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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霧,像一面面薄薄的紗,重重的籠罩著位于中台灣這方,仿佛早被塵囂俗世所遺忘的土地上。
  “霧庄”──這幢相當名副其實的仿歐式、色調卻較黯沉的建筑物──就靜靜屹立在這片土地上,讓霧气默默的氤氳出它的神秘感。
  霧庄里,霧庄的男主人──庄頤,一個也像被塵世遺忘的男人──正安靜的坐在霧庄大廳,近沙發處的一扇半拱型長窗邊。但他不是坐在沙發里,而是坐在輪椅上。
  他冷漠的盯視著窗外那愈聚愈厚的霧气。而愈來愈形晦暗的天色,完全像他已有許許多多年無法開朗的心。
  一個整日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确沒有開朗的理由。
  他曾經是個偉岸英挺的男人,但他那仍有知覺卻無法自由移動分毫的雙腿,和那張專門制造無助感覺的輪椅,讓他對自己形諸于外的痿痹產生极端的厭惡感。
  他時常都在細數,自己以這樣的姿態存在有多久了?十年,對了,漫漫長長的十年。
  今天,或許是個絕佳的區隔紀念日。十年前的那個早上,他還是神采奕奕,對人生充滿斗志与期許的二十四歲年輕人,可是從十年前的那個今天的下午起,噩夢找上了他,他被命運之神玩弄于掌股之間。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最深刻的哀悼日,他哀悼他失去的雙腿,哀悼他因失去雙腿而失去的許許多多美好事物,而陪著他一起哀悼的,除了“霧庄”,就只有他正緊握在手掌間的這顆扣子了!
  不用細看,庄頤就能清楚的描繪出這顆圓形扣子的模樣──直徑約兩公分,咖啡底上浮雕著一朵全然盛開的鍍金水仙花,但經過這將近十年的時光消磨,那鍍金的部分已有許多地方變成黯淡的褐色。
  庄頤將持續記憶著這顆扣子的擁有者,當年她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生。就如同庄頤將永生不忘他失去行動能力的原因,正是因為這顆扣子的主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個風和、云淡、日麗的好天气──他已數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看過這樣的好天气了?十年有吧?并非中台灣久遠以前就陷入重重迷霧之中,而是他晦黯的心情一直影響蒙蔽著他的眼睛──還在北部某醫院實習的他,抽了個空檔,暫時拋掉醫院里煩瑣的醫務,獨自到台北近郊的某處山上健行,那天,他正好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除了沿路花蕊繽紛的野生杜鵑很吸引他之外,另有還有一個在路旁与小狗嬉戲的小女生也頗受他矚目。
  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純粹是因為她与那只小狗追逐嬉戲時,那無憂無邪的樣子。
  她的穿著并不挺特別的,由她朴素簡單的服裝看來,她絕非什么富貴人家的孩子,但她身上那件有點過時,卻鑲著頗美麗特殊鍍金扣子的短外套,伴隨著她那靈動的眼睛及銀鈴似的嬉笑聲,曾不經意的吸引著他的眼光駐足良久。他所欣羡的,是那小臉上簡單卻丰富的滿足表情,仿佛与一只小狗的嬉游,是她人生里最喜樂歡悅的事!
  然后,事情發生在瞬間──一輛突兀出現在小路彼端的紅色自用小客車,突然朝著她和小狗疾沖而來。最先,那車差點撞上小狗,小狗敏捷的閃過之后,車体便無可控制的沖撞往小女生的方向,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一旁觀看的他,直覺的反射動作便是扑向小女生并一把推開她。
  他是推開了小女生并撿回了她一條小命,可惜他卻無法推開那朝他直扑而來的噩運。
  由那場車禍中醒來時,他由醫護人員口中得知他斷了几根腿骨、几條韌帶。他的主治大夫自以為幽默的告訴他,他的傷并無大礙,只需要打一、兩個月的石膏,以及做做簡單的复健工作,他便能再次健步如飛。
  然而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順利,石膏拆了,复健治療也做了,他的腿卻沒有恢复知覺的跡象,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檢驗中,另一個神經外科的大夫,卻像要斷絕他的生路般,宣布他“的确已經”傷了中樞神經,那個大夫還很稀松平常的說:“除非奇跡,否則你大概一輩子待在輪椅上了!”
  “奇跡”?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努力會胜過奇跡,于是他瘋狂的找名醫,堅毅不輟的鞭蕱自己做复健,為的就是能再次站立、再次走路,可惜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
  當然,他付諸流水的東西不止一項,在明白他几乎注定要當個一輩子坐輪椅的廢人時,他那初到美國攻讀化學碩士、美麗异常卻也現實非常的妻子韓雪碧──由美國匆匆返國,但她不是念在夫妻間的情感而回來照顧他的,她不只帶回了离婚證書,還用她既美麗又哀愁的容顏,很委婉卻絕決的說:“庄頤,請相信我依舊深愛著你。原本,我是打算等你醫學院畢業,我們就在美國為我們的將來一起奮斗,可是就眼前看來,去美國……你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為了确保不耽誤我們彼此的將來,我想我們只有离婚一途了!”
  好一段优美動听的愛情挽歌!
  就這樣,為了臨時起意的見義勇為,他犧牲了他的雙腿,連帶的也賠上了他的婚姻、他的錦繡前程、還有他的人生。而那個為他所救的小女生,早已因心惊害怕而一溜煙逃得不知去向,留給他的報酬,便只是握在他手中的這顆扣子。
  他不是不曾想過,找出這個小女生來,發泄一下他憤怒絕望的情緒,但他也明白這樣做根本于事無補。因此,當弟弟庄堔由警察手中轉來這顆別致的扣子時,他并無保留這顆扣子的意愿,然而奇怪的是──或者該說奇跡(一种令人厭煩的奇跡),這顆扣子不知怎的,就是時常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牽引他的沉痛与苦澀。
  總算,拖著這個殘軀,他也走過了十個年頭。也幸好他還不是個完全的廢人,七、八年前,他正在渡過他人生漫漫的黑暗期時,弟弟庄琛實習醫院里的學長洪立夫找上了他,要求他共同為對人類健康有极大影響的一种醫學──營養免疫學──而努力。
  想來多么諷刺──一個連自己的身心健康都管不好的人,竟能為了別人的身心健康而努力?
  不過他能造福人群的也只剩這件事了,其他時候,他几乎是個与世隔絕的人!
  走動在他周遭的人物,屈指可數,除了他相依為的親弟弟庄琛,就只有他母親生前的好友米淑賢阿姨!她照管他的生活起居,并被他同化的有些憤世嫉俗、不苟言笑兼沒幽默感。
  事實上,經過這么多年的自我訓練,他對自己的生活起居也早已應付自如了!但他還是不喜歡應付外來的人──因此他加高了霧庄的圍牆,區隔著自己与塵世,為的正是躲避世人可能投注在他身上──或者輪椅上──的怪异眼神。
  他并非不知住在附近的人們對他的好奇,米阿姨就時常向他嘀咕,有些大人、孩子在霧庄的圍牆前后探頭探腦。
  庄頤并不在意這個,因為除了保全系統之外,霧庄的高圍牆里還養了兩頭既凶又猛,除了他之外六親不認的洛威那犬──他為它們命名為“Anger”和“Melancholy”(憤怒和憂郁)。
  完全是他心情的寫照,但經過這么多年的憤怒与憂郁,他感覺自己好疲憊。有時,他也會有中斷自己人生的想法,一個大男人有這种想法真的很羞恥,但他就是好累好累,除了郁積的憾恨難消,生命的漫無目的也令他感覺絕望。
  遏止他順應絕望之路的正是他的弟弟庄琛,他不忍見庄琛獨自飄零游漾于人海。可是顯而易見,他的擔心是多余的,他那能教許多女人心碎的偉岸英俊男子的弟弟,不只迷失于人海,還耽溺于情海。
  庄琛愛上了一個“听說”長相极為不俗的女孩子,他為她深深痴迷。
  醫生愛上護士,原本也無可厚非,但值得爭議的是──這個護士“似乎”跟他的前妻一樣,是個值得提防的感情女騙子。說更清楚一點,她“根本”是個把男人玩弄于掌股間的女老千,他那淳和良善、涉世未深的弟弟,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對這個小護士成見的形成并非毫無根据,他本人雖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但由洪立夫偶爾提起那個小護士時的玩笑口吻,或不經心表現出來的感興趣樣子,就足可證明那個小護士有多么煙視媚行了!
  洪立夫甚至還曾以開玩笑的語气對他耳語:醫院上下,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那護士的臀部上有一塊拇指般大小的暗紅色胎記,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醫師對那塊胎記深感興趣。
  由此可證,他弟弟庄琛口中那個既甜美又有气質的小護士,大概曾向不少男人展示她美麗的尊臀。而他這個不曾由大哥身上學到教訓,對愛情仍充滿唯美憧憬的弟弟庄琛,似乎不曾知悉那偌大的醫院里正在風言風雨些什么?他只是既固執又無畏的,朝著自己的愛情目的邁進。
  今晚,就是庄琛想和那個護士更往前踏進一步的時候,庄琛將帶她來霧庄會見他,他們的共同話題將是一樁婚事的形成或──告吹。
  庄頤完全明白弟弟和那個護士只是禮貌上的來征詢他的意見,雖說長兄如父,但現代不比從前,他自知不可能強迫自己的弟弟取消他的婚禮和愛情,但他自信能想出辦法強迫那個護士對庄琛松手,他真的有信心。
  至于目前,他的心情就像一只蟄伏在霧中等待獵物出現的居心叵測的狼。他眼睛銳利的盯著霧庄大門口的方向,偶爾打斷他思緒的,只有米淑賢那在廚房与餐廳間忙碌的腳步与開關門聲。
  “淑姨,為我們貴客所准備的晚餐弄好了嗎?”他掉頭,很嘲弄的問。
  似乎真忙得不可開交,米淑賢把一碗色澤很丰富的“腐皮金華湯”往餐卓上筆直一放,很不耐煩的說:“快好了,快好了,你這頭予取予求的野獸。”
  輕輕讓輪椅轉了方向,庄頤露出個專屬于他的陰黯微笑。“多好的形容,‘野獸’!可惜你不是我今晚予取予求的美女!”
  “問題就出在這儿!你正巧就是一頭缺乏美女來拯救你失落靈魂的野獸!”米淑賢走近他,用“美女与野獸”來暗喻、明示他的自我封閉。“而我祈禱上蒼能早早賜福,替你送來一個能拯救你無可救藥靈魂的美麗女子!”
  她真的是每天在祈禱,祈禱至少出現個人(女人最好)來治愈他,自從車禍傷了雙腿,又為韓雪碧傷透了心之后的傷口,可惜截至目前為止,他一直把自己像個麻瘋病人般的關在霧庄,每天連麻雀都不見一只,更爾談要他去接近如鳳凰般的美女了!
  “我不以為我會看重一個美女的拯救!”庄頤讓陰黯的微笑持續著。
  “正如你一直在忽略你那不敢面對現實的靈魂?”米淑賢問得既尖銳又苛刻──她心疼一場車禍完全的改變了她這個自小看到大的侄子的命運,但她也气結他這么長久以來的陰陽怪气和自暴自棄。
  “我從不曾把自己的靈魂价格訂得太高,就如同我對美女的評會一向也不高一樣。”庄頤把輪椅掉回窗邊,他的回答里充滿歷經教訓的嚴苛。
  “可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是所有的女人!”撇撇嘴,米淑賢按捺不住自己的不以為然。
  “哦!你又嗅出我打算以竿子打死哪個女人了?”他望向窗外,神情回复嘲弄。
  “你知、我知!”她确實明白,他對庄琛那個護士女朋友有成見,但她可不希望他的成見弄砸了她精心准備的晚餐。“但身為長輩的我不得不倚老賣老的提醒你几句。你是個人,而任何一种与人類有關的事,都不會和你無關!”
  庄頤又微笑了,但他的笑容依舊十分晦澀。“誰說不是呢?你瞧,和我脫不了干系的人類已經進了霧庄的大門了!”
  的确,窗外那毛躁的汽車喇叭聲,与直射向玻璃窗的車前燈,提醒了米淑賢,兩兄弟中唯一愛笑又愛鬧的那個回家來了!
  想到死气沉沉的霧庄終于能再擁有一晚怡人的笑聲,米淑賢整個人不覺就振奮了起來。她睨了已抿著唇、僵著身子,如臨大敵的杵在窗邊,一動也不動的庄頤一眼──重重的朝他丟下一句:“至少你得‘保證’不破坏我精心准備的晚餐!”她脫掉圍裙,順便一把丟掉扑克臉換了個微笑,走向門邊准備“竭誠”的歡迎庄琛和他的小護士。
  至于庄頤,他是從不對人們“保證”什么事的。因為他學來的教訓之一,正是“保證”這兩個字永遠無法“保證”什么。
  他幽冷的眼光透過窗戶望向正互倚偎著往正門踱來的兩個浪漫身影,冷靜且精明的盤算著,他必須花多少時間──或者多少金錢,才能使依偎的兩個人永遠不再依偎?
   
         ☆        ☆        ☆
   
  時間運行的蝸牛爬行還要緩慢!
  黎水仙如坐針氈且食不知味的,坐在霧庄這間大得略顯寒涼、空洞的餐廳里,事實上,餐桌上的飯菜都還熱气蒸騰,室溫也被空調系統運作在一种頗舒适的狀態。令她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原因,除了這幢霧庄超乎她想像寬大,屋里充斥格調、品味卻顯得有些神秘、冷僻的不協調之外,另外就是正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了!
  他与她僅隔一個圓桌面,以一种銳利、仔細、几乎可以說是相當沒有禮貌的咄咄眼光在審視她。從他深邃幽暗、肆無忌憚的向她投射過來的眼神,水仙不難看出他正在對她秤斤論兩。
  “他”是她准備要嫁的男人庄琛的哥哥──一個她早預期要見卻又一直逃避碰見的男人。
  想逃避的原因,無非是不喜歡丑媳婦見公婆那种繁文縟節的場面与尷尬感覺。再加上偶爾听庄琛提起他這個哥哥的脾气古怪,水仙自然而然就有卻步的想法。
  然而這卻是通往婚姻的必然步驟。
  嚴格說來──庄頤和庄琛兩兄弟是十分英俊的男人,兩人都有深刻的輪廓和清晰的五官。
  但兄弟兩的外表卻猶如日与夜般的有天壤之別,庄琛健康、開朗、清新的一如陽光;庄頤卻如他居處的環境“霧庄”般──神情冷厲、心情如霧。
  若不是他終年不見陽光,太過蒼白的皮膚以及他……坐在輪椅上的奇怪樣子,他一定是個具有奪人心魄領袖气質的男人。他就一直安靜、背脊直挺的端坐在他的座椅上──一副君臨天下……或者是蟄伏的掠奪者的姿態。今晚唯一的一次,水仙看見他臉上出現天人交戰的窘迫神色的時候,是庄琛獲得他的同意,把他由輪椅中抱上餐桌邊的座椅之時。
  那景況,令水仙有點感動的想起一首名為“HeAin’tHeavy,He’sMyBrother”(他不重,他是我兄弟)的西洋老式情歌,可惜她的感動沒能持續多久,當她再次抬頭并不經意撞上庄頤那沉黑的眼睛時,他的眼睛中氤氳著十分明顯的嘲弄与……憎惡。
  或許是憎惡,或許是她看錯了也不一定,但水仙肯定那不是种能教人歡悅的眼神。她有點不解,自己是不是行為上有哪些缺失或不得体?不然為什么打從她踏入霧庄大門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時直覺到他對她的敵意。
  或許庄琛也有錯,他不該一直對她輕描淡寫他哥哥的狀況,只是瘸了條腿而不是終生得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這讓她在初進霧庄且在沒有預期心理下乍見庄頤時,臉上一定表現出了十分震惊,而那种惊訝的表情,一向對自尊心強、自卑感重的人很有殺傷力。
  唉!反正現在后悔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她已坐在別人的餐桌旁進行晚餐,而天下,絕對沒有白吃的晚餐!
  可不是嗎?才想著,庄琛就以他一向耿直的急性子把她由座位上拉起,并由西裝口袋中掏出一個藍絨面的小盒子,用一种很興奮的口吻對著桌邊另外兩人說:“淑姨、大哥,我想在今晚鄭重宣布水仙和我的婚事!”
  “好,好,那可沒浪費了這桌我忙了許久的好酒、好菜!”注視著眼前這對璧人,米淑賢鼻頭有點酸。她是受友之托、忠友之事。替代早逝的好友庄家夫婦照料這對兄弟已近二十年的她,在面對孩子的成人、甚至即將踏入婚姻階段的時候,心中雖歡善卻難免感慨万千。
  眼前這個叫黎水仙的女孩子,看來雖沒有庄琛的前嫂子韓雪碧那么靚,但那股自然流露的恬靜溫婉气質,使得米淑賢打內心預言著:她至少將會是較有品德的一位。
  而在即將舉雙手贊成這樁婚事的同時,米淑賢仍不免要遺憾,為什么同是兄弟,命運卻相差那么多,她不禁想,當初庄頤的結婚對象,如果是像黎水仙這种看來較有人性的女孩子,那或許他雙腿動彈不得之后的日子會好過一點也說不一定。
  不過,那終究只是空泛的“或許”,人世間的姻緣和人世間許許多多的事一樣,都是命中注定。至于她眼前唯一該預防的事是,別讓庄頤用他的偏見与冷嘲熱諷嚇跑了黎小姐。
  瞧,才這么想著,打從剛才一直像只悶葫蘆的庄頤便馬上開口來攪局了。
  “淑姨說得對,好酒好菜是不該被浪費!”他晃動手中的一杯酒,唇上浮現個譏諷的笑容。
  “可是弟弟,婚姻是終身大事,你不覺得你該多用一點時間來思考這件事,而不是在一餐好酒好菜間便驟下決定嗎?”
  像是從未預期自己大哥的反對,庄琛愣了愣,然后伸手緊摟過水仙的纖腰,有些曖昧的說:
  “大哥,由相識到相戀,水仙和我已思考了將近四年,我想,現在的我們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想要的婚姻,那就是‘迫不及待’!”
  “我知道你們‘迫不及待’!”他用另一個嘲弄的表情掃過自己的弟弟,然后大膽的盯住水仙的眼睛,像自言自語又像挑興她似的說:“可是,你能保證你的愛情經得起考驗嗎?
  它不會在一些意外發生時,就像遇水的鹽山般倒塌、溶化嗎?”
  “我有信心,不會,對不對?水仙!”庄琛自信滿滿的側頭問水仙。
  而水仙,卻是整個心思都被庄頤憤世嫉俗的眼睛吸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一個男人是經歷怎樣的遭遇,眼中才藏得了那么多的憤懣之火,她想或許待會儿在回程時,她可以同庄琛問個清楚明白。
  “對不對?水仙!”
  庄琛加長音的問句,終于拉回了水仙的思緒。水仙頓了一兩秒,才寓意深長的回應了庄頤的挑興:“我沒有庄琛的信心,‘大’庄先生,但我以為,只要有感情存在的婚姻,它的基礎本質就不容易改變,就如你所舉例,在發生意外時,鹽山的外在結构或許會改變,但當它遇水坍塌化成鹽水時,它的成份還是不變。鹽水,它依舊充滿咸味。甚至,在水被蒸發掉之后你還是可以再讓它恢复成一座鹽山!”
  今晚第一次,庄頤露出了較人性化的神情,他臉上竄過一絲人們不易察覺的激賞及經過控制的笑容,唯然那笑容還是充滿嘲弄──但至少比較沒有惡意。
  他不否認,她利用他的舉例來反證,讓他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感覺,他更無法否認,她犀利的反應已經博得他不算小的激賞与不算少的震撼,不過,當他看見弟弟手中仍緊捏著那個戒指盒,及緊嵌在黎水仙纖腰的手,和他那一臉迷戀愛慕交錯的表情時,激賞与震撼的感覺很快的被庄頤從心思里剔除,取而代之是現實考量的回歸。
  黎水仙的确是個不能輕覷的對手,由許多例子可證,聰明的男人大部分的偏好是美麗、少點大腦的女人,而盲目于愛情的小男生,大部分的偏好卻是美麗、有足夠大腦的女人。
  醫院傳言中的黎水仙,听來像個發育過度、沒有絲毫內涵的娼婦,但真實的她和傳言中的她确實有很大的出入,至少,她絕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光認得錢卻不懂運用智慧的大花痴。
  事情似乎變得有點棘手了,一個懂得運用智慧的女老千,絕對比一個只認錢的娼婦更難纏。
  庄頤不得不變得更深謀遠慮了。或許,找個一小段時間和她私下談談价碼,順便讓她知難而退會是較好的作法。
  反正在他倨傲野蠻的心里,他不會再次眼睜睜的容忍另一個像韓雪碧那种工于心計、徒惹傷心的女人進庄家,他不要庄琛重蹈她的覆轍,他不能讓庄家的另人一個個毀在工于心計的女人手中。如此愁腸百結、憾恨重重的心思,讓庄頤采取了他認為最有胜算的一個步驟。
  “或許你說的對,鹽水的确可能再次蒸發成一座鹽山。”他先技巧的認輪,然后以一种想引她入瓮、充滿目的的謙遜說道:“但蹉跎的時光卻難以倒流!我以為我心中的不平衡點是,我老弟沒有知覺他這缺了腿的大哥,偶爾也需要一個才情女子的智慧之光照耀。黎小姐,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在用餐后,你能把你自己‘單獨’借給我二十分鐘,讓我多領略一下你的智慧,并讓我們多了解一下彼此,畢竟,你或許就快是我的弟媳婦了!”
  似乎是桌邊的每個人都沒料到他會有此唐突之舉,三個人六只眼睛同時瞠視他。
  他故作視若無睹,旋即面向自己的弟弟,用平和卻不容置喙的語气命令道:“至于你急于奉獻給黎小姐的那枚戒指──暫時收起來吧,等我和黎小姐更認識彼此之后,你再确定戒指适不适合她。”
  “可是我……”庄琛隱約心生不安,大哥這段模棱兩可的話,透露著不尋常的詭异。
  “難道──你真‘迫不及待’到連几十分鐘都等不了?”庄頤的唇再度抿起。
  在哥哥嚴厲的表情下,庄琛泄气了,他像個孩子般心有不甘卻又不敢違抗命令的唯諾稱是。
  水仙看著這兩兄弟間的互動,突然感覺有點不舒服。庄頤的威權霸气以及庄琛的不能自主,都讓她產生不确定的感覺,所謂“宴無好宴”,就算庄頤現在看起來已不像她剛進門時那般不近人情了,可是她的直覺還是一直在提醒她要提防他。
  接下來的晚餐,兄弟兩的爭執沒有被持續,但气氛有點僵化。最后還是兄弟兩口中的“淑姨”,向水仙主動的表演了一番逗趣的自我介紹,才稍稍化解餐桌邊的凝肅气氛。
  她舉杯向水仙,表情愉悅的說:“黎小姐,我叫米淑賢,是這兩兄弟父母的好朋友,也是這兩兄弟近二十年來的保母,到現在都還是。”話到這里時,她特意睨了庄頤緊繃的表情一眼,繼續幽默的說:“你一定發現到他們叫我‘淑姨’,想你一定會怀疑他們為什么不叫我‘賢姨’,因為那听起來很像‘咸魚’──一种用你剛才強調不會變質的那种東西淹漬起來的魚!”
  “咸魚”這兩個字逗笑了庄琛和水仙,他們對米淑賢的笑話捧場的程度,令米淑賢甚覺滿意,而她唯一不滿意的,就只有那個挂著個破坏气氛扑克臉坐在椅子上的庄頤,于是她開始意有所指的拿名字來作另一篇文章。“當然,名字取的不好的人可能不只我一個,庄頤、庄頤……喂,庄頤,你以前有沒有發現你的名字愈念愈像‘章魚’?”
  “‘章魚’?”庄琛咯咯笑著附和。
  庄頤可不懂這是哪門子的幽默?但明顯的,他以為他親愛的淑姨已被他同化的沒有幽默感的這點,肯定是錯誤的,而他會再度記得這一點。
  他沉點的推開他眼前的食物,以一种半容忍半克制的姿態端起他的酒杯,又開始像頭蟄伏的狼般,靜候著他爭取的和黎水仙“單獨”相處的二十分鐘的到來。
  而黎水仙有意探知,他對淑姨這個玩笑可能有什么反應的動作,顯然是錯誤的。因為他的視線正巧也落在她臉上,而他那蒼白臉上的表情很莫測高深。太莫測高深了!
  這一刻,她堆積了一整晚的不安發作了。她告訴自己該提防他,卻又無法具体告訴自己該提防什么?
  他是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又顯得相當的無助,站在可能即將是他弟媳婦的立場,她認為自己或許該同情他,而不是排斥他或那么在乎他表情上的許多轉折。
  她開始怀疑,待會儿和他“單獨”相處的那二十分鐘,會發生什么事?但說服自己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說服自己他只不過是個坐輪椅坐太久,而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她是個職業護士,應該懂得包容与体恤。
  但她最大的謬誤是,以她當護士時的內疚与耐心(或許是過剩的同情心)來自世界──她誤以為坐在輪椅上的庄頤,絕不可能有什么具体的殺傷力。她以為以庄琛對愛情的認真執著程度,不認為庄頤有能力影響庄琛什么。因她自己就是敗在庄琛的固執与認真之下,才接受庄琛的追求,進而同意這椿婚事。
  可事實上──庄頤的殺傷力不只威猛無比,還無遠弗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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