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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不知名的幽夢,不知名的時空,他們邂逅。彼此不曾見過,不知姓名,所處的世界也不同,靈魂卻緊緊地相互吸引,命運相鎖。
  “這事得靠你幫忙不可,穆蘭。”遠房表嬸說道。
  穆蘭听若罔聞,一逕愣愣望著表嬸身旁帶來的巨大男子。
  “你二姊入宮后,其實日子過得并不像外傳的那么好。她雖然被封為貴妃,可是屢遭后宮欺凌,皇上冷落。如今病重,連個去探望她的人都沒有。我……實在很為她擔憂。”
  二姊有過得那么慘嗎?她上個月入宮探望二姊時完全看不出來。二姊生性孤僻,最愛一個人獨處,還巴不得皇上早點遺棄她,還她逍遙自在的生活。
  “你知道你二姊的病況如何嗎?”
  “呃……”穆蘭勉強把注意力由那男子身上轉至表嬸。“什么?”
  “她快死了。”
  “什么?!”穆蘭完全嚇醒了。“二姊怎么會……”
  “御醫說,症狀像傷寒,宮里后妃卻一口咬定是出痘。”
  出痘!穆蘭聞言色變。先帝順治爺就是因出痘而駕崩,自此宮中格外嚴謹,一有類似微兆必定馬上隔离,甚至遣發出宮,幽閉在偏遠的病疫村落里。
  “那二姊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不清楚,所以才想請你親自跑一趟看看。順便,帶朱雀進去。”
  穆蘭在表嬸犀銳的笑齒冷光中一顫,猶豫地微微瞥向陌生男子。他叫朱雀?
  “我知道迸宮一趟很不容易,但只有你得到皇上的特別口諭,允許你隨時迸宮采望你二姊,所以朱雀的事只能拜托你了。”
  “可是……”帶一個陌生男子進宮?“這行不通的,而且……”
  “說你是帶未來的夫婿給二姊過目就行。看在你二姊只剩一口气在的份上,絕對行得通。”
  二姊居然病得那么重!“我馬上就進宮看二姊,但我還是不能帶陌生人去。”
  “朱雀不是陌生人。”表嬸咯咯笑。
  “他是誰!”
  “你二姊的舊情人。”
  穆蘭如遭五雷轟頂。二姊的舊情人……啊,當然,如此卓然絕俊的美男子,不是二姊的心上人還會是什么人。
  不知為何,他是二姊舊情人的事讓她失落地發了好久的呆。
  “呃,那個……”穆蘭支吾著。
  “朱雀。”
  他簡洁有力的低吟震撼著她的心。一個男人有那么出色的形貌就夠教人咋舌,沒想到連嗓音都如此深具魔性,撩人心弦。
  “關于入宮采訪我二姊的事……”
  “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好。”
  穆蘭完全敗在他靜謐卻強勢的統御力下。怎會有人……拜托別人做事還擺這么高的姿態?而且很奇怪的,他就是存著反客為主的魅力,迫使人甘愿順服,任由他主導大局。
  他一定很為二姊擔憂才會這么做吧。否則豈會干冒著殺頭危險,就只為了看二姊一眼。
  穆蘭感動于這份真情,同意帶朱雀同行。一路上,他們卻不曾交談,他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反倒是穆蘭,好几次都在愕然回神的當口,才發覺自己竟恍恍惚惚地痴望著他許久。
  他實在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好看得几乎不像世上凡身。仿佛天界不小心遺落的璀璨靈魂,在凡塵化為具体的幻夢,在瞬間即可奪人心神……
  驀地,他的眼瞳到她身上,她登時渾身繃住,尷尬得手足無措。好丟臉,被他發現她在看他了!
  他只是冷冷輕瞥,又不帶絲毫感情地轉視窗外,無所搭理。
  這反應比被他瞪到還令穆蘭困窘。傾慕于二姊的人,當然不會把她這小土蛋放在眼里。她上頭的六個姊姊,一個比一個嫵媚明艷,額娘生到她的時候,真有江郎才盡的感覺——完全比不上姊姊們的姿色。
  或許長輩會覺得她很甜、很可愛、很嬌美,可是到了十五、六歲都仍是一副奶娃樣,難免給人她似乎連腦袋也有些不知長進的錯覺。
  到達紫禁城,一道道關卡,一樣樣規矩,都是由朱雀領頭,引著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穆蘭。那股渾然天成的气勢,連向來狗仗人勢的侍衛們都不禁怔忡,個個必恭必敬,好像他才是持有皇上特別口諭出人宮廷的人。
  看來也不過二十七、八歲的人,為什么那份魄力比她見過的父執輩都還深沉威猛?
  等奔過大半紫禁城抵達二姊住的景仁宮時,穆蘭喘得几乎癱軟在地,雙膝無力。她只能趁官女傳報的空隙赶緊調息,連咽了几口口水,喉頭依舊干澀灼熱。
  抬望前頭的朱雀,他絲毫沒有任何改變,有如才剛下馬車般地沉穩雍容,可是,神情凝重。他一定很為二姊的病況擔憂吧……
  當一只小手溫柔地接近他臂側時,他早在對方還未碰触到他的剎那便將之扭開,鉗住對方關節遏止任何行動。
  “干什么?”他森然低喃,孤冷地瞪視穆蘭皺成一團的小臉。
  “你……弄痛我的手了……”
  “別隨便碰我。”他輕蔑地甩開掌中細腕,吐息陰寒。
  穆蘭難過地垂眼搓揉右腕,礙于場合,又是在不熟的人面前,她只得忍著情緒抿嘴沉默。
  不知進去傳報的宮女在磨蹭些什么,老半天都不見人出來回應,她和朱雀只得繼續等待,兩人間的气氛變得分外疏离,誰也不看誰。
  “穆蘭格格,貴妃有請。”宮女終于現身。“可是您的夫婿,恐怕無法——”
  朱雀霍然伸直了右手食指及中指,直沖官女眉心,碰触的那一瞬間,宮女猛然震顫,登時瞠大雙眼,呆若木雞地應道:“請隨我來。”
  穆蘭傻眼。他剛才在做什么?
  一進暖閣,便見到二姊正容光煥發地逗著一群小哈巴狗玩,毫無病態。
  “二姊?”穆蘭急急上前。“你還好嗎?你不是……”
  朱雀的鐵臂霍然橫擋在穆蘭身前,阻止她再前進。他的巨掌如扇般掃過二姊眼前,倏地,二姊僵直地原地倒下,一臉青白。
  “貴妃娘娘!”周遭宮女大惊,無意間被朱雀掌風掠過,神情馬上异變,雙瞳呆滯,一目語硬板。
  “啊,娘娘病了。”
  “扶她到臥榻上去休息。”朱雀冷冷道,宮女們立刻听命行事。
  穆蘭半晌無法回神。他在玩什么把戲?又有什么資格在景仁宮里發號施令?
  “二姊?”
  “穆蘭格格請留步。”宮女們挺身阻擋。“貴妃內室不得擅闖。”
  “那朱雀呢?”他為什么就可以跟到二姊的臥榻邊?“你們放一個男人到我二姊的內室里,豈不更荒唐?”
  “叫她出去。”朱雀眼也不抬地淡然吩咐。
  “穆蘭格格,請回吧。”
  她不敢置信。這是怎么回事?
  “貴妃正臥病在床,無法接見任何人,格格擇日再來吧。”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放朱雀進去?”穆蘭不服。
  “誰是朱雀?”
  “就是現在正坐在我二姊臥榻邊的男人!”如此嚴重越矩的行動,會要了穆蘭一家的命。
  “貴妃內室哪能隨意放進男人。”宮女死板地回應。
  “那為什么不快把他給帶出來?”
  “沒有人在貴妃房里啊。”
  睜眼說瞎話!“他就坐在我姊姊的床邊,還說沒有人!”
  宮女們莫名其妙地彼此互望,看看臥榻,又看向穆蘭。“格格,您究竟在說什么,奴才們全部在這儿,里頭除了貴妃,哪有什么人?”
  “胡說!”人明明就在那里。“你們全都瘋了是不是?放我姊姊和宮外男子單獨共處一室,成何体統!更何況他是我帶進來的人,沒我的引領,他怎么可以進去!既然他可以進去,又為什么把我阻攔在外面!”
  “叫侍衛來。”宮女們懶懶說道,不一會,就來了兩名壯漢。“送格格出去吧,貴妃需要安靜休養。”
  穆蘭錯愕得說不出話來。這些人是怎么了?
  “你們……快把貴妃臥榻邊的男子抓出來!”穆蘭朝侍衛嬌聲喝道。不管了,就算會把這事鬧大,她也必須全力守護姊姊的名聲。
  “格格!”侍衛們被她吼得一愣一愣。“哪來的什么男子!”
  “就是剛才跟我進宮來的男人!”
  侍衛們面面相覷,最后為難地望向她的一臉急切。“剛才有男人跟您一塊儿迸宮嗎?奴才們只看見您來啊。”
  鬼扯,這些人簡直胡鬧!“叫我的隨行侍女進來,不然問我家車夫也行。明明就有個男人跟我一道來,而且現在正坐在我二姊的……”
  宮女一抬下巴示意,侍衛們不由分說,立刻架起穆蘭往外拖。穆蘭极力反抗,不斷申辯,仍被強制押往城外,硬塞回馬車里,打道回府。
  怎么會有這种事?他們全都著了什么魔了?
  回府之后,更荒謬的事接踵而至。她四處探尋不到表嬸的下落,繼而才忽然頓悟:她并沒有什么表嬸啊。老天爺,她竟然認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為表嬸,還因此帶了一名陌生男子入宮。她到底在做什么?為何會發生如此荒誕不經的事?
  “格格,您還好吧?”
  穆蘭頹喪地由雙掌的掩護中抬起頭。“什么事?”
  “那個小乞丐又來跟您兜售破爛了,被仆役們擋在后門外。您要去見他嗎?或者我們替您把人走?…“我去見他。”她無奈地長歎。若把身分不當的人帶進府,少不了又得挨阿瑪、額娘一頓罵。她今天已經夠倒楣的,還是少惹麻煩為妙。
  當她見到后門外忤著的十一歲小少年時,赫然大惊。
  “小光!你怎么——”
  “格格要不要買畫?這回我師父有新的花鳥喔。”小少年冷漠地背誦著,毫無生气。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為什么——”
  “格格如果有興趣,我還帶了一些師父畫的山水圖,全放在客棧里,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看看?保證不吃虧。”
  穆蘭直視著他空洞的神情良久,霍然跨出后門,將他一路拉往老遠的偏僻胡同里。
  “小光,是不是你爹又賭輸了!”
  他倔強地撇頭避開穆蘭澄澈的眼瞳,使得眼角与嘴邊的血漬更加清晰,左眼甚至腫得只能睜開一條縫隙。
  “小光,抬頭看我。”
  他不動。“你到底要不要買畫?”
  “你若不面對我,一切免談。”
  “你憑什么命令我?”他也只敢在沒人的地方如此當著王府格格的面耍脾气。
  “因為你有求于我。”她柔聲撫慰。
  “我可沒求你買我的畫!”
  “我知道,但你求我的是另一件事。”
  他哪有!他可不記得自己有說出這种窩囊話。不過……他閃避著穆蘭的視線,不安地瞟來瞟去,低聲咕噥。
  “我哪有……我求你什么了?”
  “幫你。”她在小光錯愕且難堪的憤怒中順勢回應。“否則你為什么來找我?”
  “我只是來賣畫!”
  “你前天才賣給我三幅長卷,照理應該半個月后才會再出現。”
  “那是因為我師父又畫了新作品,關我什么——”
  “小光,你若不肯跟我說實活,你要我怎么幫你?”她為難地苦勸著。
  “幫?你幫個頭,你又懂什么!你吃好的穿好的,有好出身,有好面孔,什么苦都沒吃過,你有什么資格來幫我?!我不屑任何人的同情,我也不相信你這种千金小姐真會幫我,我才不相信你們!我什么人都不信!我……”
  他在憤怒中霍然爆出淚勢,掩都掩不住,尷尬至极。穆蘭也被罵得無話可說,失落地垂望地上散落的畫卷,兩人都困窘地沉默了許久。
  “你要賣的……就是這些畫嗎?”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只好繼續自言自語。“你先到我家后門等著,我去跟帳房領些銀……”
  “你就不會看一看再決定嗎?”小光含淚怒斥。
  穆蘭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能做錯事似地抿唇俯首。她想幫小光,可她好像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之外,根本幫不了什么。
  “我……進去跟帳房領些銀子,一會儿就出來……”
  小光倏地抓住她离去的勢子,不准她走,緊緊揪著她的雙臂衣袖,埋首在她背后,無聲顫抖。穆蘭沒有其他動作,只是靜靜忤著,任小光的情緒浸濕了她背后。
  半晌,他倆才到雅致的茶樓一角小坐。
  穆蘭沒再多說,只是點了許多美味佳肴,小光卻反常地動也不動,對著食物發愣。她當初認識的小光,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乞儿,常挨父母揍的頑皮少年。他被打得遍体鱗傷已是常事,但從沒像最近這樣失魂落魄。
  小光一定出了什么事,可她不敢間,怕一問反而更加挖爛了對方的傷疤。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無能,什么也幫不成……
  “你又惹上什么麻煩了?”小光忽而轉變心情,像小大人似地傲然開口。
  “我……沒有啊。”
  “還掰。打從之前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一直皺著眉。赶快老實招供,你這人是藏不了啥子心事的。”
  可是給個十一歲的小孩識破,她也太遜了吧。
  不過她的确很遜,比不上小光的老江湖,他一听事情脈絡,馬上就知道關鍵所在。
  “你給人下咒了。”
  “啊?”她摸摸緊皺的眉心。給人下皺了!這倒是。
  “我是說你被人施法術了啦!”白痴啊。“若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法,怎會平白蹦出個表嬸你毫無所察?”
  “我……一直以為是自己有問題……”
  “你的确很有問題。”能傻蛋似的天真到這把年紀實屬奇跡。“但更有問題的是那個朱雀。他分明是在利用你的關系潛入宮里,其中必有陰謀。”
  “怎么可能!朱雀要真有那么厲害,何不施點法術把宮里的人全攪迷糊,自己直接闖進去就行了?”
  “不行,通常作這种法術,一定要有‘帶路’的。”
  “喔,待鹿的。”雖然她只听過守株“待兔”,但聰明地佯裝了然,不敢多問為何不待兔子而待小鹿。
  “所以他得利用你來替他開道,才能一路過關斬將,殺進宮里。我敢打賭,你二姊一定根本沒病,是被他當時下的咒法給震倒的。”
  “這……你能不能再說得清楚點!”她漸慚白了臉色。“我二姊根本沒病?”
  “就好像你明明沒有表嬸,他施法讓你覺得你有。宮里的侍衛和婢女明明看見一名男子和你一塊儿進宮,他卻施法讓他們覺得只看見你一人前來。你二姊明明沒病,他卻施法讓她忽然覺得自己病了。”
  “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听說過有這种事。”
  “這是很陰的邪術,就連我也只听過而已。”還不曾親眼見識到。“而且這是很复雜的邪門歪道,他卻能在一瞬間輕松辦到,顯然那個朱雀不是簡單人物。”
  小光鄭重的警告令她瑟縮。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么說來,他不就有能力掌控別人的腦子了?”
  “沒錯,而且他掌控得相當高明俐落。”
  二姊有危險了!再者,二姊目前很得皇上寵愛,倘若朱雀利用二姊為管道,做出什么對皇上不利的事……
  突然爆響的碎裂聲嚇得她魂飛魄散。
  “你在搞什么呀!”小光輕斥。大家閨秀會嬌貴到連杯子都拿不穩嗎?“你在這儿砸坏了一個杯子,小心人家要你陪一組。”
  “小光,我……”不行,小光雖然故作老練精干,他仍是個孩子,不能將他牽扯進來。“我得回府了,我不能出來太久,你也早點回家吧。”
  一道陰影閃過他稍稍開朗的明眸,整個人又淪入凝重的沉默里。
  “小光?”她柔和地盡量細膩以待。“你有什么事要對我說嗎?”
  他不語,空茫地凝望滿桌冷掉的美食。
  穆蘭也不便逼他,等他想說的時候再說吧。但她還是忍不住在离去前輕柔叮嚀——
  “你想找我的時候,盡管來找我。就算你沒有任何畫卷可以帶來向我兜售,我還是很歡迎你來找我。”
  剩下的,就是她一個人的戰斗了,一場毫無胜算的拼搏。
  “等一下。”小光陰沉的低喚止住了穆蘭的腳步。“如果你想對抗那些牛鬼蛇神的邪咒,就帶我師父的畫卷去。”
  “日光山人的畫卷?”
  “帶有落款的。”若無師父的名號簽在上面,那就只是幅普通的三流畫卷。“有我師父落款的畫,具降魔伏妖的作用,或許能替你擋開對方的法術。”
  可是該怎么用法,小光卻沒說。
  她該怎么辦?既不曉得那位假表嬸是誰,又完全探不到朱雀的來路,再進宮找二姊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她又完全不懂什么咒術……怎么辦?
  她在自個儿房里的小書柜前苦思,眉頭蹩得高如小山。
  朱雀這個危險人物是她引進宮里去的。她就必須負起責任,不能任他在宮中得逞。可是……她該如何挽救局勢?她什么線索都沒有、什么也不會,如何阻止朱雀不知名的陰謀?
  她茫然注視一地散亂的畫卷,突然間,由日光山人龍飛鳳舞的落款字句閃出靈感,當下采取行動。先是送一幅給二姊,再托阿瑪進呈一幅給皇上。然后.……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茫然數日,依舊一愁莫展。
  “你這几天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穆蘭鈍鈍地回神。“什么?”
  “蘭格格,若不是咱們額勒春少爺脾气好,您這心不在焉可會給自己惹禍上身喲。”一旁陪同主子作客的太監細聲笑道。
  “別胡鬧!”粉白俊秀的貴公子輕斥。“穆蘭,我看你最近魂不守舍的,是在為慈善堂的事煩心嗎?”
  “說正格儿的,你這點子實在出的好。替民間的棄儿及乞儿們開個慈善堂,妥善收容照料,比讓他們成天晃蕩作惡、乞討偷盜要好的多。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實在做不來這么大的事。”他神態优雅地把玩著精巧的蟈蟈罐。
  會嗎?她現在早就籌備的差不多啦,怎會做不來?
  “所以我想還是出手幫你比較好。”
  “不用了,我……”
  “我昨儿個就跟皇太子提了這事。他也覺得這點子不錯,決定出面包攬,也馬上奏到皇上那儿。你猜,結果如何?”
  跟皇太子提這事!還奏報給皇上?這是在搞什么呀……
  “皇上歡喜得不得了,公開贊揚皇太子仁心純厚,不愧是他屬意的儲君人選。穆蘭,這回你的功勞可大了,皇太子說要好好謝謝你呢。”
  “這……”普普通通的一件事,何必搞成這么大的局面?
  “你又要怎么好好儿謝我呢?”
  “謝你?”
  “若非我在皇太子面前推荐你這主意,你哪會得到如此大的功勞?”
  穆蘭僵硬地回他一笑。
  她知道額勒春在開玩笑,想逗她高興。可是他對她越好,就越令她心虛。額勒春對長輩們內定好他倆婚事的事,似乎相當滿意,可她一點也不愿意。他太溫柔、太貼心,斯文周到得令她窒息。
  他簡直和善到今她備感壓力。
  “穆蘭,我希望你能真心地拿我當自己人看。”他慨然輕歎道。
  “啊……有啊。”
  他搖頭,柔聲回應,“我始終感覺自己在你面前只是個客人。”
  她尷尬地保持沉默。這時再否認下去就真的太虛偽了……
  “你對我有什么不滿嗎?或者希望我改進什么?”他誠懇輕問。
  “我…反倒想問你,你究竟看中我什么?”以他的條件,不差更好的福晉人選。
  “我不會故作清高地說是看中你知書達理的性格,但我實在受夠了滿洲格格們的剽悍。你的气質跟我比較進,都不喜歡鬧,也懶得爭什么,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安安靜靜的做事。當然啦,你百看不厭的臉蛋也是原因之一”他眨了眨右眼。
  她寬心一笑。“你很會安慰人。”
  “是你不了解自己的魅力。”
  魅力?她的表情象是從沒听說過這個詞。
  “算了。”這樣也好,胜過她拿自己的美貌去征服男人。“我跟人約了去看戲,不能久留,記得下個月初九的花糕宴,我們得一道向嬪妃們請安。”
  宮中每逢重陽都設花糕宴,總不忘點名穆蘭赴宴。或許是因她貌似早夭的小公主,或許是大家体貼皇上失去亡女的心情,也或許是她溫吞的個性很合宮中嬪妃的胃口,讓她活像皇上嬪妃們的掌心寶貝。
  但,對她而言,只覺得好累。
  “為……為什么我們得一起赴宴?”万一人家把他們看作一對可怎么得了——雖然他們遲早會是。
  額勒春疲憊一歎。“算是幫我一個小忙吧。皇上近來對我誤解越來越深,好像認定了皇太子不學好是因為我帶坏了他。其實皇太子的事我哪有權干涉,我只是他堂哥,他卻是未來的皇上,向來只有我听他的份,他豈會听我的?”
  “你可以跟皇上說明白呀。”
  “就算尊貴如皇上,對于儿子的事他仍舊是個普通的父親,千錯万錯,不會是他儿子的錯。所以,我只好靠你,替我撐撐場面了。”皇上對他再有意見,也舍不得在穆蘭面前弄僵局勢,傷了女娃儿嬌柔的心。
  唉,豪門貴胃間盤根錯結的复雜利害關系,她這輩子恐怕是擺脫不掉了。
  送走額勒春后,她無奈地收拾起自個儿的東西,略略瞟到屋里他忘了帶走的兩名侍衛。
  “你們也退下吧,跟額勒春少爺回府去。”
  當她背過身去整理桌上散亂的詩稿時,一個意念霍然閃現:侍衛應該守在廳門外,怎會站在她的堂屋里!難道是……
  她駭然猛地轉身,不見那兩名高大的侍衛,但見一只巨掌火速扑襲而來,凶狠地掐住她的頸項,企圖直接施勁鉗斷她的頸骨。
  穆蘭眼前一片黑旋星光,脖子上殘暴的勁道截斷了气息与聲音,使勁之猛,令她完全無法站立,几乎被騰空鉗起。
  “朱雀,她還有利用价值。”另一名侍衛淡然出聲。
  可是比起她難得的高度利用价值,朱雀更恨有人中途破坏他的行事。他不能容許絲毫差錯,更無法接收些許閃失。
  “朱雀!”那人鄭重警告。
  “你以為你在皇上和貴妃那儿玩的小把戲很了不起,是嗎?”他咬牙低吟。
  救命……她的脖子、她的呼吸……
  突然逼近的死亡讓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听不見任何聲音,她雙瞳發直,渾身戰栗,生死的交界全凝結在喉頭上。
  “朱雀!”情勢頓時無法收拾,“咱們說好是來談判的!”
  “這就是我的談判!”他捏緊了掌中細弱的頸項,瞠目怒視穆蘭渙散的雙瞳。
  “你這是干嘛?”那人煩到有些火了。“事情有嚴重到這种地步嗎?”殺了穆蘭,他們要到哪里再去找如此珍貴的一顆棋子?”
  無所謂,失掉這顆棋子也胜過任務上的敗筆!朱雀冷冽地將所有情緒鉗入掌心。等他宰了這小妮于再說。
  他不在乎。已經沾上污點的完美戰績,再多添一記敗筆又何妨。
  “我拜托你,快點冷靜下來,否則事情就無法收拾了!”
  “你之前明明只說來探究事實的?”
  “你清醒一點!”
  “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朱雀!
  忽然間,他被穆蘭死凝雙瞳中的無聲呼喚怔住,錯愕于她眼眸中投映出的猙獰面孔。她看他,仿佛初次見面那般專注,那般認真而執著地凝視著他的一切。他剛烈的濃眉,深邃的眼,他的長睫;他高挺的鼻,傲慢的薄唇,深刻的輪廓。她看他,仿佛天真的孩子仰望繁星,那般憧憬,那般傾醉。
  她是如此看待要殺她泄恨的人……
  倏地,穆蘭如斷線木偶般自他松開的掌中癱倒在地,雙眼瞠得老大,毫無气息。
  那人立即越過寂然仁立的朱雀,扶起穆蘭,檢視脈搏与鼻息,赶緊在她背后的穴脈發勁,讓她咳地一聲吐出了气。緊接而來的,是她喉頭受創的連續重咳,咳得涕泅縱橫。
  她渾身戰粟地退坐至桌腳后,淚水無法控制地隨著咳聲不斷奔流。
  為什么會發生這种事?這里是她的家、她的院落,為什么她會受到如此待遇!難道沒有一扇門擋得住危險的不速之客?
  “你究竟在宮里玩了什么把戲?”
  朱雀陰冷的輕柔低語嚇得她更加慌亂地退到桌底下,看都不敢看他。
  猛然爆出的砰聲巨響,伴隨穆蘭惊惶的叫嚷,与被朱雀一掌就打飛出廳門的沉重紅木桌一同砸在院外地上,殘破不堪。沒了大桌掩蔽的穆蘭,無助而恐懼地坐在地上抬望他,想退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卻發覺全世界似乎都已淪入他森寒的統治之下。
  “還躲什么呢,何不直接面對我?”
  穆蘭极度畏怯而又气憤地含淚回視。他的优雅、他的淡漠,底下包藏的根本是凶殘的邪魔面孔。
  朱雀雍容而閒适地高高睥睨著,醉人的雙眸冷地沒有一絲溫度。“為什么出手破坏我的好事?”
  “我沒有……”
  “皇上和貴妃那儿的日光山人畫卷,你怎么說?”
  “那是我送的,可是,我并沒有破坏……任何好事。你在做的……是坏事。”
  “你有資格評判嗎?”
  “有,而且……我比誰都有責任干涉。因為你是在利用我……去作你的坏事。”
  他忽然犀利地冷眼瞪看她那副明明怕得要死,又頑強不肯屈服的德行,他的气焰就更加肅殺逼人。整座廳堂宛如陷人寒冰里,半晌凝結不出任何聲息。
  “好膽量,正義姑娘。”
  穆蘭不敢回應,怕得連喉頭都抽緊。
  “你以為你很厲害是嗎?”他僅以眼神透露出難以察覺的冷笑。“那你就來干涉吧。看是我破坏的力量夠大,還是你挽救的速度夠快。”
  穆蘭愕然瞠目。他在說什么?
  “朱雀……”和他同來的那人快被失控的場面煩死了。“收拾一下殘局吧。”
  門外早圍著一群聞聲而來的仆役及婢女,不知所措地望著屋內亂局及兩名奇怪的陌生男人。
  “收拾?”朱雀孤冷地旋身就走,哼然輕屑。“交給青天大小姐收拾就行。”
  “慢著……你……”在別人家里居然如此橫行霸道!可是朱雀霍然回眼冷膘時,又懾得她嘩口戰栗。
  “等你正義俠客的游戲玩夠了,我再來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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