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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
  世人敬仰的醫谷里,傳來年輕男子的悲嚎聲,他無法相信眼前濺血的男女竟是他八拜之交的義兄、義妹。
  他們已經避世到幽谷,為何蒼生仍視表相以盲心,汲汲掠奪。
  相愛何其錯,原本是段武林佳話,如今卻成一件憾事,他心痛劇烈,難以接受眼前的一片紅艷。
  “大哥,是小弟來遲了。”
  一劍猶插在心口的柳玉佛,以慘淡笑容扶著气若游絲的愛妻,他不怪任何人,能与心愛女子生死相隨,何嘗不是美事?
  “怜……怜秋……不要自責……是我們夫……夫妻倆……命該……經歷此劫……”“大哥,你別再說話了,保留些元气,我帶你們出谷找大夫。”杜怜秋哽咽的說。
  身為醫谷之女的朱影心悲愴一笑。“二哥,連我都救不了……自己……天下……還有能人嗎……”
  美麗果真是一种毒,穿人心肺。
  一口血由她口中溢出,將懦花繡衫染成紅漬。如果她未曾出谷救人,一生終老醫谷內,或許就不會連累夫君同赴酆都。
  是她的錯呵!一張胜雪絕麗的容貌毀了世間慈悲,人人貪之欲藏,而她卻只有一顆心,容不下眾多的寵愛。
  “影心……”不知該說些什么的杜怜秋流下男儿無力之淚。
  他知道兩人已命在旦夕,可是……他真的無法承受失去摯親的痛,三人曾經如何意气風發的闖蕩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人,教他情何以堪?
  “幫……幫我們照顧……央儿……”
  兩夫妻逐漸渙散的眼眸注視著一旁堅強的女儿,他們舍不下心呀!她才六歲。
  “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儿一般養育,你們……安心吧。”可怜的小央儿。
  他話一說完,兩雙放心的眼隨即靜靜的闔上,嘴角微帶遺憾的笑容,無法看著女儿成長實是人間一大憾事。
  “二叔,我要報仇嗎?”小女孩清澈如湖的瞳孔中有著早熟的清冷。
  杜怜秋任由淚水直徜的摟著她細小的肩頭。“不,你娘不會允許冤冤相報,從此刻起,忘記他們的容顏吧。”
  “我也要忘了自己嗎?”無聲的淚水淌落小女孩清秀的臉龐,日后可見是傾城之姿。
  “不能那么殘忍,你是柳家唯一的血脈,你要牢牢記住自己是誰。”他要她忘卻的是仇恨。
  望著一地的尸橫遍野,報不報仇已無所謂了,為了爭奪天下第一美女,付出生命值得嗎?終是一場空罷了。
  “二叔,我要學武。”
  看著她明亮的水眸,杜怜秋輕歎。“以后叫我義父,別再提起你的身世。”
  “我要學武,義父。”小女孩堅決的說。
  她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所愛的人。
  “你……好,義父教你。”他會將畢生所學全授与她。
  塵土飛揚,金芒瑟瑟,一坏黃土濕味猶新。
  墓碑上寥寥刻著:
  佛手丹心柳玉佛
  夫婦合葬于此
  玉塵觀音朱影心
  立碑人柳未央
  天無眼,君無道,以致忠臣不存。
  美麗果真是一种天譴。
  母親如此命運,延至女儿亦是擺脫不了容貌所帶來的紛爭,即使貴為一朝將軍,也難敵上天的作弄,一道圣旨打得人傷痕累累。
  如今,极力隱藏十年的小女娃長成絕世少女,為防悲劇再度上演,從不曾以女裝見外人,偏偏那一日無意的展露風華,竟惹來國舅爺的垂涎。
  或許是命吧!
  “義父,都是央儿不好,不該強出手。”但倘若重來一次,她一樣不后悔。
  “不怪你,若是義父在場,同樣也會為保護市井百姓而略微懲戒。”杜怜秋歎了口气。
  “早知今日,我會殺了他。”一雙清冷美眸飽含淡淡恨意。
  他苦笑的說:“殺了他拿你抵罪嗎?義父舍不得呀!”
  為國效力疆場十余年,一條命奉獻給黎民百姓,為此,杜怜秋來不及營救親如手足的義兄、義妹,愧疚之心比不上“征戰將軍”的頭銜。
  皇上沉溺于儀妃的枕邊細語,不知抹殺了多少忠良的赤膽忠心,以后還有誰敢會為社稷安危而盡心呢?
  那日,杜仲受了風寒,心急的柳未央忘了蒙面,僅以簡單素面的男儿裝扮出府抓藥,路經錦繡樓時,見一名男子當街淫辱一位賣花女,并命手下將其弱夫鞭打至死,她一時气憤教訓了一番。
  誰知一個不慎,懦巾掉落,散落的烏絲引起男子惊艷之色,便舍賣花女而欲強納她為妾。
  但生性冷傲又富正義心的柳未央豈容他撒野,遂奪其劍廢其臂,一干侍從皆重傷,而招來今日之禍。
  原來他敢如此囂張跋扈,全是仗著正得寵的儀妃姊姊,斷臂之恨傅至宮內已然變調,經儀妃的渲染、哭訴,不察其由的皇上為哄愛妃開心,于是下旨革職查辦。
  罪名實屬可笑,征戰將軍縱女行凶行刺皇親國戚不可恕,命其入國舅府為侍妾,不得有誤。
  但是柳未央性子太剛烈了,在一行熱熱鬧鬧的下聘官員前自毀容貌,無瑕的出塵玉容頓時多了兩道可怖刀痕,鮮血淋漓地嚇坏了一干文官。
  此舉激怒了國舅爺,再次藉儀妃之口進讒言,指稱征戰將軍之女以此挑釁圣命,不將皇上旨意放在眼底,視同抗命,其罪可誅九族。
  不過,杜怜秋畢竟是聲威遠播,有功于朝廷的征戰將軍,在大臣們的力保之下,皇上遲遲做不出決定,教將軍府上下百余口人心惶惶,不得不心存最坏的打算。
  “義父,都是央儿連累將軍府。”她一雙清冷水眸微漾著濕濕波光。
  杜怜秋怜惜地撫著她右臉上的猙獰疤痕。“是義父無能,武夫成不了商賈。”
  早該棄武從商,明知伴君如伴虎,是他眼光淺薄,放不下名利權欲。
  “義父──”柳未央微微抽動肩膀,兩行清淚順流而下。
  一位端麗少婦牽著幼子走出后堂。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將軍作何打算?”她的臉上有著堅毅的韌色。
  “夫人,你怕嗎?”他迎上前,不忍地望著三歲大的幼子。
  “怕。”她認真的說。
  “夫人……”杜怜秋正想說几句安撫的話,但見她驀然一笑而未續。
  “怕你不讓我跟從,天上人間情不絕。”她說著令人心酸的誓言。
  “巧月,我的好娘子,委屈你了。”他動容地握著妻子柔白的玉手。
  蘇巧月深情地偎著丈夫。“今生有你相伴,樵婦漁妻亦甘愿。”
  “娶妻如你是為夫之幸,只有可怜這兩個孩子了。”他怕是無力保全。
  輕歎了一口气,心疼地看著他的一雙寶貝儿。
  仲儿雖年幼但卻乖巧,總以無邪的天真帶給周遭人們歡笑,諸如咬字不甚清楚地背誦百家姓、三字經,那童稚的嗓音是最美的撫慰,每每讓他在戰場上牽挂不已,一心求胜仗好返回京城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央儿懂事、好胜,十一、二歲起就幫著照料府內一切事宜,包含管家、算支帳簿、調派下人收租,打點里里外外的能力不下于他,絲毫不見椎气。
  閒暇時她習武、看醫書,琴、棋、書、畫略有涉獵,若為男儿身必是棟梁之材,可惜她是姑娘家。
  十六歲的她出落得有如瑤池仙荷,清靈淨垢得不染一絲匠气,一掀眉、一顰都美得令人屏住呼吸,往往教人忘了手中事地駐足失神,容貌猶胜當年令武林人士瘋狂爭奪的觀音女三分。
  但美顏為她帶來的是禍不是幸,所以她狠心地毀了它,下刀毫不遲疑。
  “義父,央儿和你同進退,絕不苟活。”人生何所歡,無愧天地矣!
  “不許有這种傻念頭,你想讓義父無顏見你九泉之下的爹娘嗎?”杜怜秋嚴肅一斥,不准她有絲毫輕生的念頭。
  “是呀!央儿,錯不在你,別說讓你義父傷心的話。”蘇巧月也赶忙勸說,只能怪造化弄人。
  “嬸娘,你待我一向如母似姊,此恩此情央儿怕是難以報答。”
  是劫,是災,是無盡的离。
  淺笑的蘇巧月溫柔地撫著她。“笨丫頭,入府這些年是你照顧我的多,怎么說起傻話了?”
  “話傻人多情,終是緣淺。”為何避不開宿命的安排?徒使紅顏難帶笑。
  “不管緣深緣淺,你這丫頭和仲儿一般,都是嬸娘的心頭肉。”一樣心疼。
  記得五年前她剛嫁入府時,看見年僅十一歲的央儿一肩扛起將軍府的大小事務,那時她惊愕不已,還以為夫君凌虐結拜兄長之女。
  可相處了一段時日才知是誤解,央儿天生的才能不下一般市賈,机智聰慧更鮮人能及,尤善于管理一干仆從,且給予絕對尊重,并知人善任。
  想想她頁沒用,身為長輩的她反而得依賴央儿的瘦弱肩膀,不曾盡過一分心力即坐享其成,空負將軍夫人之名。
  汗顏見愧呀!
  “義父,這件事是因我引起,你和嬸娘逃走吧!帶著仲弟隱居山野,以后別再涉足官場。”反正她的命早該在十年前就隨爹娘長眠于地下。
  杜怜秋臉色一沉,握緊佩劍。“武將豈有背离之心,你才該護著仲儿和你嬸娘逃走才是。”
  “不,夫君不走,巧月也絕不貪生离棄,讓央儿和仲儿离開這是非之地,我陪你留下。”夫妻本是雙頭竹,花開白芒共存亡。
  “巧月,你這是何必?孩子們需要你。”他不想她受苦。
  “相公,巧月乃是綰發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成為央儿的負累,你忍心折磨她嗎?”她微帶哽音的說道,不愿加重小侄女的負擔。
  “我……”他無法反駁她的話,事實的确如她所言。“央儿,你帶仲儿走吧!愈遠愈好,永不回頭。”
  “要走一起走,我們是一家人呀!”割舍不下的是彼此牽連的心。
  “唉!杜家上下少說也有百來人,若是触怒龍顏罪連九族,你讓義父怎舍得下?”他不能不為他們設想。
  “去把行李收拾好漏夜出城,免得圣旨一下就走不了。”
  “義父,我……”她惹的禍怎能由旁人替她背過,尤其是對她有教養之恩的杜家。
  “誰都別想走,本舅爺這條胳臂要你們將軍府還個徹底。”
  一隊禁衛軍持械闖入將軍府,隨后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他眼神含恨的瞪著自毀容貌的佳人,一口气硬是梗在胸口。
  即使多了兩道駭人疤痕,她未受創的另一側容顏依然美得教人不想放手,他就是要她。
  “鄭國舅,你未免欺人太甚,我真后悔沒一劍刺死你。”空有表相的畜生。
  聞言,鄭禾青畏懼地退了一步。
  其姊能入宮封妃必有過人之姿,身為胞弟自然不可能丑陋不堪,他的長相風流俊逸,惹得不少千金小姐傾心以待。
  只是剛行過弱冠之禮的他,已是京城妓院的常客,狎玩的女子不知凡几,輕佻的眼神給人猥邪之感,不复清明。
  他仗著有個妃子姊姊作威作福,受其糟蹋的良家婦女無處訴冤,不是忍辱含悲的委身為妾為婢,便是一死以求周全,免得累及家人無顏見容于鄉里。
  多少條血債、多少條幽魂就此沉入井底不見天日,夜半的凄涼哭聲有誰怜憫?百姓終究大不過皇親國戚。
  “你……放肆,死到臨頭還敢對本舅爺不敬,不怕滿門抄斬嗎?”他還真有點怕她。
  “把你的圣旨亮出來,我柳未央的頭在此,有本事來取。”她憤恨的抽出身側侍從的劍一比。
  “你……大膽,就算沒圣旨,我也能治將軍府的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敢欺天!”
  他倏地躲在家將身后。“天是我姊夫,天之下是他所有,我要個女人有何難?”
  “無恥,我殺了你!義父,你別攔我,我今日非斬了這禍根不可。”
  “冷靜點,央儿,不許意气用事!”杜怜秋飛快出手,阻止她的沖動之舉。
  “他罪該万死,不值得你維護。”她是在替蒼生除害。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容你任性行事!”真是個莽撞的孩子。
  她不甘地將劍一棄,冷然的忍住气。
  “還是將軍識大体,知道本舅爺的重要性。”揚著下顎的鄭禾青十分神气地說。
  杜怜秋環視他身后的禁衛軍。“敢問國舅爺,你這是在公報私怨嗎?”“明眼人不說暗話,你應該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以勢凌人。
  “小女容貌已毀,配不上國舅爺,無法成就神仙美眷。”杜怜秋虛應地避免正面沖突。
  “少敷衍本舅爺,我今天就要帶她走,看誰敢阻攔!”他口气蠻橫地使使眼色,命手下上前。
  “你休想。”柳未央難忍气憤地沖到他面前。
  驟然一惊的鄭禾青連連退了好几步,立即目無王法地下令禁衛軍封了將軍府,一人都不准漏掉。
  之后,不知是誰先出了手,刀劍一起血光濺,將軍府的侍衛和禁衛軍各護其主地相互斯殺,鏗鏘聲不絕于耳,互不退讓。
  半個時辰后,將軍府的侍衛已出現疲態,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逐漸落敗。
  “央儿,快帶你嬸娘和仲儿由后門走。”負傷在身的杜怜秋不斷地催促柳未央离開。
  “不,義父,我來斷后,你和嬸娘及仲弟先走。”她不殺鄭禾青誓不甘休。
  “你敢違逆義父之話?”他以長輩之名壓她。
  “我……”
  “央儿,義父從沒求過人,這會求你為我杜家保住這僅剩的血脈。”也保全義兄唯一的骨肉。
  “義父。”淚流滿面的柳未央拒絕不了他的托付。
  “快走,別讓我有后顧之憂。”他一劍揮去,正中一名禁衛軍胸口。
  如此重罪,已無退路可言。
  “我拚死也會保護仲儿脫險。”她給予堅決的允諾,很清楚嬸娘的性子──就算死也要和義父同進退,不可能隨她离開。
  “央儿,記住義父的話,收起你的鋒芒和聰慧,當個平凡的小老百姓,別讓庸俗世人發現你的美好。”
  噙著淚,她一手持劍,一手拉著惊慌不已的杜仲往后門奔去,解開馬韁環著杜仲輕盈地躍上。
  待回首一望,她見嬸娘后背濺血的倒下,口中似喃喃地要她別報仇,快走。
  “回來,不許走!”
  不知死活的鄭禾青自以為占了上風卻失了防備,高聲叫囂地追著她后頭跑,柳未央策馬冷笑地舉起劍一擲──
  狂風呼嘯過劍身,那是死前的悲鳴聲。
  難以置信的鄭禾青瞠大眼,無知地拔起胸口的劍,噴洒而出的血是報應的笑聲,沒人發覺他愚蠢的死狀,直到一把火燒了將軍府,才有人惊覺不對勁。
  不報仇嗎?
  天報。
  “義父、嬸娘,央儿會听話,宁當愚家婦,不做無雙女。”
  從今日起,聰慧過人的柳未央已隨火舌成灰,她是丑姑娘──楊愚儿。
  熙來人往的官道上,有一位衣衫襤褸的姑娘牽著個小男孩,細心地為他遮擋熾熱的烈陽,并不時擦拭他的汗水和被馬蹄揚起的灰塵。
  兩人走得很慢,不似赶路亦非閒散,一步一步的往無止境的黃土路走去。
  時光匆匆三年余,無情地鞭策著已逝的記憶,人已非昨。
  灰藍粗衣的姑娘披散著發遮住左臉,僅露出可怕的右臉見人,眼神無華地走著,令過往商旅皆同情的搖頭避開,生怕惊嚇到自家孩童。
  “姊姊,仲儿肚子餓。”
  清秀的六歲男孩一開口,身側的姑娘才有一絲浮動地低下頭,以關怀神色注視他。
  “再忍一會儿,等進了城就買個包子給你吃。”也該幫他做件衣服,他又長高了。
  “姊姊不餓嗎?”“姊姊是大人,不能喊餓。”她溫柔地揉揉他整齊的發。
  馬車輥轍地從身旁經過,几乎要蓋過她的低柔嗓音,華麗的廉穗綴著金絲銀珠,一看即知是大戶人家,非富即貴。
  “還要走很久嗎?”小男孩仰著頭問。
  “累了?”他撒嬌地拉搖著她的手。“我腳酸,走不動了。”“要姊姊背你嗎?”她縱容的擰擰他的鼻頭。
  “不用了,姊姊也走得好辛苦,我們到樹下休息一會儿。”他長大了,不用人背。
  “你不是直喊餓?若休息的話,可沒東西吃哦!”路,還很遠。
  她望著他不減純真的小臉蛋,肩上的壓力不由得沉重,要到何時才能見他成家立業,為杜家血脈開枝散葉,不負義父的寄望?
  一晃眼就是三個春秋,日子在走走停停中過去了,他們像無根浮萍般隨波逐流,找不到一處落腳地。
  鄭禾青的死引起鄭國丈一家的憤怒,明著藉儀妃的口,慫恿皇上下逮捕令,死活不論;暗著買通殺手日夜追赶,無一日罷手。
  他們藏著、躲著、逃著,一有風吹草動的跡象就得吊著心防著,不敢長居某地的一移再移。
  她是無所謂,早年曾隨父母游走過江湖,餐風露宿的生活倒也愜意,少卻繁复的人情世故,她過得反而比在將軍府輕松。
  若非容貌限制,她早想一游秀麗河山,体會人如沙芥的渺小,坐看風起云涌的壯闊。
  但是仲弟年歲太小了,他應該有個安樂窩待,并不适合這种漂泊無依的流浪方式,他從來沒吃過苦呀!理該是個受人疼寵的將軍之子,如今……
  為了她一時少不經事鑄下的錯,此生怕是難以彌補,唯有平凡度日。
  也許,是該為他著想的時候了。
  “姊姊,我們可以到河里抓魚,上回烤的香魚好好吃哦。”杜仲一副口饞的模樣。
  她微微一笑。“笨仲儿,你看見河了嗎?”
  “喔!”他失望地應了一聲,一路行來确實沒瞧見一水一溪。
  忽然,一陣茶香由遠處飄至。
  “前頭有座茶棚,咱們去歇歇腳,吃點糕餅吧!”
  “可是我沒見到有茶棚呀!”他踞起腳尖地跳呀跳,希望能瞧遠些。
  “在前方兩里處,這儿瞧不清楚。”他非習武者,自然無所覺。
  既要當個平凡百姓,她便收斂起昔日的光華,不再舞刀弄劍,完全融入鄉婦的環境,因此未傅授他武藝。
  無知才能擁有平靜,這是一种幸福吧!
  “嘎!還要那么遠呀!我的腳一定會走到斷掉。”難怪他看不到。
  “小調皮,走走就到了。”還敢埋怨。
  “唉!”他學大人般哀怨的歎了口气。
  “別像個小老頭,好運之神會被你嚇跑。”她取笑地拉拉他微蹶的唇肉。
  “真的?!”信以為真的杜仲圓睜著虎般大眼。
  “騙你的,小傻瓜。”她輕戳他天真的小腦袋。
  “坏心姊姊。”他呼痛地捂住額頭。
  就在嘻嘻鬧鬧間,茅草蓋頂的幽靜茶棚已在眼前。
  柳未央收起柔光,愚色上了清冷臉孔上溴然地將丑陋一面見人,杜仲配合地握住她的手走入茶棚,兩人安靜地選個僻冷角落坐定,不聞四周紛起的嫌惡聲。
  “呃,姑……姑娘要什么茶?”
  福態的老板娘一臉提著銅壺,戰戰兢兢,不敢靠近地隔了兩張桌子問道。
  “涼茶吧,再來些能填飽肚子的糕點。”
  “好……馬……馬上來……”一回身,她輕吁的拍拍胸口。
  好丑的邋遢姑娘,真嚇人。
  她的心語正反映在茶棚內所有客人的臉上,每張表情都是眉頭深鎖,眼神有意無意地回避不視,之后,便匆匆地飲完茶,放下銀兩走人。
  外面的陽光濫農,如水波在空气中蕩漾,炫耀出五彩光芒。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儿,官道那方出現剛才擦身而過的華麗馬車,或許是禁不起奔波之故,回過頭來止止渴。
  藍色綢紗廉一掀,走下兩位俏麗、活潑的黃衫少女,看那一身打扮應該是官夫人身邊的丫鬢,一人一邊地扶著一位中年美婦步下馬車。
  四名輕簡的侍衛气勢凜然地隨侍左右,腰間佩劍微泛寒光,腳步沉穩不急躁,應該受過長久的訓練,非一般人家的護院。
  柳未央以發覆面的那眼輕瞄了下,判定無害才松了戒備,小口小口的飲著便宜的涼茶,故作笨拙地為杜仲拭著唇間細屑。
  “哇!好丑的姑娘,她怎么敢出來嚇人?”小絹一口上等龍井噴得老遠。
  “小絹,不可無禮。”另一名較長的丫鬢責備地按按她的手背。
  “真的嘛!你看她的臉好可怕,好長的疤……”惡!她忍不住想吐。
  人丑也就算了,發亂不束地垂于面上如瘋婦,誰見了都害怕。
  席儿順著她的視線一瞧也不禁倒抽了口气。“傷得真嚴重,好像是被刀划過。”
  “很難看對不對?我猜她用發遮蓋的另一面一定更恐怖。”不然何必覆面。
  “莫論人背后是非,也許是遇上了盜匪傷了臉,才會留下疤痕。”做人要厚道些,勿造口業。
  兩人臆測的一言一句皆落入柳未央的耳中,她在心中淡然一笑,世人的眼光便是如此膚淺,好議論長。
  走遍大小鄉鎮,見多了百姓的指指點點,各种斐語流長她已听之麻木,不后悔毀了世間少見的容顏,因人心的丑惡更胜于肉体的傷痛。
  “哎喲!席儿你瞧,那個小男孩好似咱們的逸倫小少爺。”起碼有七分相肖。
  小絹話一起,第一個有反應的不是庄重的席儿,而是略微失神的中年美婦,她倏地抬頭一望,妍媚的鳳儿眼蓄滿激動的淚光,下意識地走向角落。
  “倫……倫儿……”少婦忍不住伸出手。
  柳未央杏眼半瞪的護著杜仲。“他是我弟弟,你別欺負他。”
  “姊姊,我怕。”他聰明地佯裝恐懼。
  三年來兩人養成絕佳的默契,在有外人的場合就表現出疑傻的模樣,行為舉止較常人笨拙了几分,以掩飾其真實身分。
  好人与坏人無分野,利字當頭會腐蝕仁善,他們不信任任何人。
  秦觀云忍住淚的收回手。“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太像了。
  那眉眼間的純真,薄削的小嘴巴,多像她七年前亡故的小儿,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叫什么名字?”
  杜仲望望姊姊眼中的暗示。“我叫楊仲。”
  “今年几歲了?”
  “六……六歲。”他扳起手指頭天真地一算。
  “六歲?!”那不就是……“你是庚子年几月出生?”
  “五月初七吧!”
  五月初……七!
  秦觀云淚雨直下地想去摟他,她四歲大的儿子便是七年前五月初七因風寒而夭折,而他又恰巧在五月初七出世,莫非是儿子來轉世?
  一股失而复得的母愛油然而生,這對姊弟的生活必是困苦,袖口的補丁明顯可見。
  “你們的爹娘呢?”“死了。”拎著手絹拭淚,秦觀云溫柔的說:“要不要來宮……府里工作?工資十分优渥。”
  柳未央疑笨的眼中閃過一絲黠光。“可是我們只會掃地和生火呀!”
  “沒關系,教教就會了。”她的眼睛只盯著神似儿子的小男孩。
  “我的臉很丑。”
  秦觀云分心地一瞥,隨即心口一抽地捂住嘴,臉也顯得蒼白。“無……無妨,你就待在后院掃地好了。”
  她當真受了惊嚇,心頭還跳得不停。
  “好,謝謝大嬸。”
  “什么大嬸,她是我家的夫人。”認為不妥的小絹低聲的勸阻主子。“夫人,你帶她回去不好吧!咱們不是尋常人家。”
  “這……”她猶豫一下,是有些不方便。“可是他和倫儿好像,我舍不下心。”
  席儿腦筋轉得快的說:“臨淄王府不是十分欠缺仆從,就讓他們去舅爺那不是更妥當?”“也好。”她輕喟著。
  一句“也好”撥動了柳未央的命盤,推向既定的軌道行去,一則傳奇正要開啟。
  落花墜地難回枝,風吹楊柳一聲春。
  天地合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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