繚繞,安祥宁謐,仿似天佑,隋煬帝于是下詔正名。
  大殿相當富麗,只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森嚴,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迦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師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立鱉頭之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和龍女侍立在兩側。
  唐采樓跪在蒲團上,心如平原跑馬,緒如群蜂紛鬧。當她踏入山門,過了“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她的命運又被推向一個無可奈何的境地。
  師太年約六十,眉毛泛白且低垂,嘴角未語先含笑,十分地和善可親。
  “起來。”師太道。“累了吧?赶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想必也餓了。”
  是餓,但沒有吃的欲望。
  唐采樓低著頭,垮著肩,一副听任處置的消頹模樣。
  師太命人准備素菜齋飯,也不問她為何而來,便安排她住入居士下榻的禪房。
  初初几天,她几乎沒開口說話,三餐時間到了她也不隨眾人到食堂用膳,因此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比一天蒼白,那原本透著嫩紅的膚色,逐漸化為慘白,像森冷的月光照在紙窗上,白得异常駭人。若非師太怜憫,每日差小女尼專程送吃食至房里好說歹勸的,她恐怕早已香消玉殞。
  受了戒疤的女尼中,有一個四十多歲,卻風貌楚楚的師太法號了凡,對唐采樓特別關照,經常拿著佛書讀給她听,壓著嗓門問她是否要皈依?
  唐采樓猛地搖頭,同房中的人見她頂著一顆光頭,卻拒絕皈依,都當她是個异類,時時用狐疑的眼神偵測她的舉動。
  她們對她的疏遠和排斥正好讓她得以不受干扰,專心籌划如何逃离此地,另覓生路。
  魚板聲再度響起,稀疏單調,一聲接著一聲,房中諸人紛紛起身,原來誦經的時間又到了。
  唐采樓總是刻意避開早晚課,踱到遠處寺院的圍牆邊,去看女尼們為蔬果澆水除草。
  女尼們的勞作,教她在心中玩味良久。
  雖是佛門淨土,也還有籌謀生計這等瑣碎的回題,竟与檻外并無二致。這就是人生吧,既已墮入紅塵,無論怎么努力六根清淨,四大皆空,還是擺脫不了基本的生存欲求。
  這日,院中特別熱鬧,辰時一過即沸沸揚揚,直到夕陽西垂仍靜不下來。
  了凡于戌牌時分,倉皇來到禪房要她赶緊至“藏經閣”躲避。
  “為什么?”莫非狄鵬改變心意,或已查出“真相”,要來置她于死地?
  “因為外頭來了一大批進香客。”了凡顯然跑得很急,額頭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那又如何?”唐采樓不解地走到門邊張望,了凡馬上將她推向里頭,“啪”一聲關上房門。
  “那些人不是誠心禮佛而來,他們是專程來看你的。”
  “看我?”唐采樓還是不懂。
  “是啊,因為你艷名遠播,所以……”
  男人出名招來的是功名富貴,女人出名卻常是禍患隨至。
  “難道美麗也是一种錯誤?”
  “沒錯沒錯,但……總之你先避一避,地痞流氓還好應付,最頭疼的是縣里的‘百里王’馮天霸,硬吵著要跟菩薩提親,娶你回去當妾。”
  “豈有此理?”唐采樓憤怒得想拿把刀子殺出去。
  “還有呢,上峰岭的土匪羅武駒也揚言要把你搶回去當壓寨夫人。”
  “這事……我怎地都不知道?”
  “因為都被師父給擋下,說是要讓你安心修行。不過,這回我看師父是無能為力了。”了凡憂心忡忡地望著唐采樓,兩手無措地交握著。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那些人走了,還是會再回來的。”
  “先避避鋒頭,以后再想辦法吧!”
  “我又沒做錯事,為什么我要苟且偷安?”唐采樓气憤難當,一掌擊向桌面。
  “不然怎么辦呢,總不能因為你一個人連累了整個淨水庵?你知道,我們都好喜歡你,誰也不愿見到這樣,然而形勢比人強,師父也是莫可奈何。”
  了凡所言亦是合情合理,這場災禍皆因她而起,她該一肩挑起全部的責任。
  唐采樓略一思忖,旋即有了主張。“我走。”
  “走去哪儿?你嬌嬌弱弱,手無寸鐵,怕一出了淨水庵就給擄走了。”
  “這……”天下之大,竟無她容身之地?
  “別這呀那的,快隨我到藏經閣,再圖后計。”了凡不容分說,拉著她就往外跑。
   
         ☆        ☆        ☆
   
  經書很老舊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張寫成績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似乎淺顯的道理。
  唐采樓跌坐在成排的經書中,找不到她要的答案。出家不是她的本意。她也不認為自己具有超脫物外的慧根。
  世事不公不平不正。所以人們無路可走,只好走入這里,以求來生。來生万一又不盡人意,就再求下一世,但是誰敢肯定還有來世?
  她兩眼盯著怔忡虛無出神,眼淚忽然狂涌而至,一滴滴濺在臉頰上。冰粒子也似摔落前襟。
  蜷縮在牆角下近半個時辰,她突然攫地而起,漫無目的地往后山沒命地奔跑。
  暮春的涼風掠山而過,衣衫、袍袖都在獵獵急抖,云層像白色的長河從舍身崖下流移向東,傳來陣陣河嘯一般的松濤聲。
  唐采樓佇立在孤峭得刀削也似的懸崖頂端,但覺自己就像風中的枯葉,將凄涼無奈地飄落凋零……
  “我不再接受你的擺布,”她對著天際怒吼。“不能求生,我總能求死吧?”閉上眼睛,她牽起唇畔,兩手張揚高舉——
  “孩子,且慢,听老尼說几句。”
  唐采樓被這聲音嚇一大跳,戰栗了下,驀然回首,卻見淨水庵的了凡師父撫松而立。
  她一鼓作气爬上白云岭頂,身后跟著這樣一位老婦,居然毫無覺察,足見了凡的武功不在狄鵬之下。
  “狄鵬是我師父破例教授的俗家弟子。”了凡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她,坐在她身邊一塊突起的岩石上。“你到來之前,師父已收到他的飛鴿傳書。”
  “所以師太也知道我害死了人?”唐采樓頹然倚在她身旁。
  了凡搖搖頭。“不是存心害人就不算害人。”
  “師父何以知道我不是存心害人?”
  “有后果必有前因。你沒有殺人的戾气,卻有含冤未雪的悲憤。這不是一名凶手該有的表情。”
  “既然您知道了,為什么不去告訴他?”唐采樓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他或許也知道了。”
  “那他為什么不放了我?”唐采樓激動地抓著了凡的手。
  “因為‘真相’。世俗之人要用世俗的方法才能得知‘真相’,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必須体諒他。”
  “不,我体諒他,誰來体諒我?”狄鵬明明已看出她是冤枉的,卻執意要她出家為尼,她是無辜的受害者呀!“如今我被逼得有家歸不得,連尼姑也當不成,為什么?”
  “這是很自然的事,”了凡歎息一聲。“這山上開滿杜鵑、野桃花、杏花……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可是,偶爾草叢中出現一株牡丹,大家就會爭相將它拔起。這里的水土不養你這樣的花呀!”
  總歸一句,是她活該倒楣?
  唐采樓咬了咬編貝也似的皓齒,怔望云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有言聲。
  “你太弱了。想過沒?如果你是一株堅韌的花,或渾身長滿了刺,誰還敢欺負你?”
  唐采樓惶惑地望著了凡,搖搖頭。
  “不明白?”了凡莞爾道。“如果你是武功高強的刀客、劍俠,誰還能傷你?你何必擔心冤屈不能昭雪?”
  “這……這不是前世的冤孽嗎?”她記得老師太講經授課時總是這么說的,怎地了凡的口气和她完全不一樣,倒像极了風里來、浪里去的老女俠?
  了凡的笑意更深了。“制止暴行是幫那些欺負你的人減輕罪孽,和菩薩的本意并不違背呀,而且這世上的男人本來就沒几個是好東西。”
  “是這樣嗎?”唐采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可,我又有什么能力制止旁人的凌辱?”
  “我來教你。”了凡由袖底拿出一本“秘笈”交給她。“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唐采樓不語,等著她往下說。
  “學成之后,絕對不可以找狄鵬報仇,因為連我都不見得是他的對手,你當然就更沒有胜算了。況且若是讓師父知道,我就麻煩大了。”
  “為什么如此幫我?”違及寺規將受到很嚴厲的懲罰,盡管了凡—直待她极好,但似乎尚無必要作此犧牲。
  “因為你很像我。”見唐采樓張大眼睛,她赶快補充說明:“當然是指年輕時候的我,二十多年前,我在南京金粉之地,可是連中三年的花魁。”猛地察覺失言,她騰地面紅耳赤,一臉羞慚。“唉,不談這個,來吧,我現在就教你武功。”
  了凡忽然縱身躍下前面的万丈深淵,唐采樓惊呼一聲,腳下跟隨險些扑倒在地,只見了凡倏起倏落,身輕如飛燕般時沉、時浮、時仰、時俯,翻滾起落隨心所欲。
   
         ☆        ☆        ☆
   
  虹云山庄內,气氛十分凝重。
  自從狄虹教人毒害身亡之后,整個庄內外就彌漫著哀痛的气息,久久未能平复。
  辦完喪事后,狄鵬便開始積极著手調查狄虹遇害的真相。
  “稟二少爺,劉媒婆失蹤了。”看守門房的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狄鵬霍地從大師椅上站起。“偌大一個人,怎么會無故失蹤了?”
  “奴才該死!今早她說要到市集采買一些東西,奴才就陪她一道去。不想,到了長青藥舖,她說內急難禁,跟藥舖的掌柜借茅房一用。誰知她進去大半天還不出來,于是奴才就進去找,才曉得……她已經乘机逃逸了。”
  “糊涂!庄叔,”狄鵬吩咐道。“馬上派人四處搜查,務必將她找回來。”
  “是。”庄儀是虹云山庄的帳房兼總管,年逾五十,非常精明能干,自年輕時候起,即很得狄氏父子的倚重。
  “呃……少爺,還有一件事……”小廝期期艾艾地扭絞著衣擺。
  “什么話快說!”
  “那個……奴才剛剛在大街上看到一個人。”
  狄鵬示意他不要浪費時間,赶快往下說。
  “唐府的周管事。”小廝擰著眉頭道。“說也奇怪,周管事是奉命到咱們山庄向大少爺致哀的,現在大少爺都已經出殯好些天了,怎么他還不回去?”
  唔!的确可疑。
  狄鵬濃似蘸墨的眉宇如長鞭一掃,心中立刻有了計較。
  “告訴庄叔,找到人馬上送往清河縣。”
  “你要親自去找唐毅問明原委?”狄秋荷從帘后走了出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狄鵬現在尚未能确定究竟誰才是幕后的黑手。
  不過,他相信無論是誰都必須為狄虹的死負起完全的責任。
  “我跟你一道去。”
  “不,請姑姑留在庄內,幫忙料理事務,我有庄叔陪同即可。”狄鵬擔心她的火爆脾气,去了只會礙事。
  “又是庄叔,你就只相信他。”狄秋荷有些儿吃味。
  狄鵬但笑不語。他也會相信過她呀,狄虹的婚事不就是听任她安排,結果呢?
  思及至此,腦中遽爾浮現伊人的身影。這陡升的妄念,令他胸臆怦然悸動,額際微微沁出冷汗。
  “怎么啦?”狄秋荷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對勁。
  “沒事。”他暗抽一口气,勉力穩定心神,然唐采樓鮮麗的容顏卻頑固地盤据心頭,久久不肯散去。
  “那就快去吧!假使查出此事果然是唐毅夫婦所指使,千万不可心慈手軟,即使不誅他全家,也至少要提回五顆人頭,以慰虹儿在天之靈。”
  “不。”狄鵬一口回絕狄秋荷。“大哥中毒前已然病入膏肓,這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娶妻沖喜,原是一步險棋,論真追究,我們也得負一半責任。”
  “你這是在怪我?”狄秋荷怒气十足。
  “侄儿豈敢?我只是提醒你,讓大哥人入土為安,不要再妄造殺孽。”
  “你……”狄秋荷扁著嗓子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個女人。你愛上她了,對吧?”
  “姑姑硬要牽絲攀藤,將兩碼事混為一談,侄儿無話可說。”狄鵬抱袖一揖,闊步邁向大門,旋即策馬离去。
  “喂,你……”狄秋荷追至前院,悵望馬蹄掀起的漫天塵土,心中惶惶忑忑,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        ☆        ☆
   
  清河縣,南池子,西五六條街底二十一號的唐宅大門外,來了十名神秘大漢。
  周遭死寂,呼吸可聞。
  這座有著四十余年歷史的大院,黑夜中益顯其財大气粗的霸傲。
  一名大漢叩著門環,好一會儿,終于有人應門。門才開啟一條細縫,眾人便無聲地一擁而人,把應門的老佣人堵在門上,其中兩名大漢以蒙汗藥噴向院里的三頭惡犬,頃刻間便控制了局面。
  老佣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聲張,竟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唐毅的臥房在哪里?”
  “老爺出去了,你們有什么事可以找夫人或大小姐。”
  “大小姐?你家大小姐不是已經嫁入虹云山庄了?”問話的人雖然刻意壓低嗓門;
  但仍听得出相當急切。
  “不……不是,嫁人狄府的其實是我們家的小小姐……唐采樓。”
  嚇!為首的大漢和一旁的黑衣人駭异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眾皆默然。怎么會?
  “帶我們到唐玉婕的臥房。”
  老佣人指一指左側。“請……跟我來。”
  房子共五間,精練的十名黑衣高手,閃身到了后花園。
  “就是這一間。”
  大漢點了老佣人的啞穴,示意其中一人輕輕撬開那房間的門。
  里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大家交換了數個眼神,迅雷不及掩耳,四人已散至角落,借著室外微弱的天光,隱約見房間正中,有張華麗的棗紅大床,一頂紅羅銷金帳軟軟撒下。
  床上影影綽綽。她就是唐家的大小姐,那個原本應該在一個月前嫁人狄家的唐玉婕?
  狄鵬邁步向前,唰地拉開羅帳——
  “什么人吶?”唐玉婕見房里來了一大票人,嚇得張開嘴巴,准備失聲惊叫,孰料她一口气急喘上來,頸子已給架上一把匕首。
  事情太突然了,她猶在睡夢中,欠身半起,惊慌未定。
  “你……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你叫唐玉婕?唐家的大小姐?”狄鵬急著弄清真相,只揀重要的問題問。
  “是,是啊!”
  “那么嫁人狄家的是誰?”
  “是……”她惶恐地看著來者,惴想這批不速之客究竟是哪條道上的?
  “快說。”匕首登時逼近寸許,直刺她的咽喉。
  “是……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為什么是她?”
  “因為……啊!”一陣刺痛竄向腦門,她清楚地感受到濕粘的血液自脖子流淌至襟口。“是我的意思。不,全是我娘作的主,与我無關。”
  “包括用毒害死狄虹,是不是?”
  “沒……沒……啊!”她再也說不出話了,深抵喉間的匕首,害她痛得五官扭曲成團。“是……是的……”
  話聲剛剛落下,一個黑布袋立刻套上她的頭顱。
  “如何處置?”一旁的黑衣人問。
  “你決定吧!”冤有頭債有主,他要的是另一條命。
  狄鵬撇下眾人,轉身匆匆奪出房門,抓著老佣人就往外走。
  真相已然大白,可他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感,反而蒙上沉重的陰霾。
   
         ☆        ☆        ☆
   
  唐夫人于該夜猝然“病死”床榻,沒有人去深究原因,當然也不認為有所謂的“凶手”。唐玉婕呢?那夜之后,再也沒人見過她,唐宅內外謠傳紛紛,可誰也沒法證實,她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有盡快找著她才能真相大白了。
  一件歡天喜地的婚事,幡然一變成了永難彌補的憾事,怎不令人扼腕?
  如何去告知伊人?負荊請罪懇求原諒?但,她肯嗎?
  狄鵬立于淨水庵大門外,心比絮亂,思緒如濤。
  一名女尼好心地過來詢問:“施主,進香,還是找人?”
  “找人。找唐采樓。”狄鵬不曉得她的法號,只好以俗名相稱。
  “唐姑娘?”
  姑娘?“你是說她沒有出家?”他莫名地心中一喜。
  “沒有呀,師父說出家受戒必須心甘情愿,唐姑娘不肯,誰也不能勉強她。”
  “如今她人呢?”他已經等不及要見到她,告訴她他心底的愧疚。
  “不見了。”小女尼茫然地搖搖頭。“上個月有一天,庵里又來了一大批存心不良的惡棍,師父要唐姑娘先到藏經閣暫時避一避,哪曉得她就這樣不見了。”
  狄鵬滿怀希望,卻扑了個空,不禁悵悵落落,失望不已。
  “沒找過嗎?”好好一個人豈會憑空消失?
  “找,找遍了整個山頭,可就是找不到。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師父。”
   
         ☆        ☆        ☆
   
  蜡燭高高燃點著,燭光搖曳中,佛像若隱若現,影子一一投向四壁。
  狄鵬和老師太,各自盤腿而坐。
  “你有心事?”
  “怎樣才能找到她?”狄鵬閉目打坐,但方寸間扰攘依舊。
  “找她何用?”
  “弟子該為做錯的事贖罪。”他濃眉深鎖,深深地,在額心几乎形成一個折痕。
  “只是這樣嗎?”
  “我……”他欲言又止,仿佛怕泄漏了心里的秘密。
  老師太仰首望向他,若有所思地。在靜夜中,只有凄切的虫鳴,唱著最后一闕清歌。
  “你動了欲念?”
  狄鵬沉吟良久,難以适切地回答這個問題。
  “她的确讓弟子魂縈夢牽。”借辭搪塞,不如誠實以告。他很清楚這件事即使瞞得了旁人的耳目,也瞞不了自己的心。
  “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師父不阻止我?”他愕然睜開眼睛。
  “為什么要阻止你?少慕色艾,乃人情之常,你既非出家受戒的僧尼,豈能要求你四大皆空?”
  狄鵬受到极大鼓舞一般,欣然自座中彈跳而起。
  “多謝師父。”
  “知道如何找到她了?”
  狄鵬喟然搖搖頭。“即使天涯海角,窮畢生精力,我也在所不惜。”他發誓非找到唐采樓不可。
  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有了异樣的感覺,他倆不可能就此云淡風清,轉眼乍別。
  如果她不曾受迫成為他的大嫂,如果沒有發生那場慘劇,如果他不削去她的長發,強行留下她,那么……
  如果沒有“真相”替他除去心中的罪惡感,也許他永遠都提不起勇气走入淨水庵。
  既然來了,他就非得到一個“結果”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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