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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柏府的司机為她打開車門,目送她坐進柏家那輛加長型的奔馳轎車時,他的目光是滿含贊賞的。
  柏語莫亦是如此。
  他看著季海藍微微提起黑色絲料長裙下襬,优雅地落坐,整個動作一气呵成,流暢自然又不失高貴优雅的气質。
  在正式場合,她一向愛穿深色禮服;深色也确實襯得她洁白瑩膩的肌膚更加引人遐思,一張冷漠的容顏更添几分神秘气息。
  他早料到她會為今晚的聚會挑選一套深色禮服,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保守高雅的樣式。
  海藍挑選的禮服質料一向輕軟,雖是深色,但總令人有几近透明的錯覺,經常削肩露胸,大膽得讓人不敢逼視。如果是參加季家的集會,她的穿著就會更加惹火,彷佛故意要給季風揚難堪似的。她不但讓季風揚難堪,更令他這個丈夫抬不起頭來。
  但今晚,她絲質連身長裙立領竟里住了頸項,輕軟的半透明衣袖從雙肩覆至手腕,除了一張清秀容顏,她全身上下竟沒有一寸肌膚外露,簡直是──不可思議。他甚至不相信她能從自己的更衣室找出這樣一套禮服,莫非她使了什么魔法?
  “你沒有戴首飾。”柏語莫的嗓音不自覺地沙啞。
  “我找不到。”
  對啊,他差點忘了,她重要的珠寶鑽飾都鎖在保險箱里,一些比較平常的她似乎又在三年前帶走了它們。
  “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他說著就要打開車門。
  “不用了。”她輕聲阻止,“我不想戴。”
  不想?他以一种稀奇的眼光注視著她。那個一向最好打扮、愛慕虛榮的女人竟說她不需首飾?
  他聳聳肩,吩咐前座司机,“開車。”
  車子順暢地發動,蜿蜒于山間小路。季海藍偏頭凝望窗外,似乎在欣賞著風景,但其實外頭只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終于,她輕聲歎息,放棄假裝。
  她轉向柏語莫,“可以告訴我,我是來自什么樣的家庭嗎?”他挑挑眉,“你是指──”
  “我是什么樣的身分?我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
  他凝視她數秒,“你是季家人。”
  他說得彷佛季家是一個很有名的家族似的。
  “那又怎樣?”
  他微微一笑,“季家掌握盛威集團絕大多數的股權,盛威以家電制造為核心事業,總資本額可以列入亞洲企業集團前三十名。你大伯季風云在不久前去世,由你二伯季風華暫時代理集團最高決策机构的主席,你的父親季風揚則擔任副主席,主要負責集團內公關、地產方面的事業。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上頭還有一個哥哥,他是個相當有名气的攝影師,現在也擔任集團的公關總監。”
  她怔住了,沒想到自己竟來自這樣一個財力雄厚的商業世家,怪不得他們總認為她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
  “我母親呢?”
  “你父親的現任妻子洛紫,并非你親生母親。”
  她心一跳,“他們离婚了嗎?”
  “他們根本不曾結婚。”他維持乎淡的語調。
  “那么我是──私生女?”“你是在八歲那年被帶回季家的。”
  “那我的母親究竟──”
  “听說已經去世了。”
  “啊。”她輕叫一聲,只是單純的訝异,并未感到任何難過。或許是因為她失去記憶,也或許是因為母親去世太久,她原就不再感到傷感。
  但她還有一個父親,以及一個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試著想象他們的模樣,卻發現腦海一片空白,甚至無法感受到曾經對他們怀抱的情感。即便他們是她至親之人,現今對她而言仍然只是陌生人。
  “我同我父親的感情好嗎?”她試探地問。
  他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也考慮過如何回答,最后選擇照實說。“相當不好。我想你恨他。”“我恨自己的父親?”她無法理解,“既然如此,他為何急于見我?”
  “我不清楚。”
  “那我哥哥呢?”
  終于來到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了。
  “你曾經有一個哥哥,名喚海澄,你似乎相當相當敬仰他、依賴他。”他仔細凝睇她的臉龐,不放周任何一絲异樣。“但他在你十五歲那年不幸逝世。”
  海澄曾是她最敬愛的哥哥,在她十五歲的時候死了?
  海澄。她在內心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忽地,一股奇特的心痛感逐漸包圍住她。她對這個名字有感覺。
  她揚起眼帘,眸子籠上一層輕紗,“可是你剛剛說我哥哥現在是集團公關總監。”
  “那是海玄,海澄的雙胞胎弟弟。他恰巧在你离開后不久出現,重新回到季家。你們從沒見過面。”
  她還有一個哥哥叫海玄。她試著在心底低念這個名字,卻無法喚起任何奇特的感覺。
  那么海澄果真對她別具意義囉。他是否是季家她唯一記挂的親人?但即使是他,她也完全無法憶起有關他的任何事,記得的,只是那种茫然心痛的感覺。
  她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面對應該熟悉卻陌生、而且顯然并不喜歡她的柏家人已令她筋疲力盡,她還有勇气去面對一個感情不好的父親、与她毫無關系的母親,以及從未見過面的哥哥嗎?
  語莫說得不錯,她父親所擁有位于天母的頂級豪宅确實相當震撼人心。它占地數千坪,除了庭園、泳池,甚至有一座高爾夫果岭。在抵達那幢白色西班牙式建筑的主屋前,甚至必須穿越一條兩旁夾蔭的彎曲石板道。從入口一直到主屋,完完全全是一派富貴風華。
  如果她從小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确實有可能認為柏園只能算是小別墅。
  但柏園至少給她溫馨的感覺,她在這里感受到的卻只有完全的冰冷。
  她不喜歡這里。她甚至在還未正式踏入那幢豪宅而使确認了這一點。
  終于,她与父親正式面對面。
  他是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人,鬢發早已蒼蒼,滿面深刻的皺紋,但射向她的冰冷眸光仍是銳利無比。他不帶感情地掃視她全身上下,按著微微頷首,似乎感到滿意。
  “你穿衣服的品味終于有點進步了。”他嘴角微掀,彎度几乎無法察覺,就連表示贊賞的時候也吝惜微笑。“莫非是喪失記憶的副作用?”
  很奇怪,雖然季海藍自認對這個老人根本毫無印象,在面對他時一顆心卻自動冷凝起來,或許是因為他气勢凌人的態度吧。
  她甚至無法喊這人父親。
  “听語莫說你失去記憶?”
  “是的。”
  “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現在看來,或許你失去記憶還好一點。”季風揚若有所思,接著比向身旁的一男一女,“這是你母親与舅舅。”
  她跟著轉移視線,望向洛紫。
  五十歲左右的一個女人,銀灰色晚裝里著風韻猶存的身軀。一張輪廓深刻的臉竟只有眼角部分有細細的魚尾紋,肌膚依舊光滑,保養得十分好。
  這女人年紀該比李管家還大,看來竟和她差不多年輕,還多了點妖媚的气質。
  “你大概也忘了我吧,海藍。”她凝視季海藍,眼神冷淡,但藏在眼底深處似乎還有某种情感,某种類似厭惡的東西,或者是──防備?
  對那樣的眼神,季海藍的反應是完全困惑。“對不起。”她回避洛紫那奇特的眼神,轉向另一個男人。
  這男人挂著一副眼鏡,身材頎長,接近運動家的骨架,年紀比洛紫輕上一些,像是風流倜儻的人物。
  這是她舅舅?
  “海藍,我是成發舅舅。”他伸出手欲同她一握,“還記不記得?”
  他的語气親昵,微笑和善,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然而季海藍卻無法克制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顫。
  “成發是我弟弟。”恪紫在一旁加上一句。她的反應是一陣暈眩,腳步微一踉蹌。
  柏語莫一只手環上她的腰穩住她,悄悄在她耳邊吹气,“不舒服嗎?”
  “沒事。”她輕聲一句,按著勇敢地伸手与洛成發一握,“你好。”
  然后她迅速抽回手,惊异地發現自己的手心竟已微微沁汗。她自長長的眼睫下窺視那男人,總覺得他和善的表面下似乎隱藏著一种莫名的邪惡。
  “介紹完了?”季風揚對這一切似乎有些不耐煩,“先用餐吧。”
  “我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她盡量使語气平靜。
  季風揚一挑眉,“你知道?”
  “語莫告訴我的。”
  “他今晚沒來。”
  “為什么?”他不想見她這個素末謀面的妹妹?
  “他脾气就是這樣,不愛參加這种聚會。”
  是她的錯覺嗎?或者季風揚前額确實有青筋暴跳?這個气勢高傲,彷佛睥睨一切的老人也有控制不了的人?
  因為察覺這一點,季海藍心底對那個從未見過的兄長升起某种好感。
  她自嘲地撇撇嘴甬,看樣子無論是失去記憶前或之后,她都一樣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用完晚餐后,季海藍得以更進一步證實他們父女不和。
  季風揚將她一人喚進他那間足足有她在柏園臥室三倍大的書房。書房裝潢相當气派,一体成型的酒紅色原木書柜、酒柜、書桌,漩渦紋的華麗地毯,真皮沙發。書房內家具不多,更顯空間之寬闊。
  他問都沒問她,直接調了一杯琴湯尼,裝在凡賽斯出品的水晶雞尾酒杯中遞給她。
  她微微蹙眉,直接將酒杯擱在桌上。
  “怎么不喝?是太烈了或是不夠烈?”
  “我今晚不想喝酒。”
  季風揚一挑眉,抖落一陣諷意十足的笑聲。“那倒真稀奇!看來失去記憶确實讓我這個女儿改變許多。”他搖搖酒杯,一飲而盡,“知不知道你從前几乎夜夜出門尋歡買醉?”
  她出門尋歡買醉?
  一股強烈惡心的感覺驀地攫住她,臉色迅遮慘白。
  “告訴我,你這几天跟語莫處得怎樣?”“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處處給他難堪?”
  “我……”她惊疑不定。
  季風揚仔細審視她的反應,“看樣子你的确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他不具善意地挑挑唇角,“我不管你從前怎樣,但我奉勸你以后最好少出花樣,乖乖守一個妻子的本分。”
  “我究竟如何不守妻子本分?”這個問題擱在她心里許久了。每個人見到她都說從前的她是如何浪蕩,如何讓語莫難堪,但她根本一點地想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讓這些人說她行止不端。
  季風揚既是她父親,或許問他會比較不讓人尷尬。
  “你真想讓我挑明了說?”
  “是。”
  “好!我就挑明了說。”季風揚放下酒杯,以一個夸張的手勢做為開端,“你在柏園里如何我是不清楚,在外頭的名聲可就不怎么好听。白天,你規規矩短在我們盛威出資的一家理工學院乖乖當一名教授,夜晚,你可是傳說中的夜游女神。”他冷冷一牽嘴角,“你打扮風騷,夜夜出入各家俱樂部与酒館,据說拜倒你裙下的男人不計其數,至于入幕之賓有几個我是沒听說,但肯定也不少。”
  她讓許多男人成為入幕之賓?她真是那樣一個浪女?
  季海藍難抑震鷲,父親的話有如轟雷巨響打得她整個人暈頭轉向。她不能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
  怪不得語莫再見到她時會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哪個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妻子在外頭勾搭男人?而且不只一個!
  她雙手掩面,太陽穴忽然劇烈抽痛起來。她怎么會是那种女人?她怎么能做出那种不知羞恥的事?就連她都瞧不起自己!就連她都忍不住痛恨起自己!
  “你感到震惊、大受打擊?”季風揚完全無視她痛苦的模樣,繼續冰冷她說道:“從前你還當著我的面坦然承認這些可恥的勾當呢。你說只負責下嫁語莫,可沒說要對那個男人忠貞一世。”
  她猛然揚起頭來,瞪視季風揚,“那是什么意思?我為什么那樣說?莫非我不是自愿嫁給語莫?”
  季風揚回瞪她,不語。
  “回答我!”她提高嗓音,“我和語莫是不是所謂的政策聯姻?”
  “是又怎樣?”季風揚被她高昂的語音激怒了,吼了回去,“我也不怕告訴你,語莫是我親自挑選的乘龍快婿,我看中他未來在政壇的發展潛力,有意栽培他。”
  “所以他──只因為能在政壇發展而娶我?”她怔立半晌,頓覺椎心刺痛,扎得她眼淚也冒出來了。
  難怪他當時不肯簽离婚協議書。為了得到盛威的鼎力相助,他必須是她季海藍的夫君,必須是季風揚的乘龍快婿。她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只是這棋子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他找她回來,最終目的不過是需要季家女婿這個身分而已!
  “你也別覺得委屈,雖說你們的婚姻沒有愛情當基礎,但語莫對你怎樣,明眼人一看即知。”
  她嘲諷地拉拉嘴角,“他會對我好?”
  “豈止是好,依我看,簡直失了男人該有的威勢!他就是對你太過忍讓,才會議你有机會在外面干下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他需要季家女婿這個身分,當然不敢苛待我。”
  “哈!”季風揚驀地縱聲大笑,笑聲尖銳高亢,刺得季海藍頭更加痛上三分。“你真以為他有必要對你卑躬屈膝?我早告訴過他,你既替他生下孩子,即便离婚,我也承認他是我季風揚的女婿。只要他愿意,他盡可以休了你,屬于你的財產我全部留給恩彤!”他用力一揮手,“可這小子不曉得吃錯了什么藥,就是不肯跟你离婚,竟還能讓你生下恩白。”
  他告訴語莫隨時可以休了她?他這個父親竟對親生女儿如此絕情!季海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語莫承此“圣意”竟還不跟她离婚。莫非他還留懋什么?是了,當時他在競選議員,不好鬧出离婚丑聞吧。但恩白呢?如果他們夫妻真的感情不佳,怎還能生下恩白?
  季風揚像看出了她的疑惑,冷冷一句,“所以我一直怀疑恩白不是語莫的种。”
  “什么!”季海藍尖叫一聲,直退了好几步,身軀搖搖晃晃。
  恩自不是語莫的儿子?她握緊雙拳,簡直無法消化這個可能性。但一切听來又如此合情入理,那時語莫不可能与她同床,恩白怎可能會是他儿子?難怪恩白看來會是耶孤單寂寞的模樣,他少了父愛──語莫怎么可能花心思去陪一個不是他親生的孩子!
  但如果恩白的父親不是語莫,那他的真正父親是誰?是她在外面的情人嗎?
  季海藍拚命搖頭,不愿承認這個推測。這只是父親一相情愿的想法而已,不是事實!恩白怎么可能不是語莫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在外頭還有別的男人?
  不,事情絕不是這樣的,絕不是!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吶喊著,拒絕接受的回聲響徹整個腦海,但她還是甩不掉方才季風揚那冷酷的言語。
  她驀地尖喊一聲,奪門逃出季風揚的書房,倉皇尋路,一人直奔庭園深處,躲在樹叢后蹲下身,抱住自己雙肩,不停發顫。忽然,她揚起眼帘,恐懼地瞪視前方。
  透過濃濃密密、錯落交織的樹干,可以清楚窺見一個隱密的角落。那個角落如此熟悉,她彷佛曾見過。
  一幕黑色影像閃過季海藍腦海,既模糊又迅速,她根本沒來得及抓住影像就消失了,只留下惡心的感覺。
  她撫住喉頭,不覺嘔吐起來,几乎吐光了晚餐她好容易咽下的一點食物。淚水伴隨著惡心感,一串串滴落在地。
  然后,她將頭埋入雙膝之間,嚶嚶啜泣。
  她彷佛哭了許久,直到一個帶著強烈惊慌的嗓音傳來,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她纖細的雙肩。“海藍,怎么回事?為什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哭?”
  是語莫。
  他輕輕轉過她的身,抬起她的下頷,眸光擔憂。“你剛吐過?”
  她怔怔地凝視他,不明白他怎能用如此焦慮的眼神看著她,怎能用如此溫柔的語气詢問她:他該是痛恨她的啊!
  “怎么了?我從客廳窗戶看你匆匆忙忙往這里跑,發生了什么事嗎?”
  “你放開我。”她拂開他的手,“我知道你痛恨我,用不著假惺惺關心我。”
  他神情一變,從原先的溫柔關怀轉為冷淡漠然。“你又變回從前的樣子……你恢复記憶了?”
  “沒有。”
  “那是為什么?莫非我這兩日所見那個和從前大不相同的女人只是幻影?”
  “我沒有恢复記憶。”她咬住下唇,凝望他的眼眸難掩怨懟,“但我父親已告訴我一切真相。我們是政策聯姻。”
  “是又如何?”他不動聲色。
  “所以你娶我并非因為愛我,你娶我只因需要季家龐大的財力做后盾以步入政壇。”她一字一句冷冷擲向他,“我不過是你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這是你找我回來的原因。”
  “你這樣認嗎?”“不然我該怎么想?”她聲音接近破碎,痛苦亦几乎擰碎她的心,“難不成你會想要一個人盡可夫的蕩婦做妻子?若不是這樣,你會甘愿戴綠帽,承認恩白是你儿子?”
  “恩自是我儿子!”相語莫高聲吼道。
  她一惊,訝然望他。
  “恩白是我儿子。”他重复一遍,語气堅定。“我不知道爸跟你說了什么,但恩白确實是我儿子。”
  “你确定?”
  “這种事我何必說謊。”他冷冷地,“恩彤与恩白都是我的好孩子。”
  “可是……”她猶疑著,“如果恩白真是你儿子,為什么他看來會如此寂寞?你必然很少花時間陪他,甚至不曾抱過他……”
  “我是很少親近他,但不是那個原因。”
  “那是為什么?”
  “因為……”他下頷急劇抽動,眉頭緊緊蹙著,神經跟著繃緊。
  她被他這种表情嚇到了,語音顫抖起來,“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他,因為我不敢面對他。”他嗓音低啞,拳頭緊握,關節處強烈泛白。
  季海藍怔然望他,几乎沒有勇气再度開口。但她還是間了,聲音細微到几近听不見,“為什么?”
  他瞪視她良久,默然不語。
  難道与她有關?
  季海藍打了個冷顫,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是我!”她猛然扯住柏語莫的衣袖,“跟我有關對不對?恩白會患上不語症是不是就是我害的?”
  他轉過頭不看她,“過去的事別提了。”
  “能不提嗎?語莫,你能輕易忘記過去一切嗎?”她瞪視他,淚水再度盈眶,“告訴我,語莫,我從前是否正如父親所說,是個夜夜出入酒館買醉、到處勾搭男人的蕩婦?”
  他猛然轉頭瞪她,“他這樣跟你說?”
  她語音發顫,“是不是真的?”
  他不語。
  “告訴我,語莫,我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季海藍語音高亢,精神瀕臨歇斯底里,“如果我真是那种女人,你就老實說好了,盡管把你對我的憎恨、不滿發泄出來吧,我承受得住的!”淚水爬滿她清秀的容顏,“就說我真是個蕩婦,就說我是個令孩子蒙羞的母親,就說你厭我、憎我,我都可以承受的……”她垂下頭,雙手掩面。
  他凝望她哭泣顫抖的模樣,一顆強自冷凝的心不覺又為她融化。這女人口中說得倔強,但瀕臨崩潰的尖銳聲調早泄漏了她情緒的激動。他知道,如果他真對她說那些話,她會真正崩潰的。
  在這一刻,他真為自己的优柔寡斷感到深深厭惡。為什么他就是沒有辦法對她免疫,就是無法抗拒這個妖女的魅力?從見到她第一天開始,他就彷佛中了這個魔女的咒語似的,一輩子要被她玩弄于手掌心。
  他是恨她的,如果可以的話,他其想重重傷她,報复她從前所作所為。但他做不到。他恨她,卻又無法真正狠下心來傷害她。
  “你說啊,語莫,你說啊!”
  他終于開了口,“我只有一次親眼看見你從俱樂部走出來,至于你是不是在外頭另有男人,我不确定。”
  “只有這樣?”她仰起頭,可怜兮兮垃看著他。
  “只有這樣。”
  她卻像不能置信,依舊怔忡地凝睇他,淚水一串串碎落。
  他驀地幽然長歎,緊緊將她納入怀里,一面拍著她的背撫慰她。“別哭了吧。”
  她沒有抗拒,在他怀里盡情啜泣,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任淚水浸濕他的胸膛。
  這男人應該是厭她、憎她的,但他卻依然對她如此溫柔。父親說得不錯,語莫其對她好,就算他娶她不是因為愛她,就算他需要她以為助力,他也從不曾將她當成一枚棋子看待。
  縱然完全記不起從前的事,她還是确認了這一點──他從前待她必就是這樣的方式,明明气极了她,卻又不肯稍稍傷她一分。
  想通了這一點,她心內頓時柔腸百結,胸膛則像梗住了什么,無法順暢呼吸。這么說來,其正傷害人的果真是她,其正讓人深惡痛絕的只有她。
  她心一緊,一口气差點換不過來。
  “走吧,我帶你回家。”他低低地說。
  回家!多美好的一個詞啊。
  她點點頭,任他扶她离去。
  有個人儿悄悄踅進她房里,衣袂翩然,腳步放得輕緩。
  “誰?”她眨著眼,拚命想看清步步逼向她的人影。
  人影不答,全身隱在黑幕中,教人無法認清。
  “有事嗎?”她開始害怕起來。
  人影依舊沒有說話,嘴一例,露出兩排洁白卻陰森的牙齒。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語音發顫。
  人影不答,只是逼近她、逼近她,伸出一雙白骨般的魔爪扣住她頸項,然后用力鎖緊、鎖緊、鎖緊……
  她感覺呼吸困難,神智逐漸陷入迷蒙,“救命啊,救命!誰來救救我……”
  季海藍倏然睜開雙瞳,映入眼帘的是柏語莫充滿焦慮的面孔。“你沒事吧?海藍,我听見你在房里叫救命。”
  有人想掐死她。
  她迅速掃視周遭。她的臥房空蕩蕩的,除了語莫,不見半條人影。
  她茫然望著四周,最后落定正瞧著她的語莫,恐懼自心底最深處逐漸浮現。
  不!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啊?方才那一切只是夢,是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究竟怎么一回事?海藍。”
  她忽地跳下床,背對他平穩自己的呼吸。
  冷靜。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別讓噩夢奪去理智。
  “海藍?”柏語莫望著她奇特的舉動,不明所以。
  “沒事。”她終于旋身對他微笑,“只是做了個噩夢。”
  “什么樣的噩夢?”
  她搖搖頭,微笑加深,“沒什么。”
  他凝望她良久,眼神逐漸變得异樣。
  季海藍視線一落,隨著他的眸光望向自己,這才發現不知是誰替她換上一套黑色薄絲長睡衣,胸口開得低低的,半透明的布料更讓她全身曲線若隱若現。
  她臉一熱,雙手立刻揪緊胸前衣襟,試圖遮掩。
  他似乎頗為她的舉動覺得好笑,喉頭滾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她雙頰燒燙得更厲害了。其它地方的溫度也開始升高。她不自在地瞥向他,驀地注意到他夾在右手指問的香煙,煙頭還綻著紅紅的亮光。而他臉容疲倦,眸子微微泛紅。
  “你還沒睡?”她吶吶地。
  “嗯。睡不著。”
  “因為時差還沒調過來嗎?”
  他只是微微一笑。
  那奇异的微笑令她更加心慌意亂,隨便再抓了個問題,“我不是應該在車上嗎?怎么忽然回到房里?”
  “你在車上睡著了。”
  她一愣,“又是你抱我回房的?”
  “嗯。”他像好奇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雙眸緊盯她,唇角半嘲弄地挑起。
  她別過頭不敢看他,“謝謝。”
  他沒說話,舉步緩緩走向她,步伐輕悄、緩慢,不疾不徐。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窈窕的嬌軀不覺直往后退,一直到頂住門扉,無路可躲。
  終于,他來到她面前,她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他再微微一笑,忽然垂下頭,柔軟性感的唇印上她前額,接著滑落她嬌美的鼻尖,停在那儿許久。
  季海藍感覺到他溫暖的气息拂向她的面,心跳愈來愈快,几乎跳出胸腔。
  像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從她鼻尖揚起頭來,難解的眸光緊緊圈住她。
  “海藍,”他低低柔柔地輕喚她的名,語音极端沙啞,“你這樣好美……”他停頓一會儿,“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恢复記憶。”
  她凝然不動,像被下了魔咒般怔然迷惘。她看著他旋轉身子,走向那扇連接兩人臥室的門。
  “語莫。”地出聲喚住他。
  “什么事?”他背對她。
  “我──”
  她想謝謝他在季家庭園里對她那樣溫柔,想謝謝他不計前嫌,從醫院將失去記憶,孤單無依的她帶回台灣,想謝謝他──但她其實想說的是對不起。
  “睡吧。”他像是明白地想說什么,卻沒給她机會道歉,越過那扇隔開兩人的門,輕輕合上。
  她只能痴痴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心中一陣難解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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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圖by 冰儿,OCR by 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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