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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想不到你會因為這點小事說辭職就辭職了,我以為你是那种能屈能伸、忍辱負重的人。”
  劉毓薇這日午后在校園一陪暫時失業的龔婭解悶談心,對好友辭職的壯舉深表不解。
  面對質疑,龔婭聳聳肩。“其實那天离開公司還沒回到家里我就后悔了,我好像有點反應過度。”
  “怎么說?”
  “大老板都說要請我吃飯了,應該沒事了才對,我不需要把事情看得那么嚴重。”她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他后來又對我吼可能是嫌我反應慢。可是我不敢問他需不需要我扶他一把是怕再傷他的自尊心,我并沒有錯嘛,你說對不對?”
  “你本來就沒錯。”劉毓薇拍了拍她的肩。“辭都辭了,現在討論這些已是多余。你開始找工作了嗎?還是想直接到我爸公司上班?”
  “我又寄了兩份履歷表出去,還在等消息。最近的求才廣告不多,不過机會總是有的,我還是不想就這么到你爸公司去,弄丟了前一份工作才去投效你爸爸,說不過去啦。”
  “你這么想的話我也不便勉強你,可是你家需要這份薪水不是嗎?”
  “是呀,所以我很急。我爸爸的病情很不樂觀,需要長期治療。我辭職的事還瞞著爸媽,怕他們知道了會難過。”
  “既然這樣,你還是到我爸公司來吧。他一直很欣賞你,你沒一畢業就到他那儿去,他還不太高興呢,是我告訴他說你不想靠人事背景找工作,他才稍稍釋怀的。你想想,這年頭有背景不靠的人根本就是傻子,那不叫投机,叫識時務,你何必那么堅持呢?你在孫氏能出這种狀況,去了別處難保不會有別种狀況,到我爸那儿去好歹可以安心工作。再說,你也別只想到是我爸幫你,這也算是你幫我爸呀,高學歷的人滿街都是,真有什么能力的人未必很多。我爸用你一定放心。你要不要要考慮考慮?就當我求你好不好?”
  劉毓薇苦口婆心地開導她,無非是想早點幫她解決困難。
  “你爸公司里不會說有缺就有缺吧?”
  知道她心動了,劉毓薇打鐵趁熱。“我知道企畫部還缺人,怎么樣?去嗎?”
  “嗯。”她笑了,也紅了眼眶。
  “嗯。”劉毓薇鼓勵地朝她點頭。“我是不是該去謝謝孫氏那個粗魯傲慢、目空一切的大老板?”
  “其實他人不坏啦,我想他是因為雙腿殘疾才會那么喜怒無常。听說他是出車禍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在這之前他根本是天之驕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相較之下,現在的狀況就更令他難以接受了,這是可想而知的。”
  “你真是忠厚得可怜,他那樣對你,你還幫他說話,那你干嘛辭職呢?”
  龔婭還是以聳肩作答。
  “大概是我也有情緒不佳的時候吧。”突然地她又冒出一句,像是在解釋給自己听,那天她就沒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廢話!是人就有情緒不佳的時候,只不過在你身上不多見就是了。連你這种油麻菜籽命的人都受不了,可見他有多惡劣。不知道你這一走又該哪個倒楣鬼蒙主寵召咧,搞不好他在正牌秘書回來之前可以气走一打人。”
  “不會吧?看你形容的好像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耶。”
  “不是嗎?”劉毓薇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他長得不像惡魔,我沒看過那么好看的惡魔。如果他不坐輪椅,不靠拐杖,直挺挺地站著,一定是個偉男子,衣架子。”
  劉毓薇望著她興歎。“孫氏對你還是有恩,有改造之恩,至少你現在懂得對男人品頭論足了。”
  “也算收獲吧。”她不當好友的話是挖苦,繼續發表。“那個痞子攝影師羅杰長得也不錯,而且給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覺。”
  “他還在纏你嗎?”
  “不算纏啦,他現在不找我,就等我找他,我最后一次去洗車遇見他了,跟他提過想找他聊聊拍寫真的事。”
  “什么!?”劉毓薇杏眼圓睜。“我有沒有听錯啊?哎,我如果去拍寫真,大概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你拍寫真不怕嚇死一堆人嗎?”
  “我──有那么難看嗎?”
  “噢!我的天。”劉毓薇朝自己的前額重敲一記。“我是說你不像愿意拍寫真的人啦。”
  “我沒說要拍呀,只想了解寫真怎么拍,听听看攝影師的想法和做法,我們學校不是有人去拍了,正負評价都有。難得有机會認識個攝影師,我想透過跟他的溝通學習一些事。”
  “你還真好學。”
  “說實話,一度我想過答應他拍寫真,藉此賺點外快,不過現在的想法已經變得單純。交個朋友,聊一聊罷了。說不定他會發現我根本不是塊拍寫真的料。”
  “你喜歡他呀?”
  “不知道耶,我一直也沒空去喜歡哪個男生。”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有空,你不是沒空,是沒心情,顯然你現在有此心情了。”
  “毓薇,什么事都可以學嘛,也許羅杰可以教我一些東西。”龔婭忽地若有所思。
  “喜歡是一种感覺,不是學來的,書呆子!”
  “再說吧。”
  “什么事再說吧?”
  “毓薇,我自己也不知所云。”
  “神經病!”
   
         ☆        ☆        ☆
   
  陳總經理面色凝重,疾步赶到總裁辦公室里。
  “公司里已經沒有可用之人了嗎?”
  他還沒站走就听得一句暴躁的質問。
  “總裁,林小姐也不行嗎?”來時在走廊上他已看見第六個被征召到總裁室里擔任代理秘書的女職員,一臉委屈、無措,正要搭電梯回自己的辦公室。
  “我要你立刻刊登求才廣告,找個像樣一點的秘書給我,男女不拘。”
  “總裁,王小姐不是快回來了嗎?我想我們不需要再──”
  “她不會回來了。”孫劭學不耐煩地揮了下手。“剛才她打電話告訴我她老公不要她上班了,真是豈有此理!”
  陳總經理自王秘書請假之后一直沒有好日子過,几個代理秘書不是被總裁气走就是赶走,此刻他的心情豈止戰戰兢兢而已。
  一番斟酌之后,他決定硬著頭皮提出建議,那是他的建議,也是孫老太太的建議。
  希望這個良心的建議能被總裁接受。
  “總裁,我記得你跟我提過,龔小姐的工作效率很高,頗合你的要求。”他注意到總裁已經用正眼看他了,雖然那眼神沒有傳達出任何訊息,但已經給他很大的鼓舞了,于是他大膽地接了下去。“不如我們請她回公司來擔任你的机要秘書一職,省下招考新人的時間,這樣做是不是更有效率。”
  孫劭學在考慮,而且考慮了很久。
  “她應該已經在別的公司上班了吧?”
  陳總經理覺得總裁在自言自語,但他還是得回答,而且必須在回答里攬下找人回來的重責大任。他确信自己對總裁這句話里所含的意義了解得十分透徹。
  “如果你同意我的建議,那么我會盡快想辦法請龔小姐回來。”
  抿緊了唇,孫劭學將目光移至不遠處的秘書座位上頭。
  “總裁?”
  “你試試就好,不必勉強她。”
  “是,我會盡快處理這件事。”
  偌大的辦公室里又剩他一人。孫劭學旋轉座椅,讓自己面向帷幕玻璃,陰了一上午的天空隱隱透出陽光,這使得他的心情稍微好轉,然而胸口的郁悶依然存在,那是一种不能解脫的沉悶。
   
         ☆        ☆        ☆
   
  “陳總經理,你在電話里是怎么跟我媽說的?”
  龔婭依約与陳總經理見面,一見他就問這個問題。再過兩天她就正式到劉毓薇父親的公司去上班,本想等工作情況穩定之后再告訴父母說她換地方上班,沒想到陳總經理會在上班時間里打電話到她家去。她根本不在家,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她每天照樣出門。
  “我說有點事想找你商量。”
  “你有說你是我‘以前’的總經理嗎?”她還在忐忑。雖然母親沒有對她提出疑問,但她還是要确認一下。
  “沒有。”陳總經理覺得她問話的態度很有意思,不由莞爾。“如果你愿意的話,我馬上又是你的總經理了。”
  “什么?”
  “這就是我今天約你見面的目的。”他正了正神色,很誠懇地對她說:“總裁想請你回公司當他的秘書。”
  她很詫异,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繼你之后代理的那几個同事,自動請辭的請辭,被總裁直接炒魷魚的炒魷魚,沒有一個代理秘書超過兩天的,不幸的是,王秘書又辭職了。也就是說,總裁需要一個正式的秘書。我們從長計議的結果是,請你回來。”
  “不行啦,”她皺著眉拒絕。“我明天就要去別家公司上班了。”
  “你可以不去嗎?”
  “不行不行,”她搖頭連連。“我已經跟人家講好了,不能不守信用。”
  慢了一步。陳總經理已感覺問題很棘手。
  “再說,”她還有理由,仿佛不吐不快。“我代理秘書也沒超過兩天,不見得比別人行。我看起來也許不聰明,可是我還知道要替自己打算,回去對我只有坏處,沒有好處。誰曉得我什么時候還會惹總裁生气,或是他讓我受不了?那是個朝不保夕的職位,我不干。”她又搖頭,余悸猶存。“我也沒本錢一年換十二個老板,第一份工作只維持了三個月,我已經覺得很丟臉了。我這個人雖然沒什么太遠大的理想抱負,但是志气還是有的。本來我是想一畢業就能進大公司,因為大公司有健全的制度、雄厚的財力,比較不容易倒。能進孫氏企業我以為自己已經如愿以償了,我本想從此努力工作,不求有什么大發展,只要能保住飯碗,我并不想換工作換境。沒想到──”她無奈地以聳肩的動作代替了下面的話。
  “如果我保證你沒事呢?你也不考慮?”陳總經理听完她的話,手心已經開始冒汗,不由得逼自己夸下海口。“總裁很欣賞你,他親口告訴我的,他還說他為自己對你的態度感到歉疚,相同的情況絕對不會再發生了,真的。”
  她噘著嘴,不予回應。
  “就如你所說,孫氏會屹立不搖,從大層面來看,你回孫氏還是比較有前瞻性的做法,把眼光放遠一點,好嗎?保住飯碗是很消极的態度,年輕人哪個不思在事業上有所作為?只要你肯吃苦,再加上你的工作能力,孫氏是你一展長才的最佳舞台。我想,孫氏提供的薪資報酬和多項福利絕對比其它公司能提供的要优渥許多,這一點你不能否認。”
  “這是事實,我不否認。”她早清楚這個月起薪資就縮水了。
  “相信我,總裁很有誠意,本來他想親自和你見面,當面請你回公司上班。可是他行動不方便,這點請你体諒。”
  她未怀疑他的說辭,可是也不愿回頭。
  “總經理,請你代我謝謝總裁的好意,不過我不能答應。我明天起就到同學父親的公司上班,人家對我有義,我不能對人家不仁,我如果陣前倒戈,那就是忘恩負義的行為,請你也体諒我的處境。”
  陳總經理從她不卑不亢的態度中,意識到自己已無力挽回局面,只好問了她即將到任的新公司名稱和負責人的姓名,說了些祝福的話便結束了會面。
   
         ☆        ☆        ☆
   
  一星期之后,龔婭又失業了。
  劉毓薇的父親親口告訴她,他已同意孫氏的挖角請求,答應放她回孫氏。
  他所持理由和陳總經理的一樣冠冕堂皇,就是鼓勵她到大公司去,在穩定中求發展,一派為她設想的樣子。
  她沒有選擇的余地,為自己時乖運舛的遭遇掉了几滴淚之后只能演出鳳還巢,回孫氏企業上班來了。
  兩周來,她被繁瑣沉重的工作壓力壓得喘不過气來,她一直以能屈能伸的韌性面對接踵而至的工作挑戰。
  令她安慰的是,總裁的确如總經理所言,對她的態度比先前好很多,至少除了偶有微詞,小訓她几句之外,沒有再亂發脾气,看起來正常多了。雖然變得沉穩自制的總裁從未當面以言詞夸贊她,但她已經很滿足了。
  工作一個月之后,她獲加薪的待遇,這使她覺得今年的冬天一點也不冷。
  然而陰霾多雨的天气卻使輪椅上的孫劭學腳筋酸痛。
  這天他一進辦公室就板著臉。龔婭偷偷觀察了他几眼,發現他的面部時有抽搐,她猜他身体不太舒服,一個多月的和平共處給了她擅作主張的勇气。
  她到休息室里取出毛毯,無視于總裁詢問的眼神,她將毯子覆在他雙腿上。
  他默默收下她的關怀体帖,雖然他心里還是气惱這個動作帶給他的震撼。
  “你昨天又跟羅杰見面了。”這個問題給了他的心一個出口。
  “嗯。”她簡答完畢又回辦公桌前挑戰自己的智慧。
  深奧難測的雙眸盯住她,他阻止自己再往下問。
  “待會儿我就要离開辦公室。”
  這她不意外,經常是這樣的,她知道他會先交代她一大堆工作,于是拿了紙筆回到他面前站著。
  他果然又念了一大串待辦事宜。
  “我要到醫院里打針做按摩的治療。”他的臉色凝肅。
  “喔。”心底涌現一片惻然,她猶豫片刻才問:“遇到這种天气你的腿就會酸是嗎?”
  才覺她的溫柔聲音如春風低吟,她卻立刻破坏了這种感覺。
  “總裁,你為什么不再使用拐杖呢?上次我看你用拐杖也能走呀,常常練習是不是比較好?”
  “夠了!”他倉皇地打斷她。“不要因為我加你薪水就表現出額外的細心体帖,請你做好分內的工作就好。”
  她微微一震,慢慢轉過身子,強忍不以言語頂撞他的沖動,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她還不停地轉動眼珠,企圖稀釋眼眶里的淚,不讓它流出來。吸了吸鼻,她繼續工作。
  他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提起拐杖一事便扯到他胸口的創痛。她憤而辭職的當天,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愿意拄杖的,然而她才离開他的視線,他就因逞強地跨出一步而摔倒在地,那一摔又摔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點點意愿──站立而行的意愿,力不從心的狼狽使他感受到空前的委屈和自卑,更甚于宋圣雯拂袖而去帶給他的屈辱。
  她看見他的臉又抽搐了,而且持續著。
  “你怎么了?”她又趨上前。“很疼嗎?”見他說不出話來,她立刻在他身旁蹲下。“我幫你揉一揉,好嗎?”
  他忍住痛楚抓住她就要碰触到他雙腿的手。“夠了,你做的已經夠了,听懂了嗎?”他的聲音里揉合了酸楚的釋放和甜蜜的輕顫。他急于擺脫抓住她所帶來的悸動,卻是沉溺在那分窒息的感覺里,久久不曾放掉她的手,強壓住伸手去撫摸她嬌憨容顏的沖動。
  盈滿痛楚的眼眸教她看得更不忍心。“幫你按摩一下只是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還是──你覺得我這么做逾越了秘書的權限?喔,”她自覺恍然大悟,立刻抽出手來。“我忘了男女授受不親,對不起。”
  她才要站起身就被他拉回。
  四目相對的當儿,他桌上的電話鈴作響。他如釋重負地接起,攝心收神地听講一番。
  她雖不解他剛才何以有那种舉動,仍楞楞地回了座位。
  來電者是他的司机。老太太的健康檢查要延長時間,所以司机要下午才能來接他去醫院作按摩治療。
  “中午你陪我吃飯吧。”他說。這是她回公司之后,他頭一回邀她共進午餐。
  “我中午都跟大家一起吃便當,早上已經訂好了。”
  “中午跟我一起吃飯。”
  “喔。”
  他不是在征得她的同意,于是她立刻撥電話回企畫部,拜托同事替她解決那個便當。
   
         ☆        ☆        ☆
   
  再次,他拄起了拐杖。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愿意忍受路人的异樣眼光,他蹣跚地來到公司附近一家雅致的餐廳。
  她一路沒有幫他忙,只是放慢了腳步。進了餐廳入了座,她也一副等待發落的樣子,隨他去點餐,他也沒有問她想吃什么。
  他吃得不多。
  直到她的盤底朝天時,兩人才有了對話。
  “喜歡吃帶血的牛排?”他問。
  “我同學說這樣比較嫩,比較好吃。”她少有享用牛排大餐的机會,劉毓薇請客時才吃。
  “野蠻。”他的嘲諷因為搭配微笑,所以并未使她不悅。
  “你吃不吃生魚片?”難得她眼底有一抹狡黠。
  他听懂了。“我們扯平了。”
  “你以前應該是個有幽默感的人。”一段時日的耳濡目染,她也對他用起肯定句。
  “以前?”揚著眉,他問得不悅。
  “出車禍以前。”她喝了口水,沒察覺出他的异樣。“我知道你是因為出車禍,腿才變成這樣的。”
  身處公共場所有助于他控制自己的脾气。
  “雖然你的脾气不太好,”她還是不知死活。“可是我覺得你很堅強,能把一間那么大的公司掌理得井井有條,業務還蒸蒸日上,你一定不是泛泛之輩。有父業可繼固然是你的优勢,可是有這种优勢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很多人把家業敗掉了不但不思反省還怨天尤人。享受先人的庇佑時不知感恩,喪失一切之后才埋怨生不逢時。”
  “為什么有這么多感慨?”他發現此刻的她,眼神充滿智慧和平日不見的深沉。
  “我覺得有很多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有許多事是不需要計較的,因為沒有意義。”
  這些話輕輕触動他的心弦。
  “你自己呢?從未計較過任何事嗎?”
  她恬淡地笑。“當然有,不過我是跟自己計較,我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改善家人的生活。”
  他知道她的家境不好,也訝异于她的恬淡自得,她有心卻沒有心眼。
  “對自己的薪水還滿意嗎?”
  “很滿意。你沒發現我有多努力工作嗎?我不希望花錢請我工作的人覺得冤枉。”她的笑意漾得更開了。
  “我不覺得冤枉,一點也不。”一股暖流通過他的心,他的神情更柔和了。“你已經原諒我這個粗魯的上司了嗎?”
  “原來這頓午餐是為了向我道歉。”
  “就算是吧。”輕松的气氛教他立刻原諒她的自抬身价。
  返回公司大樓的路上,他覺得每一步都輕松許多。
   
         ☆        ☆        ☆
   
  “龔小姐,今天請你吃飯主要是想答謝你,謝謝你這么努力為孫氏工作。”
  孫老太太情意懇切,然而被邀約的龔婭卻是十分惶恐。
  “老太太客气了,身為孫氏的員工,我做的都是分內的工作,您實在不需要如此慎重,還請我吃飯,我實在是不敢當。”
  老太太點著頭,繼續打量龔婭。她在邀她之前已經掌握了所有狀況,因為時机已經成熟,所以她才有這進一步的大動作。
  龔婭從接到老太太邀請的電話到此刻為止,仍然感覺莫名其妙,基于禮貌她才前來赴約,但不知老太太可有下文。
  她被老太太盯得很難為情,只好低著頭隨便吃點東西。
  “就是你了。”
  她又抬眸,不解地望著慈祥和藹卻令她無措的老太太。
  “就是你了。”老太太笑逐顏開,喜孜孜地重复那一句。“龔小姐,老實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她一點也不清楚老太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臉茫然依舊。總裁的母親紆尊降貴地請一個小小秘書吃飯已教她匪夷所思,現在竟然還說有事要拜托她?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重要了?
  “龔小姐,不,我就叫你龔婭吧。”老太太清清嗓子后握住她一只手,無限怜愛地說:“我想請你試著和我儿子孫劭學,也就是你的老板交往看看。”
  她反射性地要抽回手,老太太沒讓她溜掉。她不好意思用甩的,只得任老太太繼續抓著自己不放。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話,兩眼盯著餐盤。
  老太太以為她在害羞。
  “我知道劭學很欣賞你,很喜歡你。”這些話并未經孫劭學親口證實,老太太繼續道:“他受你的熏陶很深,從他出車禍以來,只有最近這段日子讓我覺得他是快樂的。你對他一定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所以我才鼓勵你和他交往。”
  龔婭誠惶誠恐,無言以對,深深垂首。
  “他的事你一定不清楚,我想公司里沒有人敢討論他的不幸遭遇,知道的人也不多。”老太太歎一聲,細說從頭。“本來一年前他就要結婚了,結婚前他不幸出了車禍,醫生宣布他必須接受長期复健治療才有可能再度站起來,靠自己的雙腿行走,他的未婚妻因為這個理由退婚。他當時的心情你可想而知,那對身体剛受到重創的他來說,無异是雪上加霜。從此,他就變了一個人,變得冷酷、無情,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拒絕身邊所有的人對他的關怀,他的眼里只有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靠打敗商場上的敵人來成就自己,也麻醉自己。他開始活在他自己的王國里,沉緬于自己重新打造的自尊里,他──不再是我那個帖心的儿子。”
  老太太流下傷心淚,這才松開龔婭的手,忙著擦眼淚。
  這樣的故事又勾起龔婭的惻隱之心。
  “我懂了,他脾气暴躁的理由不只是因為自己不能走路,未婚妻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棄他而去給他更深的打擊。”
  “嗯。那以后他開始憎厭女孩子。雖然他不良于行,可是主動接近他的女孩子還是大有人在,但他不再相信女人,他相信那些女人對他銀行里的存款比對他本人感興趣。”
  “這是他身心受創導致的偏見,不是每個人都沒有真心的。”
  “你說得很對,”老太太又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就是個有真心的女孩。我雖然老了,可是不會看錯人。你介意他還不能走路嗎?醫生說他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我。他需要有人給他力量,否則他是永遠都不愿意嘗試的,這也是我要拜托你跟他交往的原因,我确信你能給他力量。”
  面對這樣一個愛子心切,面容憂戚的老太太,龔婭實在想不出用什么話來提醒她,一切只是她的一廂情愿,老太太實在天真得令人同情。
  “老太太,請恕我直言。”她小心翼翼地說,希望不傷感情。“姑且不論我個人的意愿好了,您又怎么知道總裁真正的想法,也許他是有那么一點賞識我,可是這并不代表什么呀,公司上下值得他賞識的人何其多,您為什么獨獨挑上我呢?”
  “你的意思是,我的想法很無稽?”老太太微快。
  “您別生气,我的表達能力不是很好,我想說的是,”她定定地望著老太太,吸了口气才接下去。“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也許明天她就不用上班了──龔婭已有心理准備。
  “為什么呢?”老太太一急,聲音不由激動了些。“我只是要求你用真心對他,對他更好一點,讓他更信任你,進而肯听你的勸告,開始積极接受复健治療,已經一年過去了,他要是再不站起來走,复原的机會就會愈來愈小,兩條腿就真的廢了呀。”她再度落淚,傷心的容顏、懇求的語气教人鼻酸。“孩子,你知道一個做母親的心情嗎?我有病,也許活在這世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本來我可以在有生之年抱孫子的,可是現在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看見我唯一的儿子能像從前一樣抬頭挺胸的走路,只是這一點點要求而已呀!”
  老太太聲淚俱下,不斷用手帕擦臉。
  龔婭很同情她,原來她會如此著急,是因為她將不久于人世。唉,有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呢?龔婭沒忘記父母在得知弟弟被界定為先天性智能不足的殘障儿后那种絕望和痛苦。
  中度智能不足者即使經過再有效的訓練仍然不能達到生活自理的層次,可是孫劭學的腿有完全复原的可能。
  是這樣嗎?她果真有能力幫他?
  “老太太,我可以答應您,只要有机會就勸總裁去做复健。”
  “真的?你答應了!”老太太破涕為笑。“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心腸的女孩,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
  “這一點我辦得到,老太太不用謝我。”
  “對了,能不能請你為我保密,別讓任何人,包括劭學在內,知道我今天和你見面的事,還有你也不要把我不久于人世的消息透露給任何人,劭學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我不希望他為我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龔婭朝她用力點了下頭。“我會替您保密的,您放心吧。”
  “謝謝你。”
   
         ☆        ☆        ☆
   
  “總裁,你一早交代的事情我都做完了,現在還要我做什么?”
  龔婭的工作績效太高了,离午休時間還有一個鐘頭,她已經將工作告一段落。
  “那你提早休息吧,下午開會時才會再有你的事。”
  近來孫劭學待在辦公室里的時間明顯增加,除了到醫院做按摩治療以減輕腿部疼痛,以及談生意之外,他几乎都留在辦公室里。
  “你現在有事要忙嗎?”她走到他面前,轉了兩下眼珠子,曖昧地問道。
  “你想說什么?”
  不管他有沒有事要做,她打算強迫他站起來,轉身進休息室里取出拐杖,她又回到他面前。
  “起來練習走路。”她已經雙手圈住他的左臂,一副要拉他起來的態勢。
  “放手!”
  “不要。”
  “放手!我叫你放手,听見沒有!”
  她放手,不疾不徐地走出辦公室,上廁所去了。
  他在她走了之后才狠狠喘了口气,不明白她何以突發此舉,自己近來對她太客气了,才讓她如此膽大妄為吧?她憑什么想看他出丑?憑什么以他的朋友身分自居?瞧她近來對他的態度,好得教他生气。噓寒問暖送茶水也就罷了,見他累了還抽空替他按肩捶背,外帶說笑話。
  她做得太多了,目的是什么?指望他看上她嗎?因為他多金?也許她不止對他戶頭里的存款感興趣,對他這個人也感興趣吧?所以剛才她才會叫他起來走路,她希望他康复,希望他成為真正的上上之選,以便她人財兩得?
  女人!
   
         ☆        ☆        ☆
   
  這天一早,龔婭急電人事部告假。
  昨晚她弟弟在家附近的暗巷里猥褻了鄰居家的幼女,被鄰居逮個正著,當場就到她家興師問罪,揚言要告她弟弟。她怪自己疏忽,沒看好弟弟,本以為弟弟像平日一樣,只是在家門口站一會儿就會進屋,沒想到會發生這种事。
  她的确疏忽了,弟弟正值青春期,她怎么沒注意到呢?父母親給鄰居下跪磕頭,求他們原諒。鄰居最后要求他們拿出二十万塊錢當遮羞費,否則還是要追究責任。
  折騰一晚,她和父母皆心力交瘁,答應了鄰居的要求。今天她請假為的是要安慰他們兩老,此外,她也沒有心情上班。
  “婭婭,你不該答應得那么快,我們拿不出這筆錢呀。”龔母一說話就哭了。“你爸的病還需要用錢,家里根本沒有余錢可以給人家。”
  “媽,這筆錢我會想辦法弄到的,你不要擔心啦。”
  “你要去哪里听?到公司上班不到一年,你總不好意思向同事借錢吧?年關又到了,欠錢不能欠過年,年前跟人家借錢很不好啦,現在的人,不怕你有錢,就怕你窮,人人怕窮朋友怕得要死,就是怕你向他借錢,你沒有感覺嗎?”龔母說出切身之痛,感慨不已。
  她答不出來。唯一可以開口借錢的對象就是劉毓薇,雖然她回孫氏上班是劉伯伯的意思,可是劉毓薇為此事還在生她的气,她要怎么開口呢?此外,她并不想將家丑外揚。
  “媽,我去跟鄰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過完年再給,等我領了年終獎金,湊一湊應該夠這筆數目,就算要借也借的不多,應該不太困難。”
  “只好試試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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