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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庄頤,現在你被允許親吻你的新娘了!”牧師高聲宣布。
  “我万分的迫不及待了!”庄頤回以嘲弄的一句。
  之后他在水仙能夠反應之前,把她單手一帶,帶往他坐在輪椅上的雙腿,他的腿并非全無知覺,額外的重量令他眉頭一皺。但那陣痛他沒放在心上,他認為值得的,因為他新婚妻子臉上的錯愕表情娛樂了他。
  水仙的确是錯愕的,她以為她只要輕輕俯頭,讓坐在輪椅上的他能蜻蜓點水的親吻到她的頰便算禮成,誰知道她還得忍受這個。
  教堂里響起了人們的低呼,每個人似乎都在瞠視新郎突兀且大膽的行為。
  現在她整個人跌坐在他的大腿上,姿勢說有多么不雅就有多么不雅,在她能夠矯正姿勢之前,庄頤就掀起了她的面紗,在她能夠吸一口气之前,他就把她的頭拉向他并打算親吻她。
  水仙的直覺主宰了她,她不自覺的以雙掌抵在他的胸口,抗拒他俯近的頰。
  這是個錯誤的舉動。教堂里的人或許無法注意到,但庄頤注意到了。對他來說,她的拒絕訊息明晰且确定,而這令他那對漆黑深邃的眸子像快噴出火了。他以緊而有力的擁抱環住她,有效的瓦解她雙臂的拒力,在她還來不及做出下一個舉動之前,他的唇猛覆上她。
  在他書房那一夜的吻又在教堂里被重复演出了!
  他灼熱舌撬著她的牙關,像一陣急于吞噬一切的風暴,當她的唇整個沒入他的唇中時,觀禮的賓客惊喘出聲。
  她荒謬的听見前排座位上她的兩個妹妹咯咯的笑聲,那使她的臉龐憤怒的漲紅,她的耳際回響著同樣的狂怒。他不尊重她并以愚弄她為樂事,這樣的認定讓她气得想打開他,但她不能當著賓客的面前這么做。
  她忍耐著他的吻,并費心的控制自己不發出熱切的呻吟──而想到自己莫名的感覺“熱切”──她更加的憤怒了!
  終于,見怪不怪的牧師以一個玩笑中止了他們的親吻。“啊!由孩子們的親吻足以證明他們正置身相愛的天堂,不過,孩子們,你們可能得控制一下你們的熱情,不然我恐怕你們會把相愛的天堂變成燃燒的天堂。”
  教堂里再度爆起一陣笑聲。庄頤終于松開她,她則像是被火灼到般用跳的跳离他身上。掙脫他之后,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伸手抹去他的吻,但她絕望的知道自己最終仍無法將既定的事實由生命中抹去。
  禮成了,牧師宣布。恭賀的賓客向她和庄頤聚攏過來,接著他們在“婚禮的祝福”歌聲伴奏下被簇擁出教堂。
  坐入禮車到喜宴場地之前,水仙被玫瑰提醒丟出她手中的新娘花束,她原是希望意霞能接到捧花,但捧花意外的落入直到婚禮將近尾聲前才匆匆赶到的駱婷婷(哲風之妹)手里。
  駱婷婷相當惊喜的問:“這算是幸運的一种嗎?”
  沒接到花束的意霞先是發出失望的呻吟,繼之噗哧一笑說:“据說是的,下一個披婚紗的女孩應該是你。”
  “可能嗎?”駱婷婷一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表情。
  臨上禮車前,水仙瞥了駱婷婷在意霞危言聳听后顯得相當錯愕的可愛表情一眼,滿怀悒郁的想著: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沒有!
   
         ☆        ☆        ☆
   
  庄頤,坐在喜宴的一隅冷眼看著自己的婚禮,就像他一直冷眼看著別人的人生。
  喜宴場內的喧嘩令他几乎控制不了想往上皺的眉頭,這是十年前那場車禍之后的后遺症之一,在吵雜環境中的慣性頭疼。當然,這也是他喜歡宁靜獨處一隅的原因。
  但今夜是無可避免的一夜,在像個無情的掠情者般巧取豪奪了一個不甘愿的新娘之后,這只是他所必須付出的小小代价,而他希望他終將不必為自己的一己之私再付出更多代价。
  當然,那或許是值得的!
  他的新娘──黎水仙──完美的一如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新娘。
  原本就清秀婉麗的臉龐,被濃妝及白紗烘托的如夢似幻,窈窕高挑的身軀,被一襲剪裁簡單卻條优雅的象牙白色禮服裹住,更顯出她身段的阿娜曼妙。
  以一個世俗男人的眼光來看她的外表,她百分之百是個夢幻新娘的化身。他早就同意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足堪与她匹配的外表,至少他曾在許多觀禮者眼中看到惋惜与不解。它們的含意是,“惋惜”一朵好花配了一個殘廢!“不解”殘廢怎能摘得好花?
  人們總是喜歡透過自己的眼睛去揣測事情,而他喜歡人們百思不得其解時的蠢像。
  話說回來,黎水仙的表現也一直是相當耐人尋味的,她讓他差點也成了蠢人之一。
  最先,她用超乎他想像的勇敢來和他談婚姻的“條件”,而他竟也蠢蠢的同意了她的所有(三個)條件,就眼前看來,他似乎有點虧大了,多看見黎水仙一次,他就愈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同意她的第三個條件──除非雙方都有意愿,否則一方不得勉強另一方行夫妻之實──這個條件的确有點不夠厚道,因為他發覺自己光凝視著她,心里就蠢動著無可解釋的饑渴。
  他終于有點明了自己的弟弟庄琛為什么一直堅持無法放棄她,她是那种光是外表就甜美馥郁的令人舍不得放棄的女人。
  但話又說回來,這個條件也是好的,他不認為因殘廢而生活的像個修行僧的他,能滿足這樣一個“過盡千帆”的女人,況且,一想到她那被不知多少個男人看過的臀部胎記,他那無可解釋的饑渴就會變成無可解釋的厭惡。
  當然厭惡是相對的。他結論她開出這個條件的理由,是因為她憎惡為一個殘廢張開她雪白的雙腿。這樣的猜測并沒有傷害到他冰封已久的心,反而令他慶幸以后牽制她的是他自己而非弟弟庄琛。他野蠻的認為他可以因她而殘廢,又因殘廢而十年沒有踫過任何一個女人,那她為什么不可以因“償還”而許久不碰一個男人。
  或許她的上帝真是公平的!他不得不在這件事情上這么嘲弄。
  至于婚禮的過程,也有很多相當值得玩味的。
  婚禮中,她的表情總不脫他的意料,怔忡、心不在焉、悒悒寡歡還有偶爾淚眼迷蒙,唯一超乎他預料的是他的弟弟庄琛在婚禮中途出現的時候。
  沒錯,他的确曾估算到他那年輕气盛的弟弟,絕對可能鍥而不舍的在婚禮中來上一出鬧婚記,他也确實故意的不去加以防范,主要目的是,他想做一個小小的試驗。試驗黎水仙諾言的价值約有多少?是否如他對女人一貫的評价──一文不值。
  他并非時常蠢得去做這樣的實驗,韓雪碧的教訓就足以使他相信女人的承諾不值一文。然而黎水仙的意外表現,卻也令他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在她的上帝及許多人(包括庄琛、她的家人和觀禮群眾)面前,她說的或許絕大部份是謊言,但至少她展現了對他的忠誠,實現了她“償還”的誠意与諾言。
  她的表現不止令他滿意,也使得這場婚姻變得容易多了。庄頤認為,以她的合作態度,他們至少能讓彼此在霧庄和平相處到庄琛找到另一樁好姻緣。
  而他也希望她能更虔誠的向她全能的上帝祈禱,祈禱那一天早日的來到。
   
         ☆        ☆        ☆
   
  水仙怀疑著,她究竟能不能再面對上帝祈禱?因為她曾經罪過的面對她的上帝立下了許多謊言之誓。
  整個婚禮中所發生的事,已經動搖了她全盤的信仰基礎──對上帝的謊言、對家人的謊言、對庄琛的謊言,以及……對自己的謊言。
  她知道在喜宴當中才來忏悔一切已為時太晚,但她和庄頤共同許下的虛假誓言不斷的在她耳際空洞的回響。她承諾了要成為坐在她身邊這個男人的妻子,承諾他一切為妻的責任,承諾……她愛他,而那一切都是謊言,她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場鬧劇。
  她几乎快要忍受不了繼續這場鬧劇,就像她几乎無法忍耐這已長達三、四個鐘頭的冗長婚宴。她整天沒有吃下任何東西,可怪的是,喜宴桌上的任何可口食物都無法提振她的食欲。
  她已經花了很多時間來評估這場設置在飯店的喜宴,她覺得庄頤把它辦得很中庸,不像玫瑰和百合的婚宴那么舖張,但也沒有她預期的那般潦草簡單。
  “惊訝”是她得承認的另一种情緒。在她的觀察之中,她以為庄頤有著重隱私且不喜歡与人群接触的古怪性情──而且那絕對与他雙腿不便的自尊与自卑有關。
  但在整個婚禮中,他對觀禮群眾們所表現出的行為(例如那些訝异的低呼或惊喘),超乎她想像的處之泰然。有時,她更發覺他的姿態就像是個觀看著他王國的國王,那么的驕傲自得。
  整個宴會中,他更沒有忘記替自己戴上個冷淡客套的面具,就算他面對的是她的家人時,他依舊給人疏离、不可親近的感覺,他一逕坐在他的輪椅中,做個完全沒有參与感的新郎,他給向他恭喜的人們最好的禮貌是不發一語、有所保留的矜持微笑。
  對他深沉蟄伏的樣子,水仙很難諱言自己對即將開展在“霧庄”的婚姻生活沒有忐忑不安的感覺。
  然而對這椿婚姻抱持這种心態的人還有好几個,他們當然是最關心她的家人与朋友。
  在宴席將近尾聲之前,這一小撮人背著新郎和新娘有一段充滿迷思的對話。
  “二姊、二姊!”玫瑰坐在喜桌邊,隔著她的小女儿琤琤,輕聲的呼喚著并表情神秘的說:“你覺不覺得咱們大姊的這件婚事,可能有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幕与波折。”
  沉吟了一下,百合也說:“可不是嗎?這其中有太多教人困惑的地方。首先,你看看大姊淚盈于睫的局促模樣,和我們大姊夫那副冷淡且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們看來根本不像剛結婚的親愛夫妻。還有,剛剛庄琛的鬧場……嗯!意霞姊,你和大姊一直在一起,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同學、好同事兼好朋友,這一團紊亂,該不會連你也被蒙在鼓里吧!”
  百合話鋒一轉,直指向意霞。意霞明顯的一愣,繼而咕噥著:“我是沒有被蒙在鼓里,但就連我也不能解釋這一團紊亂!”
  “不能?為什么?”微嘟著唇,玫瑰好奇的問。
  “因為我是你大姊的好朋友啊!”
  “正因為是大姊的好朋友,你才該說出來讓我們大家參考參考呀!”百合很順理成章的接口。
  意霞為難了,她不是不想講,只是水仙囑咐過她不能對她的家人透露。“百合、玫瑰,你們知道,要當人家的‘好’的朋友并不容易,除了享有‘權利’,還得兼顧‘義務’。”
  “拜托,意霞姊,你這也未免太扯了吧?當朋友是一种自然不過的行為,哪牽涉到那么多?”玫瑰心直口快,一臉不以為然。
  倒是云峰,听出了意霞的弦外之音,他以打趣的方式來安撫妻子道:“玫瑰,咱們當夫妻,也是‘自然不過’的行為呀!可是咱們的婚姻之間不也包括了‘權利’和‘義務’!”
  “咱們的婚姻是最‘不夠自然’的,你忘了嗎?你是被打鴨子上架當新郎的。”
  “的确,如果照你提醒我的方式,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是怎么當上新郎的。”云峰不以為忤的拍拍妻子可愛的后腦勺。“不過婚后我可几乎都沒有抱怨過喔,因為我真的樂在其中,不論是關于‘享用權利’或者‘克盡義務’的任何一部分。”云峰微笑而且一臉曖昧兮兮。
  “舉例呢?”哲風突兀的接口,表情有絲揶揄。
  云峰皮皮的眨眼而笑,毫無忌諱的答:“舉例如琤琤的出世,那是義務的完全克盡,而琤琤出生之前,我和玫瑰共同的‘努力’,則是權利的完全享用。”
  云峰露骨的言語,令玫瑰俊俏的臉蛋不自覺就嫣紅了起來,她疊聲喊不依,一狀告到姊姊百合跟前,說是丈夫和姊夫“聯嘴”對她施以“語言性騷扰”。
  百合微笑著安慰:“這是男人最愛的一种娛樂方式,習慣就好了!”接著她把頭兜向今天婚宴的男女主角,略顯憂慮的說:“但我怀疑,我們的新姊夫是种另類的男性生物,你們不能否認,鮮少有男人在當新郎時還一副自己是局外人的樣子!他看起來該死的‘理智’。”百合用了一個很特殊的造句,之后又把頭轉向意霞,略顯不解的問:“意霞姊,你還是堅持不告訴我們大姊這件婚姻成立的原因?”
  意霞苦笑,但堅持:“你們如果想知道真相,可以去問你們大姊,但我不認為她會告訴你們,她不希望你們擔心。”
  “意霞姊,不要那么死腦筋嘛!朋友和夫妻畢竟不同,權利和義務的比重當然也就不能相提并論羅!”玫瑰跟著二姊百合的話尾鼓噪。“告訴我們嘛!”她耍著賴。
  “不要勉強張小姐了,玫瑰!”云峰輕喚著仍很孩子气的妻子。“張小姐的觀念是正确的。身為一個朋友,她享有优先知道大姊婚姻秘密的權利,但相對的,她有保守這個秘密的義務,這是朋友間起碼的義理,我們就不要勉強她了!”
  “可是……”百合還不死心的想替玫瑰抗爭。
  “沒有可是的,百合。”哲風親愛的攏攏妻子的肩膀,很深思的瞥了百合口中的“新姊夫”一眼,很哲理的說:“‘理智’也是一种安慰,它可以將一個人与他的命運區隔起來,藉此──那個受痛苦的人或許可以化為一個超然的旁觀者,并在旁觀的過程中找到超脫的真正力量,對不對?”
  “你的太深奧了!”百合顯得有些困惑,但她還是抓到重點。“你認為這場婚姻中受痛苦的,是我們的新姊夫而不是我們的大姊?”
  “他們兩個都是,嚴格說來!”接腔的是意霞,她表情十分憂傷的透露出這一丁點訊息。
  “哦──可怜的大姊!”兩姊妹异口同聲的低喊。她們關心自己的大姊,當然自私的只同情自己的大姊。
  “或者,我們也不用那么悲觀,像哲風講的,庄頤和大姊現在都只想當這場婚姻的旁觀者,我們現在該等的,或許正是觀察他們彼此能否從這場婚姻痛苦的那一部分超脫出來,并找到相愛的可能!”百合的推論也很哲理。
  “你們抓到重點了!”意霞一臉惊歎与佩服。
  “我們當然期望這樣的可能,但我一直以為和大姊相愛的人是庄琛而不是庄頤。”玫瑰務實的提醒。
  “人生在時間的推進中是有無限的可能!”云峰寵溺的搔搔玫瑰的小下巴,深奧的說:“婚姻也是。”
  玫瑰無法反駁云峰的話,因為她也是婚姻中“無限可能”的過來人。
  “現在,最重要的大概是轉移父親對大姊他們這樁婚姻的注意力,我想,大姊最不希望的應該是父親替她擔憂。”百合的思緒總是轉快了一拍。
  “沒錯,你大姊的确這樣說過。”意霞附和。
  “那么我們該怎么做?”玫瑰頗為惶然的問。
  “我們什么都不做。靜觀其變。”哲風下結論。
  玫瑰和百合憂心忡忡的點頭,表示暫時同意這樣的結論。
  但她們的父親黎昆,可不能苟同女儿、女婿這樣的結論。
  他靜靜的站在距他們不遠的一個區隔酒席与玄關的屏風后,屏息凝神的听進他們的所有對話。
  他還沒有老胡涂到看不出大女婿与大女儿這樁婚姻之間的不自然之處,而庄頤的弟弟、水仙的前男朋友庄琛,在教堂里的精采演出,更直指出了這樁婚姻的可怪之處。
  黎昆不知道這樁婚姻构成的理由是什么?而他相信他如果去問他的女儿女婿們,九成九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信任自己的能力,打從兩、三年前把自己從習慣性的酒精中努力的沉淀出來之后,他就認為身為父親的自己,有責無旁貸的“權利”与“義務”來确保女儿們獲得一個好丈夫与美滿姻緣。
  蒙天抬愛,他的二女儿百合和小女儿玫瑰各有了一個美好的歸宿,現在他這把老骨頭該打拚的,就只剩大女儿水仙的終身幸福了!
  他有預感這不是很容易實踐的目標,因為他的大女婿庄頤雖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卻該死的剛強,而這也正是他大女儿水仙沒有形諸于外的內在性情。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改變他去一探究竟的決心!就算無法扭轉干坤,至少也該挑戰命運。這是這兩三年來他由几個女儿那里學得的長進。他屈指盤算了一下,決定不論唐不唐突或冒不冒昧,他都將于三個禮拜之后,主動提議到霧庄──庄頤和水仙的家──去“做客”。
   
         ☆        ☆        ☆
   
  水仙的新婚之夜,過的遠比她預期中的還“刺激”多了。
  下午三時許,她和庄頤終于結束了那虛偽做作到令人疲勞困頓的婚宴,回到霧庄。
  剛回霧庄時,一切都如她所想的無趣,偌大的霧庄,靜闃的一如它的主人庄頤。在回程的沿途,他一句話都沒有對他的新娘子說,只留了一臉苛吝的表情給她。進入霧庄之后,他更以他慣性的嘲弄撇下簡單的几句話:“請休息,祝美夢,晚餐見”,便缺乏表情的轉動輪椅消失在檐廊間的某扇門里。
  水仙不記得自己在那扇門外怔忡多久,她相當气憤他像丟下一袋垃圾般的丟下她,怒气最高漲時,甚至她想去捶他的門,并打算在他開門的剎那吼他一句:“去你的!”
  但后來理智控制了憤怒,她可不必笨得自己找借口去承受更多的羞辱。反正早擺明了這場婚姻就是這個樣子──各司其職、各行其事且各不相干。
  雖然心中難免對這樣的婚姻關系感到嗒然若失,但幸好水仙并沒有嗒然若失太久。不久淑姨出現了,把一臉呆滯的她帶入這間与庄頤比鄰而居的房間,在洗過一個好澡之后,她的心情确實舒坦多了。
  原先她一如庄頤所“祝福”的,想先小睡一下尋個“美夢”,怎奈夢境并不安穩。或許是換了個床,也或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安穩的理由,她在霧庄的第一次睡眠是一場模模糊糊、好惡交織的夢境連續劇。
  由睡睡醒醒中惊起時,時鐘正好敲響六下,那時,霧气与暮色已同時染上了那扇長拱型、襯著層疊鏤空窗帘的窗子。
  再次稍稍梳洗了一下,她連自己的房間与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清楚,就又一次迷迷糊糊的被淑姨帶往餐廳。
  餐廳里,穿著簡便約克領襯衫的庄頤,已經极具威儀的坐在餐桌首。在霧庄還不敢太“簡便”,穿著一身正式黃套裝的水仙,則被淑姨一把“推”進她的座位,在幫他們各添了一碗飯菜与一碗茶湯之后,淑姨拿起盤,轉身就走。
  “淑姨。”水仙叫住她,表情相當無助。“你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看出水仙害怕和庄頤單獨相處的心態,淑姨以毫不掩飾的同情眼神來回各瞟了正神經緊繃、緊張對峙的兩人几眼。“不了!”她攤攤手,帶點傷感(或者說暗暗的幸災樂禍?)的幽默說道:“我比較喜歡當個超然的旁觀者而不喜歡介入戰爭,建議你們先填點東西到肚子里吧,喜宴上你們几乎什么都沒吃。等吃飽喝足了,你們就可以開始擲銅板決定,你們是要像野蠻人般的捉刀廝殺,或者像文明人般的和平相處?”她朝他們點點頭,結語道:“當然,我欣賞后者。”
  話聲方歇,淑姨她老人家沒有絲毫戀棧的端著托盤走了,留下他們兩人無可避免的大眼瞪小眼。
  他真的很英俊。這是直覺就躍入水仙腦海的一個想法。他有极出色的五官,飽滿的天庭、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漂亮的唇線、性感的下巴,最重要的,他有一雙烏黑深刻,藏有太多難為人知思緒的眼睛,而他那身有些模糊怠的霧藍色T恤,奇异的襯得他的眼更漆黑深邃;他頭發全向后梳,仍略顯潮濕的一絲不苟黑發,則更奇异的制造出了他的威嚴。水仙并沒有或忘她在這場婚姻里當陪葬的理由,但她就是想不通為什么像庄頤這樣一個相貌堂堂、儀表出眾的男人,會被注定是個背負殘廢十字架的人?
  或者,這就是命運?
  而她發覺如果她再毫無節制的盯著他猛瞧,那她相信她接下來該擔心的則將是她自己的命運,庄頤正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古怪神情,這令她不得不端起淑姨為她盛好的茶湯啜飲了一大口,藉以掩飾她的心虛,她勉強咽下并嗆咳了起來,庄頤不耐的皺起濃眉,卻意外多禮的抽了兩張面紙給她,并開啟了他們這晚的對話。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庄頤嘲弄她的嗆咳,也嘲弄自己和霧庄。“歡迎加入黑暗帝國,親愛的波斯鳳。”
  (注:波斯鳳,在希腊神話中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故事中所出現的人物。据說宙斯的兄弟──黑暗地獄之王愛上了蒂美特的女儿波斯鳳,而想帶她走時,宙斯創造了水仙花來協助他誘引波斯鳳,讓他順利的將她由春日的光輝中帶抵黑暗世界。)
  “你自喻為地獄之王嗎?為什么你不比喻自己是納西薩斯?”水仙凝視他并大膽的挑興他。
  (注:希腊神話中另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傳說。納西薩斯是一位俊美少年,他不愛任何一位愛上他的少女,并侮蔑她們對他的愛,后來他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并因而憔悴的死亡,他靈魂所躺的地方開出一种清新馥郁的花朵,人們以他名字Narcissus命名,意即水仙花。)
  “我是最不‘自愛’的人,所以我不會因自愛而死亡,何況,我的名字不叫Narcissus或水仙。”他惊訝一個護士會有興趣去了解希腊神話的典故,但惊訝過后,他故態复萌的調侃她与自己。
  “那我也不叫波斯鳳。”她飛快的反駁,并注意到他的用句是“自愛”而非“自戀”。這是不是影射著他個人對事物抱存的心態?水仙不得其解的思索著。
  “你叫黎水仙,一朵綻放在黎明的水仙。”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上淋醬汁、色澤誘惑的小排骨,仔細的瞪視良久。“可惜,未來將有一大段時間,你會身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大概把那塊排骨當成是她,看了看,又一臉胃口缺缺的放下。
  “你很喜歡提醒別人的處境。”水仙又啜了一口茶,眉睫微垂的淡淡說道:“這并不是禮貌的行為。”
  “很多年了,我的字典里一直缺少‘禮貌’這兩個字。”他一臉對她的批評漫不在乎。
  “淑姨和你周遭的人寵你了。”
  “不要忘了,這几年我周遭并沒有多少人。”他冷峻的瞪她并又一次強調:“何況我說過,我沒你那么幸運,活到二十五歲了庄琛還供應你冰淇淋,瞧瞧我的弟弟有多么偏心,他只提供我拳頭和鐵釘。而鐵釘是用碰的,拳頭是用打的。”
  水仙差點瑟縮在他嚴厲的眼光下。她想到淑姨曾在電話中對她提起,庄琛曾兩次對他一向敬愛的大哥拳頭相向,她的整顆心就緊懸到几乎揪成一團。當時她無法仔細去分析是在著急什么,或者是為兩兄弟間的哪一個著急?但此刻她突然有點了解,她擔心的是外表較弱勢的這一位,然而實際上,他卻又是兩兄弟中較剛強果斷、較有決心的一位。
  他的确果斷剛強,雖然他本身正被命運玩弄著,但他依然強悍的想操縱別人的命運。
  而想到自己目前正是被他操控的其中之一,她整個心情就無端的黯淡起來。
  “怎么,又變成一只被貓咬掉舌頭的鳥了?”他審視她的表情,無聊的置評。
  “庄琛……真的打你嗎?”她毫無胃口的遲疑了半晌問。
  他又恢复深思的樣子。“可能,但也有可能我回敬了他,怎樣,你會心疼嗎?”
  水仙听不懂他模棱兩可的說法。她蠢兮兮的答:“當然,你們是兄弟,原本就不該打架,而庄琛他是……”
  “他是什么?你曾經的愛人?情夫?但切記了,他現在可是你的小叔,你的同情毋須浪費在他身上。”庄頤說不出自己在憤怒什么,但她的一句“當然”,當場點燃了他的怒火。憤怒在這一刻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源源涌上他的臉龐,但他的語气卻克制的令人感覺害怕。“還有,你不該忘記你是我們兄弟鬩牆的原因。”
  水仙呆滯的領受著他的怒气。很難得碰到情緒這么多變且變得如此明顯的人,這不但令她感覺無所适從,怒气也旋即被挑起。“我豈敢忘記。”她學著他的語气,冷凜的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的确蠢的只想把大把的‘同情’浪費在你而不是你弟弟身上,而你,是個連同情都不配獲得暴君。”
  她的原意是想藉著“同情”這兩個字來刺激報复他,而她的目的真的達到了,他像只盛怒的狼,眼中晶光閃閃,表情陰寒森森的一字是一句的說:“帶著你的同情下地獄去。”
  “我現在已經在地獄里了,大庄先生。”水仙怒焰高熾的推開一動也沒動的飯碗,咬牙切齒的朝他低喊:“還有,切記,我不是自愿留在你地獄里的波斯鳳,永遠不是!”
  說著,她不顧一切的推開椅子拔足狂奔。這一刻,她慶幸他是只能坐在輪椅中滾動輪椅的殘廢,因為她不要他追上她,因為她不要他看見她莫名其妙就彌漫眼眶的淚水。
  真是鮮哪!她和她新婚丈夫第一次的餐桌話題竟然是誰該下地獄?哦!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到庄琛找到另一個合适新娘的那一刻才怪,她几乎可以預見自己在這場婚姻中未老先衰的樣子了!
  天哪!這是怎樣亂七八糟的新婚之夜啊?她邊哭邊跑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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