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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腳一踏進喬氏企業,人人都得眉精眼企,少半分精神都應付不來。
  這儿沒有人會考慮你為何竟夕無眠?為何中宵肅立?不但喬氏,整個香江,盡皆如是。
  秘書每日分三次把我要批閱的文件送進辦公室來。
  我念過一本有關企業管理的書,那里頭有甚多名人語錄,值得謹記,其中一句云:
  “效率高的行政人員,辦公桌光洁如鏡。”故此,我沒有積壓文件的習慣。一定火速細讀,當下作了決定,簽批后發回各部門處理。顧長基的辦公室永遠不是公事的樽頸地帶。
  上午,我剛處理完第一批文件,敏慧在對講机請示:
  “喬太,鄒善儿小姐求見!”
  “請進來吧!”
  我正要向她道賀。昨儿個晚上的盛會,成績一流!我對善儿更多一重贊賞,因為,我知道她獲准的財政預算。工作表現不能單看外表成績,收成是昂貴,抑或便宜,這其間的分數就有高下之別。鄒善儿的确,令宴會超值!
  善儿精神奕奕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來,尤其值得嘉獎。誰不苦苦經營,默默奉獻?沒有把辛勞寫在臉上的人,更見修養!
  “善儿,恭喜你!”
  我站起來,熱烈地跟她握手。
  “總算交差了!”
  “何只交差!簡直做足一百分!”
  “喬太……”鄒善儿有點尷尬,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嗎?”我問。
  “很舍不得喬氏,很舍不得你,可是,我決定辭職了。”
  “什么?”
  我不能不吃惊。一則,我視鄒善儿如朋友,在她面前,我的戒備疏軟了,無須處變不惊。二則,這個變,也真是突然得太過,不是時候了。剛剛如此漂亮地完成一項重任,正是享受收成的時刻,怎能挂冠?
  “我知道你的疑問。可是,我想你會贊成此舉!”
  鄒善儿絕對不會是拿功勞威脅老板的角色。她雖冰雪聰明,卻品性厚道,從不屑落井下石,亦不會恃寵生驕。
  “告訴我,為什么我要支持你?”
  “因為你明白喬正天!”
  我望住鄒善儿,心上立時間起了共鳴。來龍去脈,已猜到了几成。
  “伴君如伴虎,今日我是可用之材,明朝一樣能棄如敝屣。”善儿很輕很輕地歎一口气:“沒有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入喬氏這些日子以來,何止經常要過五關、斬六將,每年總有這么一場重頭戲壓到肩上來,從意念到實施,撐得我汗流浹背,心膽俱裂。到今日,我才敢作個不吉利的假設,如果昨晚衛星直播出了事呢!主席怕要撕了我的皮!莫說大体安全度過,就是菜式稍有差池,成千個客人有這么一個投訴了,我也有可能罪該万死!”
  這回輪到我作認同的歎气!誰個大老板不是拿十清一俗的准則去視下屬呢?偶一失手,英名盡喪,江湖上不大有人肯買昨天的帳,而要應付的明天,又何其多?
  “見好即收,喬太,聰慧如你,一定同意!”
  “可是,善儿,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在喬氏,總有真心誠意地欣賞你的人!”
  “對,故此我的辭職信交了去人事部后,我第一時間就來叩你房門,這些年來,感謝你誠意相交!對你的尊敬,將不會因我身分之不同而稍改,不只因為你是好上司、好朋友,且是個難能可貴的董事太!”
  善儿輕松地裝了個鬼臉,我當然會意。喬氏企業的董事局成員,不止喬姓四人,其余或是以社會聲望、生意關系,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喬氏顯著分量股權的人,以及三數個對机构有特殊貢獻的老臣子,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們,修養嚇死人!差點沒操上喬氏公關部,下令鄒善儿代為留意一年兩季的連卡佛大減价,再知會各人去搶購!
  想起來就气!我們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國邀請回港加盟喬氏。屁股還未坐暖那個董事位,竟在大庭廣眾,囑咐鄒善儿派公關部的同事,代他去輪候幼儿班的入學申請表格,因為他仔細老婆嫩,而嬌妻又人生路不熟。鄒善儿忍無可忍,重新再忍,還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
  “喬氏公關服務并不惠及董事局成員家屬!”
  自此,我們宋董事就有事無事要揪鄒善儿后腳!我分分鐘看牢這原本在英國擠地鐵,挨馬鈴薯的窮漢,他一有過分的言談舉動,我就站到鄒善儿一邊,噴得他一面是屁!
  正牌老板与老板娘倒是真心禮賢下士,几時輪到那些還是高級打工仔身分的所謂董事和董事太太去作威作福?
  然,防得了大盜,防不了小偷。只要世上有人為非作歹,就有人受害。這叫沒法子的事。
  鄒善儿跟其他打工仔一樣,按職位高低,受不同程度的窩囊气。
  “人總得有工作!”我說。
  我們無法不跟現實妥協。
  “對的。”鄒善儿說到這里,竟一時間紅了臉,她原本就是個好看的女人,此刻的靦腆,更添嫵媚。
  “喬太,我已有出路。”
  “什么机构呢?”
  “一間比不起喬氏集團的公司,專營中美出入口,可是……”善儿連忙補充:“規模也不算小了。”
  “哪一家呢?”
  “益通企業!”
  “嗯,老字號!你擔任什么職位?”
  “他們邀我入董事局!宁為雞口,莫為牛后!”
  “我舍不得你!善儿,再想清楚,做生不如做熟!”
  “只是……”
  “他們高薪挖角?”
  “不單是錢,最重要是誠意!”
  “我們也有誠意呀!”
  “你的誠意,跟他的誠意,不同!”
  “怎么會不同呢?你要我如何表達誠意,只管說呀!”我有點發急了。
  鄒善儿競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怎么說才好呢?你……你是無法像他一樣表達的!”
  “為什么?”
  “因為,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我眼珠儿一轉,目睹這眼前人那張紅通通的、喜悅、為難而略帶羞澀的臉。哎呀!我用力拍著額頭,真笨真笨!
  兩個女人,相視片刻,一齊哄然大笑。笑著笑著,我們情不自禁地擁抱起來。
  “這才是最值得恭喜的事!几時完婚?”
  “年底吧!”善儿無比興奮:“難得的第二春,我惶惑得很,有點手足無措!”
  “這种擔心,我可不用同情你了!”
  “原本益通老早已上軌道,多一個員工不多,少一個不少,只是他不要我再在江湖上拋頭露面,侍候人家面色過日子!”
  這必是好男人無疑,最低限度是极愛善儿的表示。現今的男人,誰不宜得公一份、婆一份?要是口袋里有個錢的,又老愿女人仍躲在廚房和睡在床上,供其享用。能夠順應著你的性情才能環境,提供生活愉快的种种條件,真是難能可貴了!
  既不是有瓦遮頭,又非金屋一所,是切切實實的一座小樓,住進去,自成一統,哪管外頭風風雨雨,能不為善儿高興?
  這世界,老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喬正天對鄒善儿請辭,暴跳如雷。
  可是,天顏震怒也難力挽狂瀾。
  好老公几時都胜過好老板。挨過江湖風險的職業婦女,全部曉得這條道理。
  鄒善儿手上的皇牌是好老公即是好老板,還能不顧盼生輝?
  我手下的兩員大將許秀之和史青,都跟善儿談得攏,替她高興之余,樂得飛飛的,像自己在辦喜事。
  也許,男人無法明白,江湖上有一撮風塵女俠,是情比金堅的。為什么?因為一齊挨過咸苦,誰上了岸,都額手稱慶!
  舉個難听一點的例子。從前青樓賣肉的花姑娘,最興結義金蘭,互相扶持,無非是同疾相怜、同舟共濟!一旦拋了頭、露了臉,所承風雪,所歷憂患,都大同小异,甚或如出一轍,自然易生共鳴、諒解与感應!
  公司里頭有什么公事上或人事上的快与不快,我們喬家人都盡量不帶回喬園去。這儿的家規,甚是簡單,准發脾气的只有一人。除喬正天外,其余人等的七情六欲,最低限度在家庭成員大集會時不可表露。
  故而,晚飯時,誰都沒有談起鄒善儿請辭一事,喬正天根本有業務應酬,沒在家主持晚宴,然,喬家成員老早習慣公私分明。
  喬正天在座,他是一言堂。
  喬正天不在座,一樣鴉雀無聲。
  家姑不喜代策代行,只會隨便說兩句家常話,將一些廚子的捻手菜式,在各人的碗上夾來夾去。直鬧至一頓飯吃完為止。
  飯后,喬暉跑到電視房去,我避著走出花園散步。
  我承認,心頭仍有不安,怕跟喬暉獨處。
  疏星明月下,我想起鄒善儿,她必定幸福地躲在愛人怀里,說著一些迷糊幼稚,只有情人耳朵才能接納歡迎的話語。曾几何時,我也如此,問他:
  “看,怎么你的手掌比我的大了半截?你是大人國,我是小人國!”
  唉!說這些無聊的撒嬌話時,年已二十三歲。
  “大嫂!”
  我回轉頭,是家姑。
  “你想得如此入神?”殷以宁祥和地笑。
  “沒有,我只在胡想!”
  真正答非所問。家姑根本沒有問我在想什么,無非作賊心虛,此地無銀。
  “喬暉呢?”
  “他看電視!”
  “這孩子不愛看書!”
  “他也看報章雜志!”我自然地護著喬暉,心上總算一陣溫暖,舒一口气。
  “幸虧如此,否則,跟你距离更遠!”
  我這家姑,老是偏心。
  “長基,你看,那文醫生怎么樣?”
  我的心,驀地狂跳,扶住了園子的欄杆,還是覺得有點搖搖欲墜。
  “媽,我的意思是,你沒由來地問這么一句,我……不大明白!”
  “大嫂,你冰雪聰明呢,還猜不透正天的心意?”
  我木然。
  “這位文醫生,是正天老朋友,也是他長期醫事顧問聶爾聆教授的得意弟子,真正年少有為,本來一直在英國執業,已是MALET街內有名的心髒病專家了。這年回到香港來參加國際醫學會在本城舉行的會議,听說被大學醫學院留住半年,跟政府醫院合作研究少見的病例。我看他也是個很溫馴的年青人,難怪正天著了迷。”
  這回是家姑有點語無倫次。文若儒的鶴立雞群,跟喬正天競扯上了如此親密的關系?就算看醫生,也不必如對親家。除非……除非是真想對親家吧!
  我心如鹿撞!
  “大嫂,你看,我被正天感染了,也在瞎七搭八地胡說,攪得迷糊了!其實,直話一句,你家翁有意撮合文醫生和喬雪!”
  如雷貫頂,震耳欲聾!
  “不能怪正天老套!女孩儿家像喬雪,很難尋得著乘龍快婿。喬雪有她的不羈,又好玩,碰著不三不四的人,胡攪在一起,也是不足為奇的!要能討雪雪這孩子的歡心,亦非易事,依我們看,這個文若儒,就橡從天上掉下來,恩賜給喬園似的,闔家上下,無人會不喜歡他!是不是?”
  我點頭。怎能反對?
  “我們總也不能如此一廂情愿,依你看,那文醫生對喬雪可有好感?”
  “他不是一整個晚上陪著喬雪跳舞談話嗎?”
  這是事實,不論事實是歡愉,抑或殘忍,我們都得承認与接受,是不是?
  “你也覺得有點眉目了!”
  “最低限度不見得討厭喬雪吧!”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喬園之內,我從來最尊敬家姑,今晚例外。她是鮮有的贅气。
  我是少見的小器、
  她要再沿這話題發展下去的話,我怕會禁止不住心頭的焦的,發作了……
  耳畔突然听到一陣玻璃碎裂聲,跟著人聲嘈雜。
  家姑和我昂起頭來,只見東屋燈火通明,喬夕的睡房,一只窗分明給硬物打碎了,里頭人影抖動。
  我們都嚇一大跳。
  “什么事了?喬夕他?”
  “媽,別怕!我陪你去東邊看看!”
  才走了兩步,殷以宁就止住腳步。
  “大嫂,煩你走這一趟,我還是回房里候消息的好。”
  我點頭表示同意。
  家姑不愧是個明白人。
  喬夕一定是跟董礎礎吵嘴,甚而打架。要是家姑出現了,很多事就因此而轉不了彎,當事人更難在一家之主面前下台。
  老人家對后生一代,最理想是不聞不問。
  家姑曉得如此對待儿子,也應以同等心怀對待女儿。喬雪要愛誰嫁誰,她尤其不應該插手。
  有气在心頭是一回事,正經事正待處理。
  我匆匆赶至喬夕睡房。
  房門口站了几個家仆,我示意他們引退。人多手腳亂,也別讓下人得著大多閒話資料。這兩天來喬園的美丑,已足夠他們宣揚半載!
  房間里的喬夕与礎礎,像兩頭要一決雌雄的公雞,臉漲紅,怒發沖冠。
  礎礎更是一臉的淚。
  我問:
  “你們攪些什么呢,幸好爸不在家,媽又回房里去了……”
  我還沒有說完,礎礎聲淚俱下地嚷:
  “你問他,問他干么要出手打老婆?”
  我的天!當年是非卿不娶,今日卻辣手摧花!人生變幻無常,競至于此!
  “你該打!”
  喬夕簡短一聲,又撩起了礎礎的怒火,扑過去跟丈夫拼個你死我活!
  我搶前,拼死力分開他們,喝道:
  “你們給我住手!”
  几經艱難分開他倆,自己也气喘如牛。
  “有什么事,夫妻倆不可以心平气靜地商量!”
  “他根本不以我為妻!”礎礎指責喬夕。
  “不檢點的女人,何以為人妻?”喬夕反駁礎礎。
  “我算不檢點,你算什么?你跟那姓丁的耍什么把戲,我都看在眼內!”
  “還不及你通街招搖,一身肉震震地示人,辱沒喬園!”
  “你干妒忌!”
  “我用得著浪費這种感情!你盡管重操故業,總有老男人肯光顧!”
  “喬夕!”我正色他說:“你也別如此出言無狀了!礎礎到底姓了喬!”
  “姓喬的女人,不會專挑那些穿上了身原為引人伸手去剝的衣服的!”
  我真想掉頭便走!莫道清官難審家庭案!這喬夕和礎礎,根本半斤八兩,都一般敗落!
  “喬夕!”我沉住气再跟他講道理:“你要不喜歡她,干脆向她提條件离婚,出手傷人,理虧的首先是你!”
  “离婚?”喬夕冷笑:“送一大筆贍養費,由著她逍遙自在,過富裕生活,天下間有如此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事,就算有,也不必便宜她,她撿的便宜還算小嗎?”
  “你好狠的心!”礎礎恨得咬牙切齒。
  “你要飛上枝頭作風凰,就得忍一忍喬家少爺的脾气。我能做的,不一定就等于你能做,誰養你了?誰供你穿金戴銀、身光頸靚?你姓董的若仍在娛樂圈混,再多服侍一千一万個老細,也不能有今天的風光!荒謬!”
  上市貨色,能有總包銷承擔,除非本身貨真价實,否則,被人家欺到臉上來,也是情理以內之事了。
  做人,最要緊是自己爭气。
  喬夕取起外衣,掉頭就走。
  董礎礎淚人儿一個,坐在梳妝台前,伸開兩腿,連一點得体的姿勢也沒有,活脫脫一個披頭散發、污糟邋遢的女人。
  我怕看這种情景,怕看女人的尊嚴如此一錢不值,被人拿腳拼命踩!
  值得嗎?以此屈辱,換回十座喬園,也不值得!
  然,人各有志。
  我不知如何安慰董礎礎,一時間語塞,站著走也不是,不走就更覺難堪。
  有人輕敲著半開的房門。
  是湯浚生。
  來者神情尷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么事嗎?”我問。
  “沒有,沒有……喬楓她……要我來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這真是最婉轉的話了,以喬楓對礎礎一向的敵意与鄙夷推測,刁蠻公主派來一個可怜駙馬,旨在搜羅資料,幸災樂禍!
  “沒有什么事了!你且回去叫喬楓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鬧不成气候的!”
  湯浚生看了董礎礎一眼,种种悲惻与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臉。
  “浚生!煩你到樓下去時,順便囑咐菲佣給礎礎倒杯熱茶!”
  湯浚生點點頭,退下去了。
  不久,菲佣報到。我乘机給礎礎說:
  “我叫她給你調好一缸暖水,洗個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覺就沒事了!”
  真的,半夜里縱有千愁万怨,醒來但見驕陽似火,又活了一天,心頭自然無可奈何地寬松下來,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擬引退,董礎礎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話問你!”
  對方煞有介事,我嚴陣以待。
  “為什么你我都是女人,喬園以至喬氏,以至外頭世界,總是以你為圣人,以我為賤貨?”
  我望住董礎礎,無辭以對。
  心上并不太高興,我跑來看他們,不等于自投羅网,趟這种渾水!
  董礎礎又憑什么,向我質問了?
  礎礎說:
  “只不過因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還有其他嗎?”
  這已經很足夠了!
  我沉住气,沒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現,其實就是董礎礎想要的答案。
  “礎礎,你別激動,我沒有什么胜人的地方,硬說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數!”
  認命雖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際遇推到命運上頭,也有商榷余地。因為性格經常決定命運。
  董礎礎,我真想告訴你,把自己培植成什么樣子,是個人本身的努力。人力与命運,絕對可以是雞与雞蛋的問題。你要把不曾盡心竭力所招致的失敗,委諸命運上頭,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朋友、亦有敵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實跟你無仇無怨、無恩無義,而這些決定性的票數,都只會投給他們認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誰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礎礎又哭著說:“我的好運什么時候才來?”
  唉!單靠運情,誠如守株待兔。
  她怎么又不想想有几多人連投奔怒海的机緣也沒有?又有几多人仍在燈紅酒綠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誰家呢?
  做人不滿足至此,又不長進如斯,夫复何言?
  多說是認真無益了,董礎礎不是個不會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脫离家鄉,想到香江發跡,想到嫁入侯門,為什么不能想到勉力進修,成功為豪門巧婦?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要努力,環節一斷,前功盡廢。
  以她的性格,日子還是會如此蹉跎下去的,勸是白勸。我的心神感情,亦不值得花在吃力不討好的人与事上頭。
  喬楓對礎礎的評語,也許流于尖刻,卻有几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說:
  “二嫂是真真人心沒厭足!以她的條件,已經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种,怎能埋怨通貨膨脹,競爭劇烈,而終于要把她擠出市場之外?”
  喬楓趾高气揚地大發議論之際,遲到的董礎礎剛好站在玻璃小屋門口,把說話听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個,我留意到湯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喬暉离場,赶緊上班去。
  工作真是寶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辦公室中,忙得人仰馬翻,根本就騰不出空閒去理會人際是非,安之大樂!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過。
  喬夕和礎礎三兩天過后,便又沒事人似的,算是雨過天晴也好,算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也好。總之,眼前就是云開見月。
  只喬暉在一天晚上,擁著我說:
  “眼見東廂事發,益見西廂情重,長基,長基,但愿我倆長相廝守,自頭偕老!”
  “沒得肉麻當有趣!”
  說畢,蒙頭大睡。
  每早,回辦公室,定必遍閱几份大報。
  今天頭條新聞,大字標題:
  “張遜風行賄案結束,被判入獄三載。”
  我呆了一呆。
  之后,按動對講机,給秘書說:
  “給我搭監獄署的劉署長!”
  我抓起了電話,很誠意他說:
  “劉世伯,早晨好!”
  “長基!你好!你家翁盛宴當晚,都沒有机會跟你好好一談,正想約你吃個便飯,你就搖電話來了,真巧!”
  “難得劉世伯有空有雅興,我隨時奉陪。那晚嘉賓不少,我們招呼不周,你別見怪!”
  “世侄女,不說這等客气話,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學,手足一般了!快告訴我,打電話來,究竟有何貴干?”
  “無事不登三寶殿,很不應該,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請你多關照你的一位新客戶!”
  “你跟張遜風有交情?”
  “爸爸落難時,他沒給過我們白眼!”
  “即是說,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顧過我兄弟的我會盡能力照顧他。”
  “廉記會不會錄音?”
  我們大笑。
  “能給張世伯寫信的,是嗎?”我問。
  “當然!”
  當下,我寫了一張簡短的字條給張遜風:
  轉眼便是三年,我等著替世伯洗塵。長基。
  親手將字條放迸信封,封了口,并交給秘書說: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別交給寫字樓的行政處郵寄!”
  小心駛得万年船。我不愿意有任何說話傳至喬正天耳里,給他囉嗦個半死。
  才想起喬正天,他的秘書就傳話過來:
  “主席囑咐,請喬暉先生与喬太今天下午,早點下班回喬園去,有訪客!”
  “誰?”
  “听說是位姓文的醫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來真有此事。
  夏日的黃昏,長,而且醉人。
  喬家大宅白屋巍峨,園草青青,盛著余暉,迎著晚風,有如成熟高雅的貴婦,靜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喬暉和我准在六時前回到喬園,仍見滿園淡金,盡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園去,只見喬正天夫婦端坐在彩色太陽傘不,呷著茶。
  遠遠,喬雪陪著花間踱步的貴客,必是文若儒無疑。
  喬正天春風滿面,給儿媳說:
  “文醫生來看望喬雪!”
  “為此,你要我們赶回來湊熱鬧!”
  此言一出,我才惊覺失儀,可是,奇怪得很,喬正天竟不以為意。
  他還是祥和地解釋:
  “我在希爾頓訂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讓你們兩對邊欣賞英國話劇,邊進晚飯,請做兄嫂的,好好協助他們培養感情。”
  “男女之間的感情要順乎自然,未必培養得來!”我斬釘截鐵地答。
  “怎么會?連我都沒想過,你和喬暉現今成了如此恩愛的夫妻!”
  我登時為之气結。
  文若儒和喬雪有講有笑地走近來。
  喬雪手上拿著一束雛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揮動,笑著說:
  “香不香?香不香?我們剛摘下來的!”
  文若儒見了我們,連忙跟喬暉握手。
  “喬大太,你好!”
  “你好!歡迎你!”
  “我說過要來看喬園黃昏景致。”
  “滿意嗎?”
  “嗯!在英國,難得黃昏,難得太陽出來走一趟,才一露臉,就隱閉了,頓時變成黑夜。”
  “這也沒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棱兩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論維生者,實在可惜!”
  “坐下來談嘛,別個個都站在那儿!先喝杯茶,再啟程去晚飯不遲。”殷以宁殷勤地招呼著。
  雪雪有意無意地偎倚在喬正天身邊,一派天真爛漫,一臉撒嬌撒嗲的表情。
  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會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歲了。我比她大六年,卻較之成熟百倍,這是我引以為傲的!
  其間,喬暉竟跟文若儒談得起勁。
  這文若儒,……處處于言談之間考驗喬暉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喬暉并不失禮!
  怎么我總是心煩气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場面,看在眼里,都有負面反應。
  “大嫂也是留學英國的!”喬正天在找話題,結果找了個全世界最齷齪的話題。
  “對,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無人提出質疑,我捏了一把汗。
  “喬太太現今對英國還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膽敢有此一問。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國是個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記的地方!”
  “你對英國偏愛!”喬雪插口,“我看它又舊又髒,要說浪漫,跟巴黎沒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儿碰上風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喬太太求學時在英國,可認識芬士巴利地鐵站?那區有個芬士巴利公園,因而定名,園子雖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綠草如茵,紅花掩映,媲美喬園呢!那年頭,我就住在該區的一條小街,叫奧本尼道上!”
  拿著的咖啡杯,發出輕輕的碰撞聲響。
  “文醫生,說起來,你要見笑了!一自外頭天朗气清,溫柔浪漫的國度跑回這東方之珠來,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种名城生活之中,再無余情余緒去記憶過去了。年來我的記憶力差透!”
  “你現今還住在那芬士巴利區嗎?”雪雪滿怀興致地問。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園里獨坐,休息、看書、沉思、散步,做著各种賞心樂事!”
  “長基,你要不要跟喬雪去換件衣服,讓我陪著文醫生說話!”喬暉建議。
  “好,好!大嫂,我們走吧!”
  喬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里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么事?”
  “我……有點頭痛,不大想去吃晚飯了,你這就跟文醫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怜的眼光看我,“別掃興呢!等會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媽媽代替你們上路,可怎么好算呢?”喬雪扮了個鬼臉:“老人家有時肉麻得嚇死人!”
  我怎么說呢?
  “大嫂,就求你這一次,成不成?”
  我很為難,實在頭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醫生給你取點藥,說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嚇得連忙擺手。“沒關系,別多生枝節了,我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點回來。”
  希爾頓酒店年中經常有這种欣賞英語話劇的晚宴,多是座無虛席。
  我和喬暉間中會來欣賞,誠亦是社交的好節目。很多時趁机請一席商場朋友,聯絡感情。總不成有事相求時,才去叨扰,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籠絡,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應酬多的緣故。
  這晚上演的一出話劇,是環境喜劇,閨房樂之類的題材,我實在無心欣賞。
  沒有存心騙喬雪,我的頭,一直在痛。
  “長基,你怎么吃得這么少?”喬暉問。
  “大嫂有點不舒服!”喬雪快人快語,差點連囑她別多說話的一句都爆出來。
  文若儒立即緊張而歉疚他說:
  “要回家去嗎?真對不起,害你不舒服,還要陪我們!”
  “陪我們”三個字頂刺心,我答:
  “我跟喬暉也很愛看話劇的,并非旨為陪你們!”
  “要回家去嗎?”喬暉問。
  “不,剛才有點頭痛,現在好多了。”
  “你在英國時,很喜歡看話劇?”喬雪間文若儒。
  “對,從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話劇迷。我們當年是學生,大清早起來,就抱著早餐盒,跑去誹隊輪票子。在倫敦上映的話劇,全部看過!”
  “最近有什么好的話劇上演了?”
  “很久沒看話劇了,這些年,朋离友散,誰都是學成歸國,我孤家寡人一個,也懶得上戲院去。”
  喬雪听見文若儒說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樂透心了。
  話劇一景三幕,演了不及兩小時,散場時才十點鐘。
  我們步出希爾頓酒店。
  喬暉說:
  “車子停在三樓,我駛下來,你們在這儿稍候。”
  他才轉了身,喬雪就給一群走到停車場來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喬雪,喬雪!你怎么在這儿了?”
  喬雪像螞蟻見蜜糖似,立即飛扑過去,跟那些年輕人打打笑笑,鬧作一團。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著。
  “我們很久不見!”他說。
  “才在上星期喬園之宴見著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國別后!”
  “相見不如不見!”我垂下頭來。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挂念你!”
  我默然。
  “你現在愛喬暉?”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是我問得無聊,抑或無言,算是給了我最佳答复。”
  “一言難盡!”
  “我們找個机會見面細談,好不好?”
  “不方便!”
  “長基?……”
  “喬雪走回來了!”
  喬雪總是笑容滿面,什么時候,她始知愁滋味?但愿她永不知道!
  車子先把文若儒載回香港大學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暫住那儿半年。
  回到喬園來的三個人,怕始終是喬暉最有福分,三分鐘光景就己入夢鄉。
  我仍倒在床上,過我無淚、無眠、無夢、無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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