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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竟要求他娶小蝶,而且用的是那么一种命令口气!
  他真不明白,原本認為是她誤會了他,以為他對表妹舊情未了所以才負气提出這樣的建議。
  可他解釋了啊,那樣急切、那樣誠懇,在翠湖邊、在她閨房里,當著她面解釋了無數次,又在她開始躲著他、不見他后,寫了洋洋洒洒數千字的信柬試圖說服她,可她依然只有那么一句回應——她還是堅持要他娶小蝶。
  為什么?他真不明白。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情也從原來的惶惑不解逐漸變調為慍怒气憤。
  他不再去找她,不再試圖誘哄拼命躲著他的李冰見他一面,干脆一回蘇府就把自己獨個儿鎖在書房里,誰也不見。
  他一個人躲在書房里,喝酒、吟詩、狂書,發泄滿腔郁憤。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犒衣綦中,聊樂我員。出其西闍,有女如茶。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縞衣茹蘆,聊可与娛。”蘇秉修吟著,一面瞪著自己飛揚狂放的墨跡。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她明明就曉得的!明明就知道這世間女子固然眾多,可他偏偏只愛定了她一人,只要她一人,其他女子再美再好,也絲毫動不了他一顆心。
  她該知道的,該明白的!
  既然知道,既然明白,又為何定要他去娶另一個女人?
  他不是說過嗎?一個人要愛上另一個人時,是會一心一意待對方的。難道她忘了?難道她不明白?
  不可能的!這世上若一個人真心愛上了另一個人,又怎能忍受与他人共享情愛?怎么能夠?即使是那一直溫婉認命的月牙儿也不能啊,何況一向高高在上,榮華富貴的天星公主。
  她不該要他娶妻的,這樣甘心与另一個女人分享愛人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莫名其妙。
  她會想這樣做,甘愿這樣做,除非……除非她不夠愛他!
  一念及此,蘇秉修驀地面色一沉,手一顫,筆落了地。
  他重重呼吸,書桌上龍飛風舞的草書忽地字字放大,直逼他眼前,挑釁般地刺著他一顆心。
  出其東門,有美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他待她是一心一意,可她未必也做如是想,說不定她覺得煩了、厭了,所以才想找一個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說不定她覺得他如此愛她戀她對她是一种強烈束縛,綁得她透不過气,無法暢快呼吸。
  說不定她不想一生一世只對著他一個人,只將一顆心系予他身上。
  說不定……
  不不不,別再想了,別再繼續無謂的揣測。
  蘇秉修命令自己,阻止腦海不受歡迎的念頭繼續浮出表面。
  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這樣想法讓他心慌,讓他意亂,教他一顆心直直沉落,腦子亦逐漸迷茫,他六神無主,開始在書房里踱起步來,來來回回,跫音一下重一下輕,回響傳入他腦海,震蕩陣陣浪潮。
  該死的!一思及她或許并不如他想象中愛戀自己,他竟覺得無比心慌。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回他迷亂的魂,蘇秉修如蒙大赦,“進來。”
  “少爺。”一直跟著他的書童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皇上有旨,宣你進宮。”
  “要我進宮?”蘇秉修不禁蹙眉。
  早上不是才上過朝嗎?不到兩個時辰皇上又私下召見他做什么?莫非有何急事?
  他一面想著,一面整冠束裳,派人備了馬車,直駛皇宮。
  皇帝在御書房里等著他。
  “皇上召見微臣有何吩咐?”蘇秉修沉聲問道,在一陣恭敬問安后抬眸直視龍顏。
  “蘇愛卿,朕召你來是為了……”皇帝語聲一頓,一反平日的英明果決,面上出現一絲猶豫。
  蘇秉修納悶,“請皇上明示。”
  “為了你的婚事。”
  他一愣,“我的婚事?”
  “不錯。”皇帝點點頭,神情在收拾起猶豫后恢复一貫的堅決,“朕要你擇期迎娶令表妹——白蝶姑娘。”
  “什么?”突如其來的命令震得蘇秉修全身一晃,如雷劈頂。他握緊雙拳,足足費了好一會儿工夫才重新凝聚全部意志力,維持冷靜的聲調,“這是天星公主的提議?”
  皇帝默然。
  蘇秉修緊緊咬牙,“皇上不必瞞臣,是公主請您下令的吧?”
  “不錯。”一個清逸雋朗的嗓音忽地揚起,蘇秉修一顫,調轉眸光。
  從御書房一角然轉出窈窕身影,赫然便是他多日不見的娘子——李冰。
  “是我要父皇下令的。”她朗朗說道,清麗的容顏依舊絕塵,凝向他的星眸深深幽幽,不見一絲喜怒哀樂。
  蘇秉修瞪著她,全身血流沖上腦門,“你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你可以不听我的話,卻非听父皇命令不可。”她坦然回道。
  他一震,“你非要我娶小蝶不可?”
  “不錯。”
  他倏地倒抽一口气。
  這該死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冷靜?怎能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她要他娶小蝶,為了他堅持不肯,不惜請出父皇的權勢逼迫他。
  他瞪著她,瞪著她一張毫無表情的清雅容顏,心髒狂跳,眼眸充血。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究竟是哪一种冷酷無情的女人?
  在她心中,他蘇秉修又算是個什么東西?
  當初她一句話便強要他娶她,絲毫不顧及他個人意愿,而現今,當他一顆心都系在她身上時,她同樣不顧他個人意愿便強要他娶妾。
  這算什么?這究竟算什么啊?
  她以為她是個公主,是那高高在上、受盡眾人崇仰敬慕的天星公主就可以如此為所欲為,行事如此不顧他人嗎?
  她終究是個自私的女人,一點沒變!
  他是傻子才愛上她,是傻子才被她耍得團團轉,玩弄于股掌之間。
  “好,你要我娶是吧?”他恨恨地瞪她,冷冽話語一字字迸落,“我就娶,小蝶也好,其他女人也好,你要我娶誰我就娶誰。這樣行了吧?你滿意嗎?”
  她身軀一顫,美顏微微泛白,不發一語。
  “告訴我你滿意嗎?”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
  “我……滿意。”
  “很好。”他咬牙,拼命克制心底气苦狂怒,轉過頭面對對這一切發展似乎目瞪口呆的皇帝,“微臣謹遵圣旨,容臣告退。”
  語畢,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大踏步离去,留下御書房內思潮起伏的兩人。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天星。”
  半晌,皇帝收回凝住蘇秉修挺直背影的眸光,落定女儿在他离去后,一張愈發蒼白的清麗容顏。
  她看來像是拼命力持鎮靜,細白貝齒緊緊咬著菱唇,緊緊地,不肯放松。
  皇帝几乎擔心她會在那弧度优美的唇上咬出血絲。
  他不禁歎气,“看來蘇愛卿很生气。”
  李冰默然不語。
  “你真的想要他娶另一個女人?”
  她身軀一顫,凝向父皇的眸子空白迷茫,仿佛凝望的是另一個時空。
  “反正他終究要娶的。”她靜靜一句,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可是不必是現在。”
  “我宁可他現在就娶。”
  “為什么?”
  李冰沉默半晌,“這樣即使我走了,他受到的打擊也不會太大,白姑娘會好好照顧他。”她說著,語气空靈。
  皇帝听得心痛無比,“天星!你——”
  “他生气也好,恨我也好,我不愿他因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別這么說!”皇帝驀地一陣心慌,語气急促,“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父皇,難道您要天星自欺欺人嗎?”
  李冰只是這么淡漠一問,便逼得皇帝無話可說。
  是啊,難道他還要天星自欺欺人嗎?從她第一回發病以來,不僅御醫對她的神秘病情束手無策,他私下亦尋訪了几位名醫,兩天前進宮替她把脈,一個個也都搖頭歎气、不知所措。
  脈象正常啊,他們异口同聲道,實在搞不清楚天星公主病從何來。
  問他們是否她体內有寒气膠著?像是有,又似沒有,七嘴八舌,爭論不定。
  除非找到當年那位真人,否則就算找來一百個名醫也只會得到一百种不同推論。
  可真找到了他又如何?當初說無藥可治,說天星一旦寒气發作,便离死期不遠的不就是他?
  看來是束手無策了,而似乎早料定結果如此的天星倒是坦然接受事實,乘勢提出要蘇秉修娶妾的建議。
  她說不想令他在她死后孤單一人,宁可現在先逼他娶妾,淡化對她的深深愛戀。
  她說宁可他气她恨她,不愿他因愛她而痛不欲生。
  她說得如此冷靜坦然啊。
  問題是——她真能如此放開心怀,真能甘心?
         ※        ※         ※
  她當然不甘心,當然無法輕易放開心怀。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長,尋遍名醫亦無法診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誡著自己,拼命想說服自己,壓下滿心委屈郁悶。
  她拼命想克制的,盡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這一切。
  可她還是不甘心啊。
  秉修現在對她真的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比兩人剛剛新婚那段期間還要冷淡,還要無情。
  她明明知道為什么,明明郁積了滿腔苦楚,卻只能強忍,不敢輕易發泄。
  她只能任由他躲著她。任由他對她不理不睬,任由他即使不小心碰見了她,也當她草木一般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原來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如此難堪痛苦,尤其那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原來情愛不一定只有甜蜜,也會讓人如此強烈痛楚。
  即使兩情相悅,也不保證一切圓滿幸福。
  她只是不想讓他在自己死后傷心欲絕啊。可為了不令他以后傷心,便只好令自己現在傷心。
  她好痛苦。
  可痛苦的人不只她,秉修也同樣痛苦。
  她知道的,她看得出,那對她無窮的憤怒与恨意其實導因于對她的深深愛戀。
  他愛她,所以不敢相信她竟命令他再娶他人。
  他以為她不愛他。
  她是愛他的啊,怎會不愛?她也明白他愛她,就如同她對他一般濃烈。
  可他愈愛她,她便愈覺得對不起他,他愈對她情深一往,她就愈深深歉疚。
  她不該令他愛上她的,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想要人愛她疼她,便拉他下地獄,承受這非常人能堪之痛苦。
  她錯了,錯了!
  她不該讓他愛上她,宁可他恨她。
  這樣也好——他愈恨她,愈能逐漸收回對她的滿腔愛意,有朝一日當她死了,他仍舊能好好地活著,快樂而幸福地。
  白蝶能為他帶來快樂幸福的,她相信。
  她這樣做是對的,這樣的痛苦是值得承受的……李冰合上眼瞼,心底反复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髒抽緊得不能再緊,而冰涼的淚水占据了整張容顏,她仍執意如此。
  “何必如此自苦?”低啞的嗓音揚起,拂過李冰耳畔。
  她身子一顫,僵凝了好一會儿,方舉袖拭淚,接著緩緩旋身——立定她面前的,正是當今太子,嵌在臉龐上的黑瞳炯然有神,綻著逼人神采。
  “皇兄怎會在此?”對那個突如其來現身的英挺男人,她縱然感到訝异,神色仍絲毫不變,只奇怪一向果決自主的竟也來到這座合該只有信徒造訪的清靜古剎。
  “你問皇兄為何來此,那你呢?”太子并不正面回答她的疑問,銳眸掃了一眼古剎杏無人影的庭園,重又凝住她,“我一來,便听住持說你大駕光臨,因此為你屏退了其他香客,要不是我拿出令牌,證實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肯讓我進來呢。”
  難道皇兄竟是微服出宮?
  李冰一愕,凝神細看,果見太子雖仍衣飾華貴,卻是平民打扮,身邊只跟著一名貼身黑衣護衛。
  怪不得他自稱“我”,而不是“孤”了。
  “皇兄為何要微服出宮?”
  “听說這里神佛靈驗,來許個愿。”太子淡地回答,“不想惊動人。”
  “許什么愿?”
  “沒什么。”太子忽地眸光一飄,仿佛有意回避她問題。
  “求一個人平安而已。”
  求平安?特地來到這座听說很靈的古剎來求?
  想必是皇兄相當重視的人了。
  李冰心中了然,口中卻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
  半晌,太子重新開口,語气又是擲地有聲,“我來許愿?
  那你呢?一個人悄悄躲在這儿傷神?”他凝定她,“這不像你,天星。”
  她聞言只是微微一扯嘴角,像是淡嘲諷他,更像淡淡自嘲,“皇兄又了解天星是怎樣的人了?”
  “我是不大了解。”他仍冷靜,沒有因為她的嘲弄影響情緒,“可你從前絕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傷,遑論還一個人悄躲著哭了。”
  “我沒哭。”
  “是嗎?”
  “沒。”她倔強地否認。
  “你說沒就沒吧。”太子毫不在意,“我只好奇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跟你一樣,許愿。”
  “許什么?”
  “一樣,求人平安。”
  “求誰?”
  “我方才有逼問你嗎?”
  “沒。”太子黑眸一閃,嘴角奇异地彎起一抹笑弧,“你是沒問。”
  “那你也別多問。”
  “可我猜到了。”他淡淡地,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來求秉修平安吧。”
  她咬唇,不語。
  “是吧?”他不肯放松。
  “是又如何?”
  “你求在你死后,佛也能保他平安快樂,是吧?”
  她身子一顫,倏地揚起眼瞼,“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你快死了或你為他祈福?”
  她咬牙,“你怎么知道我快死了?”
  “我不蠢。”太子淡淡指出,“听說父皇這陣子為你尋遍名醫,心焦如焚,稍稍思量也就猜得出怎么回事。”
  原來如此。不愧是未來即將執拿大權的人物,果然聰明心細。
  “關于那個你天生寒气身的傳言,我也听說了。”
  “哦?”
  “你真相信那种無稽之談?”
  “不相信又如何?”她淡漠他說,“事實上的确沒人治得了我。”
  “為什么不試試?”
  “怎么試?”
  “找出當年那名真人啊。”
  “找出了又如何?是他說沒法可治的。”
  “胡扯。”太子撇撇嘴,神情不屑。
  李冰瞪他一眼,驀地轉身,移動蓮履就要离去。
  “等一下,天星。”太子一伸猿臂,扣住她衣袖。
  她蹙眉回首,“做什么?”
  “我不許你如此消极。試試何妨?”
  “干你什么事?”她微微動怒,“我們一向感情就不特別濃厚,不是嗎?”
  “我們是沒什么深厚感情,但你畢竟是我皇妹。”
  “那又如何?”
  “所以我不許你如此自我犧牲。沒道理。”
  “不必你管——”
  “我偏要管!”太子低吼一聲,扯過她身子,雙手緊緊拽住她肩膀,黑眸燃起兩簇奇异火苗,“為什么你們女人總受這樣犧牲自己呢?為什么愛一個人就非得為他這樣做?為了他把所有血淚往肚里吞,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為什么?”他仿佛怒极,右手粗魯地抬起她下頜,“為什么非得如此該死的高貴?”她呼吸一緊,几乎無法直視他點燃熊熊烈焰的雙眸,“放開我。”
  “我不放!”他粗聲吼道,依舊直直瞪著她,“除非你告訴我為什么。”
  “你……”李冰微微心慌。不如怎地,她有种怪异的感覺,仿佛皇兄現在看的人不是她,而是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人,逼問著另一個女人。
  這种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放開我,你不對勁。”她偏轉頭,掙扎著想脫离他的鉗握。
  可他堅持不肯放手,右手雖然离了她下頜,卻更緊緊扣住了她肩膀,黑眸怒視逼近她,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拂向自己臉龐的气息。“別這樣,放開我……”
  “放開她!”清雋沉穩又低蘊著怒气的語音揚起,同時惊怔了兩人,不自禁地往發話處望去。
  是蘇秉修。
  他不如何時出現的,修長的身子正穿過一道圓形拱門,堅定走來。
  那張五官分明的臉上寫著明顯的陰沉怒意。
  “秉修……”她怔怔地喚著,嗓音低微。
  太子亦不知不覺松開了她,退离兩步。
  “放開她,不許你碰她。”蘇秉修瞪向跟前气勢不凡的男人,語气堅定。
  “你不許我?”太子眸光一閃,接著冷笑一聲,“你可知我是誰?”
  “不管你是誰。”蘇秉修語音清冷,絲毫不為所動,“冰儿是我妻子,不許你碰她。”
  兩個男人陰鷙的目光在空中交會,糾纏許久,既是評估,亦是揣測。
  李冰猶豫地發聲,“秉修,他是——”
  “住口!”沒給她机會解釋,蘇秉修便驀地過頭,兩束冰寒眸光凍住她,“我現在心情不好,別惹我。”
  “可縣——”
  “我說了別再惹我!”他怒极,“要不是小蝶拉我來這儿,看著你跟這男人一前一后進了古剎,我還真不相信原來你竟在外頭胡來瞎搞。”
  听聞他嚴厲擲向李冰的言語,太子勃然大怒,“你這家伙!這是你對公主說話的態度嗎?”
  “我要怎么對她說話你管不著。”蘇秉修頭也不回,懶得朝他瞥上一眼,“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
  “是你妻子又如何?她是個公主,你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太子話語冷酷。
  蘇秉修心髒一扯,又痛又怒。“是!我清楚自己的地位,在一個公主面前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他低吼著,黑眸忽地由冰寒為熾熱,烈焰毫不留情地扑向李冰,“我在你心中什么也不是,對吧?”
  李冰呼吸一緊,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蘇秉修,他左手一揚,手指直指一旁的太子,“這就是你堅持要我娶小蝶的原因是不?為了這個男人?”
  李冰蹙眉,“不是的……”
  “你倒眼光不錯,看上這么一個玉樹臨風的男人,真恭喜啊。”蘇秉修咬著牙,面色忽青忽白,“說!你是否就是為了能跟這個男人自由自在地偷情幽會,所以才千方百計把小蝶推給我,試圖分我心?”
  “不,秉修,你誤會了……”
  李冰想解釋,但蘇秉修根本不听,极度的狂怒蒙蔽了他的理智,對陌生男子的嫉妒啃咬著他的心,教他又痛又怒,又是激烈憤恨。
  “我想不到你會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們這些驕縱的公主全是一個樣的,哪個男人娶了便一輩子倒霉!”他激動地指責她,“算我蠢,竟然還迷了心魂愛上你這种女人……”
  不不不,千万別這么說,千万別那么想啊。李冰惊慌莫名,上前兩步拉住了蘇秉修衣,蒙蒙明眸凝住他,“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秉修,你誤會了。”她急促他說著,語气帶著懇求,“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女人,他也不是——”
  “別碰我!”蘇秉修驀地狂吼一聲,大手用力甩開她,“我不要你碰我,离我遠一點!”他瞪著她,眸光透著強烈憎恨。
  那強烈的憎恨穿透了她的心,冰凍她全身血流,她顫著身子,一陣熱一陣冷,心神狂亂。
  “我恨你,李冰,別再讓我見到你!”他冷冷地,一字一句。
  某种寒冷的濕意裹圍她全身,她顫抖得愈加厲害了,而心髒則不停揪緊,“別這么說。你不是認真的……”她喃喃地,其實并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
  “我是認真的,再認真也不過。”他陰郁地望向她,眸子里除了無邊憎恨,別無其他,“我后悔曾經愛過你,真的后悔!可我現在決定了,我要收回全部對你的愛,全部!”
  全部。
  她怔怔瞪著他,瞪著不知怎地,仿佛隱在蒙蒙迷霧后他挺拔的身形。
  他說全部……
  他要收回對她的愛了,一滴不留,一點不剩!
  他再也不會愛她了,那對湛幽的漂亮瞳眸再也不會柔情似水地凝著她,那兩瓣性感方唇再也不會在她耳畔傾吐溫柔愛語,那有力的雙臂再也不會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
  他再也不會愛她、疼她、溫柔細心地護她了。
  再也不會!
  再也不會為她而痛苦了……
  是了,這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這些日子來一直想要的。
  不是嗎?不是嗎?
  她終于成功了,不是嗎?
  那為什么胸口會如此緊縮,連一口气也透不過來?為什么一顆心會這么痛,痛得她無法承受,連眼淚也要不爭气地碎落?
  為什么會痛成這樣?教她連他的臉也認不清了,只覺一障漆黑當頭慢下,籠罩她整個視界。
  “雨這么大,要爭論也等進去再說!”一個沉的語音喝道,“天星,走吧,先進去躲雨。”
  她仿佛听不見,眼眸空白無神。
  原來是雨。她想著,這冷冷漫過她心底,流過她四肢百骸的寒意原來是雨。
  怪不得會這么冷,怪不得會得教她身子停不了激顫,仿佛遭受秋風狂掃的黃葉,片片萎落。
  原來是雨。
  這冰透了的寒意原來是雨。
  原來是雨……
  她朦朧地想著,羽狀的眼睫終于一掩,身了隨之癱軟,緩緩墜落另一個無邊無垠的黑暗世界。
  最后傳入她腦海的,是皇兄略帶焦急的嗓音。
  “該死的!都是你這家伙不分青紅皂白。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
         ※        ※         ※
  他是蠢蛋!天字第一號該死的蠢蛋。他真該死!
  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哪里是你想象的不明不白的男子!
  皇太子嚴厲地訓斥他,語气寒酷,不留予他絲毫情面。
  他活該,是該罵,更早該有人給他一拳清醒清醒。
  那他就不會如此傷透冰儿的心了。
  蘇秉修自怨自艾,自悔自責,一雙眼定定凝視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冰,只覺心如刀割,不住地劇烈抽痛。
  她病得如此沉重,全身滾燙,面容极端蒼白,而神智絲毫不醒。
  御醫診斷,是体內寒气發作再加上驟雨淋了身子,染上風寒。
  而太子聞言后又是一陣充滿怒意的斥罵,直把他整個人顛覆得六神無主。
  你不曉得吧?天星体內天生便帶來一股莫名寒气,怎樣也根除不了,每發作一次,便將她往死亡更拉近一步。
  是啊,他不曉得,可他為什么不曉得?冰儿為什么不告訴他?
  我怎么知道?怎么曉得她為什么不告訴你,選擇一個人悄悄承受?或許是為了怕你傷心。
  怕他傷心嗎?怕他知道她或許离死期不遠而心碎欲絕嗎?冰儿,冰儿……她對他如此情深一往,他竟然還誤會了她,如此重重傷她。
  蘇秉修呼吸一梗,驀地想起兩人在翠湖邊曾有的對話。
  我要与你相守一輩子。
  一輩子?
  一輩子。生死不离。
  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我愛极了你啊。
  怪不得當時她會是那种表情,怪不得當時她會忽然神色慘淡,言語仿佛梗在喉頭,吐不出來。
  他以為她是身子忽然不舒服,其實不然。
  她是因為太過震撼了,在他深情立誓要与她生死人离時,其實正是加諸她身心最殘酷的折磨。
  因為她明知自己不能,明知自己死期不遠,不能与他白首偕老,所以才如此痛苦啊。可她卻不說,一個人悄悄忍著,為的是怕他傷心,怕他難過,更怕他承受不了她离他而去的痛苦,千方百計要他娶小蝶。
  她以為只要他娶了小蝶,就可以淡忘對她的滿腔情意,以后就不會為她的死太過傷痛。
  她是這么想的吧,是這么想的吧。
  蘇秉修心海狂潮一翻,再難忍极度自責心傷,不覺哽咽。
  “冰儿,我的好冰儿,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你醒來吧,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醒來啊。”他急切地,俯身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喑□低喊著,大手緊緊握住她一下寒冷、一下熾熱的小手——緊緊地,生怕稍一松手一縷魂便會從此消逸無。
  “秉修,秉修……事情不是你所想的,別誤會我,不是這樣……”慌亂的低吟自她口中吐出,激得蘇秉修一陣狂顫,連忙偏過頭。
  “你醒了嗎?冰儿。”他瞧著李冰蒼白的容顏,拼命想在那張眼瞼依舊緊閉的面龐上尋出一絲絲蘇醒的跡象,“你是不是醒了?”
  “他是我皇兄,只是皇兄,不是……你想的……”她沒有醒,只是夢囈。就連在沉沉昏迷中依舊挂心惹惱他的事。
  蘇秉修心一扯,右手撫上她泛著細碎冷汗的額頭,沉痛不已,“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好好睡吧,別再挂心這些了。”
  李冰沒有听見,呼吸依舊急促細碎,眉頭緊緊鎖著濃濃煩憂。“我……錯了,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喃喃語,“不該讓你愛上我……”
  “不,你沒錯。我不后悔娶你,更不后悔愛上你,我會一直愛你,冰儿,生死不改。”他急切地,好希望她能听清自己真誠的誓言,“你听見了嗎?我會一直愛你。”
  她仿佛听見了,又仿佛不是,蒼白似雪的唇瓣一開一合。
  低吟著教人听不清的囈語。
  “冰儿,你在說什么?”他急了,左耳湊近她唇畔,凝所有心神細細聆听。
  好半晌,他終于听清了她反复低回,一遍又一遍呢喃著的話語,一顆心愈來愈重,直直沉落谷底。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他仰起頭,呼吸一顫,早就迷蒙不清的眼眸終于滾下兩滴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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