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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台北,MF健身俱樂部。
  偌大的豪華拳擊練習場,嶄新得彷佛才剛落成,沒人用過。拳擊台旁的沉重沙袋卻一副歷盡滄桑的老相,現在正被人以超速重拳連續攻擊,猛烈得彷佛非擊破它不可。
  沙袋旁的靠牆長椅上优雅地癱著一位長發帥哥,一邊倒著香檳自我服侍,一邊佣懶觀賞拳擊手赤裸的雄健背肌与粗獷律動。
  “哎喲哎喲,你可別真的打爛我的沙袋呀,海棠老弟。”另一名健身教練型的中年人加人空曠的練習場。
  “隨他去吧,董哥。海棠從外蒙回來后就一路衰到极點,讓他盡情發泄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董哥撇了撇小胡子,瞪視長椅上一副貴妃醉酒相的家伙。“這是不是你們心理醫師所謂的某种治療?”
  “噢,我已經不是心理醫師了,現在是潛能開發中心的高級顧問。”
  “你這家伙,換工作就像換女人一樣起勁。”董哥甩著毛巾上肩,一屁股重重坐下。
  “大卓,海棠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种激烈的打法,几乎和職業拳擊手要上台殺人的狠勁一樣。
  “他呀,快被一堆烏事嘔斃了。”大卓悠然品嘗香檳。“誰教他要雞婆地答應學生家長,一定把翹家的丫頭追回來。結果咧,那丫頭跟著日本攝影隊跑到外蒙去,不小心在人家拍攝用的碉堡內被炸得粉身碎骨,連點尸首都找不到。”
  “媽呀,真的假的?”這玩笑也太扯了吧。
  “樂觀的說法,是‘生死不明’,因為找不到尸体,所以遲遲無法開立死亡證明。不過海棠回台灣時可慘了。”
  “干嘛?”
  “那丫頭的媽追著要他償命。”
  “是她自己管不好女儿,關海棠屁事?”
  “所以說,海棠這次是栽在雞婆二字之上了。”哈哈!
  “還哈!”這叫什么朋友,虧他們還是多年同學。“就沒人站出來替海棠說句公道話嗎?”
  “有喔,你沒看到他那個波霸秘書多神勇。平常嬌嬌嗲嗲的千金大小姐,狠起來照樣可以潑婦罵街。光是海棠沖進火場救人的那一段,被她說得活像災難片里的熱血英雄。”
  “人家做媽的可不吃這一套。”
  “沒錯,可是海棠硬是冷著臉皮,從頭到尾只會鞠躬說對不起,人家又能奈他何。”這招的确老奸。
  董哥若有所思地看著猛烈出拳的海棠,熾熱得大量汗水隨著激暴的動作飛濺在地。
  “我看海棠這下子嚴重了。”
  “他的确衰翻了。”大卓忙著笑,忽略了董哥的言外之意。“還記得前一陣子迷他迷到追來台灣的神阪小姐吧?”
  “不是不小心車禍住院嗎?”不過四肢健在、皮肉完好,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噢,海棠一從外蒙回來,就接到醫院通知,宣告神阪小姐成為植物人了。”
  董哥當場呆住。
  “小心下巴掉了,董哥。”海棠停下猛拳回座休息,看也沒看誰一眼地徑自拿起水瓶狂飲,任身上的汗水与嘴邊的礦泉水傾流而下,与渾身灼熱的熱气一同蒸發。
  “植物人?”董哥仍不敢相信。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孩,也不過二十歲,就從此變成植物人?
  “腦部撞擊過大,造成硬腦膜下出血。”大卓輕輕點著自己的腦門。“神阪家的人已經飛來台北找海棠算帳了。”
  “找他算什么帳?又不是海棠開車撞她,是她自己不注意台北的交通狀況!”
  人前人后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的海棠,听到董哥這番話,輕輕吐了一口气。
  “我說海棠這家伙,今年八成跟女人犯沖,不然就是撞了什么邪。”大卓樂得開始大報八卦。“他一從外蒙回台灣,就直接沖到我家醫院神經科做檢查,看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董哥愣得根本無心注意海棠瞥來的殺人眼光。
  “他該他在外蒙的飯店里听到別人听不見的怪聲,還……”大卓連忙把酒杯移開自己笑不停的嘴。“還看見衣服自己從衣櫥里飛出來、皮夾騰在半空中……”
  “我是請你替我做檢查,不是替我做宣傳。”海棠冷著寒冰似的臉低聲警告。
  “但大卓說的事情很有趣……”董哥瞄到海棠的殺气時,立刻轉口。“可惜我沒興趣再听下去。”
  大卓也很識相地品嘗他的香檳,不多廢話。
  “檢查結果如何?”海棠專注地拆著拳套与護手繃帶。
  大卓直到自己慢慢啜完杯中的晶瑩瓊液,才懶懶地開口,“腦波正常。既沒有任何高標准神經傳導物質存在,大腦顳臑葉也沒有任何异常活動,一切檢測結果都是,正常。”
  “那是什么意思?”董哥除了“正常”二字之外,其它的全听得一團胡涂。
  “意思是,海棠的腦子在理論上沒有任何毛病。”
  “精神壓力方面呢?”海棠低頭收拾著裝備,狀若無心地問道。
  “依据檢測結果,你的耐力比壓力強太多。你得再加把勁多多虐待自己,才有机會登上神經病寶座。”
  “大卓,可不可以用簡單的人話再講一遍?”
  大卓瞟著董哥歎气。肌肉太發達的男人,腦袋似乎都只是拿來裝飾用的,不具任何思考功能,平常卻還有臉笑他太過纖瘦,小白臉一個。
  “說得八卦一點,海棠會遇到那些事是因為他撞邪了。偏偏他硬要我提出可以量化的科學證据,證明這是無稽之談。”
  “這本來就是無稽之談。我只是壓力太大而產生一點小毛病,跟怪力亂神的事毫無關系。”
  “噢,雷先生,我可能得很抱歉地告訴你,你正常得可以去競選十大杰出青年了,連一點小毛病也沒有。”
  “那他真是撞邪了。”董哥雙眼閃閃發亮。
  “這是不可能的事。”海棠語气冷淡,扔下拳套的力道卻几乎打穿椅墊。“我之前告訴你的反常异狀,當笑話听听就算!”
  “啊,打從國中跟你同班六年以來,直到現在,第一次听到你開口說笑話。”
  董哥在一旁環胸撇嘴,他也不認為海棠是會開玩笑的料。一張鋼鐵似的臉皮,似乎連笑一笑也不會。
  “你學醫出身,居然提出這种毫無科學根据的結論?”海棠逸出一絲鄙視神情,瞥向大卓。
  “我愛死這种超越科學領域的靈异事件了,我甚至早就想用前世今生那套催眠法治療病人。”他吊儿郎當地聳肩挑眉。
  “卓爸鐵定會因此斃了你。”海棠冷咄。
  “所以我已經不在我老子的醫院看診。”
  “你家的女病人會一下子少很多。”董哥甚至認為卓家的醫院業績,全是靠大卓那張俊臉撐起來的。“海棠,我有一點倒很好奇,你現在還有听見我們听不到的怪聲音嗎?”
  海棠寒冰似的神情不動如山,赤裸的糾結肌肉卻微微抽緊了一下。
  “當然沒有。”他堅決有力地大步邁向浴室。“我今天就練到此為止,拜。”
  “喂,你要走了?”大卓連忙起身。“待會你要去哪?”
  “台大醫院。”得探望神阪玲奈一趟。
  “那好,順便載我一程,我的車送厂維修了。”大卓刻意朝海棠消失的方向大喊,邪邪她笑著坐回去等待。
  “什么順道載你一程,”董哥斜眼輕吁。“你根本是想去看好戲。”
  “哪有,我怎么會這么沒人性!”真是委屈。“我是專程助海棠一臂之力,免得那個跟黑道挂勾的神阪家族會對海棠不利。”
  “海棠真要有什么不利,第一個落跑的鐵定是你!”
         ※        ※         ※
  鐵灰色的積架飛馳在山區公路,駕駛人骨節分明的大手佣懶地架在方向盤上,看似輕松卻极度精准地駕馭著每一個動作,彷佛享受著机械性与靈活度臻于完美的快感。
  “与其搶著當你的女人,還不如當你的車。”大卓支手撐額,坐在駕駛座旁無力地瞥海棠一眼。
  海棠恍若無聞,流暢地操縱著排檔杆,在崎嶇山路上优美平滑地駛出一道銀色弧光。
  “你現在可以說出真正的診斷結果了。”海棠輕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一切正常,只是撞邪而已。”大卓痞痞地聳肩。
  海棠不語,一直專注地凝視前方。
  他們兩人都明白,那句撞邪,根本是大卓用來惹惱他的鬼話。大卓知道海棠最排斥邪异之說,卻老愛朝海棠的禁忌挑釁。這感覺好比去惹一只被綁住的凶暴狼狗,有股找死的樂趣。
  “哎,好吧。”大卓暫時投降。“我承認我那句撞邪的确是在胡說八道,但我實在檢驗不出你到底哪里有問題。要不要跟我談談?”
  “從國中起,你跟我談的廢話還不夠多?”
  “不是以朋友的身分跟我談,而是站在心理分析的角度來談。”
  “該知道的事你全知道了。”
  “人際壓力、感情壓力、工作壓力、家庭壓力,這些我全解析過了,但你的幻覺呈現方式依舊很不尋常。”大卓板起談正事專用的嚴肅面孔。“一個帶著鈴鐺、沒有形体的蒙古少女……依据你的過往經驗,你生命中不曾有這樣的意象出現,這個‘少女’的概念就變得分外奇特。”
  她代表著海棠什么樣的深層意識?
  “你能夠再深入描述這個蒙古女孩嗎?”
  海棠的神情出現微微僵硬,他抓放了一下緊握方向盤的手指。
  “她……自稱是蒙古格格,叫做鈴儿,死于三百年前,當時才十五歲,死亡地點大約是我在外蒙住的現代飯店那一區。”
  “嗯哼。”大卓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她說話的确有某种獨特口音,不是慣用漢語的族群。”
  “外蒙本來就不說普通話。”自有一套語言体系。“描述一下她的模樣。”
  海棠面部肌肉隱隱抽動。“我看不見她。”
  “你沒有辦法看清楚她的長相及服裝,還是你很難描述出你看到的影像?”
  “我根本看不見她。”海棠一字一字地說。
  “沒有形体,只有聲音存在,嗯?”
  “羅秘書說她看到過,就攀在我背后,血肉模糊,像是由支离破碎的殘骸拼接而成。”
  “先不談羅秘書,她的意念可能是被你的幻覺引導。”不具任何代表性。“那個鈴鐺什么格格的……啊,鈴儿是吧,都在對你說些什么?”
  “屁話。”
  突然間,海棠倏地猛踩煞車,在彎曲的山崖路上緊急大轉彎,刺耳的尖銳聲響伴隨車尾差點飛甩出車道的危机惊動著車內兩人。直到海棠奮力將車子駛回之前的平穩狀況,兩人才吁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大卓的魂差點被嚇跑了。
  “抱歉。”海棠极力忍下一臉痛苦的表情,卻忍不住空出一只手通通耳朵。
  “還好剛才路上沒其它的車,不然咱們哥倆就一塊‘上路’了。”大車皺起眉頭。“你耳朵怎么了?”
  “沒事。”
  “是嗎?看你那副表情,好象耳膜差點被噪音爆破。”剛才的煞車聲雖然駭人,但還沒駭到那种地步吧。“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沒有!”
  大卓挑眉斜睨。否認得太迅速有力了,有問題。
  “好,言歸正傳,那個鈴儿都在對你說些什么屁話?”
  “等一下……”海棠咬緊牙根,彷佛正抗拒著某种強大的干扰力量。
  “喂,海棠?”臉色都發白了,怎么回事?“你要不要把車停一下,我們換手開?”
  逼近极限的自制力在海棠的額上浮突成條條青筋,方向盤的操控也變得暴躁起來。
  “海棠!”大卓手心開始冒冷汗。“靠邊停,快把車子靠邊停下!”
  輪胎打滑的刺耳噪音不斷揚起,大卓在車內像坐云霄飛車似的東倒西歪,被海棠粗暴的駕駛甩得頭昏腦脹。
  “海棠!”他簡直瘋了,根本听不進人話。
  大卓豁出去地跨腳過去踩煞車,拚命搶控海棠的方向盤。
  “夠了!別在我耳邊鬼吼鬼叫!”海棠在大卓的糾纏中憤恨一喝,几乎震破大卓腦門。
  千鈞一發的猛力煞車,終于在積架撞入山壁的前一刻成功煞住瘋狂沖力,車內兩人早已扭成一團。
  大卓虛脫地攤在座上喘了許久,才慢慢穩定。老天,要不是他及時插手控車,現在的他不是已經撞壁就是翻下山谷去。
  “你他媽的到底發什么神經……海棠?”大卓在看見海棠的狀況的剎那,忘了發火。
  海棠痛苦地捂著雙耳,靠在方向盤上,被壓到的喇叭發出連續不斷的要命尖響。
  “海棠,”大卓連忙拉他离開方向盤。“怎么回……”
  “我說我听不見就是听不見!別以為用這种方法就可以引起我的注意!”
  大卓被他赫然暴出的狂吼嚇呆了。
  “閉上你的狗嘴!我什么都看不見、听不見!我管你什么蒙古格格、什么百年幽魂,全都給我滾!滾!”
  海棠暴怒地開門下車,甩上車門的力道震得車內大卓為之一跳。
  大卓錯愕地緩緩下車,看著海棠對著空無一人的四周憤怒咆哮,自導自演著獨腳戲。
  “不要拿著鈴鐺在我耳邊甩不停,我受夠了這种噪音!”
  “我不管鈴鐺是你他媽的什么陪葬品、不管几百年來沒人听見你說話有多委屈,這些統統不關我的事!別再跟我吠個不停!”
  “滾!老子這輩子就是不信怪力亂神,就算你辯破了嘴,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三百年來只有我听得見你的聲音,你再問也沒有用!我還宁可我什么也听不見!”
  這下子,臉色發白的變成大卓。他一直靜靜呆立車邊看著海棠發飆,足足飆了快一個小時,才勉強讓海棠听見他的聲音,勸海棠最好趁傍晚車陣還未堵塞之前下山赶往市區。
  車子改由大卓駕駛,但他一點說笑的心情也沒有,兩人沉默地坐在車內,在動彈不得的中山北路車陣中緩緩地前進。
  气氛肅殺,宛若他們正要參加一場喪禮。
  “海棠。”塞車塞了半個多小時后,大卓才鼓起勇气。“你還好嗎?”
  “不好。”
  “看得出來。”大卓自己也不太好,嚇歪了。“待會到台大醫院探視神阪小姐后,你到我家去,我開點鎮定劑給你。或許……再排個時間替你重新檢查一次。”
  他沒想到海棠“發病”的症狀會這么嚴重。
  “不必,你只要別再提到之前的話題就行。”海棠憔悴地望著璀璨的都會夜景。
  “什么話題?”他自己都忘了。
  “她……”海棠厭惡地搬了皺眉頭。“那個鈴儿無法容忍別人藐視她的存在,以及她說的話。一旦冒犯到她,我就會被整得情緒失控。”
  “你就是因此才差點拆了人家外蒙的小飯店?”
  “不是差點,是真的毀了整個房間。”
  “啊。”早知道就不該搭他便車,現在如同坐在一顆炸彈旁。“你說鈴儿無法容忍別人冒犯她,難道她听得見我剛才問你的話?”
  “她一直都黏在我身旁。”
  “什么?”
  海棠微微側頭冷睇大卓,瞟得他渾身發涼。
  “她現在正在我們倆之間。”
  大卓呆看他許久,直到后方車輛叭聲大作,才把車子再往車陣中前移一些些。
  “你不是看不見她嗎?”
  “但我听得見。”
  “那剛才在健身房呢,你也一直听見她在聒噪?”
  海棠仰頭一靠,深深歎息。“對。”
  他一千一万個不愿意承認這种鳥事,但在心理醫師面前,想要獲得准确的治療,得先誠實。
  “她一直不停地對你說話?”大卓明知此時不宜追問,卻仍忍不住刺探。
  “她從早說到晚,一直追問我為什么听得見她的聲音,只有我入睡的時候才給我片刻安宁。”
  “真有良心。”大卓輕笑。
  “這是精神分裂的症狀吧。”海棠几乎對自己絕望了。
  “別太快下結論,這或許只是輕度妄想症而已。”為了安撫老友,大卓只得昧著良心說鬼話。
  “你剛才看到的狀況,還能稱做輕度?”海棠可沒那么好哄。
  “我想你心里還是很介意自己不得不放棄學業、繼承家業的事吧?”大卓緩緩將車往前爬行一些。“在中文研究所几乎到手的博士學位,因為你姑姑一句哀求,就化為泡影,從此投身家族陶瓷事業。”
  “這跟我的妄想症有什么關系?”
  “如果你當初沒有犧牲自己的理想,繼續念下去,你到了外蒙最想做的是什么?”
  “考古!”海棠的深沉眼眸霍然閃動活躍的光芒。“我在外蒙待的車車爾勒格正是清代古戰場,舊稱塔密爾,很多流散的戰爭史跡都可能在此地得到答案。”
  大車無奈一歎。“你還是老樣子。”一談到史料就雙眼閃閃發光。
  海棠眼中的光芒在剎那間回到現實中,陰沉下來。
  “我目前只能做比較粗略的推測。你之所以會听到一位蒙古女孩的嘮叨聲,或許正是你放棄鑽研文史的一种心理補償。你表面上是為了尋找翹家學生才到外蒙,內心卻渴望能趁此机會在外蒙進行歷史探索。這份無法完成的心愿,在你心里就化為一名蒙古女孩的形象,不斷逼迫你聆听她、面對她。”
  “面對我心底真正的渴望……”海棠正沉思著這項合理結論時,腦門突然痛得像被人一箭刺穿。
  “喂,又怎么了?”
  海棠咬牙狠狠捂著耳朵,彷佛這車里有著震耳欲聾的巨響。
  “海棠,你又听到了什么?說出來!不要壓抑!”
  “她又開始發飆!”海棠吼得才像在發飆。
  “她說什么?講出來!”突然流動起來的車潮逼得大卓不得不小心駕駛,可是海棠心理障礙的關鍵就在眼前。
  “她說她才不是什么心理補償,她才不屑當什么我心底真正的渴望。她說鬼就是鬼,還有什么好否認的!”
  “先冷靜一下,海棠。這……”該死,眼前的十字路口開始一團亂,車內又正巧面臨天人交戰。
  “夠了,我受夠了!你听見了沒有,別再黏著我耳朵囉唆!”
  “海棠,拜托你千万別在這時候再發作一次!”他已經夠忙亂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的存在!那种毫無科學根据的謬論,打死我都不承認!”
  “海棠,你……”
  “這全都是幻覺,來自我心理障礙產生的幻覺!”唯有厲聲咆哮出他的信念,才能鎮住嘈雜的少女咒罵与鈴聲。“我宁可當個神經病,也不相信世上有鬼這种東西!荒唐透頂的狗屁玩意儿!”
  “冷靜點,海棠!”
  之后長達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全在怒吼与拉扯的激戰中度過。抵達台大醫院時,他倆活像歷劫歸來的落魄逃犯。
  “雷總?卓醫師?”病房外的羅秘書看到他倆的狼狽相,不覺愕然。“你們怎么了?”
  “先說神阪小姐的狀況怎么了。”海棠只剩最后一口气,硬撐著冷然無事的鎮定。
  “老樣子,這輩子只能當個植物人。神阪家的人正在病房里,情緒不太穩定。”
  海棠捏住鼻梁,許久之后才輕歎地邁入病房。
  “雷總!”羅秘書焦急叮嚀。“小心應付!千万則答應他們的要求……”
  “打扰了。”海棠一進病房,立即改以日語應對。
  神阪小姐蒼白地躺在雪色病床上,她的父親崩潰地埋首雙掌間,泣不成聲,三位哥哥有的眼眶紅腫、有的一臉凝滯、有的神色沉重。
  “這事你打算怎么處置,雷先生?”三位兄長直接切入重點。
  “你們希望我怎么處置?”
  霎時病房內一片冷凝。
  神阪家的人知道,是他們家的寶貝嬌娃自己迷上雷海棠,跑到台灣倒追他而不小心遇到車禍,自作自受,這項意外与雷海棠一點關系也沒有。他甚至在玲奈還未追來台北前就聲明過對她沒興趣。但是……
  “玲奈畢竟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也是我父親最疼惜的寶貝。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替她完成心愿。”
  “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娶她。”
  海棠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數秒之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娶她?”怎么會導出這种結論?
  “就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補償。”神阪家的兄長語气中滿含壓迫性。“我們在日本請的法師說,唯有如此,才能達成她最后的愿望。”
  “只要是合理范圍內的補償,我一定全力辦到。不合理的部分,我無法苟同。”
  “你什么意思?!”日方的气焰一擁而上。
  “你們由哪一點判定她的心愿就是要我娶她?”
  “我們已經說過,這是法師卜出的……”
  “我問的不是什么法師的意見,而是她的個人意愿。”
  “她當然愿意!光看她追著你跑的熱忱,就足以證明!”
  海棠皺眉。神阪玲奈愛玩,但還沒愛玩到舍得拿自己的終身大事來胡鬧。這位被父兄過分溺愛的嬌嬌女,對任何新鮮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今天可以迷戀米老鼠,明天可以迷戀唐老鴨,她可以為了買到限量發行的造形芭比飛到美國,也可以為了參加偶像巨星的告別演唱會飛往澳洲。
  她先前才公開發愿要獻身給李奧納多,隨后卻飛到台灣來說要和他談場戀愛。
  “你不愿意娶玲奈嗎?雷先生。”神阪玲奈的父親終于抬眼,紅腫的雙眼殺出一道陰寒冷光。
  “如果你能确定她真的想嫁,我就娶。”他并不是個負不起責任的男人。
  “她都已經成為植物人了,怎么給你明确的答复?!”
  “所以就由你們几位兄長擅自作主,外加法師的胡言亂語,判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我?”
  “我們在嫁妝上絕不會虧待你。”這位父親始終森寒著臉。
  “我不需要你們任何東西。”
  “你要的就只是一個确定的答案?”玲奈的父親怨毒地起身狠瞪。“好,我立刻請法師到台灣來,讓他證明給你看!”
  海棠厭惡得几乎反胃。
  “能否請你采取更科學化的手段?”他近來已經受夠了怪力亂神的狗屁歪理,不想再來個法師湊熱鬧。
  “別輕視靈异的力量。”
  海棠毫不理會這句話。“我們可以由神阪小姐的人格、性向、日記或人際网絡上搜尋資料,解析出她內心可能有的渴望。只要找出合理的結論,我一定全力相助,幫她完成任何心愿。”就算得娶她也無妨。
  反正什么人當他的妻子都行,植物人也沒差。
  “既然你要的只是個答案,何必干涉我們采取什么方式?”
  “我要的是科學性的實證。”
  “我看你要的是逃避責任,所以百般刁難。”
  海棠握緊了拳頭。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就叫做百般刁難?
  “我說過我不娶神阪小姐嗎?我說過我不會負任何責任嗎?我從一開始就聲明得很清楚,我要的只是一個确實的證据而已,一個理性、客觀、科學、符合邏輯的證据!”他气焰冷冽地逼近神阪一家人。“我說過我會全力協助,我提出了我們可以采取的方式,我誠心誠意站在這里盡一份根本与我無關的道義責任,而這就是你們給我的響應?找個法師?!”
  “你太小看法師的力量……”
  “我不會小看,因為我根本不看!你們找完法師,是不是還要請個道士?要不要請和尚來誦經、請牧師來驅邪?我尊重信仰的力量,但我絕不接受任何迷信的作法!”
  “雷海棠,你……”
  “大哥!”兄弟兩人連忙拉住大哥的攻勢。
  “雷先生,這世上除了科學之外,還存在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玲奈的父親隱然動怒。
  “那請用科學可以解釋的方式來說服我吧。”
  “你這混蛋!”大哥沖上去猛然出拳,啪的一聲,不是打中海棠冷峻的臉,而是被海棠結實的大掌正面扣住,整只拳頭被他輕松箝在掌中。
  “我以為你們會用比較理性的態度和我談判。”
  “放手!”任憑精瘦的大哥如何掙扎,硬是抽不回被海棠穩穩箝住的拳頭。
  “這里是醫院!請保持安靜……啊!”原本沖進來責罵的護士,突然惊恐地放聲尖叫。
  所有的人在視線順勢調往病床的剎那愣住了。
  病床上已癱成植物人的神阪玲奈竟突然挺身坐起,硬直而不自然的動作宛如僵尸,身上點滴与導管全都因此混亂糾纏,蒼白的臉上撐著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
  狠狠瞪著雷海棠!
  “玲奈!”
  “你清醒了?玲奈!”
  神阪家的人全激切地一擁而上。
  “醫生……快叫醫生來!”護士惊駭地連忙按下床邊緊急鈴,這种清醒方式簡直詭异。
  “拎奈,爸爸一直都在為你誦經祈福,希望你康复,老天听到我的祈求了,袖真的听到了!”突來的奇跡令他忍不住抱住女儿放聲痛哭。
  “玲奈?”其中一名哥哥直覺她神情有异。“怎么了?”為何一直膛眼瞪著雷海棠?
  海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神阪玲奈臉上看見一抹挑釁。
  “玲奈?”她居然一把推開自己的父親,看也不看他一眼。
  “雷海棠,我說過會讓你見識到本格格的能耐。”神阪玲奈霸气十足地揚起一邊嘴角,直瞪海棠。
  “玲奈?”神阪一家全莫名地擔憂起來。“你怎么了?你……到底在說什么?”
  沒有一個人听得懂她那句低語,除了錯愕僵立原地的海棠。他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因為全場只有他懂得那古老的語言……
  神阪玲奈說的是蒙古話,几乎失傳的古式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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