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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燈,一盞盞關了起來。
  隨著燈光的消失,仿佛也關掉了所有的人聲,笑語。
  人群散了,熱鬧散了。
  是的,覽會結束了。
  “這是個非常成功的個展!恭喜你!”藝廊的高經理向云依婷伸出他的手。為了開這次展覽,他曾甘冒依婷拒絕的危險,并且依照陳國倫的指示鬧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海報風波”,還不得不在她与陳國倫談判時避到國外去,但現在一切大功告成,終于圓滿結束了。
  “謝謝你。”依婷由衷的。
  “這里留給我收拾?”他問,所有的作品被搶購一空,除了正中那幅非賣品,題名為“春日”的黑白巨幅作品,是依婷特地到台東去拍攝的,這幅作品有一种十分特別的靈气,也可以說是紀錄了她數年來辛苦工作的心路歷程,有許多收藏者透過關系表達收藏意愿,但都被她拒絕了。
  “不!我想獨自待在這里一會儿!畢竟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的展出。”
  “我覺得----”高經理一直想跟她討論這個問題,在藝壇工作這些年,除了為了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對藝術的興趣,他有把握云依婷有資格成為大師,中途放棄是誰都會替她可惜的,有多少人終生鑽研不得其門而入,她卻----
  “不要勸我!”依婷擺了擺手,他這才看見她臉上倦意,那深深由骨髓透出來的倦意。
  “我不明白。”他訥訥地。
  “是的,你不懂我為什么會在最輝煌的時候退出,也一直追問我,現在,我想是到了該表明心跡的時候了,”她展露微笑,風華絕代卻艷而不媚的微笑。
  “當我被環境所迫不得不結束工作室時,我心情的痛苦絕非外人所能了解。”她繼續說。“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停頓,我得到了休息,得到了調整。更与外面廣大的世界得以接触,這原与我一心狂熱追求藝術的心愿相違背,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實得到一個最難得的反省机會!我捫心自問,多年苦心的研究是為了什么?”
  是的,這個答案是對的,但太抽象太籠統,什么是最高的境界?我發現我不懂,卻把自己逼到了象牙塔中;藝術原應是屬于人群的,我卻自鳴清高离開人群,這种情況是十分危險的,而且一一天天腐蝕我的創造力,總有一天,我會只一個藝術家的空頭銜而不自知,試想到了那么一天,我的一切苦心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不敢說你的反省不對,”高經理皺起了眉頭,“您正值高顛峰期,在此种高度狀態,難免要有所突破,恕我直言,如為了懼怕突破而割舍,放棄,對得起你的藝術良知嗎?”
  “這句忠言在技術上無懈可擊,”她的微笑更深了,靈气逼人,“但与事實有很大出入,藝術并非盲目沖刺,重要的是不斷的反思。”
  “我倒覺得您在逃避。”他還是不能同意。
  “是嗎?”她意味深長的,對藝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產生不同的看法,她并不見得能确定自己的看法是完全對的,但她愿意這么做。
  “如果您堅持放棄,可能您永遠不會再回到崗位上來。”
  “如果!”她輕輕搖頭:“如果藝術真正吸引我,我會回來的。”
  顯然地,高經理對她的答复并不滿意,但他無權再追問下去,他只有轉移話題:“那您的工作室呢?也結束掉嗎?”
  “我暫放棄攝影,但并不表示放棄工作室,他們是我最好的伙伴,她是目前的一群菁英,我不會再愚蠢的放棄他們,相反的,從此以后,他們可以有更好的机會發展,作尖端的攝影技術研究,您知道嗎?安華已經得到法國的入學許可,下個月就要啟程,學成后,她將代替我領導大家。”
  “我不知道該對您說些什么,但不管如何,您都曾是一偉大的藝術工作者。
  “謝謝你!”
  高經理退出動后,她踱到了那幅“春日”前。
  那樣美的,東台灣的風景。
  壯大、遼闊、使人心胸膨湃,意境深遠。
  她的微笑慢慢收斂,她倦了。真的,她倦了。
  多年的辛苦一旦要結束時的惘然与倦意,太多的的狂熱,太多的投入,如今,已成了回憶。
  但這個回憶也有無限的意義,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曾歷盡掙扎,在那些青春的狂飆,智慧的磨練中,她相信她會永遠堅持那份靈气。
  他伸手按熄剩下的几盞燈,只留下大廳當中的那一盞。
  四周是一片黑暗,僅有一圈好柔好柔的光影淡淡照著她,襯著她一襲素裳,纖纖体態,也襯出她絕美的輪廓,那白得透明的透明的肌膚。
  在這樣幽靜、神秘、隱斂使用的气氛中,他象一朵白色的水仙花,盛開在無人的風景中。
  當她轉過頭時,看見有個人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他站在那儿多久了,是來看展覽,還是來看她?她茫然地望著他,心里一陣難以言喻的心酸,又是一陣苦。
  是情?是緣?是离?是悲?一時之間,太多太多的感触在胸中攪成一團。
  “迪瑞,是你嗎?”她終于開口喚他。
  迪瑞緩緩地走過來,他高大依舊,英俊依舊,唯一改變了的,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六年的感情呵!
  “我特地赶來看展覽,沒想到還是----遲了!”他神態落寞的說:“也許,一切都遲了,上天早注定好了,是不是?”他仍然說著他那英文腔很重的廣東話。
  多么熟悉的气味,多么熟悉的聲音、神態、面容呵!她一陣泫然欲泣沖動。
  今生今世,沒想到他們還有見面的机會,但,也正如他所說的----一切都遲了。
  遲的,不是時間,不是那曾使他們分离的誤會,而是緣份。
  有緣沒有份。
  一陣顫栗自她心田靜靜流過,她不禁仰頭看他,看他眼眸里充滿的悲傷。
  剎那時,她明白了。
  陳國倫答應和她解除婚約,還表示誠意地送還訂婚證書,她恢复自由之身,迪瑞的歸來,應該使她欣喜若狂,但她沒有。
  連一絲欣喜都沒有。
  除了那份瞬間即逝的顫栗之外,她平平靜靜的心再也掀不起一絲波濤。
  她----不再愛了。
  六年的感情終于緣盡情了,猶如春風吹過原野,除了悵然,什么都不剩下。
  依婷的眼中蓄滿了熱淚,當他們視線相迎時,她發現他明白了。
  明白那份依戀已永遠的逝去。
  “迪瑞,有件事我----”
  “不!不要說,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用食指封住了她的唇。
  沒有相見的難堪,沒有相离的怒斥,甚至無喜無悲,只是溫存的眼神,了解的動作,卻振動了她的心。
  “迪瑞,我很抱歉。”她由那只溫熱的手指替她拭去淚,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動作了,她愿意珍惜這一刻。
  雖然明知留不住!
  愛----只能來一次,不會給你第二次机會。
  “不要說抱歉,”迪瑞搖頭,“我應該謝謝你,至少你讓我快樂了六年。”他忽然歎了一气,“幸福了六年。”
  那輕輕的歎气攪動了她的心。
  “迪瑞!”她哽咽了,讓他溫暖的怀抱再次環繞她。
  “依婷!今生我沒法子讓你得到幸福,你可怨我?你可怨我?”他在她耳邊低低的問。
  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歎號在她心中漾開。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有搖頭,拼命搖開。
  “也許,這樣分手最好,是不是?”他繼續問。
  他的怀抱溫暖如昔,柔情如昔,但他這一句話終于讓他清醒了。
  她迅速地离開了他,用手背拭淚。
  “依婷,別哭!”他柔聲地歎著,喚得她好心碎。
  “我不哭,不哭。”她咬緊了唇,挑挑肩,把淚和哽咽都逼問去,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可不可以陪我去吃頓晚飯。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好嗎?”
  “迪瑞,不要這樣說。今后,我們還是朋友!”她有些難堪的。
  “別安慰我,依婷,我們不再是戀人,就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他搖頭,眼中有淚光。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替她拭淚。
  最后一次了!她心中又是一陣痛。
  “我能夠再握著你的手嗎?”他低下頭,落寞的表情不慶象是有幽默感的迪瑞了。
  她靜靜把手給他,他柔柔地握著,那感覺好溫柔,沒有了哀悉,沒有了想象,只是兀自溫柔著。
  在這樣的握手里,她突然明白,他會平复的,從愛情的創傷恢复過來。
  就象她當初用的方法、意志治療自己一樣。
  她迎向他的眼神,兩人相視一笑,笑中有無限寬諒与包容。
  愛逝世了。
  并不是被任何人破坏,而是自己逝去的。
  她在心中輕輕歎息。兩個人挽起手臂,离開展覽場那盞孤獨又柔和的燈光。
  始終站在門過的陳國倫,這時連忙閃進經理室中,從虛掩的門里看著他們离去。
  他不是有意偷窺,但無意中撞著這一幕,他也夠尷尬的了。
  雖然他听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那付情意綿綿的樣子,分明是老情人在話舊。
  那一刻,他好恨。
  他沒有資格妒嫉,但他好恨,好恨。
  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愛任何一個人象愛她一樣,但他失敗了。
  失敗了!
  他黝黑的眼中射出象野獸般的光芒,他仍是原野之獅,只不過這只獅子受傷了,發出了痛苦的怒吼。
  “依婷!依婷!”他緊緊握住拳頭,閉住了雙眼,他要得到她,天啊!他是這樣的愛她。
  華麗的大廳中,依婷和迪瑞從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中走了出來。
  這個夜晚,終于要結束了。
  他們該說的只有兩個字----再見。
  “再----見。”兩個字在依婷的喉嚨里打轉。
  “不要拒絕我,讓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去。”
  “不!讓我們在這里分手!”她搖頭。
  “就這樣說再見?”他深深的眸子中有水光。
  “就這樣!”她硬起了心腸。
  “我還想問你最后一句話----”
  “迪瑞----”這句話象晴天霹壢般震痛了她的心房,她會愛上陳國倫,真的嗎?他怎么看得出來。
  “回答我,這是我最后的請求。”
  “我們的跟他無關。”她歎了口气。
  “有關,依婷,你愛上了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的目光飽含痛楚。
  “別逼我!迪瑞。別逼我。”她煩躁起來,不禁用手掩住了雙耳,“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我不逼你,”迪瑞溫柔地說。“不管你愛上誰不管你肯不肯承認,我都祝福你,祝你找到一生的幸福。”
  “迪瑞,謝謝你。”她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
  “愛不用說抱歉,也不用說謝字。”迪瑞瀟洒的一笑,那落寞的神情消失了,眼中充滿了智慧与勇气。
  “依婷,親愛的依婷!再會了。”
  在黑暗中,他大步而去。依婷沒有跟他揮手,她沒有跟他道再見。她的眼睛淚濕了,她的喉頭哽咽了,她只能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目送他的离去。
  終于結束了。
  當他的背影全部消失在黑暗中,她開始不自禁閉起了眼睛,那一瞬間,有痛楚有悵然,但最后的是解脫。
  她不再和任何人相依相屬,從現在開始,她是好是坏,她只有一個人。
  那些擁抱,那些令人窒息的初吻,所有甜蜜的過去都永遠消失了。
  但他离別的話又響應她耳際:“你愛上好,依婷!你愛上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是這樣的嗎?她惊惶地睜開眼睛,除了她自己的影子,沒有人陪伴她。
  她回來了,陳國倫看著那兩盞燈在迂回的公路上由遠而近,有一份奇异的美。
  該起霧了吧!他抬頭看了眼月光,原先皎洁的月色已顯得朦朧了,樹影波瀉如曳,那份朦朧格外吸引人。
  他靠著云海山庄的大門,心里不禁罵起了聲,這個蕩婦,這個下賤的女人,她竟能夠同時勾引兩個男人,并且把人玩在股掌之中。
  他好恨。
  車子的聲響這時也清楚可聞,陳國倫的唇邊泛起一個扭曲的微笑,他要抓住她,當場質問她,為什么玩弄別人的感情?
  為什么?
  受愚弄的痛苦令他臉上的又是一陣痙攣,到現在,他真正明白“傷心”的感覺。
  那种痛會讓你全身麻痹,終生難忘的。他遭到報應了,他痛苦地想。
  “你在這里做什么?”當依婷的車駛到山庄門口,車燈照到了候在那儿的陳國倫,吃了一惊。
  “等你。”簡簡單單的只有兩個字。
  “這么晚了,有話,不能等明天再說嗎!”她溫和的心中卻一陣不止的波濤,迪瑞臨別的話語起了作用,但她是淑女她必須矜持。
  “明天?”他在肚里冷笑,是啊,今天去陪老情人,明天再來應付他,好能干的女人!她好懂得怎么樣去拉男人!他只怪自己,明知道她不是什么貞洁烈女,卻把她放在貞節牌坊上供著,白白傷了自己。
  “是的。明天好嗎?”她仍然沒下車的意思,電動的大門在這時候開了,陳國倫沒有攔她。
  他有什么資格攔她?他只覺得自己可笑,三更半夜的象瘋子般守在這里,他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少男,不合适再玩這把戲了。可是,可是----
  “依婷----”他一陣怒气往上升,在電動大門還沒完全關上時,突然沖了進去。
  依婷才剛停好車,他就一個箭步沖上卻,把她拉了出來。
  “陳國倫,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說清楚!”他瘋狂地捉住她的手臂:“你為什么玩弄我的感情?”他已經失去所有的理性了。
  “你喝了酒?”她聞到一股酒味,好刺鼻,陳國倫一向最注重形象,他宁愿別人說他刻薄奸詐,她舉動隨便讓人看到他喝醉的樣子,她開始有所警惕。
  “回答我,為什么玩弄我?”
  “我沒有,陳先生,你醉了,我叫老李開車你回去。”
  她皺起了眉頭,但保持著良好的風度,她不愿當眾和他拉拉扯扯,尤其是在下人面前。
  “啪”地一聲,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她忘了一件事,陳國倫是有名的花花大少,對付女人,一向又狠又快,現在酒醉之后,劣根性又出現了。
  她被那一巴掌摑愕了。從小長到這么大,別說挨耳光,連句重話也沒人敢當面說她,而這個男人,這個她心里剛頭一天愛上他的男人,竟然----
  巨型門庭的燈光如白晝,照著好一臉蒼白,她的心也被那一巴掌摑碎了。
  他打她,他居然狠得下心打她,而她,并沒有犯什么錯,就算有什么不對,他也沒有資格。
  淚在她眼中轉,但今天已流得太多了,她不要讓任何的液体自眼中流出來,,她挺直了脊背,傲然地注視著他。她那深不見底的黑眼睛,那小巧而高傲的鼻頭,那纖纖一點的紅唇,逼視著他,把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依婷!”他看著自己的手,激動而悲切的說:“我對你做了什么,老天!我愛你,可是我對你做了什么?”
  依婷不答,只是昂著頭,看他那份狂亂。
  她自己小小的心髒也在劇烈地跳動著,是的!看看他對她做了什么?這份侮辱与傷害已經刺傷了她,深深地,永不能平复的刺傷了她。
  她咬住嘴唇,慢慢轉過身,管家、司机、園丁、佣人……全站在前庭的看著她,每個人都滿臉憤慨,只要她說一句話,甚至只是一個手勢,這些曾受過嚴格教養的仆人,全會凶狠地扑向他,替他們受侮辱的女主人复分。
  沒有一個喜歡陳國倫,從他頭一次在云上峰去逝的那個早晨闖入云海山庄開始,他做的每件事都讓云海山庄蒙羞,而他竟恬不知恥到這种地步,真是令人發指。
  也只有依婷這樣高貴、勇敢的人能夠堅強地面對他。
  “依婷----”陳國倫向著她的背影喚著,那目眥欲裂,傷心欲狂的樣子,使人實在不敢相信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情場浪子陳國倫。
  “你給我站住。”實在忍不住的司机老李從人堆里跳了出來,如果陳國倫再無禮的話,一定會被他那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
  “放他走!”依婷的聲音鎮定而平靜。她高貴而嫻雅的風度,在月光朦朧的花園中,象一個出巡的女神,她筆直的穿過他們,走進屋里。
  她的心哀痛地在流血,但一切都被她冷漠的外表遮住了,沒有人看見她的傷痕。
  如果云上峰地下有知,一定會后悔把這么巨大的煩惱留給一個如此纖弱的肩膀去承擔。
  “你走吧!”老李街走下階梯,憎惡地看著兀自站在那里的陳國倫。
  陳國倫沒有理他,只是看著依婷那風飄欲舉的背影。他并沒有神智不清,也沒她想象中醉得那么厲害,但為什么他會犯下這种錯誤。
  當她背影完全消失后,他突然明白。
  他愛她,也恨她。
  愛与恨同樣的強烈,以同樣的力量撕扯著他。
  她是他似目中最高貴的女神,也也是最無恥的蕩婦。
  也許,她不止布施肉身,還對男從出賣靈魂。
  而他不幸注定要做浮士德。
  他愛她,他竟愛上這樣一個又复雜又純洁的女人。
  他完了,那悲哀的笑聲震動著森林的庭園。
  他邊笑著踉踉蹌蹌的往山外面走,天這樣黑,漫天的霧气,月光似若魅影,遮住他歸路。
  他該往何處?
  一時之間,他除了眼中的熱淚,已失去了歸宿。
  煙霧氤氳著所有的,台上搔首弄姿的小歌星拉她又破又爛的喉嚨在唱一首流行的曲子,整個酒吧的气氛又低級又暖昧。
  象是世紀末的夜晚。
  過了今夜,就沒有明天。
  麻醉自己吧!放縱自己吧!那气氛誘使著所有到酒吧尋求安慰的男人。
  桌上的酒杯倒滿了又空了,空了又倒滿,他醉眼迷熟的看著那氤氳的霧气,想起了那個晚上。
  有月光的晚上。
  那個晚上,除了一陣霧气并沒有留下什么!
  陳國倫笑了。
  這一個多禮拜來,他變了,變得誰也不認識這個“全新”的他。
  他在最下流的地方放歌縱飲,花天酒地,愈是下流他愈能減低那心虛的感覺。
  絕望使人墮落,而墮落令人更絕望。
  依婷的影子在面前出現了,那冰清玉洁的絕世姿容,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他,他喃喃地想伸出手,那影像卻又在面前幻滅了。
  一張浮著血盆大口的臉向他嬌笑著,“我不叫依婷,我是藍藍,請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他又笑了。多么好的主意!他抓起酒杯,仰頭灌了下去。
  “不要再喝了。”一雙有勁的手抓住了他,他聲音既威嚴又忿怒。
  “滾開。”他看都不看那家伙一眼,什么東西,敢管老子喝酒,他的錢可是一輩子都用不完!
  “陳國倫。”又是一聲大喝。
  在這個鬼地方還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冷笑一聲,真是他鄉遇故知。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你是誰?”他看到的是張陌生又熟悉的臉,他們曾經見過嗎?他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呢!
  “連我都忘了?真是好記性。”那人冷笑一聲。
  “你是----你是呂承達。對了,你是呂承達!”他大著舌頭,口齒不清地說,“你不去法院到酒吧來做什么?”面對這個昔日情敵,他很想發揮一點幽默感,可是,該死的酒精在他体內作崇。
  “陳國倫,你給我听著。”呂承達那不輕易動怒的“律師面孔”,激動得發青,“我不去法院,可是你就快要去法院了。”
  “我去法院做什么?”他聳聳肩膀:“你真會說笑。”
  “你涉嫌偽造加拿大的外銷配額,已經被海關抓到證据,向外貿協會告發了。”
  “你胡說!我的實績最好,配額是全國第一位,新工厂下年度底才完工,我要偽造配額干什么?”他嗤之以鼻。
  “陳國倫,你荒唐!”呂承達見他執迷不悟,臉色由青轉黑,快要气瘋了。
  “哦!我明白了,你想勒索我!”他一副酒醉心不醉的德性,瞅著呂承達故作恍然大悟,“說!你要多少錢,不要緊,老子有的是錢,盡管開口。”說完,他縱聲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盡還复來。”
  “喂!老兄,招子亮一亮,這不是鬧事的地方!”酒吧的保鏢岔著手走過來,這里是他們的地盤,拿人錢財与人消災。
  “走開!”呂承達見多識廣,區區几個土流氓,根本不在他眼內。
  “喲,看你一身西裝畢挺,人模人樣的,怎么,想淌混水。”刻意坦露著上半身紋龍繪虎刺青的頭仗著人多想露兩手,一邊指著鼻子一邊冷笑,“也不去打听打听----”
  “我打听過了。”呂承達冷冷的轉過身,一無所慌的正視著他:“你叫龍天虎,是竹X幫地字堂的,因為触犯堂規,你們墳現正四處找你----”
  “你還知道什么?”龍天虎嘖嘖稱奇,真看不出來,這小子瞧他一幅上流社會的打扮,竟然把底摸得一清二楚。
  “我還知道刑警大隊也在找你。”
  “你是警察。”龍天虎的臉色變了,弟兄們四下散開,擺出了陣容,既然知道老大的根底,可不能讓他活著出去。
  “走!我們私下談談!”龍天虎一把摟上了他的肩膀,這是預備把他架到后面去的架勢。四周的酒客對這种場面司空見慣,是死是活,誰也不會多管閒事。
  “你放手!”呂承達的身手不容人輕欺,一閃就避開了:“龍天虎,你听清楚,我不是你們竹X幫的,也不是警察,我是律師,你忘了我嗎?”他提醒著:“你前年替青運公司抱台腳,結果青運公司惡意詐欺,事后拿你出動頂罪,雖然你不是什么東西,在那件案子你是無辜的,若不是我收集的證据完全,在檢查官面前為你作證,你又前科累累,早就被送到外島管訓了。”
  “你就是那個多管閒事的家秋?”龍天虎“哦”了一聲,想起來了,确實有這么回事,當時呂承達是對方公司請來打官司的律師,沒想到還替他洗刷冤曲,他搔搔頭皮,“這樣說來,我還欠你一份情羅?”
  “你還不還隨你便!”呂承達很干脆的:“你瞧著辦吧!”
  “唉!話可不能這么說,你這樣一說,就太瞧不起兄弟我了!”龍天虎收起了預備把他痛毆一頓的架勢:“方才都是誤會,大家有話好說!”說著,他一抬手叫柜台:“送兩打啤酒來,山不轉路轉,今天難得碰到,我請客。”
  “你的酒我心領了!我還有事要辦!”
  “我擺酒謝你你都不喝,簡直是瞧不起兄弟我!”龍天虎叫一聲。“如果傳出去我以后在地面上還混不混?”
  “不是我不喝!”呂承達自有一身邪气不侵的正气;“正如你所說,山不轉路轉,我們有緣的話總還有碰面的机會,這份情用不著急于一時,對不對?”
  “你不喝就是不給面子!”龍天虎怪叫一聲,他是個渾人,可不能在兄弟面前坍這個台,太丟人了。
  “好,我喝!”呂承達知道不能跟他僵下去,眼看著陳國倫醉得路都不能走,他得把握時間盡快把他弄出去,他有一籮筐的麻煩呢。
  “這才象話!”龍天虎高興了。
  “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龍天虎愣起了那雙粗眉大眼。
  “我這個朋友現在遇到大麻煩,已經鬧到法院去了,你說我能不幫他嗎?”
  “好!你也別多說了,光棍眼里揉不下沙子,這樣好了,一人干一瓶,干完就算你還看得起我這個刀口淌血的江湖敗類。”
  呂承達笑了,龍天虎雖然亂用成語,平日也胡作非為,但他的本性并非十惡不赦。
  “好!”當他一口气喝光大杯里直冒泡沫的啤酒時,龍天虎喊了聲好,也依樣畫葫蘆照干不咕嚕咕嚕直灌下去,空气登時變成祥和。
  “以后有什么事叫我一聲,大家哥儿們,別客气!”龍天虎站了起來,一拍胸脯。
  “龍老弟,我奉勸你一句話,如果你听得進去就听,听不進去就當我沒說,好嗎?”
  “你說!”
  “這种日子----”不顧四周,壓低了嗓子!“你過一天可以,兩天可以,但總不能過一輩子吧!”
  “我----也是沒辦法!”龍天虎倒還听得進去,苦笑了,“少年不讀書,做勞力嫌累,雖然得天天躲警察,但也只有這种沒本錢的生意好做!”
  “其實你并沒犯什么重罪,我前天收到刑大給我的現況資料,你只不過犯輕傷害。
  “別勸我!人各有志,”龍天虎一個好大的巴掌落在他肩上:“我知道,象我們這种人煞气太重誰都怕沾,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還沒說完----”
  “別說了,我永遠記得你給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得,兄弟我雖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也知道好漢作事好漢當的道理,從今以后,咱們划清黑白兩道的界線,有事你盡管找我,但我絕對不會找你一點麻煩!我若不仁不義,天打雷劈。”
  “你----”呂承達愣住了,他來此原只是找陳國倫,沒想到撞著龍天虎,還落得發了個這么重的毒誓。
  江湖人物!雖然不清為何,但他們也有血性,也有義气。
  “我說話算話!兄弟們,听清楚沒有?誰犯了戒誰自行了斷!”龍天虎臉嚴肅,手下齊聲答應。
  可惜了,這么個孩子!縱然他一身血腥一身罪孽……呂承達在心里歎了口气;但也不無警惕,這次闖進酒吧,的确是太冒失了,差一點點就惹來殺身之禍,他回頭看陳國倫,他倒好,喝得醉醺醺地,正人事不知的呼呼大睡呢。
  “醒醒,陳國倫,醒醒!”呂承達把冰透的毛貼捂在陳國倫臉上,他很羡慕陳國倫在這節骨眼上還睡得著,依他的個性來看,不應該會墮落成這個地步……但也難怪一連串聳人听的風波卻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陳國倫的好運大概快完了。
  呂承達歎了口气,他不應該插手管這件事,但陳國倫去坐牢對誰都沒好處,尤其是依婷。……大云才剛有起色,需要陳國倫的支持。
  他又從冰箱頂層取出冰毛巾,如果陳國倫再不,為了爭取時間,他只有去找他的家庭醫生來了。
  “干什么?”陳國倫一雙醉眼半醒半開,不耐煩地把他隨手推開。
  呂承達心里一股气,一個男人,如果遇到挫折就淪落到這樣,實在太可恥了。當初云依婷拒絕他時,他不是用堅強的意志力自己复原嗎?看樣子,多年來的逸樂已使得少年得志的陳國倫腐化了。
  即使別人不算計他,他自己也會毀掉自己的。
  “起來,”呂承達皺皺眉,大叫一聲。
  陳國倫象失去平衡的落水人,掙扎的自沙發坐了起來,“這是什么地方!”那雄風盡失的樣子,既可怜又可笑。
  “我家里。”
  陳國倫惊奇地看了眼四周,嚴肅、簡單的布置,果然是呂承達個人風格。
  “我在這里做什么?”說著,他的身軀一滑,又要躺下去。
  “陳國倫,你大禍臨頭了。”呂承達看不慣他那不知死活的樣子,把所煮好的咖啡送了過去。
  陳國倫沒有理那又香又濃的咖啡,兩手捂住臉,失意而頹喪的,似乎對這個世界漠不關心。
  呂承達在他對面坐下,當初他太看重他了,否則他絕不會那么輕易就放棄的了。但現在多說無益,他也禁止自己有任何小人的作法。
  他愛依婷。
  這一生中,他永遠不會忘掉她曾給他的震憾;即使他失敗,他也要為她做這件事,盡力扮演這個困難的角色。
  陳國倫頭痛欲裂的,搖搖欲墮地站了起來。
  “你去哪里?”
  “不關你的事。”
  “你再不振作就完了,你知道嗎?海關前天在基隆碼頭查到一批等待裝般的貨柜,結果例行檢查時發現那批貨柜正預備用偽造的配額闖關,當場下令扣押,你知道那批貨柜是誰的嗎?”
  “誰的?”陳國倫這下才有些清醒,愕然地問:“不會是國倫企業的吧。”
  “正是!”
  “不可能!我們的工厂在桃園。貨柜都由港出口,沒有理由繞個大圈子從基隆轉運,”陳國倫似乎在短短一瞬間恢复了精明,事有蹊蹺,是不是?
  “据你們的出口經理告訴我,事情可不是這么簡單。他并不知道配額有問題,但一切手續的更改都直接由你親筆簽名交下來的,他也說當時發現有,他以為這是公司政策的變動,只得依大老板的意思行事。”
  “他為什么不來問問我?”陳國倫這下知道呂承達所言非虛,國倫企業經過這些年戰戰兢兢的經營至今屹立不搖也絕非易事,若失去了信譽很可能毀之一旦,他開始緊張了。
  “他怎么來問你。”呂承達嚴肅地反問他。
  陳國倫的臉紅了,是的,張經理怎么來向他請示,他這陣子天天不是喝得醉熏熏的,就是蒙頭大睡,除了專任秘書林大海誰也找不著他。
  “電話借一下。”第一個反應就是找林大海來問個究竟。
  “且慢,”呂承達比他不,一伸手就按住了他已經碰到話筒的手,“你要打草惊蛇嗎?”
  一言惊醒夢中人,陳國倫出一身冷汗,平日他自認干練,精明,反應靈活,誰也別想騙他。酒,真是誤事,不是嗎?
  “是的,問題出在林大海身上。”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陳國倫迷惑了,呂承達對他公司的事比他還詳細。
  “我。”再也沒想到的,回答他的,正是云依婷,她一直坐在角落里。
  “依婷----”陳國倫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兩步,但又頹然地坐下,那么,他剛才在這儿出洋相,她都看見了。
  “你曾幫我渡過難關,對嗎?”她阻止他的發問,“所以當林大海來跟我聯絡時,我不能棄你不顧。”
  “他來跟你聯絡!”陳國倫雖然粗明,截至目前他得到資料正有限,但他想不透林大海為什么出賣他。
  “是的!當他知道你再度和我決裂時,他找上了我,他要靠我的力量擊垮你,為了了取信于我,他帶了不少資料來。”說著,她打開一只公事包。
  這跟當年他對付云上峰的手段如出一轍,他接過那疊資料,大略翻動了一下。
  “他想要用這些擊垮我?”他啞然失笑:“雖然說是公司的机密資料,但對外人一點用處都沒有。”
  “是的!他還有你們正預備生產的M12電腦程式。”
  “你的消息可靠嗎?”陳國倫這下才變了臉色,林大海是工業間諜?他為誰工作?
  “可靠。當他跟我接頭時,我就知道有問題,把談話做了錄音。”她把那卷小得只有小匣火柴盒的錄音帶卡放進錄音机。
  林大海的确聰明,他不偷國倫企業的稅務資料,不偷其它的東西,他使用最現代最快速也最能致人于死命的東西。
  時代進步了,是不是?
  陳國倫浮起了苦笑。
  當錄音帶轉完時,依婷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現在明白了嗎?林大海不是工業間諜,不是調查站人員,也不是同業派來的臥底;他最終的目的是把你整個擊倒。”
  “沒有那么容易!他輕估了我。”他握緊了拳頭,那份斗志重新如火般地昂揚了,不僅是為這件災禍,重要的是依婷也站在他這一邊。
  “他沒有輕估你。”
  “他錯了!”陳國倫方才變了的臉色又逐漸恢复,出乎大家意料,他竟然開始微笑:“他拿走的M12號電腦程式是假的,是專門要對付工業間諜的餌,真的那一份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知道在哪里。”
  “是的,他錯了,他一心一意只想复分,他是方絲瑩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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