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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事件發生后的接連三天,每晚的第一堂課,紀泓武都被叫到學生輔導室,進行特別輔導。
  一個年近三十,一頭短卷發的侯姓女老師,被指派成為他的專任輔導老師。
  “老師知道你來自一個單親家庭,父親在你小的時候就离開了你們,所以你才會將這分對父愛的渴望,在長大之后轉變成對同性的愛戀。這也許不是你的錯,只要你有心想改,一定可以改正過來的,你只要肯改變想法和行為,老師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快就變回正常人。”
  紀泓武坐在對面的座位上,三天以來都低著頭,听輔導老師千篇一律的論調,他是不太懂自己為何會成為同性戀,因為當他發覺自己對同性有愛欲時,他也明白這一輩子可能都難以改變了。最后,他終于感到不耐,抬起頭直視著她問:“老師有男朋友嗎?”
  侯老師一愣,點頭。“有。”
  紀泓武輕輕地問:“老師為什么會喜歡你的男朋友?”
  “呃……”侯老師又是一愣,好半晌才答:“這個……他脾气好、有學問,人又溫柔体貼,我們的興趣又相同,价值觀也沒有太大的分歧。”
  “女人中也有脾气好、有學問,人也溫柔体貼,也可能和您的興趣相同,价值觀也無差。如果這些是選擇的標准,老師為什么不會愛上同性?”紀泓武問。
  侯老師頓時語塞,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而她自己也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是什么樣的力量驅使她一定要選擇异性而不是同性,這是她從未深思過的問題。最后只能用一种很普遍,未曾被怀疑過的理論回答他:
  “因為异性相吸呀。”
  “但事實證明同性也相吸呀。”紀泓武也說。
  侯老師又再度語塞,秀眉微皺思索片刻才神情嚴肅地說:“是為了要延續下一代,同性在一起就無法產生下一代,如此一來人類就會有滅亡的危机。”
  紀泓武只是看著她。“是什么樣的情況下會導致人口數銳減,老師可以告訴我嗎?”
  “什么樣的情況下……”侯老師腦筋有點轉不過來,從來也沒想過這么嚴肅的問題,想了好一會才答:“應該是天災人禍吧。”
  “是戰爭。”紀泓武看著她。“發生戰爭的時候人口消失的最快也最多。所以說如果有一天人類會滅絕,其原因絕對不會是同性戀者造成的。”話落,他站了起來。“謝謝老師的指導,我要回去上課了。”
  侯老師只能呆呆地目送他离去。這孩子的話挺有道理的,仔細想來現在全球正處于人口爆炸的時代,而這些人口全是异性戀制造出來的,正如他所說的,如果有一天人類會滅絕,一定是因為人類太不注重地球岌岌可危的生態,和濫用科技所造成的,的确和同性戀者沒有任何的關系。
  現在,她該怎么輔導這個學生呢,事情似乎變得有些棘手,也許該和主任討論一下比較好。
  紀泓武回到教室,才發現同學全不在。對了,這節課要到視听教室看教學錄影帶,他坐在座位盯著黑板發呆。
  班上的同學似乎都已知道了他的事,蔡憶芳好像在學校大肆宣揚這件事的樣子。但有多少人知道,對他來說并沒有太大的關系,因為他在班上并無任何要好的朋友,更別說其他的班級了;若要說有的話,也只有鄰座的周大哥了,但他卻一如往常,并沒有任何輕視、排斥他的表現。
  紀泓武呆坐几分鐘,拿起背包离開教室,情人為了自保而舍棄了他,學校對他來說已毫無意義了。
   
         ☆        ☆        ☆
   
  十點過后的新公園,如其他公園般,隨處可見儷影雙雙的情侶,或樹蔭下,或椅子上,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惟一不同的,是這里多了一個國度。有一群人,每晚必定涌進這個國度,環繞著象征他們命運的池邊軌道,一圈又一圈地轉,一圈又一圈地繞,探視著一張張的臉龐。
  公園池畔的涼亭里,紀泓武坐在椅子上,視線遙望或近或遠的每一對相擁或牽手的同志戀人。這地方屬于同性戀人的國度,但他卻沒有任河的歸屬感。
  涼亭邊散立著四、五個中年男人,一面漫不經心地聊天,眼光卻不時在年輕人身上來回搜巡。
  這時,一個年約五十的男人,走到紀泓武身邊低聲問:“少年耶,伍佰。”
  紀泓武搖頭。
  “一仟。”
  紀泓武還是搖頭。
  男人走開尋找下一個目標。
  紀泓武將視線投向蓮池,他來這里不是要賣身的,只是因為不知要去哪里,心里對新公園的傳說又有點好奇,所以就到這里看看。
  稍遠處,一個一直隱身于幽暗樹蔭下的人影現身,慢慢地朝他走了過來,走進涼亭坐到椅子的另一頭,仔細打量他好一會。
  “one night stay。”
  一個來自身畔,低沉又富磁性的嗓音傳入紀泓武耳中,他本能地轉回頭,身畔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男人。男人雖是普通的打扮,但仍掩不住那懾人于無形的王者气勢。
  “愿意嗎?”男人又問一句。
  紀泓武略略遲疑,生性不太勇敢的他,不知打哪儿來的一股勇气,毫不遲疑地便點頭答應陌生男人的邀約。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低語:“那我們走吧,到我家。”語畢,起身走出涼亭。
  紀泓武起身跟在他身后步出涼亭,男人停步等他跟上,伸臂輕摟他纖細的肩,一起离開新公園。
   
         ☆        ☆        ☆
   
  城市外圍,一棟棟兩層樓高,建坪超過百坪的獨棟獨院的別墅型華宅佇立在新開八線道的大馬路旁,每棟房子仿歐式古典的建筑,房子外頭有著占地不小的草坪和植著各种花草的花圃。
  韓仲軒將車子駛入豪宅的車庫,熄火后轉頭對他帶回來的少年輕說:“我家到了,可以下車了。”
  紀泓武依言開門下車,心里不免有點意外,對方似乎是個相當有身份的人。
  韓仲軒帶他從后門進入屋內。
  紀泓武覆在球帽下的雙眸,不禁偷偷地四處打量屋內。大的不像話的客廳,大概跟他家總坪數一樣大,一組黑色真皮沙發的尺寸也大,那些裝飾品看起都很值錢,尤其是他身旁的大魚缸,里頭養的魚雖然不大,但每一只都顏色艷麗,更令他惊奇的是里頭還有海馬,讓他不覺盯著這些小小奇妙的生物看出神了。
  韓仲軒脫下夾克朝沙發上一丟,再將故意撥亂的頭發撥理整齊。他是美國知名創育公司在台分公司的負責人。所謂的創育公司,即是提供企業成立初期所需的各項協助,包括管理、財務、技術等全方位的服務,有助于新創公司迅速站穩腳步。
  創育公司這么細心呵護新創立的企業,交換的條件是他們要分享這些新創企業未來的成功果實,最直接的作法就是取得他們的股權,股權從百分之二十到八十不等。一般而言,較創投公司取得的股權比例高,因為他們在企業成立更早的階段即投入,投資風險也較創投公司高。
  一般而言,創投公司提供的資金較多,對實際營運的指導較少;創育公司則正好相反,資金也許比創投公司少,但卻提供從創業最初到站穩腳步各階段所需的各种服務。可是他們的相同點是,這些“缺錢”的創業家的創業點子,必須是有“錢景”可言,才能得到創育或創投公司的挹注。
  雖然韓仲軒外表气宇軒昂,成就非凡,明里他有個才貌雙全,人人稱羡的女朋友,暗里卻對同性有感情和生理上的欲求。在真愛難尋下,他將真情之愛深藏心底,只能尋找速食又膚淺的肉体之愛,而新公園就是他最常去“獵艷”的地方。
  韓仲軒見一臉專注于水族箱的少年。“把帽子脫下來吧。”
  紀泓武回神,依言脫下帽子。
  少年一脫下帽子,韓仲軒反而愣住了。他好年輕啊,依目測身高約在一六五至一七○之間,不算矮但相當的瘦,再加上細致俊美的五官,蒼白的俊顏,予人一种十分纖細的感覺。
  韓仲軒有點遲疑,心想會不會今夜過后,明早起床大門一開,一陣鎂光燈閃爍,就莫名其妙地上了新聞頭版,罪名是辣手摧殘國家幼苗的惡狼,那時他就玩完了。
  “那個——”韓仲軒吞了口唾液問:“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韓仲軒嚇了一大跳,不管怎么看,他都看不出這個有著濃濃學生气質的少年已經二十歲了,他以為少年只有十五、六歲,頂多不超過十八。
  紀泓武放下背包,掏出皮包取出身份證遞給他。
  韓仲軒接過他的身份證,果然已是二十歲了,再看他的名字——泓武。好個雄壯威武的名字,和蒼白俊美的他很難教人聯想在一起。片刻,他遞還身份證。
  “我可以叫你小武嗎?”
  紀泓武點點頭,收起身份證。
  韓仲軒与他在客廳靜靜地站了數十秒。他看著少年,心底竟涌起一陣莫名的慌亂感,向來主動的他,在他沉默的注視下,覺得好別扭、好不自在,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以往所帶回的男人中,有人熱情、有人含蓄,但這么沉默的,他還是第一個呢,會不會是因為他比自己小了十二歲的關系。
  韓仲軒對他綻開一抹溫柔又迷人的笑容。“小武,你要不要喝點什么?”
  紀泓武輕答:“白開水。”
  韓仲軒的笑容霎時僵住了,第一次有人只向他要白開水,他勉力再擠出笑容。“果汁好不好?”
  “也好。”
  “你在這邊坐一下,我進去倒給你。”韓仲軒轉身走向飯廳。
  紀泓武則依言在沙發坐下等他,這個客廳給他一种剛強冷硬的威勢感。
  “果汁給你。”韓仲軒回來將一杯柳橙汁遞給他,自己手中則是一杯加冰塊的威士忌。
  他在他身邊坐下,沉默片刻才問:“你常常到公園那邊去嗎?”
  紀泓武啜口果汁,輕說:“沒有。今天第一次去。”
  “喔。”韓仲軒心中竟有种莫名的興奮感,暗暗竊喜。
  兩人默默地啜著果汁和醇酒,待杯中液体漸漸見底時,韓仲軒開口問:“你准備好了嗎?”
  紀泓武點頭。
  “那到我的房間吧。”韓仲軒放下杯子,起身領他走向自己的房間。
  紀泓武也放下杯子跟著起身,隨他進入臥室。
  寬敞的房間里,有張看起來十分柔軟舒服的大床,地上舖著一條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牆邊有組藝術又前衛的桌椅,旁邊還有個半人高,擺滿書的書柜,上頭擺著一組豪華音響。
  紀泓武打量過房間后,對視他一眼,然后主動地走至床邊坐下。
  韓仲軒關上房門,而后朝他慢慢走了過來。他亦在床邊坐下,舒臂將他擁進怀里,靠上去吻他的頰,輕嚙他柔軟的耳垂。他向來不与一夜情的對象接吻,因為在他的認知里,接吻是一种相愛的表現。
  紀泓武緩緩地閉上眼,在雙唇所能触及之處,亦輕輕地回吻他。
  他柔軟的唇輕触他的膚時,仿如有道電流透過這触覺直竄進他的心房里,顫動他內心深處的一种渴望,心口更是一陣酥痒,感到天賦的原始本能已被他迅速撩起。
  第一次,韓仲軒對一夜情的對象產生想吻他唇的沖動。在他的深層意識里,只有動了真情的對象,才教他有這种念頭,難道他對少年已于這瞬間動了真情!?疑惑只在腦中一閃而過,韓仲軒還是無法克制地吻上他的唇,非但如此更是將舌探進他口中,与之交纏。
  最后,兩人盡除身上的衣物,韓仲軒將瘦弱的他擁在胸前,愛撫他的每一寸肌膚,亦低頭輕輕囁咬他胸前小小紅蕾,舌尖在那四周輕旋逗弄。
  紀泓武被他如此挑逗,輕微的刺痛和敏感的反應,讓他忍不住緊揪他的發,攀在他項上的臂也不由自主地束緊,輕咬下唇悶聲呻吟,全身更不禁輕微顫了顫。
  他的反應令他感到惊喜不已,韓仲軒將他擁得更緊,在耳畔輕問:“你的身体好敏感呀。”
  紀泓武聞言蒼白的俊顏浮上一抹緋紅,自己也沒想到身体對他的挑逗會有如此明顯的回應,下意識將頭臉埋進他的厚實的肩頭。
  他好羞怯呀,韓仲軒的心里涌上無限的喜悅,怀中的少年比他以前所碰過的對象都柔弱纖細,似乎只要稍稍使力過頭,就會傷了他般,白皙纖柔的軀体仿如是尊珍貴的玉娃娃,粗魯不得的。
  因此,他一改往常的激情狂野,將一顆心放到最柔軟,以最是輕怜蜜愛的柔情來待他、占有他。
  一番風狂雨驟的情欲迸射后,韓仲軒擁著似已累极而睡著的他,輕輕地喘著气,更意猶未盡地輕吻他的頰,身体雖然感到有點累,但精神卻是十分滿足、喜悅的,就算以往和舊情人靈肉合一的交歡也從未如此滿足過。
  十余分鐘后,韓仲軒垂眸看著怀中已沉沉睡去的他,他習慣性愛結束后沖個澡,遂輕輕坐起慢慢下床,深怕吵醒熟睡的他,然后躡腳輕手地走進浴室。
  未久,紀泓武睜開眼睛亦輕輕坐起,下床穿回自己的衣褲,然后靜悄悄地离開臥室,到客廳拿起背包戴上帽子,循著來時路离開了這棟豪宅。
  紀泓武走在寬敞,路燈明亮的大馬路上,一陣晚風襲來,讓他頗感寒意,本能的雙手互抱,只覺這陣冷風似乎也吹進了他心里。他不只是想要身体上的愛,更想要心靈上的愛,可是誰能給他,他渴望的精神之愛呢?
  約莫十几分鐘,韓仲軒從浴室出來,當他看見床上之人已不見了蹤影時,霎時呆在原地愣住了,回神后即尋往客廳,待看見原放在沙發上的背包和球帽都不在,心里一個沖動,便從后門追出屋外。
  韓仲軒站在大門外,張望大馬路的兩頭,除了過往的車輛外,明亮的路燈下不見半個行人。他就這么悄然离去,留給他的只有那如夢似幻般的滿足和莫名的悵然。
   
         ☆        ☆        ☆
   
  自那天起,紀泓武已三天沒到學校上課了,下班后在街上漫無目標的四處晃蕩,直到累了才回家。
  這晚,當他回到家時,看見母親錢宜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他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問候。
  錢宜君視線投在在電視上,語气、神色皆冷漠地問:“學校打電話來,說你已經三天沒去上課了。”
  紀泓武垂首默然。
  “如果不想念就不要浪費錢,雖然學費是你自己出的錢,但是如果能把錢拿回來,也夠讓家倫繳上一年的學費了。”錢宜君說完關掉電視,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學校怎么可能再讓你把錢拿回來,只要注冊繳了錢,就沒有退費這回事了。紀泓武佇立良久,他多么希望母親會因為這件事而責備他几句,結果沒有。他知道這并不是母親開明,而是不把他當親人看待,似乎兩人的關系,只是她生下他而已。
  這時,另一扇房門打開,門內的紀家倫一臉嫌惡的表情,冷冷地問:“學校打電話來,說你在學校搞同性戀,是真的嗎?”
  紀泓武一愣,不答反問:“媽媽知道嗎?”
  “電話是我接的,我當然有告訴媽媽。”紀家倫用一种十分蔑視的眼神,上下掃視他一眼。“你真的跟男人搞過嗎?真惡心啊,我光想就覺得想吐,有你這樣的家人真讓我覺得丟臉到了极點,你叫我明天還有臉去上學嗎?你若要搞男人,最好給我滾出這里,到外頭可別說你還有妹妹和媽媽,我死也不會承認你和我有任何的關系。”
  “砰!”門又被關了起來。
  紀泓武佇立片刻,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輕輕地關上門,放下背包坐在床邊,妹妹說得沒錯,他的确使母親和她蒙羞。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四天前才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有過一夜情的話,大概會更生气吧。不過會生气的大概只有妹妹而已,媽媽是不會生气的,一定不會,因為在媽媽的心目中,他就像個透明人。
  翌日,當他早起進入浴室正欲刷牙洗臉時,才發現牙刷、漱口杯和毛巾全不見了,仔細一找竟全被扔進垃圾桶里。他心里明白是誰丟的,只是把它們從垃圾桶里翻找出來,用清水洗淨,使用過后收回自己的房間,然后出門到精品店上班。
  上班時,他腦中一直浮起离家的念頭。傍晚下班回到家,進房間收拾了僅有的几件衣物,三本他最喜歡的散文集,將桌上那張全家福小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在皮包里。
  紀泓武肩挂背包,提著小小旅行袋走出房間,看一眼正在看見電視的妹妹。
  紀家倫見狀也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冷冷地說:“早走早好,免得我每天都想戴面具上學。”
  紀泓武走到玄關處,穿上他惟一的一雙球鞋。
  這時,大門開啟,錢宜君走了進來,看他一眼徑自脫下跟鞋。
  紀泓武注視母親一眼,提起旅行袋就欲出門。“媽,我走了。”
  錢宜君既沒說話也沒回頭,徑自走進客廳,打開皮包拿出伍佰元遞給女儿。“晚上我還有其他的事,你自己去吃飯。”
  紀家倫接過紙鈔,眼眸一轉又說:“媽,我想順便去買衣服。”
  錢宜君二話不說又打開皮包掏出兩張仟元大鈔遞給她,接著走進房間。
  紀家倫高興地接過紙鈔放進口袋里。長久以來,她一直獨享母親的經濟資源,反正哥哥有在打工,應該可以自立更生了,她才不管哥哥的微薄薪資是不是夠支付他自己的生活開銷。
  紀泓武沒有回頭再看母親和妹妹一眼,相信沒有多少人可以像他這么光明正大的离家出走,當大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他心里更明白,与這個家的連系已經切斷了。
   
         ☆        ☆        ☆
   
  熱鬧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地走過,仿佛河流一般,伴著濃濃淙淙的聲音,匆匆流過街道的每一個角落。
  KTV流動的歌聲如月光般流瀉在燈影照不到的街角,牛排和紅酒殷紅的欲望攀附在男男女女的嘴角唇邊。
  周智偉從餐廳出來,邊走邊回頭婉拒同事的續攤邀約。
  “小周,你真的不來嗎?我們的破鑼嗓歌王,今天要獻唱最深情的‘約定’呢。”
  “不,你們去就好,我好像有點醉了,想先回去休息,你們就好好地去欣賞吧。”
  “喂,老何,說不定我今晚會笑死呢。”
  “搞不好我也會。”
  周智偉邊走邊搖頭歎气,感歎這些無聊同事,老把別人的缺陷拿來尋開心。不意,當他轉過街角時,竟与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怀,還把人家手上的東西給撞掉了。他忙向對方致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
  待他看清楚對方時,卻忍不住惊聲問:“小武,你怎么會在這里?那么多天沒去上課,導師急著到處聯絡你。”
  紀泓武垂首不語。
  周智偉見狀沉默片刻才說:“其實你不用太在意自己是同性戀的事,班上的同學排斥的固然有人在,但接受的也有,這种事全世界皆如此,你要想開點。”
  “我根本不介意大家怎么看我,只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學校對我已沒有任何的意義了,其實我對念書也不大有興趣,我會去念書是因為……”
  “是因為那個叫何志勇的人,對嗎?”周智偉接口說。
  紀泓武猛地抬頭看他。
  周智偉怜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
  “你大概不知道吧,班上有個男同學是何志勇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你的事發生后,他才透露出來,何志勇高三時也曾引誘同校的高一學弟和他發生性關系,事情爆發后,他同樣推得一干二淨。
  “另外,班上有位女同學的男朋友現在和何志勇同班,她從男友口中得知,何志勇的性生活相當雜亂,對象有男有女,女友除了同班的那個蔡憶芳之外,還和兩、三個高職小女生交往,至于男人嘛——”
  周智偉不想再說下去了,這几天以來,他這個“老芋仔”同學,光听班上那些“少年仔”同學口耳相傳的腥膻話題,就讓他頭皮發麻,冷汗直冒。
  雖然周大哥沒有繼續說下去,紀泓武也能明白,是該說自己識人不清,還是傻呢?但他也曾慈悲地施舍一點點他所渴望的愛情予他。
  “我以后也沒辦法再去找他了,那個學姐好難惹。”紀泓武淡淡地說。
  周智偉看著他,不覺暗歎口气,這時他也發現他提在手中的小旅行袋,遂問:“你要去哪里?”
  “我……我离開家里了。”
  周智偉聞言惊聲問:“你离家出走?”
  紀泓武搖頭。“我离開家的時候,我妹妹和媽媽都在,也都看見了,所以應該不算是离家出走。”
  周智偉不解。“你為什么要离開家里,是因為學校發生的那件事?”
  紀泓武默然點頭。
  “所以你媽媽把你赶出家門?”周智偉關心地問。
  紀泓武搖頭。“沒有,我媽沒說什么,只是說我不想念書就不要浪費錢,把那些錢拿回來可以讓妹妹繳上一年的學費了。”
  不知怎么了,周智偉覺得他的話听起來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怪在哪里。
  “我希望媽媽罵我,甚至打我都沒關系,可是她都沒有,不管我做了什么,她一次也沒有罵過我。”紀泓武垂眸看著周智偉的腳尖。
  奇怪,這樣的母親實在開明的有點奇怪,周智偉不覺眉頭微皺。
  “我媽媽她——”紀泓武微頓才緩緩地說:“好像看不見我的存在。”
  一句“看不見”頓時讓周智偉了然,那樣的母親不是開明而是漠視,對孩子的所作所為皆視而不見,自然也無視孩子的需要。至此,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總是一副淡然不惊的態度,當他發出情感的訊息卻收不到回應后,久而久之他就將心中的感情之盒緊緊鎖上,沉入深深的心底。
  周智偉覺得好心疼,輕聲問:“你媽媽這樣待你,你會覺得難過嗎?”
  紀泓武搖頭。“不大會,我已經習慣了。”
  一句“習慣了”讓周智偉更感心疼,這种事怎能習慣,是什么樣的狠心母親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對待自己的孩子片刻,他又問:“你离開家里以后要住哪里?”
  紀泓武聞言眸光一黯,輕輕說:“我身上只有一點點的錢,還要再三天才可以預支薪水,這三天我就隨便找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窩一窩就可以了。”
  意思就是打算餐風宿露了,周智偉不禁問:“你一個人露宿街頭,不怕嗎?”
  紀泓武搖頭。“不會的,在這個城市只有孤獨的心,沒有孤獨的人。”
  周智偉又是一愣,几乎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超乎他年齡的話,怔愣過后,他伸手搶過他的小旅行袋,另一手擁著他肩頭。
  “既然你沒地方去,那就到我家,我自己貸款買了間三房兩廳的公寓,還有一個房間是空的,正好可以借你住。”
  紀泓武被他擁著走,好一會才回過神,但這時已被周智偉帶到車邊,并打開車門將他塞進車里。
  周智偉上車馬上發動引擎,倒車駛出停車位,不想讓他有下車的机會。
  “周大哥。”紀泓武怯聲問:“我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扰?”
  “不會的,公寓只有我一個人住,所以你盡管安心住下來。”
  “謝謝周大哥。”紀泓武感激地看著他,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覺,他真的好像自己的親哥哥般,真心地關心著他。
   
         ☆        ☆        ☆
   
  “喂!不過是要你陪我出來買個東西而已,干嘛擺張臭臉給我看,要不是你的腳對我還有一點用處,我就找我心愛的曉音陪我出來。”
  韓仲軒沒有答話,根本不理會身旁那個大呼小叫的帥哥,只是專心的開車。
  自那一夜后,不,也沒有一夜那么久,僅短短的几小時而已,他就對那個“小武”少年念念不忘了,希望能和他再有第二次的激情夜,所以他就到新公園尋他;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都不見他的蹤影。
  他也曾想過是不是自己太晚去,所以他被其他有心人看上帶走了,當他這么猜想時,心里竟莫名地產生強烈的妒意,因此前晚他決定早早就去等他,結果從八點站到十一點多,抱著希望而去得到一個落空回家。
  “小武”就這么曇花一現,讓韓仲軒好不甘心,明明那天就看過他的身份證,卻沒想到要把地址記下來。就像那個与灰姑娘共舞的王子般,當魔法消失灰姑娘逃走后,他捧著玻璃鞋欲去訪尋他的灰姑娘時,卻在半路上踩到狗屎,滑了一跤,把玻璃鞋給摔破了,當然也就找不到他的灰姑娘了。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伍世爵見他根本不理會自己,不由眉頭蹙起,看他那副好像誰欠他几百万……不,几百万算什么,几千万都不見得讓會他皺皺眉。
  “我在找人。”韓仲軒終于有了回應。
  “找人?”
  當好友這么說時,伍世爵即明白他的意思。“找人不是你最在行的嗎?公園那邊不是有很多嗎?”
  “可是我都找不到,已經找了一個星期了。”韓仲軒有點气惱自己的無能。
  “什么!”伍世爵相當惊訝,忙問:“那些人都突然消失了嗎?還是大家都已成雙成對了。”
  韓仲軒看他一眼,微帶不耐地說:“我想找的是一星期前和我回家共度一夜的少年,我想再見到他。”
  伍世爵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說你已經找他一個星期了?”
  “對,我真的想再見到他,非常的想,想得我都快發狂了。”
  “是嗎?”
  好友第一次對一夜情的對象產生如此強烈的渴望,伍世爵忍不住心想,好友是不是對那少年動了真感情。相遇是一种偶然,一种机緣,當愛情來臨之時,人人都逃不過它的掌握,說不定好友已被愛神悄悄地射中了愛之箭呢。
  當伍世爵轉首看向窗外時,赫然發現目的地已到,忙說:“那家店到了,你找個地方停車。”
  韓仲軒亦看向窗外,發現這條街一點也不熱鬧,店面也都不大,哪會有什么好東西,不覺就說:“你要在這里的小店買鞋子送給伯父嗎?你這個做儿子的可真苛啊,只會買便宜貨。”
  伍世爵听了不覺生气說:“你這個花大錢不眨眼的家伙,不要不識貨就認為別人眼力跟你一樣差,這邊的店面雖小,賣的可是世界名牌,貨真价實童叟無欺,不想花冤枉錢來這里絕對不會錯。”
  韓仲軒不置一詞,只管找個位置停車。
  兩人下車,伍世爵領著他來到一家店名為“真”的精品屋,接著徑自走到男鞋柜看鞋。店內客人不多,只有一個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店員,笑容親切地招呼客人。
  韓仲軒則隨意看看,果然件件是貨真价實的名牌。
  伍世爵看好了鞋的樣式,轉身對女店員微笑點頭,女店員會意立刻微笑驅前;伍世爵指著柜內一雙深棕色的皮鞋。“幫我拿一雙八號鞋。”
  “好。”女店員轉身進儲貨間。
  “仲軒過來。”伍世爵招呼好友過來試鞋,因為好友的腳丫子正好与父親的一樣大,只要他能穿,買回去絕對沒問題。
  片刻,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拿著一個紙盒過來。
  韓仲軒當下愣住了,心里霎時欣喜若狂。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莧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沒想到尋覓了一星期的少年,今日竟在這小店中相遇。
  紀泓武再次見到他,心里亦是微微一愣,但旋即佯裝不知,上前輕問:“請問。是哪位要試鞋?”
  “他。”伍世爵伸手指向好友,不意卻發現好友竟對小伙子露出痴傻的笑容,忙用手肘撞醒他。“坐下,試鞋。”
  韓仲軒回神坐下准備試鞋,當紀泓武蹲下身把鞋放至他腳邊時,他卻低頭在他耳畔輕問:“你几點下班?”
  不知是沒听見還是故作未聞,紀泓武只是專心讓他試鞋,既沒回复也沒抬頭。
  韓仲軒見狀不覺加大聲量問:“我問你几點下班?”
  此話一出,不但伍世爵和女店員嚇了一大跳,連店內的其他顧客也轉首看向這邊。
  伍世爵真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讓他鑽進去,這個家伙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找男人”,忍不住握拳在他背上捶了一記,以示警告。
  韓仲軒這才猛然回神,忙做出試鞋的樣子,但一雙黑眸仍停佇在小武的身上。
  伍世爵見狀即知好友的癖好又發作了,他敢肯定如果他得不到少年的回答,一定會繼續纏問不休,不覺暗歎口气,轉身對一旁的女店員綻開最迷人的笑容。“小姐,請問你們几點打烊?”
  “十點半。”女店員微笑回道,接著睇了韓仲軒一眼。她當店員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韓仲軒在動什么念頭,她怎會猜不出來,遂笑著對兩人說:“我們的小紀是個長得很秀气的‘男孩子’喔。”
  她刻意加重的語气,仿佛在提醒兩人,可別看走眼了,把紀泓武當馬子把。
  伍世爵只是笑容僵硬地對她點頭,心里卻暗气惱,又見好友還死盯著少年直看,气得伸手在他后背狠擰一把。
  韓仲軒吃痛不已,本能地轉首看他。“你做什么啦?”
  伍世爵臉上雖挂著微笑,但話語卻從齒縫中擠出來。“你試穿好了嗎?”
  韓仲軒這時看出好友已動怒了,忙回頭專心試鞋。“可以,這雙剛好。”
  伍世爵掏出信用卡遞給女店員。“小姐,我買這雙。”
  “好,我立刻幫您結帳。”女店員接過信用卡走向柜台。
  紀泓武把皮鞋收進紙盒里,亦跟著走向柜台。
  韓仲軒見他要走,不覺伸手就欲拉住他。
  不意,伍世爵卻一掌打落他伸出去的手,切齒低語:“你給我克制一點。”
  韓仲軒這才收回手,但雙目仍直勾勾地看著紀泓武。
  伍世爵買好鞋之后,把一直想賴在里頭的好友,硬從精品屋里拖了出來。
  “你拉我出來要做什么,剛才那個拿鞋給我的店員,就是我找了一個星期的小武。”韓仲軒說。
  伍世爵初時一愣,但旋即一把無名怒火從心底竄燒而起,不發一語握拳就在好友的肚上狠擊一記。
  猝不及防之下,韓仲軒莫名其妙地挨他一拳,痛得抱著肚子向前傾身彎腰,“你為什么揍我?”
  “揍你?”伍世爵余怒未消,低聲怒罵并責問:“我還想再狠狠地踹你一腳,你喜歡同性、愛上同性,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竟然對小孩子下手,你這就叫誘奸,是犯罪的行為,你知不知道,你到底……”
  “他已經成年了,還給我看過他的身份證,我确認過,而且是他自愿的,我沒有強迫也沒有引誘。我的良知還在,并沒有被狗吃了。”韓仲軒覺得這一拳挨得好冤,好友的拳勁還真不小呢,到現在還痛得他直不起腰來。
  伍世爵愣住了,因為不管怎么看,那少年都不像已滿十八歲。“真——真的嗎?看不出來耶。”
  “我要進去問他几點下班?”韓仲軒念念不忘這事,說完就欲走回精品屋。
  伍世爵卻伸手阻止他。“剛才那個售貨小姐已經開始起疑了,你再進去追問不休,人家會更怀疑的?”
  “可是我……”
  “別擔心,我已經幫你問好了。”伍世爵一臉得意地說。
  韓仲軒返身一把揪住他衣領,急問:“什么?你已經問過他了,他為什么會告訴你,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思?告訴你,他是我先看上的,不容你意圖染指。”
  好友的言詞釋放出強烈的嫉妒情緒,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伍世爵愣愣地看著俊顏泛怒的他,待回神即撥開他的手,冷冷地說:“我對可愛的小弟弟沒興趣,我問話方法也比你高明多了,我只問那位女店員几點打烊。”
  韓仲軒這才松了口气,也暗疑心剛才自己為何會那么激動,待听見好友的話又忙問:“几點打烊?”
  “十點半。”
  韓仲軒抬手看看手表,還不到九點,思忖片刻即說:“你坐計程車回去,我要在這里等他下班。”
  伍世爵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話,一向最討厭等人的他,竟會為了一個只有過一夜情的少年,想在這里耗上一個多鐘頭等他!“你不是最討厭等人嗎?”
  韓仲軒被問得一愣,回說:“我只想等他。”
  伍世爵注視好友片刻,他不得不這么猜想,好友是真的對那少年動了真情,思畢進道:“好吧,我自己叫車回去。”韓仲軒向他道過再見,便站在行人道上,遠遠地看著正在店中忙碌的紀泓武。
  伍世爵回頭看了他”眼,一直在情欲之海嬉游的他,是否真遇上了美麗的人魚公主?但他可不希望好友像那王子般,讓人魚公主為愛而不顧一切上岸,最后卻化成了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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