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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除夕早上。
  “維仁啊,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寒假作業別忘了帶喲。”所燕叮嚀著。
  “姑姑,我都收好了。爸爸什么時候會來接我們?”所維仁難掩興奮之情。他知道不管怎么樣,農歷新年時一定會見到爸爸。
  “快到了吧。”
  不久,門鈴響了,所維仁飛快地沖向大門。
  “爸爸。”
  “嗯,姑姑呢?”
  “她在上廁所。”
  所衛進屋后才脫掉帽子、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臉來。
  “你長高了。”他摸摸儿子的臉。父子的互動中有著矛盾的親匿。“東西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
  所燕到客廳來了。“現在就走嗎?”
  “早點走也好。”所衛又戴上墨鏡和鴨舌帽。
  三人一刻也沒多耽擱,立即下了樓。
  “維仁,你要不要到前面來跟你爸坐?”
  上車前所燕問了聲,她希望他們父子能親近一點。
  “我坐后面,我們老師說應該讓長輩坐前面。”
  所維仁說著,已打開后車門坐了進去;所燕只好坐駕駛副座。車門一關,所衛立刻上路。
  “你听見維仁剛才說的話了嗎?”所燕問弟弟。
  “‘我們老師說’?小學生都這樣,老師的話就是圣旨。”
  所衛從后視鏡里看了儿子一眼,抿著薄唇微微一笑。
  “才不哩,他以前可沒這么听老師的話。我告訴你,他今年遇到個好老師,老師對他很好,他也很喜歡他們老師,很難得吧。”她忽然想起什么了,拍著自己的頑,“哎呀,我一急就忘了把他的成績單拿給你看,既然你來了就應該讓你在家長那一欄簽名才對。”
  “你簽也一樣。”
  “你怎么這么不關心啊?”
  “你把他的成績說給我听也一樣。”
  “除了美勞和音樂得‘甲’,其它全都是‘优’,他期末考還得了一張獎狀,老師在成績單士給的評語是‘秉性純良,体能优异,學習態度認真,平日可以再活潑一點’。”
  “不錯嘛。”所衛淡淡地表示嘉許,又看了后視鏡中的儿子一眼。所維仁正看著車窗外,對他們的談話好像不特刖在意。
  “哦,對了,他這學期參加學校巧固球隊,剛好也是他們老師教的。”
  “男老師?”
  “不是,是女老師,很年輕。”
  所衛點了點頭。車廂里只剩輕音樂聲。高速公路上有塞車現象,不過情況并不嚴重,過了新竹,所維仁睡著了。
  “所衛,現在維仁跟我住,台北縣市相隔不遠,你有空應該常到我那儿去看看他。”
  喊了所維仁兩聲,發現他是真的睡了,所以所燕才對弟弟這么說。
  “嗯。”
  “你不要敷衍我。我到底只是他姑姑,怎么說都比不上你這個親生父親。你對他几乎是不聞不問,太說不過去了。”她頓了一下,又道:“不管你是在什么情況下有了他,他都是你的儿子,別對他太不公平了。爸媽年紀大了,大姊、二姊有她們自己的家,我遲早也是要結婚的,你不能沒有打算。”她語重心長,忍不住歎了口气。“維仁需要一個家,而這個家必須由你來給。”
  所衛沉默著。
  見弟弟沉默,她又道:“他雖然還小,可是已經很懂事了。他相信我們給他的理由,因此從不對外人提起你是他爸爸。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嗎?他沒有虧欠你什么,他根本無權選擇父母,是你讓他來到這個世界的,認真萛起來是你虧欠他。”
  他依舊無言。顯然這些話他并不愛听。
  “這几年你真的都沒有交過半個知心的女友嗎?”
  “我恨本沒追過女孩子。”
  “為什么呢?你准備打一輩子光棍?”
  “你想有女孩子愿意嫁給我,當個現成的媽嗎?”他聲音并不高亢,可听得出心中的不平。
  所燕听得出他還是在乎儿子的,沒打算棄儿子不顧。
  “不試試怎么知道有沒有?”
  “怎么試?劈頭就問人家要不要當我儿子的媽是不是?”他忿忿地握緊拳。“這种事一旦發生,很快就會被大肆渲染,你以為這樣就不會對維仁造成傷害嗎?”
  “要不然你改行去做別的,這几年你應該也賺了不少錢,學人家開個店當老板不會啊?”
  “再說吧。”他不耐煩著。
  “其實現在未婚生子的人多了,大家早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你又是男生,人家更不曾有什么批評,是你自己想不開,有那么嚴重嗎?我看根本是你一直還沒接受自己有個儿子的事實吧?”
  所衛無言,自忖著姊姊敲中了他心中隱隱的痛。
  命運對他來說也不算公平,年少不經事的他,糊里糊涂跟個蹺家女孩上了床,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跑出個儿子來。那女孩也真是沒常識,竟真的把孩子生下來,還送到他家去。從頭到尾,他毫不知情。在被告知自己有個儿子時,心中的惶恐無以名狀,當時的他才剛服兵役,根本還不能萛是個成熟的男人。如今他已是個成熟男人,卻對女性存有莫名的反感。那一夜荒唐是他唯一有過的一次性經驗。偷嘗禁果的下場是自食惡果。
  女孩不知何處丟,留下包袱要他背。
  一大段靜默之后,他們到了彰化,回家過了個年。
   
         ★        ★        ★
   □一年又一年,年年看落英;一歲壓一歲,歲歲花再開。
  新學期開始,劉小菲照樣又忙了好一陣子,例行工作才告一段落,新的工作又來了。
  教務處在校園梩辟一隅作為植物教學的實驗區,五年十七班要在這塊新生地上种稙蔬菜,還好這項工作是由自然科任老師負責執行監督,劉小菲只要給予學生口頭關注即可。
  大型壁報比賽就比較讓她頭痛了,她實在沒什么美術細胞,偏偏這項工作是由各班級任老師自己負責指導學生。
  因此,連續一個星期的午休時間和書法、作文課,她班上几個有繪畫長才的學生郡窩在教室后面作畫,那張海報紙實在太大了,以至于必須在地上才能將之攤乎。五個學生趴在地上畫同一張紙竟然不會撞在一起,劉小菲歎為觀止。但是除了給予學生精神上的支持之外,她一點也幫不上忙。
  學生倒是都卯足了勁,志在得獎。這個班的學生已經領獎牌領上癮了,大小比賽都不放過。每得一個團体獎全班都可以領到一張貼紙,所以遠在日本的嚴家慧已對劉小菲提出嚴重警告,再要她寄貼紙得先付費。
  忙碌了一星期,劉小菲最最渴盼的就是周日這天能夠站在陽光下,把輕松還給自己。可是這個周日偏偏赶上霪雨霏霏,望著窗玻璃上盈動的雨珠,一种失落感堵在她的心頭,昏昏間竟又一覺睡丟,醒來時天已近黃昏。
  雨停了,彩霞滿天,室外空气格外清新,劉小菲換上一身運動服,下樓騎上她的單車直奔大街而去。雖然漫無目的地騎,心情卻舒暢許多。
  一輛小轎車漸漸緩下速度朝她靠近。數度側頭,她确定駕駛人企圖要她停下
  可能是要問路吧,她想。于是她的腳踩住地面,停止前進。天快黑了,她看不清駕駛人的長相。
  “真的是你?”
  見她停下,駕駛人立刻搖下靠她這邊的窗玻璃,挪了下身子探出頭說。
  “是你?”她和衛群彥一樣詫异。“你怎么曾往這里出現?”接著她就大方地朝他一笑。“看來我們還滿有緣的。”
  他回一笑給她。“你騎著單車要去哪里?”
  “我沒有目的地,純騎車。你呢?”
  “我?我也沒有目的地。”他又露齒一笑。“你住附近?”
  “對。不過這里离我家已經滿遠了。”
  “我這樣跟你講話好累。”
  他忽然冒出這一句,語畢就坐正身子,搖起窗玻璃。
  劉小菲甚為不解,這人怎么沒頭沒腦的,几乎是不禮貌的,好歹也該說聲“拜拜”吧。
  無聊!她又騎動單車。
  那輛車又跟著她,以她的速度。后頭喇叭聲四起,衛群彥影響了后方車輛的前進,他將車再往路邊近一些,然后又搖下車窗
  “你要不要上我的車?”
  劉小菲擠了對斗雞眼,立刻又還原。“上你的車,干嘛?”
  “也許我們該多聊几何,茫茫人海中我們能這樣相遇,不可不謂之有緣。”
  衛群彥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古裝劇里的台詞竟在現實生活中由自己口中說出。
  她點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說法,但實際操作時是有困難的。
  “怎么上?”她指了指單車。
  “你就把車停在這里,上車跟我聊一會儿就好了,我沒打算要載你离開。”
  “那——”她有一點點生气,生气的理由她一時也厘不清。忽覺得自己不該上他的車,才教學生要提防靠近身邊的車輛,絕對不可以上陌生人的車,怎么自己差點就忘了呢?“你下車,我也下車,我們站在路邊聊好了。”
  “站在路邊很冷。”他拒絕。
  “我不覺得。”
  “那是因為你剛才騎車所以沒感覺冷,站久了你就知道。”
  其實她已經覺得冷了。
  “那你跟我猜拳吧,三把。我輸了就上你的車,你輸了就下車或者把車開走,我們說拜拜,期待他日有緣再相逢。”
  她跟嚴家慧從國中時代起凡遇到意見相左僵持不下的狀況,就用猜拳來解決。現在她偶爾也跟學生猜拲,用來解決一些小事情,諸如明天、還是后天抽背課文;這一節、還是下一節小考等等。
  衛群彥遲疑了一下,決定猜了。
  他輸了。
  “決定了嗎?下車,還是跟我說拜拜?”胜利者問道。
  “拜拜!”他把車開走了。
  劉小菲定在原地目送他揚長而去。搖了搖頭,她暗忖著演藝人員也許天生有些神經質。她的好心情因這段奇遇更加舒暢,也許生活是該有些惊喜,加點調味料就不那么無味了。
  天色全暗,寒意更深,她快速踩著踏板,瀟洒出發,騎著一路輕快。
  繞著体育錧外圍騎了三圈,正准備轉往回家的路,她再次被迫停車。
  “再猜一次拳好不好?一把分胜負。”
  是他,衛群彥。
  暫時擱置所有疑問,劉小菲立刻跟他猜了。
  他贏了。
  她二話不說,馬上換車。
  兩對眼波再次對陣,忍俊不主地,車內一陣爆笑,男女混聲。
  衛群彥差點得內傷。除了上戲,他還沒這么笑過。
  “呃……”劉小菲的右手食指在乒尖輕搓著。
  “你想說什么?”
  “你比我先离開,車速也比我的快多了,為什么又遇到我了?”
  “我在這附近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沒想到又碰見你了。”
  “為什么只猜一把?你有可能輸得更快。”
  “無所謂,再說拜拜也可以,反正我們有緣,一定會再見的。”
  她點點頭,承認他說約有緣。
  “我們要開始聊了嗎?”她問。
  “不是為了要多聊几句才猜拳的嗎?”
  她叉點頭。“哦,對,你有行動電話嗎?”
  “忘了帶出來。”
  “那你等我一下。”
  她下車打了通公用電話,又回到車上。
  “跟我聊几句還得打電話向誰報備嗎?”他問得很急,卻一點也不想听到答案,他不喜歡的那种。
  “我打電話給我媽,說我不回家吃晚飯。”
  “我沒說要請你吃晚飯。”
  “我也沒打算讓你請吃晚飯。”她指了指前方。“本來我就想到前面那個夜市梩大吃一頓之后才回家的。”這是她剛才發現自己心情很好時決定的。
  他饒富興味地望著她,這女孩子讓他覺得沒有壓力。
  “你這墨鏡是不是有度數?”
  墨鏡下的眼瞳張大了些。“你怎么知道?”
  “天都黑了你還戴著,一定跟視力有關。”
  “你怎么不猜我是怕被人認出來。”
  “天那么黑了,誰看你呀?”
  他笑笑,這人經常不給他面子。“我懶得換眼鏡戴,麻煩。”
  “你的度數不深吧?”
  “你連這個都看得出來?”
  “你演名捕時沒戴隱形眼鏡,所以我猜你的近視度數不深。”
  “沒戴隱形眼鏡你都曉得?你未免也太厲害了吧,難怪在你面前我總有种無所遁形的感覺。”他故意夸張著語气。“也是無意間瞄到的那一眼里看出來的?”
  “嗯。”
  他佩服得直點頭。
  “你不化妝果然比較好看,穿這樣才像正常人。”
  “我是正常人呀。”
  “你在工作了嗎?”
  “嗯。”
  “做什么的?”
  “猜吧。”
  “舞蹈老師?”
  “雖不中亦不遠矣!”
  這學期學校運動會的大會舞已确定出她編舞并指導學生,她已經在訓練种子學生了。
  衛群彥突然不想說話了,這樣和她靜靜并坐的感覺很好,一种前所未有的溫馨暢快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我想我們聊得差不多了,我該走了。”劉小菲不記得和他四目相接多久了,覺得有點難為情,這才想找個台階下。
  “好吧,拜拜。”
  “拜拜。”
   
         ★        ★        ★
   
  所燕遇上個大難題。
  她就要升職,人事命令要她出國受訓一個月,即將面臨的問題就是所維仁的生活起居乏人照料。前思后想了許久,她決定厚著臉皮向劉小菲求救。
  她抽空親自到學校見劉小菲,告知自己的決定是這一個月就讓所維仁自己住,她已拜托對門鄰居代為留意,基本上是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聯絡簿有四周她將無法簽名,所維仁在校有什么突發狀況,請劉小菲代為處理,她連營養午餐費和補習費都預繳了。
  “他爸爸呢?這种情況下,難道他還是不聞不問嗎?”
  劉小菲神情激憤。把一個十一歲大的孩子單獨留在家中雖未違反規定,但也未免太狠心了。沒事就好,万一有什么緊急狀況,誰來負責?
  “我弟弟上個月就到大陸去了。”所燕咽了口唾沫,困難地解釋著:“他說最快也還要再過兩個星期才能回來,現在沒辦法确定日期。我爸媽年紀大了,也不習慣离開家,我兩個姊姊都嫁到南部,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了,請老師不要生气。”
  “他去大陸做生意?”劉小菲只針對學生的父親。
  “哦,他不是去做生意,不過是去工作沒錯。”
  “如果有什么狀況我該跟誰聯絡?”劉小菲問的是比較實際的問題。學生沒事就好,有事的話,她身為級任老師怎么說都要負一點責任,事情可大可小,她不敢掉以輕心。
  “老師,我把我爸媽的電話號碼抄給你,彰化是溒了點,不過要真有什么事,請老師還是跟他們聯絡好了。”
  所燕說著,就在皮包里翻找筆和紙。
  “這樣吧!”劉小菲腦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么做是給自己添麻煩,但她心意已定:“先讓維仁住我家,我每天載他上下學,反正我教球、他練球;我補習、他也補習,作息時間相同。”
  “這樣太麻煩老師了,不好啦。”
  “麻煩倒不至于,這樣我才比較放心。”
  “不行不行,老師跟家人一起住,這么做還會影響你家人的生活,不可以。”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家就我和爸媽三口人,生活簡單,不會受到什么影響的。”劉小菲的口气似不容所燕拒絕。“不過,請你把維仁他爸爸的聯絡電話號碼一并給我,我要找他。”
  “這個——”
  “所小姐,所維仁目前的監護人是他爸爸,他的資料上寫得一清二楚。身為他的級任老師,我想我有權知道怎么樣才能聯絡到他父親。”
  劉小菲終于擺出強硬的姿態。
  “好吧。”所燕見狀,不敢再推托。“實在太麻煩老師了,謝謝你。”
  從學校回合作金庫的一路上,所燕的心情從惴惴不安轉為豁然開朗。也許讓維仁的老師對弟弟施加一點壓力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辦法。她和父母親總是勸不動所衛,永遠感到力不從心,念來念去都是些陳腔爛調,他可能當成初一、十五的誦經,早已听而不聞。也許劉小菲可以教頑石點頭,讓他愿意對儿子多付出一些。
   
         ★        ★        ★
   □周五下午六時。劉小菲和林玉華、陳美吟依例在送走學生之后,邊整理課輔教室邊聊天。
  “他家長還沒來接啊?”林玉華看了眼所維仁,隨口問問劉小菲。
  “他等一下跟我一起走。”
  劉小菲沒多說什么,她很尊重他人的隱私權,包括學生的。因此下主動告訴她們所維仁最近住在她家。
  她們也不多問。陳美吟突發奇想,道:“小菲,上回你說你騎車在街上遇到那個演員,他還找你聊天,后來呢?他有沒有再找過你?”
  “他怎么找我啊?我又沒留地址電話給他。”
  “你干嘛不留給他呢?”
  “人家又沒問,我干嘛那么二百五?”提起這事,劉小菲還覺得有那么一點失望。
  “那他有留電話給你嗎?”
  “沒有沒有。”她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好可惜哦,你們本來可望有一段奇緣的。”陳美吟挽惜十分。
  “對呀,就叫小學老師VS電視演員。”林玉華迸出一句。
  “說得好——”劉小菲接腔:“好爛!”
  “欸,我最痛恨別人取笑我的國文程度!”林玉華抗議著。“也許找說得‘俗’一點,不過這也不是不可能呀,演藝人員的生活多釆多姿,剛好可以調劑一下小學老師的苦悶呆板。”
  “誰呆板啦?我覺得自己挺聰明伶俐的。”劉小菲不以為然。
  “我沒說你不聰明伶俐,我是說我們的生活呆板。”
  “哪會?”
  “哪不會?我們就好比碼頭邊渡人過河的船夫,一船一船地把客人送過河丟。日子就在徘徊于河的兩岸間悄悄流逝,什么也沒留下,生張熟魏的,送走這一船人之后,就等待著下一船人。”
  “玉華,我怎么覺得你把自己形容得不像船夫,倒像是青樓女子,什么生張熟魏的?拜托你注意一下用辭好不好?還怪別人取笑你的國文程度。”劉小菲看了看正在排桌椅的所維仁,接著又悄聲對林玉華道:“我學生在這里,你別口不擇言,教坏了小孩有損老師的形象。”
  “好吧,那丟掉‘生張熟魏’四個字,其它的形容都算貼切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你不覺得我們跟學生很有緣?”劉小菲說得真情至性。
  “是有緣。”林玉華夸張地點著頭。“我跟第一年的一個學生有緣到什么程度,你們知道嗎?我第二年教到他弟弟,今年他妹妹。他爸媽跟我的感情已經好到三天兩頭地到學校來問候我了。”
  “真的嗎?那不是很好嗎?”
  “好個x!”因為所維仁离她們不遠,林玉華自動消音。“一門英烈呀,阤家孩子全是問題學生。”
  “沒有問題學生,只有問題家庭、問題家長和問題老師。”劉小菲又發表了不同論調。
  “你才教第二年,還有很多理想抱負等著被人耗,等你像我教到第四年時,想法就會變了。”
  “好了啦,回家吧。”
   
         ★        ★        ★
   
  剛住劉小菲家的頭几天,所維仁雖然興奮,但也非常不習慣。尤其是當劉小菲的父母回家后,他更感不安,亦步亦趨地跟著她,除了她上廁所、洗澡、睡覺以外的時間里,他都緊跟在后。
  第五天起他才稍感自在。開始在八點檔開演時陪劉母一起欣賞“江南名捕”,看得津津有味。在姑姑家時,他是每集都不會錯過的。
  劉母挺喜歡他的,總算有人肯聆听她對劇情和演員所做的講評,所維仁現在是她的知音。
  “劉媽媽,你很喜歡那個名捕對不對?”
  所維仁喊她劉媽媽。因為劉小菲是他的干姊姊,按輩分算是這么稱呼,何況他怎么看劉母也不像是個祖母級的人。
  “是呀,我就是為了要看他才看這出戲的,你喜不喜歡他?”
  “我也喜歡。”
  螢幕上的名捕正大顯身手跟坏人過招,兩人又看得傻愣。
  待在房里打電話的劉小菲在鍥而不舍地追緝之后,終于有一通電話被人接起。
  “喂?”一個似剛睡醒的男聲。
  “喂,請問所衛,所先生在嗎?”
  電話彼端安靜了一會儿。
  “喂——”劉小菲追問:“請問你是所先生嗎?”
  “哪位找他?”
  “我姓劉,是他儿子的級任老師,有點事情想跟他談談,他在嗎?”
  “有什么事,你告訴我吧,我替你轉告他。”
  “我想跟他本人說,有些話不方便由他人轉告。”
  “他不在,我是他的好朋友,你跟找說也可以。”
  “他不在啊?“她頓時泄了气。“請問你,他的行動電話號碼是不是改啦?我打了几次,人家都說找打錯了。”
  “沒改。”
  “那大概是我抄錯了。”
  她猜想是自己謄寫時出了差錯。
  “你能告訴我,他的行動電話號碼嗎?”
  “我沒有他的號碼。”
  几乎是立刻,劉小菲就斷定一直跟她對話的這個男子就是所衛,他在躲她。怎么可能沒有號碼又那么篤定號碼沒改。一思及此,忿怒充滿胸臆,當下她決定哪怕是用騙的,也要騙他露臉。
  “請你轉告他,他儿子現在在急診室梩。”
  “哦?他出了什么事?在哪家醫院?”
  惊惶的語气教劉小菲更加肯定之前的推斷,她從從容容地將學生平安保險指定醫院的詳細地址給他,他也答應立刻想辦法幫她找到所衛。
   
         ★        ★        ★
   
  晚間八點四十分,劉小菲坐在急診室外,等著那位神秘的學生家長出現。
  他不一定會出現,但她一定得碰碰運气,哪怕對方是凶神惡煞,她都該替所維仁討回些公道。
  九點半。
  劉小菲看了看牆上的鐘,心想他八成不會來了。屁股坐麻了,她于是起身踱
  護士們用好奇的眼光瞅著她。因為此刻急診室里并無病人,一般門診的應診時間也過了,她來回踱步的身影在空空蕩蕩的長廊里,顯得有些突兀。
  不遠處,詢問台前來了一個人,沒跟服務人員說上几句就好像發生了誤會,狀況有點混亂,劉小菲好奇地走上前丟,靠近的那一瞬她認出眼前挺拔的身影正是衛群彥。
  “是你?”
  “是你?”他應聲回頭,訝异更甚于她。“你怎么會在醫院里?”
  鴨舌帽和墨鏡也難以遮掩他惊恐的心情。
  “我在等人。你呢?你來醫院干嘛?”
  “我在找人。”
  “找到沒?”
  他本能地拉著她的手肘,离開詢問處好几步遠之后才放開她。
  “她們告訴我醫院里沒有我要找的人。”他把聲音壓低了說。
  “你會不會是跑錯醫院啦?”
  “不可能。”
  “那就怪了。”
  “小姐說今天晚上急診室沒有病人。”
  急診室?劉小菲忽地有了不可思議的聯想。“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有什么好問的,你又不認識。”
  “你可能就是我在等的人。”她大膽假設,心跳快得离譜。
  “你在等誰?”
  衛群彥發現苗頭不對時已經太遲了。來時路上的緊張心情使他的防衛系統出了毛病,他后悔剛才沒立刻掉頭离開醫院;眼前他已是進退維谷。
  “我在等我的學生家長,所衛。”
  她的雙眼霎時又對上墨鏡后的那雙。醫院里特殊的味道在他們凝眸處產生了化學變化,濃濃的火藥味迅速攀升。
  一言不發,他沖出醫院大門,逃离那對透視眼,直奔自己的車。
  劉小菲豈有放手的道理,在他按開車門鎖的同時,她火速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副座。
  他索性也不發動引擎了。
  “你以為你是誰?”摘下墨鏡和帽子,他露出一顆光頭。
  迅速看了眼他的新造型,她面無表情,冷冷道:“我是劉小菲,所維仁的級任老師;而你,你就是我一直聯絡不上的學生家長所衛。”
  “當老師的也會騙人?”他從鼻孔里哼出一句。
  “情非得已,請多包涵。”
  “你想干什么?”
  “請你把所維仁接去跟你住。”
  “我住的地方离他學校太遠,他上學不方便,況且我不一定有時間照顧他。”
  “那你暫時過來跟他住几天,直到他姡姑回來。”
  “他白天上學,放學回家寫寫功課、看看電視,再洗澡睡覺,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過去這十一年也過得很快,是不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多了,哪一個沒長大是不是?”
  “他有爹。”
  “跟沒有一樣。”
  他一陣心虛,但立刻對她咄咄逼人的態度予以還擊:“你都是用這种態度跟學生家長說話嗎?”
  “那要看是什么樣的家長。你是個制造社會問題的家長。”
  “我儿子不是社會問題。”
  “那是你走運。不錯,他現在可能不是社會問題,以后就很難說了。難道你不知道親子關系對一個孩子的成長是很重要的嗎?你這种漠視他的態度,絕對會在他心中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一點一滴的累積,將來一旦出現問題就是很難補救,甚至是無法補救的大問題,你知不知道?”
  “你很會說話。”
  “不是我會說話,是你自己站不住腳。”
  “你太多管閒事了,他從前的老師沒有一個像你這么囉嗦。”
  “隨便你怎么說,但你必須給所維仁一個交代,也給我一個交代。”
  “什么交代?”
  “我們各退一步。你既不方便接他走,又不方便過來跟他住,我也不勉強你,就讓他繼續住在我家。不過你得答應找,每個周末來看他一次,帶他出去走走。”
  “周末假日我不一定有空。”
  “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我也不方便和他一起出現在公共場所。”
  “哼,欺騙社會!你有必要瞞著大家自己有個儿子嗎?現在的人早就不排斥這個了。”
  “你也不排斥?”
  “有什么好排斥的?”
  他笑一聲無奈。“是沒什么好排斥的。我也不是因為當了演員才不跟他住,他從小就沒跟我一塊儿住過。”
  她想起所燕提過的“一夜荒唐”論,于是試探他道:“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他吟沉了好久。“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喜歡他。”
  “父愛是天性,就算他的出生不在你的期望中,但你只要多接近他,一定會喜歡他、愛他的。維仁是個乖孩子,懂事得教人心疼。我現在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你看,他竟然沒有對同學和我提過說他爸爸是演員,而且還是知名演員。一個十一歲大的孩子能守得住口,實在是很不容易,你想過他心中的委屈嗎?比起來,你還不如他。他很有可能是替你的演藝事業著想,而你卻如此待他,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他被訓得啞口無言,轉頭看著車窗外。
  “沒話說了嗎?”她在等他轉回頭。
  “你把我也當成自己的學生了是不是?”他不但回頭,還盯著她問:“你几歲了?”
  “年齡不是問題。你也沒多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只像個大男孩。”
  “你也不過是個初出社會的菜鳥,我總大你几歲吧?”
  “你是大我几歲,不過不夠你對我倚老賣老。我是老師,勉強跟‘老’字沾點邊,所以我的話比你的有分量。”
  劉小菲這一句听起來像笑話,沖淡了火藥味頓時讓兩人臉上的線條緩和了不
  “好吧,既然我已經出來了,這里离你家也不遠,干脆我現在就去你家看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立刻妥協。
  “不行,現在太晚了,他一定已經睡著了,你別去吵他。”
  “你很囉嗦耶!”他臉色再變:“一下要看,一下又不能看,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看是你比較無理取鬧。”她不為所動。
  “你——”他受夠了:“你真是跩過了頭!我不是犯人,你也不是法官,憑什么用這种口气跟我講話?”
  “憑我把你當作朋友看待。”
  所衛挑了下眉。
  她又接了下去:“撇開老師和學生家長的關系不談,我們應該算是朋友吧?還是——你并不這么認為?”
  他又盯著她的眼,思索著她的話。
  “如果我們只是朋友就好了。”
  “兩者之間并不沖突呀,我覺得每個學生家長都像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是我儿子的老師就好了。”他更正剛才的說法。這一句比較能代表他的心聲。
  “我頂多再教他一年,等他小學一畢業,我就再也不是你儿子的老師了。”
  “他升六年級時不會換老師嗎?”
  “我們學校五升六年級一般是不換老師的,除非有特殊狀況。”
  “什么狀況?”
  “譬如老師申請調動、退休或是考上主任等等——”她忽地一頓,把雙手往胸前一交叉:“你對我很不滿嗎?听你的口气似乎恨不得所維仁立刻換老師。”
  “不是我對你不滿,是你對我恨不滿。”
  “你以為會有滿意你這种家長的老師嗎?”
  气氛本來已經轉好了,几乎不見火藥味,但劉小菲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又惹毛了所衛。
  “你太放肆了,還好我只是個演員,如果我是混黑社會的,你恐怕已經惹禍上身了。”
  “你在威脅我?”她又看了看他的最新發型。“你現在這模樣看起來也很像混黑社會的。”
  不理會她的話,他接著道:“我在提醒你,凡事适可而止,不要一副替天行道的樣子,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一句話听得劉小菲的挫敗感油然而生,這才發現自己的确是反應過度,對他的言辭似乎太過犀利,她從不曾對家長這么不客气地說話。
  她一直還當他是衛群彥,而不是所衛。
  “對不起。”她決定道歉。“身為一個老師,我不該對家長使用這么情緒話的字眼,不管我說了什么不妥當的話,都請你多包涵。我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我只想為自己的學生做一點事,如此而已。我有提供你建議的義務,卻沒有規定你必須要怎么做的權利,請原諒我的失態。”她停了停,用一种更客气的口吻拉開了和他之間的距离:“所先生,謝謝你今晚撥冗和我進行了一次親師懇談,有需要的話,我會再跟你聯絡,再見。”
  下了他的車,劉小菲騎著自己的机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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