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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殿下珠帘,流螢飛复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极!”
  低婉柔和的吟詩聲模模糊糊傳來,小宮女冬梅一面悄悄听著,兩道可愛的眉一面緊緊糾結起來。
  春蘭見她那副探頭探腦的模樣,禁不住輕斥:“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冬梅一惊,身子迅速退离門檐几步,轉過小圓臉,“春蘭姐姐,你嚇了我一大跳。”她抱怨著,嗓音壓得极低,不敢讓房內的人儿听見。
  “你才讓我心不安呢。”春蘭瞪她一眼”公主是你可以隨意偷瞧的嗎?要服侍就進去,不呢,就乖乖閃一邊去,在這邊探頭探腦地做啥?”
  “我是想進去服侍啊。”冬梅扁扁小嘴,頗委屈地,“可公主說她不要人侍候,把我赶了出來。”
  “那你就去做自個儿的事啊。”
  “可是人家放心不下公主嘛,春蘭姐姐不覺得公主她最近怪怪的嗎?”
  “哪里怪?”
  “不說別的,就說她最近老不要我們跟,不讓我們隨身伺候,又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里吟詩作詞的,不曉得想些什么?!”
  冬梅緊緊蹙眉,小臉布滿煩惱,“我真擔心她呢。”
  “得了吧,公主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哪需要你這小傻瓜替她擔心?”
  “難道春蘭姐姐完全不擔心?”
  這一句爽利的問話倒把春蘭問怔了,她微微猶豫片刻。
  冬梅看出了她瞬間的猶豫,“看吧,我就知道你也擔心。
  早上我問過夏竹跟秋菊兩位姐姐,她們也說擔心得很。”
  春蘭歎了一口气,“她們怎么說?”
  “她們都說八成是因為駙馬爺的關系。”
  “駙馬爺?”
  “難道不是嗎?”冬梅噘唇皺眉,“從洞房花燭那晚我們偉大的駙馬爺就沒踏進公主房里一步,這些天索性連三餐也不來吃,借口准備過兩天上朝面圣接下官職之事,整天待在書房里——也不曉得他搞什么鬼?把我們美若天仙的公主給娶了來卻連看也不來看她一眼!這算什么?”她愈說愈激動,嗓音逐漸高亢起來,“他究竟把我們公主殿下當成什么了?
  也難怪公主最近心情會不好……”
  她還想抱怨下去,春蘭嚴厲的眸光止住她,“小聲一點!留神公主听見。”
  可已經來不及了。
  隔著一道精致珠帘的李冰已然听見這邊微微的騷動,清清的嗓音揚起,“外頭什么事?”
  兩名宮女都是一凜。
  春蘭狠艱瞪了冬梅一眼后,才掀起珠帘,“是我,公主。
  春蘭給您送茶點來了。”說著,她盈盈走近那個坐在桌前,一手支頤,靜靜翻閱著書的美麗佳人。
  “擱著吧。”李冰頭也不抬,低聲一句。
  春蘭輕巧地放下托盤,提壺斟茶,細心地先在李冰面前放上一杯香气四溢的清茶。
  她看著毫無反應的李冰,咬了下唇好一會儿.終究克制不住,“殿下,您先歇一會儿用些點心吧,您今儿個几乎一日沒進食呢。”
  “我沒胃口。”
  “可是公主——”她還想繼續勸說,李冰一直低垂的螓首忽然揚起,一雙嵌在瑩白臉龐上的黑玉朦朧朧地。
  她看著春蘭,又仿佛只是透過她凝定更遠方的事物。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三更天了。”春蘭一顫,不如怎地感覺自己無法直視那對神秘難解的黑玉,“公主用完茶點,也該更衣歇息了。”
  李冰搖搖頭,盈盈起身,“我出去走走。”拋下一句后,她穿過珠帘,窈窕的身形就要往院落外頭走去。
  “公主,夜深了,外頭涼啊。”春蘭一慌,隨手抓起一件昂貴的紫貂披風便跟著奔出去。
  “別跟來。”李冰清清悠悠一句,蓮足輕點著地,纖細的身子仿佛隨時要飛起來似地。
  “至少披件衣服啊。”春蘭依舊不放棄地跟過去。
  “我說別過來。”清冷的嗓音隨夜風清晰傳送過來,停住了春蘭的腳步,也停住冬梅剛剛要邁開的步伐。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如該如何是好。
  公主說別過去就是別過去,毋庸置疑,也不容違抗。
         ※        ※         ※
  她說的話便是命令。
  她說什么便是什么,要什么便有什么。
  因為她是個公主,是皇親貴族,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
  她當然可以要他——為什么不行?他不過是一介得靠科舉及第才能攀上上流階級的普通平民,一個公主指名要他是他榮幸。
  該死的榮幸!
  蘇秉修陰沉地抿緊唇,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為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更顯低落。
  他記得自己曾對李琛賭咒,她可以強迫他娶她,別想他會好好待她,他會讓她明了世事并不能盡如人意——就算她是那個受盡眾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樣!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溫柔待她,寵她、怜她、疼她。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他蘇秉修拋下自尊伺候她。
  那么,他現在在這里干嘛?
  他厭惡地蹙緊眉頭,眸光陰沉地盯著那個靜靜坐在湖邊,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
  他該在書房里讀書的啊,今晚原訂好好溫習的《戰國策》是他最欣賞的一部書。
  有几點明顯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不該在這儿,蘇兼修陰郁地朝自己指出。第一、他正翻閱著自己最愛的書籍,照理不該舍得离開書房一步。第二、夜深天涼,他不安歇便罷了,干麻沒事找事出來散步?第三、就算散步也不需來到這座屬于她的院落,還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
  其中,尤以最后一點最令他憤怒。
  天曉得他多想仰天長嘯,喊出自己滿腔不悅、憤慨、迷惘与莫名其妙。
  他多想狂喊怒吼,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沒有。一來是這樣無濟于事,二來他該死的竟然不想惊扰到她!
  他不想惊扰她,在她如此沉靜而孤獨地坐在湖邊巨石上,一個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時候。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為什么那線條极端优美的側面仿佛勻上一層淡淡的迷惘,恍若掩上一襲薄薄輕紗?
  她眉頭緊鎖,唇瓣微微顫著,全身上下籠著教人心髒一緊的惆悵憂愁……該死的憂愁!
  她是個頤指气使,要什么有什么的公主啊,哪識得何謂愁滋味?
  何況她又是天星,一向最無情無感的一個女人。
  她不懂憂愁的,不需懂,也從來不懂。
  她一向沒有情緒起伏的,既不容樂,也無哀傷,不笑不哭,無嗔無情。
  不是嗎?是李琛這樣告訴他的啊,不會有錯。
  錯的是他,是他看錯了,想錯了,莫名其妙。
  他該走的,蘇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該再多逗留一時半刻。
  他該掉頭离去,就像那天一樣。
  他該离開的。
  可是他走不了。非但走不了,不听理智命令的身子還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立定她在清涼夜風中微顫的身軀后。
  他听見她歎息——輕柔卻悠長的歎息,那仿佛不堪一擊的嬌弱身軀又打了個寒噤。
  蘇秉修頓時感到不耐,雙手一揚解開頸前衣帶,一個利落的迥旋將黑狐披風复落她纖細的肩。
  李冰一陣惊顫,轉過在星光掩映下更顯秀美絕倫的容顏。“是你?”她輕輕一呼,有訝异,有迷惘,蛾眉仍舊微微顰著。
  “夜深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干嘛?”他粗魯地問。
  “我……出來散步。”
  “都快三更天了,干嘛沒事找事?你那些宮女沒勸你安歇嗎?”
  “我沒理會她們。”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么?”
  她沒有立刻回應,朦朧美眸凝望他好一會儿,“你為什么會在這儿?”
  他沒做聲,劍眉一緊。
  “這些天你不都待在書房靜心讀書嗎?怎么會忽然上這儿來?”
  “我……”他無法解釋,一股莫名怒气忽爾席卷,嗓音不知不覺提高,“這是我家,我高興上哪儿就上哪儿。”
  “哦。”她只這么淡淡應了一聲。
  而他胸中無明怒火燒得更旺,“怎么?你不以為然?”
  “我為什么要不以為然?”
  “因為這座宅邸是你父皇賜下的!”他低吼。
  “父皇既賜給你,這宅邸便是你的。”她平心靜气,“你是有資格隨意進出。”
  “我——”他驀地住口,開始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在瞪視她安靜的容顏片刻后,忽地用力甩頭,轉身舉步意欲离去。
  “等等。”她驀然揚聲,身子跟著微微慌亂地站起,“你的披風。”
  “你披著!”他頭也不回。
  “可是天冷……”
  “知道天冷就不該穿得如此單薄!你嬌生慣養得連一點常識也沒嗎?”
  她當然有常識。他究竟當她是怎樣的溫室花朵,會蠢得連這樣的常識也沒?
  李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直背影,不覺緊緊咬唇。
  她就是因為曉得天冷不該穿得單薄才要還他披風的,他的書房离這儿還有好一段距离,他只穿那么一點不怕凍著嗎?
  可是他凍不凍著關她什么事?她為什么要如此擔憂,一顆心如此忐忑,直無個安落處?
  她為什么要為他擔憂?她……李冰嬌顏忽地刷白,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她為他擔憂嗎?她真擔心他凍著嗎?這簡直——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曾為誰擔心憂慮過,從小到大,不曾對任何人付出一絲絲關怀。
  為什么會為他?為什么他特別?
  她怔然迷惘,不覺雙手交握胸前,將他為她披上的披風用力拉緊,緊到他殘留的体溫仿佛能透過她肩膀滲透入她慌亂不安的心,注入一道溫熱暖流。
  那令她奇特地感到安全,心跳卻又抑制不住地怦然失速。
  于是她嬌美的容顏更加迷惑了,而這深刻的迷惑准确地落入躲在夜色另一邊,一雙燃燒著嫉妒与憎恨的黑色幽瞳。
  那對黑色幽瞳的主人在足足又瞪視了李冰將近半支蜡燭時分后,才冷著一張臉龐悄然离去。
         ※        ※         ※
  “蘇愛卿,天星最近好嗎?”
  例行的上朝完畢,皇帝立即私下召見第一天上朝面圣的蘇秉修。
  蘇秉修抬起頭,黑眸宜直落定端坐御書房龍椅的當今皇帝,他語音依然同方才在朝廷上一般低沉威嚴,面容也靜定如常,但神色卻掩不住一股只屬于父親的深切關怀。
  她好嗎?
  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問題。她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事實上,她好不好他根本一點概念也沒。皇上要是知道他与李冰到現在還不曾同房,肯定會龍顏大怒吧。
  他躊躇著,還不确定該如何回應皇帝這個認真的問題時,圣上已再度開口。
  “前兩天天星派人捎來信柬說她一切安好,要朕別擔心。”皇帝搖搖頭,半無奈地,”可朕怎能不擔心呢?”
  “公主很好。”蘇秉修終于朗聲回道,“請圣上放寬心。”
  “我想也是。”皇帝微微一笑,“蘇愛卿肯定待天星很好吧。”
  事實上,他待她冷淡得很。
  “這……”蘇秉修沉著,不愿意欺瞞圣上,“微臣不以為自己待公主很好。”
  皇帝笑了,清朗的笑聲滾出喉間,“蘇愛卿不必自謙。天星都告訴朕了。”
  “她告訴皇上?”他忍不住揚眉。
  “她在信上都說了。”皇帝笑望他,那慈藹的眼神仿佛普通人家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樣,“說你深夜還會為她添衣呢。”
  他為她添衣?
  蘇秉修有片刻茫然,好一會儿才想起那個他讀不下書、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
  那一夜他是把披風留給她披上了——她稱之為他為她添衣?
  他對她那么淡,為何她在給皇上的書信里仍是為他說盡好話?她為什么……不告御狀?
  我為什么要告御狀?
  他仿佛記得她曾經這樣說過,原來她是認真的,心中真是那么想。
  不但不告御狀,甚至還為他說好話?
  為什么?
  蘇秉修劍眉一軒,心底忽地泛上某种古怪的滋味,仿佛有些酸,有些苦,又帶些澀。
  “好好待她,蘇愛卿,你知道她是朕最疼愛的女儿,雖然朕很少接近她。”皇帝說著,語音忽地低沉,低低澀澀,終于忍不住歎了一口气,“總之你好好待她吧,她命不——”他說到這儿,仿佛惊覺自己會透露什么,連忙住口。
  蘇秉修莫名其妙,“怎樣?”
  “沒什么。”皇帝搖搖頭,湛然有神的黑眸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秉修身上,凝望他好一會儿,“天星這孩子從小不曾開口要過什么,你是她第一個要求。”
  “我?”
  “就因為她第一次開口要求,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為她辦到。”皇帝意味深長他說,“朕知道你有心上人,委屈你了。”
  “她說我隨時可以娶妾。”蘇秉修小心冀翼地試探道,炯炯黑眸盡量不露痕跡地盯著皇帝。
  龍目精光一閃,“她這么說?”
  “是。”
  “這丫頭!”皇帝歎息,仿佛极為無奈,“罷了,她這么說你就這么做吧。隨便你想什么時候娶妾,朕不反對。”
  “這樣豈不侮辱公主?”
  “無妨的。”皇帝搖搖頭,語音愈來愈細微,“反正總有一天你會再娶……”
  “什么?”蘇秉修沒听清。
  “沒事。”皇帝連忙否認,“沒事。”
  可蘇秉修是聰明人,怎會瞧不出享有蹊蹺?
  公主是何等金枝玉葉,李冰又是皇上最寵愛的掌上明珠,說不可能許他娶妾,委屈地跟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啊。可不僅李冰這么說,就連圣上也不反對。
  這其中必有緣故。
  蘇秉修想著,愈來愈感覺到李冰的一切不像他初始所想那般簡單。
  她并非單純任性自我的公主,行動舉止自有其個人風格,成親那天當她并沒在長安市街當眾動怒,反倒以淡淡三言兩語化解了眾人的惶惑不安時,他腦海其實便隱隱泛起這樣的思慮疑潮。
  一個謎樣的女人,不同尋常的公主。
  她究竟有些什么秘密呢?
  他發現自己竟強烈好奇起來。
         ※        ※         ※
  滿腹疑竇的蘇秉修下朝回狀元府,才剛剛換下朝服冠帶不久,房門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聲。
  “少爺,少爺。”一個慌亂的嗓音伴隨敲門聲揚起。
  他徽微蹙眉,迅速系上深色外衣的腰帶,接著沉聲命令道:“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蘇府從杭州帶上來的丫鬟。鬢發微亂,神色慌張,“少爺,落、落水了……”
  “什么落水了?”他濃眉更加緊蹙,忽地想起昨日曾听說李冰今儿個要乘舫游江,不覺面色一白,一個不祥的念頭擊中他,“公主落水了?”
  “不,不是公主。”丫環惊駭地搖頭,仿佛為他那樣的猜想感到震撼。
  “那究竟是誰?”
  “是、是……”
  “是誰?”
  “是表小姐。”
  “小蝶?”他心髒一跳,“她沒事吧?現在人在哪里?”一面問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邁開步伐。可怜的丫環只能拼命追赶他飛快如風的步履,”已經送她回房了,她現在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大夫呢?有沒有請大夫來看?”
  “公主已經傳令召御醫來了。”
         ※        ※         ※
  “白姑娘沒事。”王御醫從容診脈完畢后,低低對蘇秉修報告道,“只是染上了風寒,得好好休養一陣子。”
  “她真的沒事嗎?”看著床榻上面色雪白的虛弱佳人,蘇秉修不能肯定表妹沒事。
  “沒事的。”王御醫搖頭,比了個手勢要他安心,“待老夫開了藥方,駙馬爺讓人去藥房抓了,按時煎給白姑娘喝下,不出五帖就會痊愈了。”
  蘇秉修听著,總算松了一口气,“麻煩王老了。”他抱拳為札,“在下送王老出去吧。”
  王御醫卻沒立刻回應他,一雙老眼迎上一直默默站立一旁的李冰。
  “殿下近來玉体可安好?”
  “我很好。”李冰淡淡頷首。
  “老朽這些日子昔心研究,配了一帖藥,能祛寒養身——”
  “不必了。”李冰一揮手,早明白他言下之意,“本公主不想吃藥。”
  “就讓老朽留下藥方吧。”
  “天命不可違。”李冰語气平淡,“就別多此一舉吧。”
  王御醫一窒,凝望她好片刻,終于搖搖頭,微微歎息,“那么老朽就告退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欠身告退。
  蘇秉修茫然凝他背影好一會儿、接著轉過著有所思的眸子,“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她語气仍舊平淡,他听出其中几許防備,“天命不可違。”
  湛深的黑眸緊緊定住她,“那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蘇秉修緊蹙眉宇,還想再說些什么時,床榻傳來的低吟聲分散他心神。
  “表哥,表哥……”白蝶低低喊著,語調糾結著深沉痛苦,“你在哪儿?表哥……”
  “我在這儿。”他連忙轉身,在她床榻邊坐下,握往一雙在空中揮舞的冰涼玉手,“別擔心,小蝶,你很快會好的。”
  冰涼的玉手緊緊扣住他,像溺水的人緊緊攀住浮木一般,“別走,表哥,別走。”
  “我不定。”他不覺一陣心疼,“我在這儿陪你。”
  “別离開我,表哥,小蝶不要你走……”她痛苦地轉著頸項,朦朧吃語著。
  “好、好,表哥不走,一直在這儿陪你。”他低柔誘哄著,“你乖乖睡啊,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會舒服多了。”
  “不許走,小蝶醒來要第一個看到你……”
  “沒問題,我保證你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他握緊她的手靠著自己面頰,低聲說道,“快睡吧,快睡吧……”李冰靜定望著這一幕。
  她靜靜地、默默地望著,拒絕去分析那忽然竄上心頭的复雜滋味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想知道,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去厘清那樣的滋味。
  不干她的事,這一切——他對白蝶的關怀、急切的承諾都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
  她悄悄轉身,翩然离去。
         ※        ※         ※
  “你說怪不怪?”
  “什么怪不怪?”
  “公主和咱們家少爺啊。”
  傍晚,兩名縣府的婢女端著剛剛煎好的藥,一路穿廳過廊,往西廂白蝶房里定會,一面走,一面細聲交談著。
  “哪里怪?”
  “你看不出來嗎?”先開口的紅衣婢女仿佛不可思議地挑眉,“咱們少爺對公主殿下似乎淡得很,先前我悄悄打听過,听說少爺從成親以來一直都睡在自己的書房呢。”
  “什么?”另一名身著青衣的婢女總算被挑起了興趣,“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你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少爺這兩天一回府便往表小姐房里跑,照顧得可殷勤呢。”
  “我看少爺肯定還是比較喜歡表小姐!”紅衣婢女還待繼續發表高論,迎面立定她跟前的娉婷人影惊得她全身一顫,“公,公主殿下!”
  李冰定定地瞧著兩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環,神色淡漠,看不出是嗔是怒。
  可她雖然一句話也不說,淡然的注視也夠惊得兩個丫環站立不穩,雙手不停發顫,差點把湯碗里的藥也給洒了出來。
  李冰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便接過紅衣婢女手中的托盤。
  “公主……”兩名婢女瞧著她莫名其妙的行止,皆是神色惶恐。
  “湯藥由我來送吧。”她只是這么輕輕一句。
  但一直站在她身邊、強忍著滿腔怒气的冬梅可按捺不往了,“殿下,這种事怎能勞煩您?”
  “無妨。”李冰搖搖頭,深不見底的美眸再懶得朝兩名丫環掃上一眼,逕自轉身,翩然朝西廂行去。
  她走得如此飄然,絲毫沒注意到原該亦步亦趨跟上的冬梅竟然沒主動隨侍,任她一個人端著藥碗,穿過小庭園。
  這一路,可嚇坏了縣府的男仆女婢,不敢相信一名堂堂公主竟然親自端盤送藥。
  他們怔怔地望著,不敢出聲,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皆是屏气凝神。
  李冰可不管下人們震惊的目光,自顧自地走著,終于來到西廂,在白蝶房門前靜靜站定。
  房門沒合緊,只稍稍掩著,她皓腕一揚,輕輕推開,蓮步跟著輕移。
  透過淡粉色的門帘,首先映入她眼的是蘇秉修靠著桌邊打盹的身影。
  他雙手支著頤,側面線條掩不住疲憊,濃密的眼睫緊閉,形成兩道淡淡的陰影。
  李冰默默凝視他,心髒不覺一緊。
  才兩天不見,他怎地便清減了一些?
  難不成這兩天他都是一下朝便赶來這里,不分日夜地看顧白蝶?
  他直對她如此關怀,連一刻也舍不得撇下?
  那是自然,因為她是他心上人啊。
  李冰驀地一凜,強迫自己拉回恍惚的心,嘴角卻在無意中拉起了半無奈的弧度,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她將托盤輕輕在桌上擱下,咬著下唇,考慮著是否要喚醒他。
  可眸光一直在他帶著淡淡疲倦的面容流轉,不知怎地便再也离不開,順著他微微揪著的濃眉一路而下,停在那張厚簿适中的好看方唇。
  從未曾如此細看一個男人的嘴唇,她怔忡著,好半晌的時間腦海仿佛一片空白,胸腔似乎空落,又像是漲滿某种想望,拉扯得她既難受又迷惘。
  她仿佛想要什么,又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只能怔怔地瞧著他,瞧著他好看的嘴唇。
  直到一陣呻吟聲惊醒了她。
  “表哥,表哥……”
  她驀地旋身,覺原先靜靜躺在床榻上的白蝶翻了個身。
  仍然蒼白的唇瓣一開一合,模糊囈語著。
  該喂她喝藥了嗎?李冰猶豫著是否該喚醒蘇秉修喂他表妹喝藥?
  她這么轉著念頭,但一想到要打扰這兩天難得得空小憩的他,又一陣不舍,才在猶豫間,床上的白蝶忽然眨了眨眼瞼,幽幽清醒了。
  “你怎么會在這儿?”白蝶一雙漂亮的鳳眼凝住她,帶著不敢相信,又似乎有某种敵意。
  “我送湯藥來。”李冰靜靜一句,指了指桌上隱隱冒著蒸气的湯碗,“你要喝嗎?”
  “當然。”白蝶語音有些尖銳,“我的病還沒好呢。”
  “我知道。”李冰頷首,不去理會她語气為何帶有防備之意,逕自小心翼翼地掀開還有些燙的湯碗蓋,左手五指抓緊了湯碗邊緣,右手則拾起湯匙。
  白蝶瞪著她盈盈走近的身影,“你要喂我喝藥?”
  “你不能自己喝?”李冰認真地問道。說實在話,她不懂得怎樣喂一個人喝藥。
  何況,身為公主的她照理也不該喂一個身分地位比她低的人喝藥。
  “別,別開玩笑了,我連湯碗都端不動。”
  “哦。”她茫然應道,秀麗蛾眉微微顰起。
  這么說白蝶一定要人喂湯藥了。
  罷了,就喂她喝吧。問題是……她做得到嗎?
  應該不難吧,只要拿湯匙在碗里輕舀上一匙,吹涼了它,再送入白蝶嘴里就成了。
  應該不難才是。
  她想著,下意識亦如此做之后,白蝶尖叫起來。
  “我不要你喂我,你走開!”她揮舞著手,有些狂亂地,“你會燙著我。”
  她會嗎?李冰蹙眉,芳唇微微一啟正想解釋時,身后揚起一陣微微沙啞、還帶著睡意的嗓音。
  “怎么回事?”
  是蘇秉修,他醒了。
  “表哥,表哥!”白蝶仿佛遇著了救星,”公主要喂我喝藥,我不要她喂我!”她喊著,手臂忽然用力一揮,打翻了李冰小心翼翼扣在指間的湯碗。
  湯碗落了,碎了,湯藥全流了出來,溢滿一室藥香。
  這下可將蘇秉修完完全全自睡夢中惊醒,他驀地起身。
  迅速拉過李冰手腕,“怎么樣?有沒燙著?”他一面問,一面前后翻看,細細檢視著。
  “沒、沒事。”李冰勻著呼吸,神智一時還未從打翻湯藥的淡淡惊愕中回轉。
  蘇秉修檢查完右手,又拉過她左手細看,确認她沒被燙著后,湛然黑眸忽地一陣流轉,雷電掃過她全身后停住她姣好的面容。
  他英挺的劍眉一軒,“你在這儿做什么?”
  “我……送白姑娘的湯藥過來。”
  “送湯藥過來?”他眸子忽地一黯,眉頭鎖得更緊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可是個公主啊,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行了。”
  她知道,當然知道這些端湯送藥的事并不是身為公主的她該做的,但,也沒有理由她一定不能做啊。何況她又真想這么做。
  “我想幫忙——”
  “幫忙什么,你根本不習慣做這种事!”他低斥著,語气更加嚴厲,“瞧你連湯藥都打翻了,万一燙著了自己、燙著了小蝶怎么辦?”
  他原來是擔心燙傷他的寶貝表妹嗎?
  李冰輕喘一聲,感覺胸前一梗,几乎透不過气來。
  “表哥,表哥,”床上的白蝶忽然又喊起來了,語音細微而抖顫,“別讓她靠近我,我不要她靠近我。”
  蘇秉修連忙赶到她面前,“沒事的,小蝶,方才嚇著你了。”他輕聲而急促地哄著,”現在沒事了。”
  李冰直挺挺站著,瞪視這應該是感人的一幕。
  大病未愈的白蝶面容蒼白,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在蘇秉修怀里,而他,也像保護著某种最珍貴的寶貝一般,溫柔而急切地呵護著。
  她發現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情景。
  “我去吩咐下人們再重新煎一碗藥來。”她急促地拋下一句,几乎是逃离白蝶的閨房。
  蘇秉修注意到了,朝她急速退离的背影投去半茫然的眼神,還未來得及深思前,白蝶突如其來的低泣驀地喚回他全部心神。
  “怎么啦?”他皺眉望著怀中人儿.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哭了,“身体很不舒服嗎?”
  “不、不是……是、是……”白蝶哽咽著,拼命搖頭,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什么緣故?”
  “表哥,我怕!”她忽地低喊一聲,雙手緊緊攀住他頸項。
  “怕什么?”
  “我怕公主!”
  “李冰?”蘇秉修愕然,“怕她什么?”
  “我怕她,她好……好可怕。”
  “哪里可怕?”他實在莫名其妙,“她沒私下罵你或找你麻煩吧?李冰應該不是那种人。”
  “你又知道了?”白蝶忽地揚首,還漾著淚的璀亮美眸閃著憤怒火焰,“你怎能确定她是哪种人?”
  他一愣,“她真找你麻煩嗎?”
  “沒有沒有!”她銳聲喊著,伸展衣袖抹去頰上淚痕,既激動又狂亂,“她沒有找我麻煩!”
  “沒有就好。那你還怕她什么?”
  “她沒有找我麻煩,可是她……”白蝶重重喘气,面頰因激動而染上紅暈,她深呼吸,眸子緊緊圈住蘇秉修,齒間清晰迸落,“她故意讓人推我落水!”
  “什么?”
  突如其來的指控完全惊怔了蘇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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