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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韓彥瑤以第一名优异的成績自國中畢業,卻已零點五分的毫厘之差与北一女失之交臂。
  放榜日當天,她趁媽媽做晚餐的時候离家出走了。一路上她心神茫然地走著,走到村后的小樹林里,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大哭了一場,哭完后呆坐了許久;出了樹林之后,她在附近的民房周邊繞了一大圈,這其間她在路邊攤上吃了一碗陽春面;快接近眷村的時候,她又岔到另一條小路閒蕩,經過一家冰果室時,她又進去吃了碗刨冰解渴,吃完了又回到小路上當游魂。
  “彥瑤!”尹伯堯發現她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們到處找不到你,都快擔心死了,你媽都急得想去報警了呢。”他停好自行車,攬住她便開始責備。
  一見尹伯堯,她立刻放聲大哭。“人家沒考上北一女,心里難過嘛!”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句。
  “乖,別哭了。我先載你回家,有話回家再說,你爸媽急坏了。”為免她演出跳車記,尹伯堯讓她側坐在前輪和坐墊之間的杆子上,他則以上身把她整個人罩住。
         ※        ※         ※
  “彥瑤!你可回來了!”媽媽一見到她,立刻上前緊緊抱住,頓時熱淚盈眶。
  抱完之后就該開罵了。放開她媽媽疾言厲色道:“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女孩儿家深夜不歸在外頭游蕩成何体統!万一碰上坏人怎么辦?媽晚飯做完就看不到你的人了,跑遍了村子里的同學家都找不著人,也沒有人知道你上哪儿去了,你爸下班回來,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出去找你,到現在還沒回來呢!你——你真是該好好修理修理了!”
  韓母很少動用家法,韓彥瑤今日的逃家記顯然是罪無可逭,一頓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气沖沖的搬出家法——雞毛撣,韓母准備狠狠地教訓女儿一番。
  “哎唷!”第一下落在小腿上,疼得韓彥瑤跳了起來,她本能地開始滿屋子跑。“媽,我知道錯了啦!以后不敢了!”雖然尹伯堯還站在一旁,她卻顧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抱頭鼠竄,狼狽不堪地躲著媽媽手中的雞毛撣。
  “還有以后?!”韓母緊追不放。“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一邊打一邊重复那几句話。光打不罵,气勢好象不夠威猛。
  屋子不大,韓彥瑤即便身手比媽媽靈活很多,依舊是在劫難逃。不一會功夫,她已遍体鱗傷,淚流滿面。
  尹伯堯看得十分心疼。礙于自己是晚輩的身份,他并未上前阻止韓母教訓女儿,何況韓彥瑤确實是犯了錯。他只能祈禱其它分頭去找彥瑤的長輩們赶快回來,也許能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韓彥瑤的救星回來了。她爸爸和尹家二老及王媽媽、李伯伯,陸陸續續進了韓家大門。尹母自雞毛撣下救出韓彥瑤時,她已經哭得快岔气了,一道道血紅的傷痕滿布她的手和腿。
  “好了,好了,別打了,小心傷了她的筋骨!”尹母提醒盛怒之下的韓母。
  韓彥瑤緊緊偎在尹母怀里的身子還顫抖不已,那可怜的模樣看得尹母好生心疼,抱著她安慰道:“別哭了,彥瑤。打在儿身,疼在娘心,你媽打你,她自己也不好受,你明白嗎?”她不說倒罷了,這一說,說得韓彥瑤又放聲大哭。
  盛怒稍退之后,韓母也覺下手太重,丟下雞毛撣,她虛軟地往沙發上一坐。
  “沒事了,沒事了,人回來了就好。”李伯伯看看情形,覺得事情算是一段落了,于是准備告辭。“志強,那我們就回去了。”
  “謝謝你們,謝謝!”韓父迭聲道謝,對熱心鄰居感激不已。“麻煩各位了,實在是很不好意思。”
  尹家三個人也跟著离去。父母沒有再責備韓彥瑤了。忍著麻辣的疼痛感,她沖了個澡,媽媽無言地替她在每道傷痕上擦了面速力達母。累了一晚,她倒睡了個安穩的一覺。
         ※        ※         ※
  高中開學日的前几天,尹家又傳出了吉他聲。
  尹仲堯回來啦?韓彥瑤放下手上的加工品,從矮凳上站了起來。“媽,我到隔壁去一下。”
  “有事啊?”韓母頭都沒抬一下,認真地赶工。
  “有點事想問尹仲堯。”
  “喔,那你去吧,不過別去太久喔,這箱貨今天下午就得完工,人家等著來收呢。”韓母對她耳提面命,要她快去快回。
  “知道啦。”她聲音消失的同時也已不見人影。
         ※        ※         ※
  她走后門,溜進了尹家。
  “尹仲堯!我就知道是你!”她大剌剌地進了他的房間,看見他的超短平頭,咯咯地笑了。ㄘㄨㄛˊ蛋!
  他放下吉他,隨手拿了件運動衫套上蔽体。真煩!大同電扇吹出來的風已經不很涼了,她的出現害他不得不穿件上衣,熱斃了!
  “大姑娘有何貴干?”他瞅著她。
  “我們出去玩好不好?”她彎下腰,兩手肘支在他的書桌上,慵懶卻興味地央求著他。
  她是熱笨了還是熱瘋了?這种大熱天要找他出去玩?要真有什么可玩的,大概就是到村后頭的小溪里去泡泡水。不過去年暑假沈家儿子在溪中滅頂,他可不想帶她去冒這個險,什么都不會的她,肯定是只旱鴨子。他搖搖頭,不干!
  “你沒人可找了嗎?村子里那些跟你同年畢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他把原來左右轉動的電扇固定住,讓風對著自己吹,心想她一熱就會回家了。
  “打工的打工,准備明年卷土重來的都上補習班去了,剩下的跟我沒什么交情,所以沒人可找了。”她按下固定鈕,讓電扇恢复轉動。
  “你不必打工,也不需要卷土重來是嗎?”他在成功岭暑訓時就已經從報上的榜單里得知她并未如愿以償。
  “誰說我不必打工的!”她滿腹委屈道:“我已經在家幫我媽做了一個月加工,都快成近視眼了。”她擠了副斗雞眼給他看。
  千万別近視!戴上近視眼鏡就太糟蹋她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所以你已經在家當了一個月的乖乖女?”沒利用大好暑假出去迷倒眾男嗎?
  “就是呀!”
  “你不想重考嗎?”不是有人非北一女不讀的嗎?
  “沒必要啦,等下一仗吧。”答得好鎮定,她指的應該是大學聯考。
  瞧她那气定神閒的模樣,想來穿不了綠制服對她的打擊并不大。“下一仗的目標又是哪所學校啊?”
  “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知道。尹伯堯哪天有了女朋友,她哪天就有了下階段的目標。
  “沒上北一女,你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他要确認一下。
  “本來是很難過的啦,現在比較好了。你知道嗎?放榜那天我還离家出走呢。”她說得好象那是什么光榮無比的英勇事跡。
  “嗯哼,結果呢?”他一回來就听老媽說了。好可惜!他沒看到她挨揍的空前盛況。
  “結果給你哥逮了回來,挨了我媽一頓毒打,打得我皮開肉綻的呢。”她湊近他,找了半天終于在右小腿肚上找著了一處尚未恢复膚色的棍傷秀給他看。
  “喏,你看,這里還有印子呢。”
  “嘖嘖嘖,好可怜。”他貓哭耗子完了又給她一句:“你算少挨打的了,才會這么惜肉。”他說的沒錯,這村子里哪家孩子沒挨過父母揍?有的媽是逢陰天就打孩子,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唉,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玩嘛?”她完全把媽媽交代的話丟在腦后。
  “太陽這么大,能去哪里玩?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耶。”說了半天,他還是不想出去。
  “那——”她不死心地動著別的腦筋。“黃昏,黃昏的時候我們再出去玩好不好?”先回家幫媽媽把貨赶完也好,省得挨罵。
  “不好。”他立刻打消她的念頭。“我跟人約了去打籃球。”抱著吉他,
  他輕輕撩撥了几下,似要為兩人的談話畫上休止符。
  “那——我也去。”她立刻跟進。
  這家伙一定是悶坏了,要不然怎么這么死皮賴臉地纏著他不放?那他沒回來之前,她都纏誰去了?
  “你會打籃球啊?”
  “會一點啦。”
  “一點不夠。”
  “那——我去看你們打好了,要不然你教我也行。”
  “你愛跟就跟吧。”沒想到這家伙纏起人來還挺恐怖的,甩都甩不掉。“不過,你可別指望我教你打籃球。”他不能再傳授她這項絕活儿了,沒听說過賠本生意還越做越大的!
  “好啦,那我們几點去?”
  “五點。”
  “那五點的時候,你來我家按個鈴好不好?”她打算听到鈴聲就去上廁所,好讓媽媽去開門,如此一來,媽媽就會以為是他來找她出去的,不是她自己貪玩。
  “你知不知道你很囉嗦?”
  “知道、知道。”她以為他答應了,轉身就要回家了。“那就這么說走了喔。”
  五點到了。韓家的門鈴沒響,倒是有人在門外大喊一聲:“韓彥瑤!我走了!”
  待她沖出家門時,他已騎到巷口了。見他的身影就要消失了,她這才跑著追了上去,追出了巷口,看見他停在那儿等地。
  “你可不可以——”載我?
  她還沒開口說呢,他就已經騎上路了。不過他騎得很慢,不時回頭望望她跟上了沒有。一直到通往職校唯一的路上他才不再頻頻回頭,一口气騎到職校的籃球場邊。他确定她已經知道目的地了,因為她曾在這里大跳過艷舞!
  一路跟著他,她气得半死又矛盾得要命。气的是尹老二存心作弄她,矛盾的是,好几次她想折返家中,卻因為越走越遠,回頭就越顯得划不來。她蝸牛般的腳步就在一會儿想這樣一會儿又想那樣的猶豫當中,來到籃球場邊。
  看起來尹仲堯已經和朋友打了一會儿球了,因為他們几個人已是滿頭大汗。
  除了尹仲堯之外,其它人對她的出現并沒有特別注意。職校的操場上到處都是人,除了還在放暑假的各級學生之外,還有住在附近的老人帶著孫子在大樹下乘涼嬉戲。遠處草皮上有人在練習打棒球,跑道上有慢跑的,也有X型競走的。整個操場周圍儼然一座社區公園。
  她好象遇見認識的人了。另一個籃球場上有几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女生把她喊了過去,摻她一起打籃球。原來她也有謙虛的時候,嗯,單手運球運得不錯、腳下移動的速度也夠快。喝!這記過人傳球也算漂亮!喔,球又回來了,很好,沒漏掉。對對對,上籃吧!擦板——沒進!唉,手長腳長是不錯,就彈性差了點儿。
  “唉,你的籃球今天失了准頭耶。”于明思朝尹仲堯哼了一句。“上成功岭兩個月里是不是都沒打球啊?生疏了不少喔。”
  “就是啊。”尹仲堯有點心虛地應了一聲,暗忖著于明思這個朋友不錯,眼夠拙!
  既然于思明都這么認為了,他索性也不必專心打球了,達到活動筋骨的目的就行了。
  “你們繼續,我休息一下。”休息不是為了走遠路,而是為了要喝韓彥瑤背來的那瓶水。
  韓彥瑤這邊的人馬也休息了。她拿起放在籃架下的寶特瓶,小嘴就著瓶口灌了几口礦泉水。張哲宇沒帶水來,不過他不想跟別人要水喝,只巴望著韓彥瑤能施舍一點給他。目的再清楚不過了,他只是想碰碰那個被韓彥瑤碰過的瓶口,間接一親芳澤,過過干癮罷了。過几天他就上嘉義讀農專去了,此去經年,別說喝她的水了,想看見她都難于上青天。一口,只要一口就夠了,喝了這一口,他就正式告別暗戀她三年的日子。
  “唉,你不要打我這瓶水的主意啦,很不衛生耶。”韓彥瑤推開張哲宇伸過來搶瓶子的手。“你不會去喝陳嘉俊的啊?他那瓶比較大。”
  “別那么小器啦,我只喝一點就好了。”張哲宇追著她跑。
  躲著躲著,她發現尹仲堯正大步朝她走來。“救我!尹仲堯。”她順勢躲到他身后,拿他當盾牌,還挑釁地探頭問緊追不舍的張哲宇:“來呀!有本事你過來搶呀!”
  狐假虎威!張哲宇不跟她玩了。事實上他早對尹仲堯望而卻步,掉頭找陳嘉俊去了。他只覺得背脊透涼,那個叫尹仲堯的大個子好象還在他背后以炯炯的眼神盯著他。
  見張哲宇走遠了,韓彥瑤才又打開瓶蓋來灌著水。就在她換气的空檔里,尹仲堯搶救了剩下的半瓶水,大口大口地灌進自己的嘴里。
  “你好惡心耶。”她回過神時,水已被他喝得一滴不剩。跺著腳,她又回同學堆里去打球了。
  惡心?等一下更惡心一點給她看!喝了水,解了渴,尹仲堯才專心地打了二十分鐘的球。
  遠遠地,畢東華帶了一票人晃進運動場來,不怀好意地朝打棒球的那群人走去。尹仲堯知道待會少不了一場斗毆。未免韓家閨女再度嚇得花容失色,他立刻跟朋友說再見,然后到另一個球場上拎走了韓彥瑤。
  “放手啦你!”她拽開他拎住她脖子的大手。“干嘛啊?你在拎小雞啊?”
  “我請你吃刨冰。”這是可以讓她快點跟他离開是非之地的有效辦法。
  “真的?”果然好騙!一听有冰可吃,她已經笑得比糖水還甜。
  他點點頭。跨上了停在一旁的自行車。“快點上來。”
  “喔。”她嘴里答應著,人都杵著不動。
  “叫你快點上來,听見沒有!”他急喝一聲。
  “可是——我要怎么坐啊?是跨坐還是側坐?”她舉棋不定。
  “隨你,怎么坐都行。”橫豎她得抱著他——只要他騎快一點。
  “哇——”她還沒坐穩呢,他就騎上路了。選擇跨坐的她,立刻抱緊了他。
  “嚇死人啊?你下次先問我坐穩了沒再騎好不好?”
  下次?“你先學會跳上前進中的自行車,才有下次。”
  “我才不要學那個呢,又不是馬戲團員。”
  他沒理會她的話。回頭望望棒球場那頭,兩票人果然已經杠上了。
         ※        ※         ※
  他載她到附近一家冰果室,點了一盤刨冰,然后跟老板多要了一支湯匙。
  “你怎么只點了一盤?”她看得出來他想要兩人公家吃一盤。
  “我只喝了你半瓶水。”沒什么表情地,他像在解釋原因。
  “小器鬼,喝涼水。”她把臉一撇。“那你自己一個人吃吧。”
  他左右手各拿著一支湯匙,把一盤子堆得高高尖尖的冰拌勻了之后,一支湯匙架在靠近她的盤沿,自己就先吃了起來。
  “我是為你好你懂不懂?”几口冰涼下肚之后,他才開始滅她的火。“你想想看,再過一會儿就該回家吃飯了,你一個人吃掉一大盤刨冰,灌了一肚子水,待會儿一定沒胃口吃飯,你不怕你媽罵你啊?”
  她將信將疑地轉過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盤中逐漸減少的刨冰。其實——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啦。
  “吃慢一點啦!”她說完,就拿起面前那支湯匙舀了一口快溶化的冰住嘴里送去。“你沒有肝炎吧?”
  “我上成功岭剛做過体檢,你說我有沒有肝炎?”他已放下湯匙,准備將剩下一半的冰留給她。“你有沒有肝炎?”
  “我不知道。”她意會過來了。“唉,我可沒逼你喝我那瓶水喔,是你自己要喝的。”
  他不予理會。“快點吃,待會我教你打水漂儿。”
  “去哪儿打水漂儿?”
  “村后頭的小溪。”
  “好!”她著急地吃了好几大口。為了節省時間,她求他幫忙再吃一點。
         ※        ※         ※
  尹仲堯坐在溪邊一塊大石頭上休息,他讓韓彥瑤自己練習。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噗通!噗通!噗通!
  “哎呀!才三下啦!”她不甚滿意,邊跳邊自言自語著。
  他此刻望見的是她的背影,可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她那被刨冰凍紅的嘴唇。
  前兩天他听爸爸提到政府的國軍眷村改建計划好象已經實施到第二階段。
  也就是說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即將面臨拆遷改建的命運。對所有眷村住戶來說,這不啻為天大的好消息。但過渡期間他們必須先在外租屋居住,如此一來,韓家和尹家能否繼續毗鄰而居就很難說了。如果因為空間距离,他沒有机會繼續盯她的功課,那她會不會再一次失常?大學聯考可不比高中聯考單純。北區高中聯招任她再怎么不小心,念的學校仍离不開北部;大學聯招可是全國性的,難保她不會考到哪個山上海邊去念大學。唉,看來所有的狀況都將不能被他繼續控制。
  “尹仲堯!尹仲堯!”
  韓彥瑤不知何時已坐到他身邊來了,見他對她視而不見,不由搖了搖他的手臂。他這才側頭看著她,晚霞映照下,她金色的眼波流淌,清澈一如小溪;她的唇似火焰,比夕陽還要紅上几分。他不想再作思考了,思考是屬于理智的東西,現在他想讓理智放個假,就讓情感來操縱他須臾吧。
  “尹仲堯,你在想——”什么?
  她的聲音就這么斷了,思想也中斷了,連呼吸差點都中斷了。他适才突然靠近的眼里一定有著什么神奇的東西,不然她不會立刻閉上眼睛;他猛然貼向她的唇上一定也下了什么不可解的咒語,否則她不會任他就這么啄了又啄,舔了又舔。
  “尹仲堯——”她听不出來這聲音是自己的,換了口气,她試著恢复正常的音色。“尹仲堯——”
  他用手按住那兩片唇。“別再喊了,我知道自己叫做尹仲堯。”他對她溫柔一笑,手指頭揉了揉她柔軟的唇瓣,輕輕逗弄著。“你記清楚了,剛才吻你的人是我,尹仲堯。”
  “尹仲堯——”除了那三個字,她再也說不出其它任何話了。
  “我們回去吧,想罵我也得等你恢复正常嘛。”他是已經恢复正常了。
  他拉她站了起來,牽著自行車,他們并肩走著,夕陽把他們交疊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        ※         ※
  不知道是韓彥瑤刻意躲著尹仲堯,還是尹仲堯蓄意自韓彥瑤眼前消失,也或者是兩人都有意避開對方,反正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由從小到大的經驗來看,一個多月已經長得不可思議了。當然,尹仲堯參加暑訓那兩個月是特殊狀況。
  考完高一第一次段考回到家里,韓彥瑤狠狠睡了三個多鐘頭午覺,醒來之后她發現沒有胃口吃晚飯,于是跟媽媽說了她要去找王夙芬。
  “你去吧,我留著你的晚飯,你可以晚點再吃。”媽媽特別通融是因為她為了准備段考,已經熬了好几夜沒睡。考完了找同學聊聊也無可厚非,于是就由她去了。
  王夙芬跟兩個弟弟正在家里吃著韭菜盒子配白粥。
  “吃嗎?”王風芬指了指那一大盤菜盒子問她。
  “我不餓。”她也在飯桌旁坐下。兩手托腮看著姊弟三人。“你做的韭菜盒啊?”她問王夙芬。
  “不是,我媽做的。”
  “你媽呢?”她沒看見王媽媽。
  “去外婆家了,”王夙芬唏哩呼嚕喝了几口稀飯。“我外公生病了。”
  “喔。”她看几人吃得挺香的,王小弟的吃相很可愛。“王國安,你几年級啊?”
  “六年級。”
  韓彥瑤很羡慕王夙芬,家里有兄弟姊妹的感覺真好。
  “有兩個弟弟真好。”她羡慕不已的道。
  “好什么啊?我這兩個弟弟越大越不可愛了。”王夙芬瞪了兩個弟弟一眼。
  “你才越大越可惡咧。”大弟不甘示弱,頂了姊姊一句。
  “王國威,你說話小心一點喔,怎么說我都是你姊姊,少給我在那儿沒大沒小的。”王夙芬完全是虛張聲勢。她大弟的個頭早比她高出許多,前兩天才跟她起過沖突,一气之下,抓著瘦小的她往牆邊一丟,撞得她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呢。
  姊弟倆一來一往,看在韓彥瑤眼里依然是很有意思的。
  “快點吃啦,我要洗碗了。”王夙芬已拿來小鍋小盤,把菜盒子和粥從大鍋大盤中騰了出來。然后端走一桌子鍋碗瓢盆進廚房去洗了。
  韓彥瑤亦步亦趨地跟進了廚房,看王夙芬洗碗。
  “你干嘛啦?死气沉沉的。”
  “沒有啦,下午睡太久了,頭昏。”
  “唉,上高中以后有什么心得嗎?”王夙芬沒考上公立高中,父母認為她不是讀大學的料,索性不要她重考,直接選讀職校。
  韓彥瑤聳了聳肩。“我們學校的上下課鐘響的是號角聲,听得人很不舒服,剛開學那几天我一听那聲音就想哭,好想赶快放學回家。”說著,還吸了吸鼻子。
  “那是因為你剛換了個新環境還不習慣,等過一陣子就好了。”王夙芬個儿雖小,口气倒像是她姊姊。
  “嗯。”
  “你要不要吃橘子?”
  “好呀。”
  “在冰箱上頭,你自己去拿,順便剝一個喂我吃。”王夙芬已將碗盤洗淨,這會儿開始刷起稀飯鍋了。
  韓彥瑤剝了個橘子,一人一片喂著自己和王夙芬。
  “這鍋子真難刷。”王夙芬嘴里含著橘子,語焉不詳地抱怨著。
  包子饅頭——豆沙包!
  包子饅頭——豆沙包!
  屋外有人用山東腔叫賣著饅頭,聲音逐漸接近王家。雖然是山東腔,不過這聲音還是很熟
  “我出去一下!”韓彥瑤把最后一片橘子塞進王夙芬嘴里就跑出了王家大門,留下搖頭不止的王夙芬。
  她看見賣饅頭那人的背影了,果然是他!
  “尹仲堯!”她高喊出聲。
  騎自行車載著一箱包子饅頭的人應聲煞住了車,回過頭看她。
  韓彥瑤跑上前去。“怎么是你啊?你怎么賣起饅頭來了?”她一臉惊訝,看看他又掀了掀箱蓋。“哇——還熱騰騰的呢。”
  “快別掀蓋子了,涼了就不好賣了!”他厲聲警告著。
  “你這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她蓋上箱子盯著他道。
  “我幫于明思賣的。”
  “于明思?”誰啊?
  “我朋友。”他從容解答她的疑問。“本來是他爸爸在賣的,前陣子他爸中風了,他媽現在得照顧他爸,他呢就得又做包子饅頭又出來沿街叫賣,我這几天剛好有空,所以就出來幫他賣饅頭了。這樣你清楚了嗎?”最后一句他像平常教她功課時一樣,盯著她問。
  “清楚了。”她用力點了下頭。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她還真閒不住,沒事就出來拋頭露面。
  “喔,我剛才在夙芬家里。”
  “那你再回她家去吧,我走了。”他又騎上了車。
  “等等!”她喊住他。“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賣饅頭?”她仰著一臉期待,望著他。
  “這可不是扮家家酒喔。”他沒答應,可也不像是拒絕。
  “我陪你不好啊?”
  “我不用你陪。”嘴里雖然這么說,心里還是很高興的。這家伙還是有點美德的,看起來她應該不是那种貪慕虛榮的人,如果他以后真的以賣饅頭為生,她會跟著他嗎?“我這自行車已經沒有位子給你坐了。”
  “誰說的?我坐前面!”她不由分說地鑽進他和把手之間,一屁股側坐到杆上去了。
  她的頭發搔得他鼻孔好痒,不過他沒有把臉挪開。
  “干嘛不走啊你?”見他半天沒有動作,她忍不住回了頭,這一回頭,前額又擦過他的唇。“离我遠一點啦。”她用手指著被他碰到的地方。
  “我可沒求你上車。”
  “好啦,好啦,走了啦。”
  包子饅頭——豆沙包!
  包子饅頭——豆沙包!
  他喊一句,她也學他喊一句。兩人開開心心地沿街叫賣。
         ※        ※         ※
  兩人合作賣得當然比一個人要快多了。很多人被男女混合的叫賣聲所吸引,花錢買饅頭順便看個究竟,滿足一下好奇心。
  把空箱子跟自行車還給于明思之后,他們步出于家。
  “我好開心喔!”她突然冒出一句。
  “開心什么?沿街叫賣很好玩嗎?”
  “也不完全是。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所以開心,”她沖他一笑。“助人為快樂之本嘛。”
  孺子可教也。“你現在功課怎么樣了?”他發現她很久沒上他家求教了。
  “還可以吧。”她聳聳肩。“你還彈吉他嗎?”她發現很久沒听見他家傳出吉他聲了。
  “彈呀。”
  “可是我很久沒听見你彈吉他的聲音了耶。”她嘟著小嘴,好象沒有吉他聲是他的錯。
  “我參加了學校的吉他社,吉他放在同學的宿舍里,省得抱著擠公車,挺累人的。”
  “那你不就不能教我吉他了嗎?”好失望唷
  “你現在應該以課業為重,等你上了大學再學也不遲呀。”他端出兄長的架子。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覺得我比你笨?你自己還不是高中時代就開始學吉他了,我為什么就不行?你說啊!”
  才說她有美德的,一轉眼就又露了餡儿,她還真不是只小綿羊,根本就是只母老虎。
  “我沒說你現在不能學,那——這樣好了,”他思索著該如何管制。“這次段考你要是能考進前十名,我就把吉他放在家里,你有空我也有空的時候,我就教你。”
  “前十名啊?”她竊喜。如果他要求前三名的話,那她就不敢拍胸脯保證了。前十名嘛——易如反掌折枝。
  “對,前十名。”他鄭重重复著。她現在的同學跟她一樣是來自各國中的精英,他不想把標准訂得太嚴苛了。前十名對她來說應該是有點難又不會太難才對。
  “這可是你說的唷!”
  她笑得自信滿滿,跳著腳走了几步之后又問:“我們現在去哪里?”她發現他走的路線不像是要回村子,而她竟傻傻地跟著走了一大段路。
  “這么晚了,當然是回家嘍。”
  “回家干嘛走這里?這樣不是繞遠路嗎?”
  “這條路上人少車也少。”他說的是事實,但不是他帶她走這里的原因,他想多看她一會儿。
  人少車少有什么用?狗多呀!前面不遠處就有好几條狗,有黑有白也有花,張牙舞爪、狺狺低咆地正朝他們迎面而來。
  “有狗啦!”她嚇得躲在他背后,抓著他的衣角不放,在原地打轉。她好象把狗當成了老鷹,把他當母雞,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來了。
  她躲著狗,狗逗著她,他夾在中間都快煩死了。慢慢地,他退到路旁的一棵樹底下,轉身將她圈進自己怀里。“你不要再動了好不好?”她一直鑽出頭來看野狗的動靜,惹得他不得不將她的頭緊緊抵在自己的胸膛。
  不知被他抱了多久,她的身子漸漸由僵硬而柔軟,他結實的胸膛和溫柔的呼吸讓她忘了恐懼,伸出雙手,她環住他的腰際,整個人靠在他身上。
  “回家了。”他輕輕推開她。
  “狗回家啦?”她抬起絕美的臉龐,稚气地問。路燈微微的光穿透樹影細碎地洒在她臉上,亮澄澄的眼教他不能逼視,于是他以唇覆蓋她的問句,順便關上她那兩扇窗,以吻在窗上封印。
  “狗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們現在要回家。”他牽著心神恍惚的她,再度踏上回家的路。
  他決定再避開她一陣子,免得她無法專心讀書。而他自己怎么辦呢?也好,就兼個家教吧,賺些鐘點費,再買把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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