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09


  “這樣吧!給光中認真地說一說,他也應該拿定主意,聲音兩邊走,對誰都不公平。”
  “我跟他說了,每次拉下臉來討論這事,他就說我愛他不夠,說我不明白他的苦衷与處境,又說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讓他想辦法去。怎么想呢?要有心解決問題,總有辦法的,困難得過香港主權爭奪戰?中央大國都是好好坐下來就得出了個結論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几時?九七還有個期,我就沒有,气人不气人!我這就翻了臉,躲到你這儿來!”
  不能說賀智不對。
  “究竟問題在那儿了?”
  “舍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邊要的瞻養費可能數目很大,光中身邊根本沒有現錢,財政大權仍在他父親手上,此其二。”
  第一個難題,是人之常情。
  至于第二個呢,潘浩元猶在盛年,他要不幫儿子一幫,實在沒法可想。
  群姐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說:“三小姐,小潘先生來找你。”
  “快去見他,尋上門來了!”我說。
  “群姐,請你跟他說,我已經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別說這种話!”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么分別?”
  “那就去見他一見,把話說清楚,既已尋到我這儿來,他是有悔意的。”
  “話已經講盡了,他占的便宜還少呢!他這等人材打著燈籠沒處找,難道我的就不是了?”賀智不服說。
  “三小姐這話說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攪的鬼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個真心誠意的樣子呢。”
  “群姐,你親眼見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誠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給你去求支簽去。”
  “對,順道給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賀智越說越生气,別過臉去,決意不出去見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陣,趁机認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廳上的潘光中一臉尷尬,汕訕地叫了我一聲:“賀伯母!”
  “賀智不肯見你。”我開門見山。
  “是有點小誤會。”
  “光中,不能怪賀智,她為你添的煩惱可真不少。”
  “我為她,也一樣!”
  這倒不能不同意。
  “那么,尋個法子解決掉。”我說。
  “暫時問題膠著。我妻不肯談條件。”
  “是你無心,還是她當真無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時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賀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對三方面都不好。賀智忍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對你极好的表示。你若再猶疑不決,到她立下心意遠去時,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賀伯母。”
  “且,光中,也應付予你妻應得的自由机會,扭在一起蹂躪青春,培養自己往死胡同里鑽,日子有功,積習難返,更悔之已晚。”
  聶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實有极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怜。
  賀智這些天來,就干脆搬到我家來小住。
  上班去時,囑咐秘書不接潘光中的電話,下班之后,由群姐擋駕。
  我想,由著他們冷靜一陣子也是好的。
  賀敬生當年是被寵坏了,自始至終,我頂多嘴里埋怨,并未采取過實際的威脅行動。
  男人的耳朵都裝上開關,對女人的說話尤其不時應用。
  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場。我正在富華忙個不亦樂乎,台灣幫正對港股虎視眈眈。
  在寶島上一輪風起云涌,大有斬獲的人,都開始謀算轉移陣地,炒到這東方之珠來。
  市場上多了支生力軍,表面上無疑是好。然,舉凡這种過江龍,也要小心應付。一來,他們的進軍,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傷腦筋。二來,外頭的賭客意圖賺本地人的錢,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誰手?風險是絕對肯定的。
  秘書小姐忽而走進交易大堂來,給我說。
  “有位賀勇先生到來拜侯你,他說還有十五分鐘才收市,就請你別急,收了市才接見他不遲,他會等。”
  賀勇來找我,總有點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說了,我也無謂分心,處理完公事,再去見他。
  “三姨!”賀勇禮貌地站起來,給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后,我已沒有再到大宅那邊去,故而見賀勇的机會更少。
  他像他父親,光洁白淨、玉樹臨風。
  把身家放進條件之內,難怪他有資格玩個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陣子沒見你了!”
  我向來都跟賀勇沒有沖突,他是個曉做人的人。
  “三姨,實話實說,我有事來跟你商量。商場中人談公事,如無必要,總不尚扭橫折曲,費時失事。“請說。”
  “富華跟賀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現今你們的客戶可真不少,財務上頭應該大有可為,可是,据我所知,你們仍相當保守。我想,或者由我這方面負責向他們貸款,這陣子台灣幫炒風极熾,正好利用時机,鼓勵多做買賣。”
  “這事是不是你跟賀聰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來找你。我也有能力調動資金,這你是知道的。”
  “也許,你要怪我處事老土了,實際上,富華對客戶也有信貸眼務,只是我們不主張子展額太大,并非本身資金有問題,而是贊成投資應該有預算,量入為出。”
  “江湖上正傳出三姨是不可輕視的女中丈夫,怎么仍有婦人之仁?愿賭應該服輸!”
  “也不能如此說,緊閉門窗以防盜賊,家家有責。從前你父親也抱這個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則,賀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賀勇辦駁下去,市場上的豪門富戶,不是每戶都是積善之家,表面看來,都是叱吒風云,風生水起,其實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賭飲吹,各适其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賀家雖有缺憾,總体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積德所致。
  賀勇就是這番性格,利字當頭,他眼中沒有誰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議,他絕對不如他大姐賀敏,堅持站到母親一邊去,現今偶然在中環天橋上碰上了,她也橫行直過,沒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談不攏,那么小生意呢?希望你考慮。我有時不方便在賀氏明買明賣,就請你代勞,是否可以了?”
  要連這种交易上頭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過份了。
  大經紀行出貨,很多時要分給各中小型經紀進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應了。
  “三姨,你會成功的。”賀勇翹起在大拇指贊:“難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則上過份執著。”
  也許,賀勇對我的批評极是。
  固執原則要付出代价,必然。
  我只笑而不語。
  賀勇說:“看情況,要你答應出讓敬生企業的股權,無疑緣本求魚,大哥一定枉費心机!”
  “什么?”我嚇一大跳。“你大哥有這么個預算嗎?”
  “本來价高者得,我絕無异議。只是,三姨,你少安無躁,任何有關賀氏与順昌隆的股權變動,不獲你的同意,也不能轉讓。”
  “為什么會打起敬生企業的主意上頭?”
  “人望高處,外頭世界實在好賺。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同等資金与心力,為什么不往別的安全之城發展去?你當然會留心到現今溫哥華、多倫多、西雅圖、三藩市以致于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發展,只我們姓賀的縛手縛腳,万一有大風大浪,我們是縛在一起死的一家人,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請別這樣說。”
  “三姨,這是事實。我并不隱瞞你,別說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聲气,誰愿意出我一個合理的价錢,我立即出讓敬生企業的權益。我有權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無詞以對,心上的沉重,亦難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話,本城分明有希望,也會變得前途暗淡。
  這完全是雞与雞蛋的問題。
  也好比股市,一個大戶出貨。股价還站得穩,個個大戶都看淡,陸逐的挑戰市場承接力,股价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這樣,險干掉整個市場。
  不是不心惊動魄的。
  我把疑慮放在心上,也悄悄囑咐宋欣榮:“請留意賀家兄弟近日的動向。”
  敬生遺言,我仍謹記心上。
  斷不能讓敬生企業有什么變動。
  這天回家稍晚,只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間間經紀行都忙得七手八腳,香港已經是金融中心,獨獨缺了個股票中央交收系統,也實是大笑話的事了。行內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過重,拿這么一件正經大事當成政治游戲,官商拉鋸,老想英資權操生死,把畢資經紀攆出局外去,集体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當然,這其中只讓當政府走狗的人檢便宜。复雜的情況且不去說他了,唯其越在籌划階段。掌權人高薪厚祿加作威作福,名与利都在拖延政策內得以持續。至于負擔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間接遺害的,只不過是股票經紀罷了,可怜!
  看那些報紙報導,以及時間市場人士嗟怨,集体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耗資八千万元,工作成績差強人意。這還不算是股票經紀最欲哭無淚之事?
  場竟有傳聞,將來一旦統一中央交收,只讓英資及大經紀成為會員,壟斷制專度利,其他華資中小型經紀則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這算不算是個大笑話了?
  利用我們的錢去打定日后的江山,讓洋鬼子在主權移交之后,霸住個金融地盤做站腳處,使人人應該有份的交收制度成為一撮人的專利,企圖仍賺個盤滿缽滿。事實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來做事的一班華資經紀,也曉也團結一致,先行堵塞了這個傳言的可能性。早一陣子,報章報導了交易所要肯定將來集團交收的會員,亦即是全部開業經紀,無分彼此,這才算有了生意營運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跡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團結地為自己的行業盡一分力量;人人都只顧檢財,然后高飛遠逸,并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車上去時,頭往后一枕,人累得不成話。
  工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体力虛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覺,不能复原過來。
  也就有這個好處,晚上只會渴睡,不再胡思亂想去。
  還沒有回家,汽車電話便響起來。
  是群姐,相當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來,我應付不了!”
  “什么事?”
  “二小姐在鬧事。”
  賀敏?
  真奇怪,我還有什么事不予以遷就的?
  怎么事必要不讓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才踏進家門,就听到賀敏在客廳的哭叫聲。
  我跑進去一看,一地的亂糟糟,差不多能抓起來摔到地上去的,都讓賀敏破坏掉了。
  人像個瘋婦,頭披發散,兩眼布紅絲,完全一副落難相。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問。
  “問你,問你作的好事!”賀敏拔直喉嚨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裝蒜!你現今開心了,把我丟臉的事傳揚得街知巷聞,對我報复過來了。”我實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并無仇怨,你的指責真有商權必要!”
  “不是嗎?不是嗎?不是你在市場散布怀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讓家傳戶曉,只我一個人蒙在鼓里,直至今天今時。”賀敏眼淚淚淚而下。
  實情是她不提起這件事來,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机室碰到二姑爺的情況忘得一千二淨。
  “為什么是我?”我問。
  對方愕然,然后答:“不是你,還有別個?我向怀文的母親投訴,她只冷冷地對我說:‘你們賀家人不是早就知道這事了嗎?’我問過媽,她并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來了?認定了我老早就知道這回事,甚至穿針引線,鼓勵上官怀文了也享齊人之福,這一陣子東窗事發,又是我要負的責任了?”
  “不是你,還有誰?”
  “如果你要跟你母親有樣學樣,事必要把一總不如意事的發生,尋我作罪魁禍首的話,今天已經鬧得夠了,你就請回吧!”我非常的冷靜。
  事實上,我整個人都疲倦。
  “你敢赶我走?”賀敏的語調分明因我的態度而變得畏縮。
  這世界真有欺善怕惡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賀敏不住解釋,她就越發會得把所有怨毒之气,噴到我身上來,不把這幢房子鏟為平地才怪。
  “她是這儿的屋主,自有當然的權利。二姐,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不知什么時候,賀智跟阮端芳走進來。
  “你們聯合一致對付我,現今,竟沒有一個幫我同情我,都覺得我罪有應得了,是不是?賀智,連你都在內,只為你也跟有婦之夫走在一起,走著容小三的舊路上去,看我這种大婦的角色不順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賀智气得暴跳如雷。
  賀敏干脆跌坐在梳化上,放聲狂哭。
  阮端芳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拍著:“賀敏,這儿的几個人當中,算我最有資格講句公道話了,是不是?”
  阮端芳歎了一口气:“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為自己的際遇尋發泄。人生根本諒薄如此,并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讓步,容忍,自重,自愛的人額外值得人尊敬。這些年來,賀家人當中,有誰認真地肯為家族的前途聲望甚而是個別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別個人來!
  “如果你認為賀智是心里頭有鬼,才物以類聚的話,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女人還要去尋同性折磨發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實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公平!”
  賀智說:“二姐,在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親眼碰見過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們半句都未曾說過,如果要報复你的尖刻,會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面宣揚,只要跟群姐站在廚房或走廊之間,輕輕講几句,我擔保三天之內,整個賀氏与順昌隆由上至下都与聞此事。誰個布下天羅地网,一网打盡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會等到今朝今時?”
  賀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我沒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賀智終于攙扶著她姐姐到里頭去洗把臉,讓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廳去坐,由著佣人收拾。
  阮端芳說:“原以為買些咸味回來你這儿,大伙儿吃頓晚飯,一天工作完畢,最緊要是飽肚,其次是睡覺。如今給賀敏這么一攪,誰都沒有胃口了!”
  說得也太對了。
  “三姨,你這儿成了婦女避難所,賀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轉移到這邊來了。將來說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開到這屋子里來。”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將來的事,多么遙遠。
  我心里歎息。
  只能顧目前。
  “怎么二姑爺的事會鬧出來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總能瞞得住!”
  不是嗎?看樣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碼兩歲。
  “二姑爺向賀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訴,又在她的所謂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聞。還是順昌隆的同事把經過給我說的。”
  “好好的平安過日子,為什么一下要异軍突起?”
  “另一頭不肯再這樣子鬼鬼崇崇過日子,她有了選擇,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尋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圖個名正言順。”
  “這女人是出來社會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頭的高級公務員。”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來的勇敢,才會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膽識,都是安于現狀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來,說:“你也已有絕大的進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慚愧!”
  “不能一步登天,連我比你們大几年的人,還是在學著做人階段。”
  賀智走進來,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讓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你不反對?”
  “怎么會反對?”我笑。
  這一夜,賀智說要睡到我房間來,我說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開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當然累的。”
  “那還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你怎么知道?”
  “我這儿多的是睡房,不見得賀敏睡了一間,你就要到我這里來歇息!”我笑。
  “我不知該怎么樣開口,怕你責怪!”
  “你說好了。”
  “三姨,我跟賀勇,如果都出賣敬生企業的股權予外頭人,你會不會難過?”
  “會。絕對。”我看住賀智,不無惊駭:“為什么?為什么連你都不愿意守下去?”
  賀智終于說:“我要一筆現金周轉。光中跟他的妻交代過了,對方開出個惊人數字。”
  賀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說:‘這潘家不肯支付這單贍養費,賀家有的是錢,她若要人,總得有個法。’三姨,我無奈其何!”
  真凄涼,現今要嫁女,竟要出這么一大筆奇形怪狀的嫁妝!
  然,我還是覺得:“她肯開价,總算終于有轉圜的余地了!”
  賀智興奮地說:“三姨,你也贊成?”
  “總不成全部由女家出這個錢!”
  “光中不敢跟他父親要,事實上,他手里的現金不多,潘家在泰國与香港的產業和生意,全部都是撥歸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轄。”
  富貴中人,不愁穿金戴銀,一旦要挪動到大筆現金,還有相當程度上的困難。財閥如賀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放到穩如泰山的現代理財架購上頭去,無非是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滿足他們皇朝不絕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錢,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實遠遠比用于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賀智也未兔太委屈了。雖說她就算賣掉了敬生企業的權益,也還有父親的离岸基金照顧一生一世,然,聲望上就未免太過折損了。
  “市場上有人愿意買你的那份權益嗎?”
  “凡物必有買家,只看价錢若干而已。”
  這話也說得對。
  賀智要嫁,未必無人要娶。問題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問賀智敬生企業的股權,能賣多少?
  她說的那個价錢,嚇我那么一跳。我說:“若以市場盈利率看,只等于三,這是賤賣!”
  賀智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賤賣敬生企業的股份,尤胜賤賣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這叫雙重的沒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濃時,無計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購敬生企業的部份股權,只能看成一盤生意營運的投資,主權不在自己之手,亦永無机會可以將全盤賀氏企業与順昌隆轉售以謀暴利的机會。賀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潤便高一點,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資額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對比下變得极為可觀,否則誰會買這种股權?
  賀敬生當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業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賀聰、賀敏、賀智与賀勇齊齊出讓權益,只要我不點頭,情況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賤价出讓,才可以有買主。
  我只能安慰賀智:“股權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誰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數。
  翌日,賀敏仍未起床,我跟賀智就已分頭上班去。
  才踏進辦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對不起,大清早就來騷扰你!”他說。
  “沒關系,我正打算搖個電話給你,免你挂心,賀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著。”
  “騷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謝。事實上,早就應該前來道謝了,那次在曼谷机場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來致意。”
  原來上官怀文根本看見我們。
  江湖上,大家都習慣知之為不知,免去甚多的尷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說:“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無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問:“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經占了兩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著名与份。”
  “是必要舍棄賀敏嗎?”
  我只輕輕的說著,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駭的望著我。
  “我有說錯什么嗎?”我問。
  “沒有,沒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賀敏一邊去,是吧?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親人,而我又并不認識你的那位朋友!這年頭,并沒有什么大義滅親之事。”
  “賀敏一直對你并不怎么樣!”
  “我和她其實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親人旁邊站。我跟她母親比較,當然應該是她母親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親,不愿意再跟我持續這种關系下去。”
  上官怀文這么說,無疑是問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難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說:“你的那位朋友實在也做得對。你只能二者擇一。二姑爺,你肯听我一句話,我就直說了。”
  “請說吧。”
  “如果你尊重所愛,身邊的确只應有一個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動上的選擇一致,反而可當別論。二者擇一呢,賀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請別誤會,以為我贊成劫富濟貧。為了女人剛強,把持得住,就義無反顧地把苦難往她身上放,是很沒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兩個女人當中,誰离開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請你成全她而已。“換言之,若這個安排,順理成章的同時使留在你身邊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兩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測,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職業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侶作出最后抉擇,怕已經決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備。她的前景,必比賀敏更光明。賀敏呢,除去怀文,她還有什么?
  當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曉得為自己的親人尋求漂亮的藉口。
  倒轉來,我若是為賀智說項,情況就不一樣。
  這天晚上,我特意約了潘浩元去皇朝會所的西餐廳吃晚飯。
  皇朝會所的确金碧輝煌、美侖美矣,极具皇朝風范。
  西餐廳一般比較清靜,不及唐餐廳那么其門如市,客似云來。
  我特意的約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飯,只為有事跟他商議。
  吃咖啡的時候,他問:“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勞的?”
  我笑:“你并不以為我會請你吃一頓好的?”
  “你還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階段!”
  話里有刺。
  我裝作听不見。
  “我們兩親家也該碰碰頭,坐下來講一講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賀家的英雄。”
  “還差得遠。”
  “雖不中不遠已,只差著未替聶淑君和自己都尋個歸宿而已。”
  我臉上剎地發燙。
  如此明目張膽,叫人避無可避,真的難以為情。
  “浩元,我打算談些正經事。”
  “洗耳恭听。”
  “你媳婦開天殺价。”我直截地說。
  “賀智也落地還錢。”
  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條件的男人竟成搶手貨,比有姿色的女人還炙手可熱。
  無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沒有非卿不娶這回事。他們完全可以心里頭一個,手里頭另外一個或几個。
  越是好條件的女人呢,越是堅持宁缺毋濫。奈何!
  “你這做父親的袖手旁觀。”
  “本來就應該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顧不了,還要理會后生的瓜葛嗎?”
  “長輩有長輩的義務。”
  “我們越來越少權利,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沒他這么好气。
  潘浩元說:“我不行使家長的威權,從中阻撓,已是他們的万幸。”
  “你想過反對?”我惊問。
  “曾作此想。”
  “為什么?你不喜歡賀智?”
  “喜歡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愛孫儿。誰個叫我們骨肉分离,我都不高興。”
  啊,原來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無非是他們的外觀与面貌而已,心里頭對財產,以致親情的處理都一式一樣。
  潘浩元看上去是開朗、豪邁、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講到儿孫和產業,跟敬生完全沒兩樣。
  “孩子永遠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還小,跟母親,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響不知是好是坏,且跟我們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歡賀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對不來,只是要我貼錢買難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興,也沒有再講下去,倒是建議:“到這儿上一層的花園去走一走?”
  也輪不到我出意見,他已站起來,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這皇朝會所最頂一層是泳池与网球場,以及一大片花園。
  可能是裝修還未完竣,并沒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藍,池底的亮光透上來,更見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亂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樣?”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問。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熱,有一种你只要說,我這就做去的無奈与從容。
  一時間,我低下頭,并不曉得答。
  “賀智是真心愛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賤賣敬生企業,套現以把現款交給你媳,換光中的自由。”
  “為什么光中比我幸運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幫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點點的不忿。
  “也許你說得對。面對著有人從心所愿,就算親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幫。”
  “做事總得公道一點,全部由女家頭負擔,不成話吧!”
  “這年頭呀,不得了!”潘浩無怪叫:“兩個做家長的,在討論如何安排儿女的贍養費。”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擔,只是決不容賀智的股權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擁有的敬生企業權益收賣過來,讓她拿現金敷衍你媳婦。”
  “實則呢?”
  “你要是不肯幫忙,當然由我負責此數。如此一來,則賀智与光中覺得他們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對將來的關系會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雙肩,熱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燒到我臉上來。
  “我實在不能由著一個已去世的人霸占著你!”
  毫無准備的,慌亂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強壯而健碩的身軀似把我包圍著,一种備受愛寵与蔭庇的感覺立即彌漫我的全身。
  那种舒暢与興奮,如此新鮮,又复似曾相識。
  無可否認,我不是單純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戀戀不舍于這份作為一個女人的好感受。
  這些日子以來,自敬生亡故,我就獨力支撐局面,辛勞疲累得不再像個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轟頂,心膽俱裂。
  我使勁地推開了潘浩元。
  完全沒法回憶起是怎樣的抱頭鼠竄回家來。
  伏在床上,我仍連連喘息。
  腦里重覆又重覆著剛才浩元吻我的畫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條小虫,咀嚼著我每一根神經,令我渾身的不痛快。
  我哭出來,透透切切的哭出來。
  我為人人,人人可為我。
  今夜的折磨,誰會來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沒有,沒有。
  從來都沒有。
  所有的考驗与磨難,都由我一人頂著過。
  有人叩門,由輕輕一下兩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擁著那床錦被,不住打戰。
  是潘浩元追著尋上門來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開開門,我是阿群!”
  門聲依然響亮。
  我把頭藏在被褥之內,一邊打顫,一邊流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見著敬生,在前頭走著。
  我追上去,渾身熱血沸騰。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對方突然止住了腳步,回轉身來,面目模糊,抓住了我雙臂,說:“我們生生世世為夫妻,我不放過你,小三,我決不放過你!”
  我高叫:“賀杰,賀杰,快來看看你媽!”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著,你醒著呀!”
  我悠然張開眼睛,竟見滿屋的人,阿群、賀智、賀敏,還有阮端芳。
  我夢囈般說:“怎么都到齊了?我不怕,連聶淑君來,我都不怕,我沒有做對敬生不起的事,我沒有,真的,我沒有。”
  我哭著哭著,又似沉沉昏睡過去。
  醒來時,只見賀智坐在床邊,賀敏坐在离床較遠的梳化上。
  我的頭還有點重。
  賀智說:“三姨,你醒過來了!嚇死人,突然的發高燒,好容易醫生給你打了針,退去熱度,人又累极了昏睡兩日!”
  賀敏也走過來,汕訕地說:“三姨,你要喝杯水嗎?”
  我點點頭。
  接過了賀敏手上的水,咕嚕咕嚕的一連喝了几口。
  人清醒了一些。
  “餓嗎?”賀敏問:“我去叫群姐給你弄點粥,好嗎?”
  我又點點頭。
  我望了望賀智,這才想起什么來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說了沒有?”
  賀智點頭:“謝謝你,三姨。”
  “叫光中打鐵趁熱,就辦妥手續去。還有,”我試圖坐起身子來:“赶快生個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么似,也別讓他為了你的事,膝下虛浮浮的沒有個小孩子吵鬧。”
  “三姨,如你是我的親媽媽,那會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樣嗎?”
  “連二姐都這么說。”
  “你二姐……”
  “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決定移民了,講好了孩子跟父親。”
  “那么,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著,決定抱女儿回家去,二姐一于視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气。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兩三天,只怕賀杰已經娶妻生子。
  “三姨,”賀敏走進來,坐到我床頭去:“好像一下子我們都大團圓結果了,誰來好好的照顧你!”
  就為這話說得再敬誠沒有,且又出自多年結怨,一朝和好的賀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沒敢給誰說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撐著仍是虛弱的身体回到富華去。
  宋欣榮說:“你身体不好,就別這么快跑出來,我一個人還撐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國辦离婚手續,可是潘浩元呢?我問:“只得你一人嗎?”
  “光中老早說要回曼谷一轉,我以為元哥會留下來誰知事有湊巧,你這一頭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國去。”
  我沒有造聲。
  “我呀,只有學著元哥那慣手勢,一拍胸膛,承擔下來!”
  宋欣榮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說:“果然,一直風調雨順,你要休息的話,盡量放開怀抱休息去!”
  “我還好,反正獨自躲在家里頭,也會闖出病來。”
  “對,元哥臨走有件要事交帶下來,叫我告訴你,賀智手上的敬生企業股權,他以你定下來的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十認購,元哥說就看成是給賀智的見面禮。卻聲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賀智為他生下第一個男孫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頭,自然領會一切。
  這算是對新媳婦最徹底的承認,其中當然有為了我的原故。
  “元哥還叫我告訴你,賀勇已決定把敬生企業股權出售与上市的聯幫集團,除非有比聯幫出得更高价錢的人向他收購。細嫂,那邊的人,都沒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賀智呢,還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這賀勇就是見利忘義,一心想著套了現,就不用縛手縛腳,可以隨心所欲,大展鴻圖,听說他要投資電視台,唉,每年虧蝕的錢,足夠他包起后宮三干佳麗而有余!”
  宋欣榮原來有如此幽默感。
  “還有,賀聰看樣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為什么?”
  “他押在台灣股市上頭的籌碼太重,跟他聯成一線的地下線的地下錢庄已有不穩現象,万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敗名裂。他能有多少錢在手支援,你知我知,生哥的离岸基金不能挪動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親設計下來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齊天大圣。也無計可施。
  我重重的歎一口气對,對宋欣榮說;“榮叔,你出面先跟聯幫集團講,請他們承讓半步,賀勇手上的敬生企業我要定了,我無論如何不會讓賀氏的股權分散在外人手里。如果我們來個拉鋸戰,把价錢搶高了,也無非是賀勇得益。他拿了錢只管往虧本生意上頭押下去,不也是冤枉。“榮叔,你跟聯幫集團的頂爺有交情,就代我說項去。算是賞賀敬生一個薄面,商場上有來有往,這個情我賀容璧怡一定謹記,且會有日酬還。”
  “細嫂,你算是以市价盈利率三來計算,賀勇的那一份,仍是個可觀數字,你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賀勇這种浪蕩子,要他回頭覺岸,是必要欲擒先縱,他把名下的股權套了現了,三兩年間花個精光,窮途末路之時,才最易醒覺前非。娛樂圈子內最見人情,起跌至大,就由著他去。損失了這筆錢,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免得他一直說以為自己郁郁不得志,一有机會大展拳腳,就必胜無疑。”
  “細嫂,那是真金白銀,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儿子身上好了。”
  我心里最疼愛的雖然是賀杰,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賀敬生有五名儿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賀杰,就見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彼此都定晴看看對方好一會,才曉得惊喜交集,互相擁抱著,“杰,你怎么會一聲不響地回到香港來?”
  我叫嚷,看看儿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分明的將我比了下去,人越發出落得健碩。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誰說女大十八變?儿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電話來說你病,要我回來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媽媽,你要嚇死我了,怎么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年輕,像三十不到的模樣,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媽媽了!”
  “你別胡亂說話,逗老媽開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發髻,無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說我那打扮最好看。”
  “當然,因為爸爸絕頂聰明。”“這話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鎖將你鎖在籠內,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騙你打扮得土頭土腦,古老保守,減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別這樣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媽媽,我是男人,且我是賀敬生的儿子呢!”
  “真是!”
  “好媽媽!”賀杰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看個仔細:“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人追求你了?”
  我臉上發燙,緊張得不得了。
  “杰,你是听到過什么謠言?”
  “謠言?關于你的?沒有哇!媽,你怎么緊張成這副樣子?謠言止于智者,你儿子是有智慧的。”
  “曾參殺人。”
  “媽,沒有粉紅色謠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么?”
  “我是賀家人。”
  “賀家能給予你多少榮譽?還不如今天自創的名譽來得響亮?”
  “可是,我愛你爸爸。”
  “他也愛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為他,為賀家各人所做的事。謠言尚且止于智者,何況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极其量也不過是已去世的父親而已。”
  我完全沒想到儿子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來,媽媽。我請你到置地去飲下午茶,你能不能為我而偷懶半天?”
  當然可以了。
  我挽住賀杰,暢游中環,無比的榮耀与痛快。

  ------------------
  文學殿堂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