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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當柔婉春光复落了大地,万物重逢生机,綠葉紅花,處處風光明媚時,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在天朝的首善之都長安逐漸流傳開來——天星公主要出閣了。
  當今圣上的掌上明珠,號稱本朝第一美人的天星公主要出閣了,下嫁的對象是去年才高中狀元的新科進士蘇秉修。
  幸運被欽點為駙馬爺,加官封爵自是免不了,圣上還特地在閭右趙王府附近新蓋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賜給他。
  不僅賜了宅邪,那門匾上的字還是圣上親自題的。
  蘇狀元府。
  蒼勁有力的四個字,既威嚴又有神采,不愧是天子手筆。
  几個京城百姓圍在狀元府前指指點點,表情欽羡無比。
  “唉,這蘇狀元可真是一夕飛上枝頭,娶了皇上最疼的天星公主,往后仕途坦蕩絕對不在話下。”
  “若是娶別的公主也還好,怎么就是那一位呢?”
  “是啊,娶別的公主說不定還會被嘲笑兩句,但娶天星公主可是大大的不同。”
  “怎么娶別的公主就會被笑呢?”一個顯然是從城外來的鄉下小子問道。
  “唉,你不曉得,”另一個頭發花白、精明干練的老布商解釋著,“咱們世居京城的都知道,從那個女皇帝以來,大唐的公主們是一個比一個放蕩,一個比一個蠻橫,娶了她們先別說加官進爵,等著戴綠帽子倒是正經。”
  老布商話一說完,几個私下議論的人一陣大笑,招來更多圍觀的百姓聚集,把狀元府邸前塞得滿滿的。
  “這說得是。要讓我娶到那种公主,還宁可一頭撞牆去呢。”
  “天星公主不一樣嗎?”鄉下小子又愣愣地問了一問。
  “當然不一樣嘍!”一個油頭粉面、看來浮華無實的年輕文人插口,“天星公主最受皇上疼愛,又是本朝第一美人,管它戴不戴綠帽,能天天對著絕色佳人也是一樁賞心樂事啊。”他一面說著,一面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天女妖且閒,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配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气著蘭……”
  圍觀的群眾大多是無知百姓,誰也弄不清這酸書生掉的什么書袋,起始還努力注意听著,不久便全都宣告放棄了。
  更何況,街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公主跟駙馬爺來了!他們從宮門出來了。”
  弄不清是誰這么喊著,黑壓壓的圍觀人潮瞬間更加聚攏,一個個踮起了腳尖、伸長脖子,還有人爬上門牆,站上梯子,為的就是取一個好視野,看清今日春風得意的新郎倌与美若天仙的公主殿下。
  過不久,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終于轉進眾人視野。
  最前頭的,是几十名腰配兵器的禁衛軍,騎著一匹黑色駿馬的帶頭者正是大名鼎鼎的夏停云。
  接下來,是兩排八個宮女,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看得兩旁湊熱鬧的百姓都呆了。
  后頭一匹上著金黃色皇家馬鞍的白馬,上頭坐著的正是一身大紅喜服的新郎倌。
  奇怪的是,這新郎倌雖然生得劍眉星目,相貌非凡,那張俊臉上卻沒什么興奮的神情,冷冷凝著。
  “不會吧,娶到天星公主他還不滿意?”一個百姓壓低聲音道。
  “笨蛋!這才叫气勢。要像你呆頭呆腦,只會傻笑,還叫駙馬爺嗎?”
  “說得好!”方才吟詩的酸文人喝了一聲采,才剛要開口再發表几句時,周遭忽然沉寂的空气令他一愣,“怎么了?”
  “噓,別說話,”旁邊的人不耐煩地要他閉嘴,“是公主到了。”
  他跟著轉動眸子,目光才一落定那頂精致豪華的皇輦。
  神智便整個失落了。
  不是那頂皇輦太過金碧輝煌,而是因為坐在上頭的玉人儿。
  天星公主。
  裹在她身上的紅色繡羅喜服一望即知是出自全國頂尖繡娘之手,而壓在她烏亮青絲上的是一頂鑲滿了各式昂貴寶石的鳳冠。
  鳳冠上的珠寶亮得讓人無法逼視,而直直垂落的珠帘更令人無法不贊歎。
  任是怎樣淺薄無知的百姓都看得出那樣的珠帘肯定价值連城,一顆顆串成帘幕的珍珠一般大小,同樣渾圓,皆綻著溫潤柔和的光彩。
  找到這樣的珍珠并不難,問題是找到百顆以上一模一樣的珍珠呢?那可真正是難如登天了!
  可就算寶石再亮眼,珍珠再難得,也比不上那個把它們穿戴上身的天仙佳人。
  她雖是低垂著螓首,可皇輦每一次晃動,遮复她容顏的珠帘便隨之一陣翩搖,而隱在珠帘后的絕色容顏也會稍稍顯露。
  雖都只是惊鴻一瞥,但也夠教人認清那張容顏的菱唇有多么彎美,挺鼻有多么嬌俏,肌膚有多么晶瑩剔透。
  如果能得見她眉眼就更好了,怎生才能窺她清麗容顏的全貌呢?
  眾人才在心里這么胡亂想著,就見不知從哪里沖出一個四、五歲大小的黃口小儿,矮小的身子一跌,軟倒在地,正正擋在公主駕前。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包括几名負責抬皇輦的禁軍侍衛,若不是原本就身手矯捷,早把一頂皇輦摔落在地了。
  雖然沒有摔落,但扛在肩頭的皇輦依然一陣搖晃,為了穩住,几名侍衛不得不暫時放下皇輦,安置在地。
  “哪里來的小鬼?”其中一名侍衛怒喝一聲,震天的嗓門惊得所有圍觀百姓心髒都是一抖。
  這下事情要糟,冒犯了公主的座駕,這孩子怕是難逃厄運,說不定連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都會被遷怒。
  “究竟是誰家小孩?還不快出來認罪!”侍衛再怒喝一聲,雷電目光掃過人群,眾人頓時別開臉去,卻是了無聲息,沒人膽敢應上一聲。
  “罷了。”只听見一聲清清冷冷的嗓音揚起,接著,一只裹在大紅袖里的素手一揮,露出一截圈著耀目金鐲的皓腕以及五根蔥蔥纖指,“起駕吧。”
  李冰話語方落,只見方才跌倒在地的小孩不知怎地一躍起身,清秀小臉躍動著鬼靈精般的光彩,手腳并用,片刻間便爬上公主的皇輦。
  天!
  所有的人同時倒抽一口气,瞪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
  更可怕的,那只該死的小手還頑皮地伸出去用力一拉公主面上的珠帘——
  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几串珍珠被扯落地,圍觀百姓的心頓時揪成一團。
  他們惶恐,因為竟有個來路不明的小鬼膽敢如此冒犯公主。
  他們憂懼,因為主怕公主一怒,所有的人都要遭殃。
  他們更迷惘,因為被扯斷的珠帘后露出半張清麗無倫的絕世美顏,那容顏美得出塵、美得不凡,美得不像人間品質,美得教他們呼吸也停了。
  尤其是那對湛幽的黑色美眸,深邃若千年寒蟬,燦亮如天際明星,光只是被那么不經意掃上一眼,就夠他們徹夜難以成眠了。
  百姓們怔然迷惘的表情自然全部落入蘇兼修眼中。
  事實上這一切經過他都明明白自看在眼底,他故意不說話,不插手,等著看那從小嬌生慣養,被眾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公主如何反應。
  他忍不住思忖她會怎么對付那不懂事的黃口小儿。
  他原想天星要是為難那孩子的話,他便要插手,可料不到她竟准備息事宁人,而事情后來又會如此轉折。
  他更沒想到,那張連他也還沒机會看清的容顏竟如此清麗動人。
  “公、公主,”她身旁的几名侍衛似乎被這景惊況嚇得呆了,急匆匆把那個不知死活的小鬼抱下皇輦,連聲音都抖顫起來,“是小的不好,小的該死!”
  他們一面請罪,一面全跪倒在地。
  “為什么該死?”那張絕色容顏的主人吐出這么一句,嗓音清清。
  侍衛們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更加心慌意亂,“小的沒護好公主,不該讓人惊扰公主座駕……”
  “這樣就該死嗎?”
  “不,是這個……總之……”領頭跪倒的侍衛不如該如何解釋,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幸虧原本在最前頭領隊的夏停云不知何時出現,及時幫他一把,“公主殿下沒受惊吧?”
  “沒。”
  “是屬下不好。”夏停云一面朗聲說道,一面下馬單膝跪地,“請公主責罰屬下。”他一句話把所有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
  “你要本公主為此責罰你?”李冰平靜的語音沒有一絲波瀾。
  “是。”
  “我看不出有此必要。”李冰淡定一句,忽地舉高雙手,緩緩卸下沉重的鳳冠。
  眾人一陣惊呼,就連一旁靜看的蘇秉修都禁不住愕然。
  眾人惊呼,是為她當眾卸下鳳冠的大膽舉動,更為除去鳳冠后那張誰也無法逼視的清艷麗顏。
  新嫁娘當眾顯示容貌固然惊世駭俗,但既是一向睥睨禮教的大唐公主所為,也就沒那么值得震撼。可那張傾國美顏——天!這可是天上仙女下凡嗎?若不是,怎能有個凡間女子生得如此絕美清艷?唉,難怪有人傳言天星公主出世時,曾有個化外真人說她合該是天宇星辰轉世,所以當今圣上才賜她“天星”這個封號,如今看來,這則傳說倒有几分可信了。
  新郎倌蘇秉修自然不似這些京城百姓如此震惊。雖說天星之貌美确實令他想象不到,但他身邊一向不乏美貌佳人,白蝶表妹极美,去年才剛剛重逢的妹妹月牙儿更是清麗動人,只不過這天星公主……她的美又是另一种气質,另一种格調,教看慣美人的他也忍不住為那恍若寒星的清絕艷美一陣失神。
  他怔怔听著李冰對夏停云發話。
  “本公主早就負荷不了如此沉重的鳳冠,這孩子扯落珠帘正幫了我一個忙,怎會有錯?”正說著,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卷起了她柔美的發絲,遮落她半邊面容,“就算他錯了,也不是因為你,我又何來理由責罰你?”她揚起纖纖素手撥攏不听話的發絲,“起來吧。”
  “是,謝公主。”夏停云平靜地應道,一面直起身子。
  在眾人如此震惊的時候,他還能如此冷靜,一方面是因為他不畏強權的個性,另一方面也是他對天星公主有一點了解。
  她的性格异于常人,許多想法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捉摸。
  雖然他与她見面的次數不多,但听死党李琛描述,多少摸索出她一點個性。
  她天性少情寡欲,甚至可以說不明白什么叫喜怒哀樂。
  因此在宮廷里,她是最好伺候的主上,因為她絕對不會動怒責罰下人。
  可她也是最難親近的主上,因為沒人弄得清她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這般謎樣不可解的女人,蘇秉修娶到她,是難題,也是挑戰。
  別說往后,只這么第一次照面,他英俊面容上便忍不住抹上一層淡淡迷惑了。
  夏停云看著新郎倌劍眉緊蹙、略顯茫然的面容,不禁同情,也暗暗好笑。
  他看著蘇秉修策馬靠近李冰座駕,遞給她一段臨時扯下的紅色彩帶。
  “做什么?”李冰揚起眼瞼望他。
  “束上頭發。”蘇秉修皺眉,語气帶點粗魯,待她接過彩帶后便倏地一抖韁繩,策馬轉身。
  仿佛迫不及待逃离她似的。
         ※        ※         ※
  或者他是真的不想見到她。
  早過了子時,她那新婚夫婿竟還不見人影。
  听陪嫁過來服侍她的宮女說,前廳的喜宴早散了,賓客們一個個知情識趣,意思意思灌了駙馬爺几杯后便告辭离去。
  “他們可能怕公主等得久了,會不耐煩。”她座下最古靈精怪的宮女冬梅一面掩嘴笑著,一面說道,“普通新娘子可都是要規規矩矩等上大半夜的,可那些人絕對不敢讓殿下您這么傻傻候著。”
  “既然如此,為什么蘇秉修還不來呢?”
  “這……冬梅不知。”
  “或者是因為駙馬爺喝多了酒,正在想辦法清醒呢!”比較穩重的春蘭猜測道。
  “對啊,應該是這樣沒錯。”冬梅笑了,“還是春蘭姐姐聰明。”
  “嗯。”李冰應了一聲,對兩位侍女的推測不置可否。
  “這樣吧.公主殿下,讓冬梅出去為您探探駙馬爺現在究竟在哪儿。”才剛這么一說,她略顯圓潤的身子便跑得不見蹤影。
  春蘭望著她的背影皺眉,“冬梅也真是的,老這樣莽莽撞撞。”
  “沒關系,就讓她去吧。”李冰淡淡一句,從大紅色的喜床上起身,走近半圓窗,憑窗覽著夜色。
  說不清是何滋味,仿佛是因為忽然來到了陌生的環境,必須融入陌生的生活,一顆心微微有些慌張。
  可說慌,那味道似乎也沒十足,或許是她從來不明白何謂迷惘慌亂,從來不曾有過類似的感覺,以致于這情緒仿佛也不真切,像窗外悠悠月色,朦朦朧朧的。
  正胡亂想著,急匆匆的聲音遠遠傳來,不久便清晰可聞。
  “公主。”冬梅高喊了聲,語气有不甘,神情帶气憤。
  “怎么了?”
  “我知道駙馬爺在哪里了。”她忿忿然宣稱,圓臉緊緊皺成一團。
  “在哪儿?”
  “在一個叫白蝶的姑娘房里。”
         ※        ※         ※
  “小蝶,別這樣,放開表哥。”蘇秉修無可奈何他說著,雖是拒絕的言詞,語气仍溫柔和煦。
  “不,表哥,我不放你走,小蝶不放你走……”白蝶像是喝得酩酊大醉,一張臉紅通通的,兩只藕臂緊緊抓著蘇秉修衣襟,“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
  “怎么不回來?我住這儿啊。”
  “不,不是的。”白蝶旗命搖頭,費力地高聲解釋,“我是說你一去了公主那里,就不會再理小蝶了。”
  “怎么會呢?你別胡思亂想。”
  “就會!就會!”白蝶跺著腳,撒起賴來。
  怎么會這樣呢?一個平素溫柔婉約的姑娘怎么喝起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
  蘇秉修搖頭,有些不解,卻有更多怜惜,他一只手緊緊扣住白蝶不停晃動的身子,另一只手溫柔地撫上她細嫩的頰。
  “好了,小蝶,別鬧了。”他柔聲誘哄著,“表哥答應你不走,在這里陪你好不好?
  你快睡吧,夜深了。”
  “我不睡,不睡!”她不依,仍然緊緊抱住他不放,“我睡了你就會走。”
  “表哥答應你,表哥不走——”
  “你不能答應她。”清清淡淡的嗓音揚起,伴隨轉進屋里的是一個身著艷紅喜服的秀美女子,她蓮步輕移,在窈窕的身子立定她面前時,嵌在那張天仙美顏上奇特難解的黑玉瞳眸同凝定他。
  “是你!”蘇秉修劍眉一軒,有訝异、有惊艷,也有對自己莫名其妙反應的淡淡怒气,“你來做什么?”
  “你不能留在這里。”李冰淡定重复剛進門的那句。
  “為什么不能?”
  “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今夜是洞房花燭夜,你是我夫君,理當与我回新房。”她平靜說著,語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
  蘇秉修討厭她那仿佛對頑童說理的冷靜語气,“我偏不回去,怎樣?”
  “為什么?”他的負气回答似乎令她淡淡訝异,但也只是淡淡而已。
  “別以為你是公主就能命令我,強迫我!不妨告訴你,”他眯起眼,黑眸點起危險的火焰,“我娶你只是因為無法違抗圣意,并不表示我會讓自己變成在你跟前搖尾乞怜的狗。”
  “你為什么那么說?”
  “怎么說?”
  “說你是狗。”李冰搖搖頭,眉尖疑惑地蹙起,“我并不希望我的夫君在我面前搖尾乞怜啊。”她該死的是裝蒜還是怎地?他不相信她听不懂自己話中挑釁之意。
  “別想在我面前玩花樣,天星,我——”
  李冰凝眉打斷了他的低吼,“你不能那樣叫我。”
  “什么?”
  “你不能直呼我封號,應當喚我一聲公主。”
  “公主?!”蘇秉修狂嘯一聲,驀地輕輕推開正迷惘听著兩人對話白蝶,一跨步更加靠近李冰,俊臉飽含威脅性地俯下,近得只离她數寸之遙,“你別想那么做,別想嫁入我蘇家后還要我執人臣之禮!”黑眸燃燒狂焰,他冰冷擲落每一字句,“既入我蘇門就得按我規矩,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愛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愛直呼你封號也好,你名字也好,隨我高興。”
  “但我是公主……”
  “公主怎樣?很了不起嗎?既然如此尊貴,當初就不該選擇下嫁一介低三下四的布衣。”
  “我沒說你低三下四……”
  “那就別在我面前擺公主架子!告訴你,我不吃那一套。”他語音冷冽,嘴角彎起似諷非諷的弧度,“隨你在皇上面前告御狀也罷,我不在乎。”
  “我為什么要在父皇面前告你御狀?”她問,而后忽地搖搖頭,仿佛認為自己即使問他也得不到滿意答案,只輕歎了口气,“好吧,你就喚我天星好了。”
  “天星這名字不好,我不叫。”他莫名一句。
  “為什么?”
  “李冰這名字比較适合用在你身上,”他嘲弄他說,“瞧你不哭不笑,不喜不怒的,不正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嗎?”
  “是嗎?”她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
  “‘冰’這個字再适合你不過了,你說對吧?冰儿。”說著,他有意無意地喚了一聲。
  李冰渾身一顫,陡然一揚眼瞼。
  從沒人這樣喚她,從沒人直呼她芳名。
  父皇与其他親人總是喚她天星,久了,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的本名。今日他一喚,不知怎地,竟喚起一种從不曾流竄過她身子的异樣感覺。
  這感覺——強烈得令她無法負荷,又陌生得令她不知所措。
  她怔然凝立原地,水靈雙眸不曾須臾离過他面上,緊緊盯著。
  他仿佛被她的眼神燙著了,兩道濃眉揪得更緊,眸光不知不覺避開她的。“你瞪我做啥?”他粗聲粗气地問道。
  她在瞪他?
  經他這么一問,李冰才恍然察覺自己的眼眸竟片刻也沒离過他,一逕深深凝睇著那五官分明的俊顏。
  怎會如此?她几時學會瞪人的?几時學會目光緊緊盯住一個人,一眨也舍不得眨?
  還有,這奇特的感覺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在這樣深深凝望著他的時候心跳會一次次逐漸加快,体溫仿佛也緩緩上升?
  為什么她想看他,卻又不敢放任自己眸光真正与他的相接?
  只要眸光一与他深邃的眼眸交會了,她就覺得身子一燙,忍不住便想別開頭去,躲避起來。
  就像現在一樣。
  蘇秉修忽然轉回那對炯炯的亮的黑眸,奇特難解的眸光持住她。
  李冰呼吸一緊,低斂眸,“你要我道歉嗎?”
  “道歉?”
  “因為我方才瞪你。”
  因為瞪他所以要道歉?蘇秉修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無法理解她的思考邏輯。
  “你要道歉?”
  “不。”李冰搖頭,“公主不道歉。”
  “這是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燃起來了,“你的意思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應該對一介布衣平民道歉,以免自貶身分?”
  自貶身分?這一點她倒不曾深思。可是她的确是個公主啊,公主是不需要對平民道歉的,宮廷禮儀一向如此教導她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這句話你有沒有听過?”他嘲諷地問她,“你讀過書吧?識得字吧?”
  “我從小便讀書識字。”任她再怎么無感也听出了他話中的不屑嘲弄,彎彎秀眉微微一顰,有种奇特的不舒服感流過心底,“當然知道這句話。”
  “知道歸知道,你了解嗎?”
  “我了解這句話是錯的。”不舒服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了。
  “錯的?”
  她直視他,“天子怎能与庶民相提并論呢?庶民犯法必須獲罪,可若是王公貴族犯了法,自然有家世背景替他擔待,罪就算不免也肯定輕許多,只要位高必然權重,又何況是君臨天下的天子呢?”
  蘇秉修一窒,她這番話說來冷靜自持,更兼一針見血,教他無可辯駁。
  不錯,圣賢書上是說“民為貴,君為輕”,強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畢竟是說說而已,為的是教導歷代帝王另一种御民之法,要真正達到万民平等還差得遠。
  即使現今是講究法治的太平盛世,皇家貴族還是擁有相當特權的。
  就連他蘇秉修,還不是借著科舉制度晉升統治階級。他考取功名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名利,為了讓自己更接近所謂上流階級?
  他皺緊眉,從前只在心底隱隱流過的自我厭惡如今更加挑明了,而這濃烈的自我厭惡化為對李冰強烈反感。
  “這么說你是堅持以公主的身分壓制我了。”他語气冰冷,“你是可以這么做,但休想我因此臣服。”
  “我沒有要你臣服。”她輕輕咬著菱唇,“如果你真要我道歉,我可以道歉。”
  “什么?”他一愕。
  “對不起。”她清晰他說。
  蘇秉修倏地呼吸一緊,灼然眸光緊緊凝定,難掩震惊。
  她竟真的向他道歉?但她何需道歉?
  她仿佛為他毫不掩飾的眼神一惊,驀地轉過身,輕靈纖足急點,窈窕的倩影迅速飄然逸去。
  而蘇秉修只是一直凝望著那如一只紅色喜蝶展翅飛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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