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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那女孩的情況怎么樣?她差不多該清醒了。”銀發老醫生正蹺著腿,坐在休憩室角落的黑色皮沙發里,悠閒地吞云吐霧。
  “醒了,但又睡了。她還很虛弱,沒什么体力保持長時間清醒。”無非倒進另一張單人沙發,舒适地伸展四肢,一雙長腿隨意地跨到矮几上。
  這位銀發醫生,也是這家羅素醫院的擁有者。由于年輕時曾受某位黑道老大的救援,開了醫院后,便開始暗地接收身份敏感的特殊病患,對于病患來歷,從不過問,即使知道了,也极端保密。久而久之,“羅老”的名號漸漸在道上傳開來。
  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由于中國人傳統忌諱,許多醫院沒有“四樓”,而是一二、三、五樓往上數。
  羅素醫院表面上也不例外。事實上,羅素醫院的四樓是存在的,不過被刻意隱蔽住,沒有多少人知道。
  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屬于大樓夾層中的第四層,一般電梯通常不會停,樓層按鈕上也沒有四樓的按鈕。要到達第四樓,除非在經過特殊設計的樓層按鈕上輸入密碼,才有門路到達。
  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這個樓層的存在,所以极為隱密安全,非常适合像江冷娃這种任務失敗、又身受槍傷的殺手暫時在這儿療傷養病。
  “你撿回來的這個女孩,長得有點像你的妹妹。”銀發醫生笑容和藹地遞了一包煙過去。
  “羅老,我可不會將她當成妹妹,我沒有戀妹情結。”無非接過煙,抽出一根,放在嘴邊叼著,跟銀發醫生一塊儿加入污染肺部的行列。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看上的女人,絕不可能是妹妹。”羅老呵呵大笑,順口吐出一大口煙圈。
  無非看了羅老一眼,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
  “她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羅老說得委婉。
  事實上,手術麻藥剛退,便急著扯開自己傷口導致發炎的不合作傷患,畢竟不多。
  “這女孩的心靈很空虛,年紀輕輕的,竟然想死。”無非仰頭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這几天羅老真的沒派護士上來照顧,只好由他一手包辦照顧她的工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邊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簡直要累死他。
  “你真的打算將她留在身邊?”
  “是啊!”他想睡的哼了一聲。
  “想拉她脫离苦海?”
  “……或許吧!”沉默了一會儿,無非張開眼,凝目深思。
  幫她脫离苦海的方法多得是。一槍殺了她,其實也是為她解脫的一种途徑,更是一勞永逸。
  但是,當他扣住扳机瞄准她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心正在异常地狂跳,一股沖動讓他轉瞬間改變了主意,在槍口下留住她的命。
  他自己也不明了為什么要將她留下來。也許,他看不慣她這么輕賤自己的生命吧!
  “如果控制她的那個組織不肯放人的話,你打算怎么辦?”羅老不疾不徐地捺熄手中的煙。
  “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嘍!”他瀟洒地聳聳肩。
  “你真看得開。”羅老佩服地搖搖頭。“喏,你妹妹的照片還給你。我已經把你妹妹梁雪的樣子傳送出去,也知會過道上的人,這段時間,暫時不會有人動你妹妹和准妹夫,你可以放心的去處理你的事。”他從口袋抽出一張照片遞還給無非。
  無非接過照片,用指尖溫柔地摩挲著照片上正巧笑倩兮回望著他的女孩。雖然看了千百遍,他還是仔仔細細地又將照片上洋娃娃似的女孩看了一回,眼中溢滿濃濃的關怀和疼惜。
  他封閉十三年的記憶,全靠這張他潛入趙寒疆辦公室中,無意間偷來的照片所開啟。
  見到照片的瞬間,他受到絕大的震撼,憶起了遺忘十三年的親妹妹梁雪,也隱約察覺到父母似乎已經不在的事實。
  后來他憑著些許線索追查,确定了當年爸媽果然在為梁雪買蛋糕的途中,雙雙出車禍死亡。
  更令他啞然搖頭的是,梁雪心儀的男人趙寒疆,竟是當年釀成死亡車禍的車主。真相与愛情的沖擊,讓他們兩人苦苦掙扎了好一段時間。
  失去了十三年的記憶重回他的腦子里,對趙寒疆該有的恨意,早就被時間沉淀。雖然他采取超然態度,看待妹妹和趙寒疆之間的感情。但是他認為梁雪還是有權利得知當年真相,所以,他稍微介入,揭發了事情的真相,讓梁雪自己去判斷她的感情歸屬。
  据前不久的消息,他知道梁雪最后還是選擇了趙寒疆。
  “既然這么舍不得她,為什么不直截了當的和她相認?”看著無非珍惜地撫著相片,羅老緩緩點上第二根煙。
  “十三年的時間不算短,早已經人事全非,我也不再是她小時候所認識的哥哥。我怕她……會看不起我。”無非眯起眼回答。
  梁雪看起來就像個需要小心呵護的瓷娃娃。而他,做過太多丑陋的事情,一身的髒污再也洗刷不掉,若是靠近她,只會髒了她純淨無垢的生命。
  “如果當年我曾稍微努力找尋你的身世,就不會造成現在的局面了。”羅老的眼底有絲愧疚。
  “你將被車撞傷的我從路邊救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卻失去記憶,身上也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大海撈針太困難了。何況,當年要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他的命,是羅老給的,“無非”這個名字,也是羅老取的。
  當時羅老對他說,不管幫他取什么名字,都絕不是他原來擁有的,既然任何名字都沒有意義,干脆就叫“無非”好了。“無”、“非”,代表了虛無、不存在的意思。
  “但是,也是因為我的緣故,讓你認識專走旁門左道的人物,學了太多不該學的東西,害得你如今想回頭都難。”羅老的眼中浮起更加明顯的懊悔。
  “那個時候,為了生存,為了報答你,除了讓自己變得更強之外,沒有其他方法。”
  羅老的行醫對象和作風都很特殊,生命經常受到威脅。當時十多歲的他沒有記憶,孑然一身,干脆拜了當時几個受了重傷、送進与他同一層病樓的黑道人物為師,利用閒暇學槍法、學鎖藝、學武術,目的只是為了保護老是在生死線上游走的爛好人羅老。
  “也許,你執意將那個小殺手撿回來,是你下意識的補償心理。”羅老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她真的很像你妹妹呢!”
  “我再說一次,她是有些像雪雪,但是,我不會將她當作妹妹看。”他嚴肅地沉下嗓子。
  “听到啦、听到啦!我年紀大歸大,耳朵還沒背。”羅老一臉受不住的模樣。
  “等她的傷好一點,我想帶她离開這里。”
  “要去哪里?”羅老詢問。
  “帶她去玩。”無非露齒一笑。
  “玩?”羅老有些意外。
  “是啊!她好像很寂寞,似乎還沒有机會好好看過這個世界。也許讓她多看一眼,她會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可愛。”無非深邃的眼眸往某個特定的方向飄去。
  仿佛透過重重的牆,他可以見到那個被他開槍打傷的女孩,孤伶伶地躺在床上,在睡眠中依然蹙著眉細細喘息。
  不知道她現在會不會醒來?有沒有在偷哭?
  這個女孩總是讓他想到被他遺忘了十三年的妹妹梁雪。
  這十三年來,他的妹妹是否也像冷娃這個小女孩一樣,背負著沉重的愁思,不知在多少個黑夜里,偷偷的蒙被哭泣?
  想著、想著,他仰倒在沙發上,慢慢沉入睡眠,繼續讓下意識到夢里尋找他十三年前空白的生命……
  “哥哥,爸爸媽媽怎么還不回來?”穿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打扮得像個洋娃娃。她一直期待著爸媽赶快將她的生日蛋糕買回來。
  “我怎么知道?”十六歲的大男孩不耐煩地回答,尚在變聲的嗓音因不悅而顯得更加喑啞生硬。今天他一放學,立即沖回家丟下書包換了衣服,急著要出門和同伴會合,准備好好廝殺一場。上回三對三的斗牛籃球賽輸了,這一次一定要扳回面子。但卻在出門前一刻被媽媽攔下,說今天是雪雪的生日,他這個做哥哥的不能缺席。他只好乖乖的放下籃球,陪著妹妹在家等他們去買蛋糕。爸媽明明說會快去快回的,等他幫雪雪唱完生日快樂歌,吃完蛋糕后,一定會馬上放他出門。可是看現在,他注定要遲到了。
  他焦躁地不停抬頭看著壁上的鐘。約定的時間快到了,爸媽卻還不見蹤影。
  “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女孩小心翼翼地看著哥哥的臉色。
  “都是你、都是你!生日蛋糕可以晚點再吃嘛。干么一定要向爸媽吵著現在就要吃?吃吃吃!胖死你。”他長臂一伸,抓過小女孩,一手環著她的小肩膀,一手坏心地猛揉她的頭頂。
  雪雪的發絲天生柔細鬈曲,經他這么惡意一揉,頓時揉出一坨糾結不堪的鳥窩。
  “哇!不要再揉了啦!媽媽好不容易幫我梳整齊的……”小女孩哇哇大叫地掙扎。
  “你活該!”大男孩沒有同情心地嗤了一聲。
  突然間,電話鈴聲大作。
  “喂!”男孩接起電話,沒几秒后,臉色倏然大變。
  “怎么了?”小女孩被他的神色嚇到,雙手摸著頭頂,在一旁等哥哥講完電話后,低聲囁嚅問道。“你在家里乖乖等著,不要出去。爸媽出事了……”大男孩慌了手腳,心髒跳得飛快,他隨意安撫妹妹一下,便急忙沖了出去。
  “哥哥……我好怕……”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惡耗,小女孩不安地向哥哥离去的方向伸出手。
  在夢里,無非又急又喘地不停跑著,而路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怎么跑也跑不完。
  一陣刺耳恐怖的煞車聲突然在夢中響起,同時之間,妹妹快哭出來的稚嫩童音,從他突然爆出劇痛的身軀后頭追了上來,回繞在無邊的沉寂幽夢里……
  “哥哥,快點回來……我會怕……”
   
         ☆        ☆        ☆
   
  沒有意義。
  活著,對她來說,還是一樁沒意義的事。
  江冷娃雙眼空洞地望著窗外。
  她真的不知道自已被生到這個世上,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要來制造人間的殺戮嗎?
  一只小鳥不知從哪個地方闖進她房間。
  一陣拍翅聲吸引她的注意,抬頭一看,發現了一只迷途闖入的小鳥。
  小鳥啁啾不停地繞著房間亂飛,以為找到了出口,突然間迅速向落地窗上的玻璃猛烈地撞過去,發出极大的聲音。
  小鳥仿佛失去理智,開始連續撞擊著落地玻璃,不明白它明明是往明亮的綠樹方向飛去,為什么會被一堵看不見的牆給擋下。
  江冷娃看著小鳥一次又一次用頭喙猛烈撞上玻璃,惊心動魄的聲音,也扯得她的心跟著一陣一陣的緊縮,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也許是撞得暈了,小鳥突然失速,沿著玻璃直線墜下。
  “啊!”她惊懼地看著掉在地上的小鳥,按著疼痛的胸口,勉強下床去,蹣跚地走到窗邊,拉開一扇落地實,好心地為小鳥開啟真正的生路。
  小鳥蹲在地上沒有立即展翅飛走,兩顆大大的眼珠不停地眨動,小小的腦袋也遲緩地左右搖動。
  “怎么不飛呀?門已經開了,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出去了啊!”出路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是嗎?江冷娃緩緩蹲在小鳥旁邊,輕聲說道。
  這只野生的鳥儿大概撞得太嚴重,還沒恢复神智,竟然對她的靠近不躲也不閃。
  “快飛呀!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嗎?”她伸出一只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小鳥的腦袋。
  小鳥終于察覺人類的接近,雙翅惊惶的猛然拍了几下,歪歪斜斜地騰起,險險地從窗邊飛掠出去后,立即恢复本能,往廣闊的藍天直直向上沖霄而去。
  江冷娃抬首,著迷地看著小鳥飛遠。
  “我不是叫你不要擅自下床嗎?”不悅的低沉嗓音從門口傳進來。
  由于傷后臥床太久,体力變得极差,梁雪緩緩從地上站起時,一時貧血,眼前瞬間一黑,身子一個不穩,直直地往落地窗外跌去。
  她以為她就要像小鳥一樣,從這扇窗得到自由的出口。
  自由呵……
  但是,小鳥是快樂地往天空飛去,而沒有雙翅的她,只會直直向地獄摔墜下去。
  她好想和那只鳥儿一樣,擁有一雙翅膀。接近天堂的感覺,一定很好。
  “你他媽的想死嗎?我偏不准你死!”一雙鐵臂牢牢地圈緊她的腰拉回窗邊,耳邊也傳來气急敗坏的雷咆聲。
  江冷娃眨眨眼,黑霧散開后,才看清自己穩穩地躺在那個口口聲聲自稱擁有她的男人怀里,并沒有像幻想中一樣摔墜到樓下。
  “你搞什么鬼?我再警告你一次,你的命是我的,別給我任意糟蹋!”無非緊緊抱著她,雙眼冒著危險的怒火,貼在她背后的手指難以察覺地隱隱顫著。
  “我的命不屬于你。”她靜靜地反駁。
  “你已經自動放棄所有權,抗議無效。”他霸道地說著,一面熟練地將她攔腰抱起,她也很自然地倚向他,小手環上他的肩膀,兩人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
  從她動完手術后,他擔負起她所有的看護工作,除了盯她吃藥、打針、睡覺之外,不論她去哪儿,他絕對親自抱著她到目的地,從來沒讓她的腳沾上地面。
  “小鳥飛不出去,我只是想幫它。”無非將她抱到床上安置好后,江冷娃輕聲告訴他。
  “是啊,幫到自己也想學小飛俠一樣,跟著小鳥飛出去。”無非臉色不太好看地冷哼,心頭還是被她剛才的行徑嚇得有些不爽。
  江冷娃垂下眼,沒有承認方才她腦中尋死的念頭的确一閃而過。
  “你再一次給我听著,你的命是我的,從此以后,我不准你任意放棄生命。”無非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著他的眼,認清狀況。
  “我的命不是你的,你沒有權力……”她無力地閉上眼搖頭。
  為什么要逼她活著?那么無意義的事……
  她的消极,終于惹怒了他。
  他猛然捉住她的雙肩,雙臂直直地將她用力抵在床面上。
  受到強烈的扯動,她劇痛地呻吟出聲,一口气差一點提不上來。
  “你敢再說一次?”無非的上半身懸岩在她上方,一字一字地緩慢說道,含怒的視線化成無形的箭矢,銳利地一道一道射向她。
  “我的……命……不是你的……”她忍著痛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最后一次告訴你!你的命我接收定了。”他猛然拉開她胸前的衣襟,伸出大掌覆住她裸露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江冷娃大駭惊叫,羞憤地拼命扭動身子,胸前未愈的傷口疼得她几乎昏厥過去。
  “你是屬于我的。如果你想活得有尊嚴,就好好善待自己的生命。否則的話,別逼我像對待流狼狗一樣地對待你。我不會讓你有死的机會,只會讓你得到無限的同情,更痛苦地繼續活著。”他的手掌像烙鐵,壓覆在她左胸上方的傷口上。
  他的力道拿捏得极准,除了給她警告式的隱痛以外,并沒有造成更多的傷害。
  江冷娃倏然靜止了下來,有些禿白的櫻唇微微張開喘息著。
  “你……”她的腦子有絲混亂,有絲清醒。
  他為什么一定要她活下去?
  “听懂了嗎?從現在開始,你這條命要怎么延續下去,全看你自己。”他眯起深邃難解的雙眸,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然后,他低下頭,复上她的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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