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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當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揮揮手,儿子又在視程之內隱沒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歸途。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為著上慰在天之靈,下撫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辦過了,還有頭七跟尾七這些繁文縟節,都得七手八腳地到大宅那邊盡禮去。
  敬生的堂妹賀敬瑜這陣子是藉著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來暫住。
  聶淑君也難得有多一個人作伴。
  這夜,做完了最后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車子送走了佛寺的師傅們,打算跟聶淑君告辭,就回到自己那邊屋子去。
  才走近了聶淑君的睡房,我听到敬瑜姑奶奶的聲音,從她大嫂的房間里傳出來了。
  “你怎么不問問她,生哥跟她聯名的保險箱放了些什么?說不定是好几套比那翡翠玉鐲還架勢的首飾。”
  “問來干什么?問了,她會對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么回應再算嘛!你看她對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藥,拿到跟你一式一樣的財產,她會肯嗎?”
  “不肯又如何?我還真覺得敬生偏心呢,分給她這么多干什么呢?年紀輕輕的一個花姑娘,難保她三朝兩日掉頭就改嫁去!帶著賀家的錢,讓外姓人著數,你說,你生哥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對呀,大嫂的顧慮极是。生哥出殯的當日,你是哭得死去活來,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動態。我那細嫂呢,木無表情,也沒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的模樣!”
  “你是不是太夸張了?”聲音是責問得帶著喜悅的。
  “絕不。我還算夸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這么一去,她還不是重出生天,何況大財在握,怕不笑到臉上來!”
  再听不下去了。
  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淚。
  苦難的日子還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愛我,為什么把我留下來,不帶我走?
  這賀氏家門,沒有了你在,再待在這儿還有什么意思呢?
  我怎么忽然會得這樣想了?要有這個念頭,不正正遂了這歪心人的咀咒与心意嗎?
  這儿既永遠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風風雨雨、是是非非,證明生活已經逐漸恢复正常。
  敬生,為你,我還是要撐下去的。
  敬生企業召開了第一次會議。
  我代表儿子賀杰參加。
  心里頭是真的誠惶誠恐。
  從前敬生在世,我連賀氏企業的寫字樓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門,死不人地獄。我只覺自己是婦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邊,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盤去,反而突兀了。
  那种財經企業王國的气勢,也真是懾人的。
  我并不習慣。
  要說到知識方面,我不錯是多年跟在敬生身邊,多少听進耳里,也有記在心上的,但說到頭來,還是似懂非懂,相當馬虎罷了!
  絕對的是說不上能洞悉乾坤,更無緣會運籌帷幄。
  正正因為敬生要維護我們母子的權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賀氏辦公大樓來,開這敬生企業的會議,就真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惊心,不是不膽怯的。
  偌大的會議廳,放上長長的一張深褐色上等抽木的會議桌子,加上二十來張高背皮椅,就已經顯了气勢。
  牆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畫像,中間的一張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視著我,給我打气似。
  于是,我緩緩的坐了下來。
  賀聰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余賀敏、賀智、賀勇都已到齊,還加一位金小姐,是賀聰的秘書。
  這些天來,我并沒有好好留意賀聰的面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個難得寬容的人,自有一股嚇人的气派。
  這跟他父親不同。
  敬生其實是和顏悅色的時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審言慎行,极有分寸,贏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賀聰是一副冷漠嚴峻的表情,好像分分鐘都要出手傷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懼被受茶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蟬。
  這天,賀聰如常的面帶嚴霜。
  他冷冷的開口說話:“爸爸的遺囑,只好跟著辦理。實際上,他把賀氏集團与順昌隆歸納至敬生企業名下,對我們的金融和地產生意運行,并無影響。除非在座各位認為有需要更改上述兩間公司的高層行政架构,始作別論。”
  在座各人都沒有造聲。
  賀聰再說:“爸爸去世后,我看賀氏与順昌隆主席一職,需要填補,控股權既在賀家手上,當然由我們自行決定了,再知會公司秘書,召開股東大會,循例通過新主席的委任。”
  眾人還是等賀聰說下去。
  “賀氏企業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邊任事,賀勇,你不反對就由我來出任吧?”
  “當然不!”
  賀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于順昌隆……”
  賀聰還沒有講下去,賀敏就說:“既然大哥以賀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么賀智是順昌隆的副主席,自然應該由她出掌主席遺缺了罷!”
  賀勇但笑不語,不置可否。
  賀聰的臉色一沉,變得陰霾密布,很是難看。
  在座中人,也沒有那一個看不出來了吧。
  問題膠著。
  賀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并不表示退讓,就等于接受這份推許了。
  賀聰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于是說:“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賀氏与順昌隆兩間公司的主席,不論在生意調度、行政管理、公眾形象上,都是一個整体,不但方便,而且有利于家族團結的聲望。”
  跟著他說:“我們總不好讓外人以為爸爸撒手塵宇,我們就立即分了家了,對嗎?”
  “表面證据成立,內情仍得詳議吧!”
  賀智一開腔,就言之有物。
  賀聰臉上青紅不定,很發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亂跳。
  從沒有想過什么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今擺明為了權与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讓,展開爭奪戰。
  賀聰与賀智都不讓步。
  這就要看賀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賀勇答复時,他竟輕松地說:“都是自己人,我無所謂。且看看三姨如何說吧!”
  這一招太极要得實在高明。
  賀勇的滑頭性格,原來是相當厲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領教過了。
  這迫在眉睫的考驗,不得不應付。
  缺了商場經驗的我,一時間真要語塞。
  順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兩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畫像一眼,求他庇佑我應對得体,且應付得宜。
  也許真是人急生智,我說:“大家說得甚是合理,要給外頭人看上去以為敬生一辭世,我們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滿城風雨,無是招非,實非大家所愿。我看穩定大局是要緊的。但,順昌隆的實際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駕輕就熟。這期間,既要以靜制動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個不知何去何從,難于适應的負擔。能不能向外宣稱,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時宣布三小姐是順昌隆的實際執行人呢!”
  賀智立即回應:“三姨的建議是可取的。這很簡單,通知公司秘書召開股東特別大會,通過賀氏集團委任賀聰為主席,賀勇為副主席。另外順昌隆委任賀聰為非執行主席,賀智為副主席兼行政總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构名位稱號与職權划分,經賀智這么一說,才發現我提的意見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賀聰再無反對,面色仍然不好看。
  “還有其他要商量的事沒有?我急著有約會!”賀勇頻頻的看表。
  “還有。”賀聰慢條斯理地說,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這以下的文章怕是沖著我而來。
  “爸爸把遺產如此分配呢,到目前為止,還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鴉雀無聲,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為然。
  “賀氏生意,由五兄弟繼承,賀杰是袖手旁觀,毫無建樹的一個。我們呢,盡了心、盡了力,為他打江山,他還是占最优厚的一份紅利,這說不說得過去了?”替我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畫像,心內輕輕歎息一聲。
  “三姨,我們拿的也只不過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伙計,為公司賣了命,也還應該分多一些紅股,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么最好通過這以后每年在賀氏与順昌隆撥歸敬生企業的盈中,先抽出一個數目,分給出過力的,其余才照比例攤分。”
  我并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當前情勢,如果我不答應下來,會群起而攻,后果未必能成什么血案,生意還是會一樣營運下去的。但,何必為了些少利益,就弄得不歡而散?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總要盡量跟他們融洽相處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犧牲的利潤,還是他們開心見誠地問我要的。這比較在我不知不覺之時順手牽羊,是好得多了。
  一盤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無可奈何地有相當程度的掣肘了。
  這小小便宜就由他們占好了。
  我才表示贊同,賀聰立即對秘書說:“且記錄在案。”
  賀智望我一眼,說:“我看是一年還一年的計算的好,明年的數額如何,明年才商議吧!”
  賀聰瞪著妹子,有點心心不忿地聳肩。
  會議這說結束了。
  我走出賀氏企業大樓,正要讓司机載我回家去。
  汽車內的電話就響起來:“三姨嗎?”
  是賀智的聲音。
  “啊,是三小姐,還有事未商量妥當嗎?”
  “不,在公司里頭,不方便向你說聲多謝!”
  “多謝什么呢?”
  “其實,為賀家盡力是理所當然的,并不應該要求額外獎賞,我對你的隨和与慷慨,總要致意的。”
  這是賀家人對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領神會。
  原來賀智是個品性還相當純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張膽的陰儉作風有點過份了,當場又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聲張,因而私下給我撥了這個電話。
  說我這人是精呢還是笨呢?
  只消人家對我禮待一點,我就會得感動了。
  挂斷了線之后,我當下就記住,將來有什么可以為賀智效勞的,總要盡一點綿力才好。
  返抵家門時,群姐告訴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來,向你問好!”
  “潘先生?”
  我突然想起來了。忙問:“有名片留下來嗎?”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給我。
  我慌忙折閱:“細嫂,請好好保重!我后天回曼谷去了,再聯絡。附上泰國地址電話。現仍住于君悅酒店,有便請謀一敘。”
  我急急搖電話到酒店去,果然找著了潘浩元。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有一點點猶疑。
  “抑或我上你家來看看你?”潘浩元再問。
  “我們這就在外頭吃晚飯吧!”
  終于就在君悅酒店的餐廳見著面。
  才坐下來,潘浩元就說:“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這是必然的。”
  我低下頭去,眼眶又覺濕熱。
  “我們久別重逢,以為你得著個好歸宿,呵護有人,正替你高興,誰知……”我昂起頭,抿著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對不起。”
  “不要緊。”我呷了一口清水,忙問:“光中呢?”
  “他有點公事要赶辦,這儿子很幫得我手。”
  “恭喜你!”
  “賀杰也一表人材。”
  “還小呢。”
  “轉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說:“但愿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樂了。”
  “你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是有的。”
  “心境蒼老,比年紀還要磨損人。”
  “振作點!”
  “我會的,為賀杰。”
  “內子去世時,我也曾有過悲痛的時光,那些年,光中比賀杰還小。每晚回到家里去,看著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著流淚。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爛泥似,誰還會扶我們一把?”
  “過了多少時間,心情才稍稍痊愈過來呢?”我問,真要請教過來人。
  “大概三年吧!”
  原來潘浩元也是曾經滄海。
  上天是公平的,并不因人的財富,而定奪人要承受的悲喜哀樂。
  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
  能夠毫無后顧之憂,專心一致地去思念所愛,也算是一場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頭,你已發跡了?”我問。
  潘浩元搖搖頭:“環境差得很,我自國內逃到香江來,為了生計,一直在大檔任事,其后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國去的。初到貴境,以為辛苦一點,從頭做起,不再跟偏門人混集了,其間還有极多的情不得已与身不由已。”

  沒想到潘浩元和我走离了故鄉,都曾有過一段難以言宣的掙扎過程,听他的口气,還真覺得自己的際遇算是比較幸運了。
  “我妻是泰國的華僑,姓趙,叫海蓮。在我最窮途落泊的時候,她不顧家里頭反對,嫁給我。光中出生后,她身体就一直荏弱,對我出生入死的偏門工作,更是擔挂,于是健康每況愈下,終于一病不起……”
  我暗然。
  “她臨終時,叫我答應不論如何辛苦,也別再冒風險了,為了光中的緣故,她認為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應了。那些時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挨了很多頓的痛打,我還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帶光中潛回香港來,海蓮的父親尋上門了。”
  “啊!”我惊呼一聲,人人的故事都似乎惊心動魄。
  “當時,我也真想不到,原來那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岳父是收到了海蓮情辭懇切的一封遺書,才把我們父子尋著的。這以后,我在他的那間小小金舖內操作,學曉了做生意。把工錢一點點的積累下來,來了一個珠寶行家,到比利時去時,把我帶著一起成行,我入了一點點股份,跟他做買賣鑽石的生意。”
  “從此一帆風順了。”
  “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國局勢一直動蕩不已,我看准了鑽石的銷售會比黃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緣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奮斗。”
  “有工作滿足感,是最易治療感情的創傷的。細嫂,你其實應該考慮找份工作,好作寄托。”
  “我那有這番本事?”
  “事在人為。沒有人天生是商業奇才。”
  “人浮于事呢!”
  “笑話了,賀家還缺生意呢。”
  我有一點的為難,尷尬地笑了起來。
  潘浩元隨即會意,說:“如果賀氏王國太龐大,反而并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話,你或者可以考慮到我即將開業的股票經紀行來工作?”
  “我?”
  “對。這次到本城來,也是生哥給我拿的主意,他老早為我安排了,在聯合交易所買了三個經紀牌,持牌人是他的老伙計宋欣榮,一直催我開業。等了這么些年,我看泰國的生意已經自行上軌道了,光中也成熟下來,父子兩可以輪流在港泰兩地照顧,才認真地計划開業。”
  潘浩元很誠懇地說:“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考慮到那儿管管事,過日辰也是好的。”
  “我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是難登大雅之堂。”
  “你沒有嘗試過,怎么曉得是成抑或是敗?反正經紀行還未開張,你慢慢的考慮。”
  “先謝謝你的好意。”
  “不謝,只想幫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療創傷之金創藥,万試万靈。或者,這段日子,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口新鮮環境的清幽空气,應會舒暢得多。”
  “對呢,你不是說過要請賀智到泰國一游的?這陣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著光中給她搖個電話,約一約。”
  這才踏入正題,不枉這一餐了。
  “那正好,請賀智陪同你來,豈不是好?”
  “不,我還不想動,就是留在家里,面對敬生以前走動過的地方,我才安樂。”
  “不怕睹物思人?”
  “但愿魂兮歸來,稍慰我心。”
  “你太抑郁,要悶出病來,我這就去跟賀智說,請她勸勸你。”
  我不知如何阻撓潘浩元這番好意。他是果然搖過電話給賀智的。
  這天晚上,在大宅吃過飯,賀智把我拉到一邊去說:“三姨,潘叔叔很誠意地邀請我們到泰國去一趟。”
  “你去吧!我們早說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說這話時,我心上又翳痛。
  “一起成行,豈不是好?潘叔叔說得對,他怕你傷心過度,會生出病來。”
  賀智的這番話,听得出來有相當誠意,并非為要我陪她成行。
  這些天來,我跟她的距离的确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媽媽會不高興。”
  我是情不自禁地實話實說了。
  “她有興趣的話,大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無宁日,才叫安樂!頂怕她以此作為精神寄托。”
  我苦笑。
  才說到關節儿頭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現了。說:“細嫂,大嫂有請呢!”我應了聲,隨著她走進客廳去。
  “小三,我有句說話問你!”
  聶淑君的面色并不好看,一副陰惻惻,是既惱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曖昧表情。
  “什么事呢?”
  “你跟那個做鑽石生意的泰國男人,很熟絡嗎?”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戶。”
  “你認識人家多久了,怎么又是鮮花,又是燭光晚餐的?敬生才過了尾七不久呢!”
  我嚇那么一大跳。
  怎么我好像活在恐怖的政治陰謀里似,有人靜觀我的動靜,又忙于通風報訊。我的自由,顯然被干涉了。
  這還不打緊。
  最令我悲憤的是聶淑君的語气,活像我已經成了出牆紅杏。
  這層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對我固然是侮辱,對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請別有什么誤會,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鄉,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啊!原來是細嫂育梅竹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張烏鴉嘴!就只怕沾辱了我一對清白的手而已。
  “本來呢,世界是新潮世界。連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沒有這番資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賀家在社會上又薄有名聲,你且留一留手,凡事別太張揚,讓人家抓了當笑話講!”
  我气得雙眼要爆出火來,若不是此時賀智出現,擋到她母親面前去,我怕要扑到聶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棄世的今天,她更變本加厲地迫害我,我是忍無可忍了。
  “媽,你顧一顧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頭巷尾的謠言,出于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說刻薄話。剛才你的對白,過時陳舊得連電視台的長篇劇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賀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聶淑君讓女儿這一番數落,嚇得呆了一呆。
  “怪人須有理,你不問情由地听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來也算稀奇!”
  “賀智,你這是指桑罵槐,還是有什么意思?我巴巴的來陪在你母親身邊……”
  賀智還未等姑奶奶說完話,就講:“明人不做暗事,我賀智何須指桑罵槐,我指的那個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沒有人要求你來跟媽媽作伴,你且現在就回你老家去,在外頭你要講誰的坏話都可以,別在這儿搗蛋!”
  “賀智,好了,你這是有完沒完?”聶淑君看賀智認真起來,一邊畏懼女儿的凜然正直,另一面也維護著小姑子,別教親戚下不了台。
  “我造誰的語了?當事人還不敢否認她收過花,吃過晚飯!”
  “這就等于跟人家睡過覺是不是?”賀智勃然大怒。
  沒想到在社會里頭干活的職業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气壯,百無禁忌地挑戰生活上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這种勇气了。
  相形之下,我這些年的所謂涵養,顯得如此的小家子气,形同助紂為虐,真是慚愧。
  “我來告訴你們,我這就跟三姨去泰國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囑咐過的,怎么,還有什么話說?思疑我陪著庶母遠道去幽會嗎?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一說完,掉頭拉著我就走。
  賀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胜啼噓。
  “三小姐,害你動了气,真對不起!”
  “這年頭,真是太多的小人當道。媽媽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究竟是怎么樣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為是你。你的出現使她敗下陣來,以為沒有了容璧怡,她就大可以安枕無憂,真是淺見。”
  我不知如何回答。
  進賀家的這些年,几曾听過一句半句公道話。
  如今驟然入耳,感動至深。
  賀智說:“江湖上素來橫風橫雨,并不因你是富貴中人,就自動減弱,我比你更習慣兵來將擋,或者可以說,我用的辦法,跟你不一樣。”
  与賀智走的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几何時,就和她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聯系。
  如今中間人不再存在了,原以為頓成陌路,誰知卻走近起來。
  人的關系与感情當真微妙。
  為此,我倒更心甘情愿地跟賀智到泰國去,認真的散心。
  當然,更希望有預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來接我們的飛机。
  我是跟賀智一早講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還是頭腦較守舊的人,尤其經過姑奶奶造謠的一役,猶有余悸,就算是我杯弓蛇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賀智住在酒店里頭,總比較心安理得。
  況且潘家沒有女主人,住了兩個女賓,由兩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話。
  潘浩元替我們訂好了曼谷的麗晶酒店,他說,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來泰國,沒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個宛如香港置地廣場的高級商場,正正有一間潘家的首飾店舖,好讓我們去觀光。
  在酒店安頓下來后,各人約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廳等,喝杯果汁或是什么的,才到外頭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飯。
  我比賀智更快下樓來,潘浩元招呼著我。
  看清楚他,滿臉的熱誠興奮,完全作好了做個好東道的准備。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勞名牌棉紡襯衫,兩條壯壯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現出棕褐色的皮膚,那條剪裁合度的深藍西褲,又緊裹著兩條分明是健碩而踏實的腿,很給人一种穩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覺。
  我是最喜歡這种感覺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為我的身份,多少象征著給人欺負与看輕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种備受保護的感覺了?
  潘浩元叫了飲品,繼而打斷我的思路:“賀智呢?”
  “她想先淋個浴再下來!”我環顧左右,看不見潘光中,因而問道:“光中呢?”
  “他去打電話。原來在酒樓訂好位跟你們吃晚飯,后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在家設宴,彼此是老朋友,這在家里頭總比較舒适,談得吃得更痛快。其實,應該到我家小住,那儿地方還寬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樣,且方便一點。”
  潘浩元點點頭,似是會意,很自然地答:“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里有個女主人才易于款待女賓,我兩父子還真不成。”
  我睜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潘浩元當然覺得我表情有點怪异,問道:“有什么事嗎?”
  我才如夢初醒,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后,我覺得這話也實在說得太唐突了,于是慌忙補充:“沒給她帶點什么禮物來,不好意思,我到底是長輩,又是初次見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气些什么!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還帶著我母親一起成行!”
  “你怎么沒有提及已經娶了媳婦呢?”
  既已圓了謊,我便大著膽子,埋怨了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婦,我就不用巴巴的攜了賀智來此一行。
  一念賀智,心就冷卻一半。
  等會儿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猶在我之上。
  很難得這位富家小姐纖尊降貴的跑來跟潘光中親近,結果落得如是收場,也真令人惆悵。
  雖道是連我都裝作不知有重點關鍵在,賀智的自尊仍是受損的。
  在人前出了丑,固然加倍凄涼。
  關起門來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听我這么說,竟還哈哈大笑,道:“我都沒有机會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經娶媳,且已有孫儿呢,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親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則讓你見見,包保你喜歡!”潘浩元越說越興奮:“這孫儿不像父親,像祖父。簡直跟我儿時一個模式烘出來似,我跟你從小認識,你來評評看,最公道。”
  我心內重重的歎气。
  賀智走下來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服裝,那頭齊肩的棕發,大概是洗過未干透緣故,拿橡筋松松地束起來,整張姣好的臉大大方方地呈現人前,更添一份明快。我們等齊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車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熱心地介紹名胜。我因心內有所牽挂,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与賀智二人身上,竟沒有裝載什么曼谷風貌。
  甚至車子停在潘家家門,我還混混噩噩的不曉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開了車門,伸手扶我下車。
  是一幢相當新疑摩登的大廈,大堂入口處全舖上乳白色的云石,四周是几根黑色白花云石的圓柱,電梯以鍍金支住鑲嵌著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輝煌的气勢。潘家在大廈頂樓一層复式的單位內。
  電梯門才一打開,就知道是婢仆如云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層是大廳、小偏廳、書房、飯廳,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個寬闊的露台,站出去,鳥瞰著整個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雖無香江的气勢,然,能夠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頭上,傲視各人的作息,可仍舊是相當可觀的一回事。
  大廈并非臨海而筑,卻正正對著河道。
  潘浩元說:“這是曼谷首間可以停泊游艇的大廈,隨時可以棄車坐船,一樣四通八達。”
  樓上是六間豪華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樓梯,原來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裝修得极具園亭風貌的人工園子,并不比我家的后園遜色。
  誰能成為這儿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來的兩位女賓都無緣問鼎了。
  侍候我們吃晚飯的佣人,數目比主人与客人加在一起還多。
  當然,這儿工資便宜。人力成了貧富极端懸殊的社會內的商品,其實是悲哀。在香江,沒有太多人是認真的貧困。
  据市場調查,住在廉租屋屯內的居民,購買力至高。走在一個屋屯停車場內,竟泊有相當多的名車。

  香港人賺錢的机會与能力實為東南亞之冠,只要解決了居住問題,人人口袋都相當寬松,因而有資格待价而沽,無須賤价出售勞力。跟泰國,是太有分別了。
  飯后,真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潘浩元跟我坐到天台花園去乘涼,卻不見潘光中与賀智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女佣給我們擺上了各式鮮果時,我乘机問:“賀智他們呢?”
  女佣答:“跟少爺在書房里听音樂。”
  潘浩元立即樂不可支地說:“光中要找到知音人了,我那媳婦對音樂与文藝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心砰然一動,臉色抹下來,不置可否。
  潘光中究竟有沒有把自己的實況給賀智說明白了。
  故意隱瞞,抑或誤導,都罪加一等。
  像從前,賀敬生從第一天開始,就擺明車馬,可從沒有瞞過我什么。
  是我自愿上鉤的,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當然,其時賀敬生的身份,實在家傳戶曉,要瞞也瞞不住。否則,他可能也不會如此坦白。
  迫至走投無路才豁出去,這不能叫做坦誠和大方,或許,我的心是太偏著敬生一點了。
  女人就有這個毛病,一旦喜歡誰了,就會得為對方找藉口,根本都不勞男的做什么功夫,一切水到渠成,且言之成理。
  無他,只一句話,情投意合之下,沒有什么能阻擋得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了?”潘浩無問。
  “一點點,人有點累,就會覺得額外清冷。”
  “要不要下樓去?”
  “好啊,也是告辭的時候了。”
  “不多坐一會?”對方是有點戀戀不舍。
  “我們還有多天勾留呢!”
  我覺得有快快帶走賀智的需要。今儿個晚上,是要找机會告訴賀智,潘光中早已有妻并有子。
  那潘光中堅持要代表他父親送我們口酒店去,我也不便推搪,就由得他算了。一路上,三個人都不多話。
  其實,以我的觀察,光中是個相當文靜而沉默的人。見了他多次,話都不多,不像父親,健談爽朗。
  這种陰沉的性格,真不可不防。
  翻心一想,在內歎了一口气。只為他是有婦之夫,在我的跟前少了一重可利用的條件,我就如此自以為是把罪名編派到他頭上去,也真是冤枉的吧!
  賀智和我,分別回酒店房間休息。
  我們的房間毗鄰,中間有一道自由上鎖或開啟的門。
  浴罷,披上了睡袍,輕叩那扇門,想到賀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沒有人回應。
  中間那扇門原來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邊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間睡房与浴室空空如也。
  賀智的手袋還拋在床上,明顯地,她沒有走遠,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留連吧?
  獨個儿嗎?我孤疑著。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會,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翌日,四人仍是結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現越來越令我不滿,他總是陪著賀智走,兩個人談得搖頭擺腦,不知多投契。
  賀智是不是一步步走進深淵去了?
  回頭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賀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惊出一額冷汗。
  原來并不太熱衷到那座四面佛園去向她求些什么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無靈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其余的一切,對我又何足挂齒?
  然,為了賀家的下一代,我還是懇懇切切地向四面佛許了愿。
  “保佑香江,保佑賀家的下一代,讓敬生的基業得以一直在香江發揚光大,請賜予我無比堅忍毅力,且為完成我這個愿望,盡我的責任。”
  賀智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卻比我還誠心地拜佛,在佛園的四面,跪躊了好一會,才离去。
  步出佛國,只覺她一臉的紅光,真是容光煥發,信心十足。
  不知賀智的心愿,有沒有把這分朋搗蛋的潘光中攆出視程之內。
  再下一天,潘浩元領著我們前去參觀潘家龐大的寶石加工厂。
  最興致勃勃的是賀智。這女儿跟她父親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触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見蜜糖似,賴在那儿戀戀不舍。
  但愿賀智戀棧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這個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連四晚,每晚回到房里去不久,賀智就必定走個沒影儿。
  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挂心賀智,看她仍不在房里之后,我便跑到酒店樓下去找她。
  各個餐館、酒店花園、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見賀智的蹤影。
  最后走過二樓那間有輕快悠揚樂音傳出來的酒吧,我探頭進去,只見座位疏疏落落的沒有几位客人,小小的一個舞池內,卻有一對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于樂音之中。
  我呆站著,直至确切認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對時,才曉突然覺得尷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沒有睡好。
  有點像大難臨頭的感覺。
  賀智這几天,人是比在香港時活潑得多了,每個早上見她,都是那一身的輕快,讓他看去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歲。
  是戀愛了,唉。
  我呢,剛剛相反,既急且惱,不知所措,分明的驟然憔悴下去。連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來。
  逗留在泰國最后的一夜,我什么地方都懶得去,實在沒有心情。
  賀智還是好興致,這是當然的了。
  我也不好說她什么,只管由著她跟潘光中逍遙去。
  到底是最后的一夜。
  但愿從此是個結束,而非一個開始。
  潘浩元來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視我良久,問:“你有心事?”
  “可以這樣說,誰沒有呢?”
  “對。”
  彼此維持了一陣子的沉默。
  很多時,靜謐能代表很多說話。
  不知我們心里頭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處。
  “你要保重身体!”潘浩元說,并且認真地加上一句:“我會挂心的。”
  我點點頭。
  听了這話,不是不開心,不是不感謝。
  然,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令自己都几乎要冷笑。
  确曾有過需要對方挂心的日子,那時刻,潘浩元在那里?
  完全的音訊全無。
  黑暗之中,我永遠是自己掙扎,摸索著,尋找出路。
  誰曾試過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話,就只是賀敬生。
  而他,也不過是在一個最适當的時机,乘著我抵受困苦的韌力已經摩損至最稀薄的時候,扶我一把,讓我額外感受到有人庇蔭的輕松,因而一頭栽進他的怀抱去罷了。
  听過一句俗語說:“好命醫生醫病尾”嗎?
  正正是如此。
  其后敬生待我的确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運。
  如今的賀智會不會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馬倦得到了一個极限,有人突然极力進攻,于是把心一橫,摔下武器,撤銷自衛,扯白旗投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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