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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我病了。
  發著高燒。
  醫生給我打了針,讓我服了藥,強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護我。
  喬家各人都輪流著來西廂探望。
  我因此宁可閉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見喬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夢中,我回到英倫奧本尼路上去,踩著輕快的腳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著門。心中亂嚷:
  “是我,是我,開門,開門,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
  有人走下樓梯的聲音,那一定是若儒,他來開門給我。
  門一開,眼前又是整座的喬園。
  那個開門給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誰。他伸手把我拖進喬園去。我不肯,我掙扎,我叫喊,嚇得狂叫……
  “長基,長基,你鎮靜一點,噩夢而已!”
  我醒過來,仍嚷:
  “不,不,喬暉,我求你,我不要再走進喬園了。”
  喬暉抱住我:
  “快別這樣,你剛才做著噩夢,這儿是喬園,我們都很好,長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邊來,還有客人來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喬家的人,喬正天、殷以宁、喬夕、礎礎、喬楓、浚生、喬雪,還有喬暉。明顯地,他自新加坡回來,我已病了一個周末!
  還有,還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与星花。
  “你好!我听喬雪說,你這几天病了!特來看你!”
  喬雪接過了那大束花,交給女佣插去。
  我整個人虛弱得不像話,連一句半句話都梗在喉嚨,無力說出來。
  實在,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看看喬暉。
  我又望望若儒。
  還有若無其事地站在喬夕和喬楓兄妹身邊的礎礎与浚生。
  這喬園之內的喬家人……唉!
  我終于疲累地閉上眼。
  心里吶喊,讓我安息吧!你們都快快离去!
  醫生每天來看我兩次。
  他把喬暉叫了出去,不知說了些什么話。
  喬暉回到房里,憂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擔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來身患絕症,真是一大解決。
  人世間太恐怖、太殘酷、太心力交瘁。
  我問喬暉:
  “告訴我!”
  “什么?”
  “醫生對你說了什么話?”
  “他……”
  “我并不怕,暉,你告訴我!”
  “醫生說你受了惊,生活壓力很大,以致体力衰退,精神渙散,我很不明白,長基,在喬園……”
  我別過臉去,表示不要他說下去。
  醫生能診斷出症候,卻無治愈的靈丹妙藥,枉然!
  心病還須心藥醫!
  “長基,我好擔心!”喬暉說,抱著我的肩,把他的臉貼著我的背,動靜似個小孩,一個在索取庇蔭的小孩。喬暉永遠是這种角色。
  “不用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真好笑,現今,還要我來安慰他。
  我輕輕地歎息。
  “長基,你會有什么擔憂?什么壓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說一聲,我陪你到外頭,譬如說,到歐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沒有回倫敦去了,是嗎?我陪你回去看看……”
  “暉,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陽升起來,我就會好轉了,我會的,真的會,你現在睡吧!”
  喬暉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那儿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嗎?
  眼淚自眼角向面頰兩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陽才升起來,我已裝好身,准備上班。
  我仍然感到渾身像掏空了似的,相當相當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撐著。起來,工作,生活。
  為什么?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你會病!”
  我連笑的力也使不出來。
  神情顯然仍舊呆滯,動作甚至遲緩起來。
  我把不必要的會議全部推卻。
  又分別按對講机至許秀之和史青的辦公室去,囑咐她們盡可能獨當一面。
  許興高采烈地向我報道,加拿大東西兩岸的地產,旺盛得難以置信。一個一九八九年的農歷新年內,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牆的破屋一間,都能賣到個好价錢。雖然從复活節開始,价格已放緩,但我們在大溫哥華高吉林以及多倫多史加堡購入的几列复式市屋,已替喬氏進帳八位數字。
  史青受我影響,對香港地產投資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態度,基于永遠只有買錯,沒有賣錯的原則,她這邊廂的負擔是輕松得多了。
  事實上,我管轄的喬氏地產有條不紊,穩扎穩打,就算我顧長基不在喬氏了,也還是會自動在軌道上運行如儀,大可放心!
  我軟弱無力地獨坐在辦公室內,發呆。
  直線電話響起來。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挂念你!”他這么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電話呢?當作搭錯線?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嗎?”
  “不,別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涼,還有心情問題!”
  “你現今在哪儿了?”
  “在喬氏大廈對面的一個電話亭!”
  “為什么呢?”
  “跟你接近一點!”
  “若儒!”
  我伸手拉開窗帘,三十八層高的喬氏大廈,我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鳥瞰對面街的公眾電話亭,小得像個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頭。
  “長基,你在看我嗎?”
  “嗯!”
  “你看到我嗎?”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么樣子?”
  “臉有些蒼白,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么時候回英國去?”病后,我第一次笑出聲來。
  “你說什么時候啟程,我就去訂机票!”
  “別催逼我!”
  “我不會。”
  “你會怎么樣?”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嗎?你錦繡前程!”
  “好不過溫莎公爵。”
  “那六年沒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著!”
  “對,我沒有死,是我的不對了!”
  “若儒,請別這樣,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生無可戀,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頭是岸,我要掙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絕不要死,故此,不能沒有你!”
  “若儒,請勿再說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許自己功虧一簣,那六年,不是人過的日子,芬士巴利小公園內除非儷影雙雙,否則回去那見鬼的英倫干什么?”
  “你如此地志在必得,令我震惊。”
  “苦海沉淪過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掙扎到底!”
  “從前你并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溜走了,是我的錯!”
  “一錯不能再錯,可是,我還有點摸不清楚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這六年,你開心嗎?”
  我默然。
  要說,縱使不開心,也算不上傷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傷心。我身邊有愛護我的人,這總比獨個儿跟寂寞与無奈搏斗,有相當差別。
  “長基,你為什么不答我?”
  有人叩辦公室的門。
  “有人要進來,我要收線了!”
  “長基,我們今天見面嗎?”文若儒仍然在那一頭問。
  進來的是喬暉。
  我把電話輕輕放下。
  “長基,你覺得累嗎?要真太疲倦,還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開文件檔案,批閱。
  “長基,你准時吃藥了嗎?”
  我點點頭,視線仍不离文件。
  “長基,千万別好強,身体要緊,天下也沒有辦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檔案蓋上,站起來,再按動對講机,囑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這就到她辦公室去!”
  隨即走出辦公室,讓喬暉留在里頭。我相信他是有點難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著一點挫折,也不算什么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
  這個世界,誰不?
  走廊上碰到湯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好奇地駐足望住他,有种怪异、非常怪异的感覺。
  湯浚生,這人是正?是邪?
  怎么可以如此鐵石心腸?拋棄舊愛,迎娶喬楓。人家自殺了,傷心那三朝兩日,竟又泡上了董礎礎!如此面不改容,若無其事!
  我戰栗、不解、甚至惊駭。
  我能效仿他嗎?一邊留在喬氏,一邊跟文苦儒來往。
  此念一生,胃內瞬即翻騰,一陣酸气滾動,逆流而上,直沖向喉嚨。我慌忙推開湯浚生,急步沖至洗手間,剛來得及把一口髒物吐在洗手間的面盆上。
  我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臉,白得像一張紙。
  湯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直至我扶著門走出來。
  “大嫂,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哥來?”
  我擺擺手,虛弱他說:
  “沒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蒼白。”
  “因為我惶恐。”不明白為什么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順理成章之故。
  “為什么?”
  “我正想如此發問!”
  湯浚生望住我,眼里驀然掠過一絲惊疑。
  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机去。史青在三十三樓。
  升降机停在三十三樓,我給身邊一個女職員說:
  “你有空嗎?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辦公室去一趟,告訴她,我另有會議,沒空到她辦公室去了。”
  那女職員禮貌地走出升降机,同時說了一聲:
  “好的!喬太太!”
  我隨而直抵喬氏大廈地下,走出大門口。
  一條大馬路橫亙目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
  我望過馬路另一邊的電話亭,果然!
  那牛郎織女古老的故事,多么感人!
  將之幻化成現代都市的布景,這條斑馬線,就是鵲橋了。
  我們各站在馬路的一頭,等待著,遠遠地都能看到對方在笑。
  等候過馬路的人群越聚越多,我們是其中的一員,滄海一粟,何處不然?
  紅綠燈交替了,汽車停下來,行人過馬路。我們的步伐并不輕盈,可仍然在途中相聚。
  就站在斑馬線的安全島上,我們無言相對。
  汽車在我們兩邊風馳而過,我們錯過了多次的行人綠燈,只得繼續站著。
  直至若儒輕輕地挽起了我的手,趁那黃燈閃動時,拖住我飛奔過了馬路,再截停一輛的士,火速地跳進去。
  的士門才關上了,若儒和我緊緊地擁抱著,深深地吻上了。
  把所有的人群都拋在腦后。
  直至若儒放開我,讓我回轉气來。
  那計程車司机才沒好气地問:
  “先生,你要到哪儿去?”
  明顯地,他已在大路上白兜了一個圈,不知所向。
  若儒讓他把我們載回他家去。
  我有點靦腆,惶恐地走進客廳。
  若儒關上門。
  我回轉身來,問:
  “若儒,我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若儒輕撫著我的頭發,吻在我額頭上:
  “在這儿,你最安全!”
  我臉紅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們的關系到底在六年前已經結束,自從新開始面對的是另一個新的、需要适應的身分。
  若儒讓我坐在沙發上,他跑到廚房去一會,走出來時,手上拿了一杯熱牛奶。
  “喝一點熱的!”
  他像哄一個小孩。
  我把鞋子脫掉了,整個人縮到沙發上去,乖乖地把一杯牛奶喝個精光。
  我拿若儒的大腿作枕,順勢睡了下來,望著他秀气而充滿自信的臉,真如他說,有莫大的安全感。
  “你累的話,且睡一會!”
  我點了點頭,迷迷糊糊地很快入睡。
  睡中,竟無亂夢。
  醒了的時候,頭枕在軟墊上。若儒坐到地上去,翻閱著書,如此盡忠守職地護著我。
  我伸了個懶腰。
  “醒啦!餓不餓?”
  “晤!”我拼命點頭。
  “我去給你做個炒飯。”
  若儒隨即動身。
  從前在英國,我們最喜歡弄炒飯,一天煮三天的飯,剩下來的混一點蔥花肉碎,往鑊里一炒,香味四溢,既簡便又好吃。若儒和我對廚藝都很有一手,輪流服侍著對方,算是生活上一份珍貴的情趣与享受。
  一切好的感覺,都回來了!
  飯香扑鼻,自病后,這餐我吃得最多。
  “你還是能窮凶极惡地吃起來!”若儒笑我,“你這個樣子,像足奧本尼路的顧長基!”
  一整個下午,我留在若儒的寓所里,做著我們從前在奧本尼路慣做的一切事,看書、煮咖啡、說笑話、看電視新聞、撤嬌、擁抱,只差沒有走上最終的一步。
  耳鬢廝磨,若儒低聲說:
  “長基,別讓我久等,什么時候你跟我回奧本尼路去?”
  我沒作聲。
  “長基,你一天是喬園的媳婦,我決不令你為難!”
  若儒雙手捧著我的臉,再問:
  “你信我嗎?”
  我點點頭。
  若儒不喜歡跟任何人分享,他一直喜歡鰲頭獨占。
  那年,醫學院成績出現了雙冠軍,人人都替他高興,只有他仍有點悶悶不樂。
  我問他為什么呢?
  他答,有瑕疵的喜悅,倒不如不要了,反正冠亞分明,各安其位。成全一份完整的光榮,更有意義。
  所以,我深信若儒只要我活在喬園一天,他都不會作非分之舉。
  為若儒的這點傲骨与情操,我更愛他!
  回到喬氏去,已是下午四時多了。
  一腳踏進辦公室去,就覺著事態有點不比尋常。
  敏慧急得在自己的寫字台前團團轉,差不多流一額的汗。
  我問:“有急事找我?”
  敏慧點點頭:
  “都在主席室等你了。”
  名符其實地丑婦終須見家翁,我往哪儿逃去?
  世界真難有逃得掉的秘密嗎?我才不過失蹤了几小時。
  挺起胸膛,朝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去。
  喬暉這人也真要不得,大至天塌下來,小至雞毛蒜皮,一有事件發生,他惟一的板斧就是去請教喬正天,他老頭子是他的四面佛、耶穌、菩薩,三位一体!
  老婆要真移情別戀,滿天神佛,都救不了你。女人心意已決,天崩地裂也挽回不了!
  我干嘛如此地鐵石心腸了?竟連半分自咎也沒有?
  連連地打了几個寒噤。
  喬正天辦公室那扇柚木雙掩的門,擋在我面前。我已無法不推門進去,因為此時正是前無去路,后有追兵。我身后站了喬正天的秘書,這位跟在喬正天屁股后服侍他的老伙計,比喬氏企業內任何一個人都曉得看人的眉頭眼額,她是吃這一行飯成家的!只要我稍遲伸手叩門,她就會更覺事有蹊蹺。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叩了門。
  推門進去。
  房內全是喬家人。喬正天坐在辦公椅上。面前站著喬暉、喬夕、湯浚生。
  四個男人的臉色,沒有一個特別祥和好看。
  這是必然的了。
  我沒有作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兵家大忌,是急急進攻。一般還是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更易取胜。
  我輕聲向喬正天打招呼:
  “爸爸!”
  喬正天拿眼看了一下二子一婿,說:
  “大嫂回來了,你們要不要她的意見?”
  我心頭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如果是責難我的話,不會如此客气。
  于是我問:
  “什么事了?”
  喬暉訥訥地解釋:
  “我們自己人在公司里頭的股票期貨孖展限額一般都比客戶高,是不是?”
  我不至于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可是也不能從這么一句話摸出個所以來。尤其是我絕少沾手期貨与股票。每次的股市大崩圍,慘的總是炒孖展的客戶,股市一瀉,經紀行就斬倉,沒有一個孖展客不是死無葬身之地。故而,我手上持有的一些藍籌股,全部實斧實鑿,以足夠現金交易,多是中長期投資,喬氏提供給董事局成員何种特惠的孖展服務,我少有關心,多少認為是糖衣毒藥,來者上鉤!
  “我不是受惠者,暉,你知道我自動放棄這項特權!”
  室內一片靜謐,透著三分尷尬。
  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瞎猜下去,好打破僵局:
  “我們之間有哪個的孖展戶口出了問題?”
  “菲律賓又鬧政變,擁有菲島投資的兩三家上市公司股价狂跌,我們斬倉,不慎傷了湯少,他要抗議。”喬夕慢條斯理地說出因由。
  “我并非抗議,肉在砧板上,沒有抗議這回事。我只想向爸爸問個清楚,是不是拿我跟一般客戶看待?”湯浚生清清楚楚他說,毫不畏縮,鮮有地理直气壯,這跟他一向的忍耐,迥异千百倍。
  喬正天顯然地不高興:
  “浚生,如果你是肉,也不過是瘦肉而已,我的砧板有空檔,也怕斬得刀頭損蝕,得不償失。”
  干戈抑或玉帛,通常只為一言不合所造成的偏差。
  “自己人的寬松度不可跟外人同日而語,這是我的理解,爸爸,你總會同意!”我設法打圓場。
  “大嫂,自己人也有親疏等級!”喬夕毫不諱言:“最低限度還未踏腳入董事局的人,應知分寸。并非凡是喬正天骨肉就有這個頭銜,我有什么錯?”
  “法律不外乎人情!”我護著湯浚生。
  浚生拿眼看我,那眼神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我赫然惊心,想起了他暗地里的報复手段,体內鮮血直沖腦際,滿臉急變通紅。
  “不錯,要講法律,還是要講人情,權操在上,我也不便作主,故而請示!”喬夕分明拿父親來壓湯浚生,何必?
  “家丑不出外傳,爸爸,才不過是一千几百万的數字!”喬暉一向最怕是非,總是宁可斬腳趾,避沙虫。
  “法律要講,喬夕斬倉,順理成章。人情亦不能不顧,浚生,如果你這次賭輸了,我給你私下項數,你日后還我!”
  喬正天這話驟听上去還是相當得体的,骨子里仍然教浚生不是味道,令喬夕志得意滿,意气風發。
  他怎么不可以大方一點,就給浚生填了那筆數,反正如喬暉所言,极其量一千几百万。然而,他果真如此,就不是喬正天了。
  “謝謝爸爸人情,不用了!反正要付利息,不必讓人老認為我們喬家人圍內你虞我詐,外頭的聯系,我還有一點!”
  沒想到此言一出,喬正天勃然大怒。
  他拍案而起:
  “你外頭有什么大不了的關系,人家不看你是喬某的乘龍快婿,會給你三分面光?自你踏進喬園之日始,別以為你的成功,可以擺脫喬姓的影子!年青人好高騖遠,永不知恩圖報!”
  喬正天火气上頭,一并連喬夕都罵在里頭:
  “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處理不來,還算大丈夫不成!權放在你們手上,都不得叫人信服,勢必要跑來由我處理,還指望你們接我的棒?天大的笑話了。”
  自古帝王,連后繼有人也不情不愿。心上腦際,只一個觀念,沒有他永遠不行,因為論才干、談福祿,始終自覺無人能及。
  “從今天開始,舉凡有關董事局成員,以及喬家人在喬氏運用孖展買賣服務,限額由特別小組擬定,大嫂,你當召集人,把喬暉以及其余三個不是姓喬的納入小組之內。”
  湯浚生望住我們笑,很陰險地笑問:
  “大嫂這個小組管不管喬氏把信貸限額借予那些代表喬家人做買賣的机构客戶?如果要管,真叫大嫂左右為難了。”
  說畢,奪門而出。
  “喬暉,喬夕,他這番話是什么意思?”喬正天咆哮:
  “你們可有什么瞞著我的?”
  喬暉急得面如上色,無辭以對。
  喬夕仍然壓得住:
  “杯弓蛇影,兼落井下石!孖展信貸要兩個董事一同簽署,我們兄弟倆會謀騙你老人家不成!”
  “你听清楚,喬夕,若稍有行差踏錯,我撕你的皮!”
  從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出來,我連正眼都沒有望喬暉。這個男人既不像他父親大刀闊斧,又不像他兄弟心狠手辣,連湯浚生這等身分地位的人,都有膽量發脾气,甚而采取發泄戾气冤屈的非禮行動,而他,喬暉,永遠像頭搖頭擺尾的狗,毫無主見,人云亦云。
  我會喜歡像喬正天、喬夕、湯浚生那樣的男人嗎?絕不。我知道我只是不欣賞喬暉,越來越不喜歡他。他從前种种的怯懦,我都肯看成謙厚,种种的幼稚,我都愿視作單純。喬暉的沒主見是隨和、喬暉的遷就是涵養、喬暉的木訥是文靜。一切一切,我都包涵下來,甘之如飴。
  如今,時移勢易,情怀別向,在我眼內的喬暉,早早風云變色,今非昔比。
  我甚而最恨喬暉的循規蹈矩。他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做他的乖乖儿子,乖乖丈夫,好使旁的一總人都難于背叛。一有越軌言行,罪不在他。
  老天!對牢一個神職人員,甚而是圣人生活,正經枯燥得叫人難于喘息。
  喬暉為什么不可以像喬夕,甚而像湯浚生,只要他對我、對人講半句歪理,有半點惡行,我就能解放自己,心安理得了。
  半夜,當喬暉熟睡之際,我站在床前看他。竟覺得喬園之內,牛鬼蛇神,最最最最陰沉狠毒者竟是我的丈夫,他以無形的枷鎖把我困得動彈不得,不可离喬園半步,否則,立時間成万世罪人!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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