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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香江景色,又入眼帘。
  重返喬園,如夢如真!
  白屋巍峨,門庭冷落。
  我伸手叩門。
  良久。
  門開處,先見一頭稀疏白發,始見顫巍巍地抬起的一張落寞無依的臉。
  我嚷:
  “三嬸!”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嗎?你怎么回來得如此遲了?”
  我擁著三嬸,久不能言。
  得意之時,喬園之內,每一個角落都閃閃生光。
  如今敗落,真是,別有一番破舊殘萎的景象!
  “奶奶呢?”我問。
  “整天伴在老爺身邊。”
  “老爺身体不适了?”
  三嬸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弄得我慌了手腳,立即三步變作兩步,飛奔跑至喬正天的睡房,推門進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發椅上,瞪著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臉的皺紋,橫七豎八,縱橫交錯。我不知家姑原來已老!
  床上躺著熟睡的喬正天。手上仍插著很多管子,床都改裝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點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媽!”
  “別說了,長基,你回來就好,我不是造夢?”
  “不!媽,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殷以宁緊握著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連串的刺激,他都苦撐著,直至喬夕出事,他就再撐不下去了。他一向心髒弱,心肌易于抽筋!”
  “為什么不送他到醫院?”
  “他吩咐過,死也得在喬園!”
  什么叫晴天霹靂?什么叫情何以堪?
  此時此際,再深切不過地体會了。
  這种絕望的、不忿的哀傷与委屈,竟然似曾相識。
  我真欲冷笑。才不過六年光景,又是一場時勢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親,六年后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經驗之身,再嘗苦果。
  床上的喬正天,一動也不動。往昔的叱吒風云,一去不返,留著獻世的只是名存實亡的殘軀。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緒支持著喬正天,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
  我伸手撫摸他的手,輕聲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驀地,喬正大的手震動,緊握著我,我嚇一大跳,叫:“媽,爸爸醒了!”才喊了這一聲,喬正天的手又軟弱無力地垂下來,我慌忙地搖動他:“爸爸,爸爸,長基回來了!”
  家姑把我拖開:“正天不會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應!醫生說,他要長期調養。”
  天,喬家的下場會如此嗎?
  “見了喬暉沒有?”家姑拖著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搖頭。
  “他要高興得不成話了?”
  一句話,頓使婆媳二人,一臉是淚。
  “媽,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嗎?”
  殷以宁點點頭。
  “你在樓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還有喬暉。”
  “對你不起了!”
  “別說這話!回來了,就是一家人。喬暉愛你,我們都愛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為什么都愛我了?
  能夠恨我的話,我還好過。
  “喬暉或已恨我了?”
  “怎會如此想呢?長基,他如果把對你的心思与緊張放在事業上頭,也斷不會有今天了。對喬暉而言,喬園興衰,還不及長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怀,今非昔比了。”我慚愧。
  決心回來,只為盡喬園媳婦的責任,并無奢求再作喬暉之妻,回頭已是百年身,我哪來這番資格?
  “長基,你知道喬楓并非我所出?”
  我睜著淚眼,不明所以。
  “沒有人問過我,為什么會嫁給喬正天?都以為是珠聯璧合父母之命而結的婚。其實,我有充分的自由選擇。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雙方父母安排我們在一個舞會上相見。正天穿一套奶自麻紗的西裝,系棗紅領帶,走到我跟前來,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著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為愛他而嫁他的。這句話,三十五年以來,從不出我之口,只為無人相問。正天跟喬楓的母親轟轟烈烈地相戀了,我只默默傷心,靜靜期盼。終于為了正天父親那年代所堅持的家風,被逼离棄了喬楓母女。是我把小女儿抱回來的,因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為他深愛喬楓的母親。”
  殷以宁倚在欄杆上,放眼前望:
  “每當看到正天扭著喬楓疼惜,眼內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會比离開正天更使我痛苦,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園的蕭索。
  “喬暉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當如我!”
  心如刀割,我無辭以對。
  備受深深愛寵,是幸還是不幸?我心早如淚眼,迷糊不清。
  “喬暉在園子里,你去見見他吧!”
  喬園仍然壯麗。一大片的青青綠草,展視眼前,香江之內,不可多得。
  喬暉不在園子里。
  我信步走至園子另一頭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開了落地玻璃窗,腳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輕輕地躍進大客廳去,屋頂垂下來的古羅馬式水晶吊燈,依然無恙,孤寂地守望著,盼那原本一年起碼一次的華筵盛宴,好使出渾身解數,熠熠生輝。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喬暉獨個儿坐在雕梁旁邊,默然垂首。看著活潑潑的麻雀,在他身邊跳躍。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暉!”
  喬暉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滯,教我惊痛莫名。
  “暉。”
  我們相視良久。
  “原諒我!”
  眼淚奪眶而出。
  喬暉把我擁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喬暉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孩:
  “別哭,長基,快快別哭!”
  我慚愧至死。
  我在喬暉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這座樓房,微不足道。
  過往,太多太多的自以為是。
  人面臨抉擇,可以把別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喬園之內,唯喬暉母子而已。
  喬暉沒有問我為什么回來。
  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園子內漫步,直至黃昏日落。
  除了沒有提起喬夕之外,我們談了很多。
  例如喬氏如今經濟与信貸狀況,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災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談了湯浚生。
  “他仍在喬氏嗎?”
  “搖曳蟬聲過別枝,他是個有辦法之人,上周已被衛利遜英資集團委為亞太區投資副總裁。當然,也搬出喬園了。”
  “喬楓呢?”
  “她曾有過很傷心的時刻,此時也許在自療創傷之中。妹妹當然有惜,然,我想她是愛浚生的。”我沒有問湯浚生与董礎礎的關系有否披露,偌大的喬園難道不應有一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實并不比他們的更見光彩。
  杜芳華說得對:
  “精神与肉体,孰輕孰重?緣何人總會輕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問。
  喬暉點頭:
  “我原以為喬楓會大吵大嚷,然,她沒有。她接受了,昨天簽妥分居紙,自喬園巨變之后,每個人都在變。”
  喬暉又告訴我,搬离喬園的還有董礎礎。她和喬夕的女儿,現今由祖母殷以宁負起照顧責任,實際帶這小女孩的是三嬸。
  這個當然了!誰還會指望她在喬園為喬夕守一生一世。
  喬暉不說,我不敢提起喬雪。
  她當然不是真愛若儒。若儒說過的,喬雪愛天外來客。可是,人只會為爭奪失敗而益發自覺失掉心頭所愛。
  喬雪對我,只會有恨。像她心醉于玩具店櫥窗內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終而發覺隔壁女孩老早抱住個一式一樣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黃昏日落,喬園景致,尤其雅麗。
  記得喬雪攜了若儒要來看喬園的黃昏,那天,一園的淡金……喬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搗晃……
  不可再回顧了,前面要走的路還長。
  喬暉和我坐在園子內,仍不愿回屋里去。
  我們似從未試過如此多話。喬氏与喬園之外,競還談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夫婦竟能閒話家常。
  “史青与許秀之還在喬氏嗎?”
  才那先后一個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連喬園的看更都換了人似的。
  “許秀之跟郭滔訂婚了。史青有點意興闌珊,听說她要辭職,打算遠走他方。”
  好事會不會一齊來,還未經歷過,我只知道兵敗如山倒,人總會禍不單行,誰個江湖上掙扎的人有過例外?
  “暉,明天我回喬氏去了,好不好?”
  喬氏再不堪,仍應有一定的尊嚴,無人應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如今喬暉是當家人了。
  喬暉沒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會好過來,就算康复,也須一段非常長的時期。”
  喬暉用腳踢著草地,鞋頭沾了點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會成定局。商業罪案調查科剛剛提出了正式起訴……”
  “暉,官司有輸有贏。”我厲聲截他的話。
  “我會認罪!”
  “為什么?”
  “因為我的确有罪。”
  “你只不過要幫喬夕。你并沒有參加賭博。”
  “我幫人也不能稍存僥幸之心,我要為自負与草莽而付出代价,不單是我,且是整個喬氏家族。”
  “不,你不會坐牢。”
  我扑到喬暉身上,緊緊地抱住他。
  “別傻,我會出來的!那不會是終生監禁。”
  喬暉為我拭淚。
  “可是,長基,我不要你回喬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經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瀾。”喬暉笑:“英雄与美人均不許人間見自頭,長基,你老不得!”
  我不會老,現今我再年青不過!
  “退休的人才易顯老,肉搏沙場的兵將,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會精力過人,青春常駐。”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顧氏垮台,仍有喬氏!如今,你有誰?”
  “我有經驗。”
  喬暉輕歎。
  “暉,我也有你!從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軍作戰,你說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陽余暉,照得見喬園之內,我倆儷影雙雙。
  翌日,我就跟喬暉回喬氏去。
  消息立即傳開,喬氏長媳,顧長基返回喬氏坐鎮,重整河山。
  敏慧走進我的辦公室來報到時,淚盈于睫。极力地眨著眼,把要掉下來的淚水往回吞。
  好秘書的條件之一,就是可以傷心,但不能隨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淚。
  敏慧當然明白。
  我立即擬好了一張業務上的聯系名單,逐一給他們搖電話。其中半數接電話的秘書,在問明來者何人之后,就告訴我,他們的老板在開會,或不在本城。一天過后,沒有回我電話的,我就拿筆在名單上刪掉。
  老實說,只半數的人避而不談,情況并不比我想像中的惡劣。多年以前,顧氏有難,顧長基還沒有宣布嫁給喬暉前,我打十個求助的電話,有九個沒有回應。
  戰場上最要分清敵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須予以正确估計。
  那些在風頭火勢之時,連電話都懶得接听者,他日我東山再起時,自然會得把責任推卸到秘書身上,說不知道喬氏曾予聯系。
  這當然是太不得体的笑話了。因為有心人,不勞我登門求助,也會自動雪中送炭。
  今早,敏慧引進辦公室來的人,就令我吃惊:
  “浚生?”
  “大嫂,你好!”
  “請坐!”
  “報載你回喬氏主持大局。”
  “盡力而為而已。”
  “我佩服!”
  浚生和我都是生意上頭能征慣戰的人,不愿多花時間,老不踏入正題。
  “大嫂,請問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
  我愕然。
  “喬家對我是一回事,大嫂待我又是另一回事。”
  世間何只有雪中送炭,還有知恩圖報。真真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浚生,德丰企業分包銷有哪些是你相熟的?”
  說話再明顯不過,當時德丰上市,喬夕意气風發,沒有對浚生的勢力与功勞認可,是難為情的。如果喬夕還在,這句話就不好出口了,這年頭,誰愿意當鐘無艷了?然而,死者已矣……
  “我給他們說去,總有几家會賞光,認回名下分包銷的數目的!”
  能夠分擔五十億之數,是最直接挽救喬氏危机之法。
  台頭的對講机傳來秘書的聲音:
  “喬太,偉信基金的麥展堂先生回你電話!”
  浚生站起來,我示意他仍可留下,不但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而且讓浚生耳聞我應付分包銷的態度,讓他傳揚到市場上去,正合我意。
  我因而沒有拿起電話筒接听,只按了對講掣,讓浚生把對話听得一清二楚。
  “麥先生,你好!我是顧長基!”
  “喬太赶回香港來坐鎮了,真是市場的大喜訊!”
  我斬釘截鐵地答:
  “多謝,多謝!這也就是說喬氏可以獲得偉信的支持了?”
  對方立即有所支吾:
  “且看著辦吧!喬太,你是明白人,當然了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隨即答:
  “對,故而更要守望相助。我們仰仗偉信的支持,由來已久,絕對絕對不希望有任何情不得已,而破坏關系,更不想因著喬氏的走投無路,而要背城一戰,害得同業友好們聲名落魄。麥先生,我們必須同舟共濟!”
  我這番話,是最明顯不過的了。如果分包銷不肩承責任,認領他們分內的德丰股分,勢必要喬氏獨力承擔,我必定循法律途徑起訴,誓無返顧!
  “喬太是個智勇雙全的人,決不會做損人而不利己之事。這是偉信一直對你另眼相看的原因。”
  “麥先生過譽了,俗語有云:有頭發者,誰愿當瘌痢!喬氏被逼欠債,也只好委屈一些行家,讓喬氏也當債權人了。誰不知道這种無謂官司一打,說不定就是經年,我縱然不可以立時解決頭寸問題,也贏得大把轉圜時間。更望有友好肯賭喬氏胜訴,先行出手相救!”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
  我看到浚生展露笑容,向我豎起他的大拇指。
  “喬太,真叫我左右為難呢,偉信基金這次跟客戶押在港股上頭的損失不少,還要明知故犯地承擔一批德丰新股,如何向客戶交代了,真是橫死豎死,干脆撒手不管!”
  我心內冷笑,這姓麥的竟向我撒野了。
  兵來將擋,硬招硬接,誓不低頭。
  “麥先生是金融業的老行專,自然知道偉信的信譽价值連城。承擔德丰新股怎能叫明知故犯,應是履行諾言之舉!舉世基金客戶都會明白如今情非得已,必會諒解無疑。反而是食言喪約,弄出官司一場,會令客戶不安,心想不知日后,官司牽連多大,倒不如早謀后路,偉信豈非更得不償失!”
  “喬太果然名不虛傳!”
  “一字般淺顯,我們無須為了別人的錢財,害到自己的信譽上頭。錢可以大把机會賺回來,信譽如青春,一去不复返!”
  “好,不再騷扰喬太了,偉信認購德丰股票,你囑商人銀行的職員跟我們計清楚好了!”
  “麥先生,多謝幫忙,改天再行面謝了!”
  麥展堂挂斷了線。我長長吁一口气:
  “所有的分包銷都能如此爽快就好了!”
  湯浚生答:
  “你壓得住!”
  “自己人何必說恭維話!”
  “是實情,也給你鼓勵。你是不是對所有意圖置身事外的分包銷都采取這個應付態度呢?”。
  “是!兵臨城下之際,對于逃兵,一律格殺勿論!他們只有一條路,跟我顧長基一起賭這一舖!”
  商場如戰場,上場尚且無父子,怎能怪你不仁時我不義?
  “浚生,勞煩你,請代傳消息!”
  也只有滿城風雨,草木皆兵,喬氏才能渾水摸魚,得出一線生机。
  “大嫂,請放心。喬家有你,就不應該落得個窮途末路的收場。”
  “喬暉是很好的人!”我真心維護他。自今日始,我和喬暉,再難分你我。
  “喬暉好福气!這是江湖上認同之事。”
  這敢情好。但望上天長佑喬暉。
  湯浚生請辭,我們都沒有提起喬楓,更沒有提起董礎礎。
  我相信,這兩個女人之于湯浚生,只不過是橋梁。他心中所愛,自是另有其人。
  我送浚生至喬氏大門,他重重地握住我的手:
  “喬氏到底命不該絕,大嫂,你努力!代問候喬暉。”
  “謝謝!”
  “大嫂……”浚生顯然地欲言又止。
  “浚生,跟我保持聯絡。”
  我微笑著揮揮手,走進升降机去。
  不欲浚生在忍無可忍之情況下,問一些我不能違心又不便作答的問題。
  過去的必須讓他過去。
  我沒有回自己辦公室,到三十三樓去,探訪史青和許秀之。
  我先叩史青的門。
  “喬太!”史青笑著站起來,歡迎我。
  “來看你!”
  我環視她的辦公室,整整齊齊,不見絲毫凌亂。如果打算离開的職員,應已開始執拾細軟。
  “史青,什么時候啟程?”我開門見山。
  “哦!你是說我移民一事?”
  我點點頭。
  “香港不見得如此不堪,此城是福地,往往有惊無險,我看還可以多呆几年吧!”
  我茫然,輕輕地問,誠恐触著史青痛楚之處:
  “那么說,你還愿意留在喬氏嗎?”
  “為什么不呢?喬太,你一回來,就示意不要我了?”
  史青爽快地繼續說:
  “我才不要讓許秀之這妮子占盡風光。你知她已經情場得意了,還在事業上向她讓步,成何体統了!”
  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的競還不只史青一人,身后驀地出現了許秀之。
  “史青你好,喬太才回來,你立即在我背后放冷箭!”
  “所以你适宜穿露背裝,這是新進專欄作家鳳儀的名句,人在江湖上,舉凡免不了的事,無謂逃避。飛刀飛劍齊來,只有弄髒衣服,划不來!”
  我看著眼前兩名談笑風生、視江湖風波如春風細雨的愛將,有說不出的感謝与感慨。
  我握著二人的手,真摯他說:
  “喬氏如今更要靠好伙計了!”
  她們二人點點頭。
  我們干脆坐下來,開了個多鐘頭的會。
  史青將調至證券部,收拾殘局。許秀之兼管海外与本地房產。
  喬氏當前的急務,是要先止血。故許秀之會安排將海外地產出售。价格會比預期偏低,接手對象不能是港客,只能向海外集團兜售。因為全球大跌市之后,很多本地買家不是頭破血流,就是內傷甚重,資金周轉尤不見太大松動。更重要的是不欲張揚其事,以為喬氏已亂陣腳,更欲救無從。許秀之處事之淡靜与細膩,我相信能有滿意的成績。
  史青責任更重,她必須聯絡個人与机构客戶,使喬氏的佣金收入固定下來,雖然港股市場成交銳減,但穩住了大局,引導基本客戶作各類金融工具的投資,仍能以一定的收入平衡集團起碼的開支。
  人事上我必須重新部署。一定得用精兵制,那些對喬氏已起离心,向外揚言我們危在旦夕,其實旨在騎牛找馬的職員,一律請他們速速另謀高就,這包括我們的宋董事在內。与其留下來,影響軍心,我宁愿他跑到外頭去指天誓日,造喬氏的謠,市場中自有明眼人在。
  有人叩辦公室的房門,敏慧笑盈盈他說:
  “你這几天來,不是在頭痛要找個在后勤部門一把抓的好角色,有人來應征呢!”
  話還未完,出現的競是鄒善儿!
  我張著嘴,喜不能言。
  “喬太,可否覆水重收?許秀之打電話來,囑我急急應征,否則如今人浮于事,一遲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善儿!”我緊握著她的手:“多謝你來看我,只是喬氏今非昔比!”
  “只有更好!喬太,請勿气餒。這份工我要定了!太具挑戰性。雖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這巧婦是齊天大圣,變變變,何用憂柴与憂米?從前開源,現今節流,一樣刺激。況且,看看我鄒善儿重出江沏,是各方真真賞我的面,還是一直只買當紅机构的賬!又現今嘛,誰不曉得做錦上添花式的公共關系与行政,我好歹試試如何令喬氏職員眾志成城,同時引導公眾雪中送炭……”
  鄒善儿沒停沒了,說個沒完。我差不多笑得嗆死。
  “好了好了,你是是再胜任不過的人選了。只是,善儿,你未婚夫那儿?……”
  “管他呢!實不相瞞,跟自己人打工,原來也不是沒有壓力的,做得成功与否都不會革職查辦,又都會循例加薪分花紅,你說,有什么味道?我要掌權,每天晚上在睡房內就可呼風喚雨,還勞天天上班了?”
  史青、許秀之、鄒善儿,滿門女將。現今的女人都比男人更似男人,工作能力如是、志气如是,連風采量度都如是。其實個個人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可都大方得不讓我有半分難過。
  江湖上女性的成熟与進步,可喜可賀。
  我想起了喬雪。
  這些天來,我們都沒有見著,固然因為我早出晚歸,辛苦經營,也因為互相故意地避著。
  總得尋個机會,見見雪雪了,丑婦終須見家翁。
  我信步走至三十五樓。那是綜合企業的部門。
  我站在喬雪的辦公室門口,不知應否進去。
  房門敞開著,我稍一遲疑,就听見雪雪近乎凄厲的咆哮聲:
  “為什么?為什么不再登我的詩畫了,也不向我交代一聲?……我搖了十万九千七個電話給楊公公,都沒有回我一個……喂……喂……喂!”
  對方明顯地收了線。
  雪雪伏在書桌上狂哭不止。
  我靜靜地走過去,抱住了她。
  “大嫂,大嫂!”
  這么一個從來不知道世情為何物的少女,一下子要承受接踵而至的考驗与壓力,是很難很難接受的。
  如今,我之于雪雪是大海中的一塊浮木,苦海內的一盞明燈。人在絕望之中,只會抓住愿意相幫的人,稍事歇息。
  “大嫂,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呢?當時雪雪能有這么個專欄,也是對另外一總在詩畫上有才气的人不公平呢!太多人忙于買權勢的賬了!
  我當然不能在此時此刻去給雪雪解釋這番道理。
  我只能給她說:
  “雪雪,快快別哭!你要吐气揚眉,就得听我講!”
  我替小姑子拭淚。
  “要你的詩畫重新刊登在這本有名的周刊之上,其實并不難。只要喬氏將它收購,也只要你真材實料。你明白大嫂的話嗎?”
  雪雪似懂非懂地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這孩子是美麗的。
  “我們現今還未能辦得到。所以必須分頭努力,大嫂和你合作好不好?我鞏固喬氏,給我三年,我答應把那姓楊的雜志社收購下來,把利欲熏心的人都驅逐出門。你也得努力三年,好好求學進修!”
  “我?”
  “對。喬氏需要固本牆元,有后繼的精英,才會有真正的希望。雪雪,你必須再進修。”
  “原來就申請了到法國去念書的,可是,現今的環境……”
  “喬家供你留學,還是綽綽有余。”
  “是我不愿意在這風雨飄搖之際,离開喬氏。”
  “現今喬氏沒有你能做、能幫的事。”
  “我回喬園去陪媽媽。”
  “雪雪,時間要運用得宜,你長依膝下的日子還是有的。”
  “大嫂,你答應,我學成回來,你就能收購楊氏?這些日子來,我們喬家受了好多委屈。”
  她受的還算多嗎?
  “我答應。”
  “大嫂,他們都說,你回來就好了。”雪雪稍停:“大嫂,我不再气憤了,我們言歸于好!”
  喬雪台頭的對講机響起來,秘書小姐說:
  “喬小姐!一號電話線是新時代集團陳建國先生的助理找你!”
  喬雪一臉喜悅,正要接听。我忙問她:
  “陳建國的助理找你什么事?”
  “新時代有意購買喬氏名下的戲院与酒樓,大哥說急要現金周轉,他們定是來探盤的。”
  我一手按住電話,吩咐喬雪:
  “告訴陳先生的助理,我改變主意,并不出售任何戲院与酒樓,除非他出高价,否則沒商量!”
  “大嫂?”
  “照我的話去辦,喬氏周轉毫無問題,另外放消息,我們加入爭奪寶星戲院的出讓,只要价錢合适,喬氏會買進來!因為我看好香港人的人心,越是三更窮,二更富,大風大浪,越會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娛樂性行業大有可為!”
  喬雪于是戰戰兢兢地按了對講机:
  “約翰,你好!對不起,我剛在開會。”
  “喬小姐,阻你寶貴時間。”
  “不要緊,三言兩語就交代過去了,開會只是形式,現今大嫂回來了,她說一不二,既然她已決定以合理价錢爭購寶星戲院,我們的爭辯也無補于事。”
  “喬太有意于寶星戲院?”
  “不單你奇怪,喬氏各人都反對。這個非常時期,地產固然跌個頭破血流,還會有誰興致勃勃看電影去?況且,眾人皆知,喬氏正面臨巨艱,我真不知道大嫂哪儿去挪動資金?”
  我忍住笑,輕輕拍著喬雪的肩膊,以示鼓勵。到底是喬家血肉,有慧根在。
  “這么說,市場內風聞喬氏要出讓戲院、酒樓,只是傳言。”
  “也不盡然,但大嫂訂的价錢很高。她看好,有什么辦法?”
  “喬太心目中的价錢要多少?”
  “你老板有誠意的話,直接找她談嘛!我只收到訓令,不打算輕易談綜合企業的交易。”
  “這好,我覆陳先生去。”
  “約翰,別說我不言之在先,我大嫂近日脾气欠佳,她聲明誰給的价錢不比……”
  我在紙條上速寫一個百分比。
  “不比現今市面的盤口高出百分之三十,她決不考慮。”
  對方挂斷線后,喬雪一臉通紅,滿頭大汗。
  “傻孩子,你表現得很好。”
  “大嫂,為什么呢?你真的看好?”
  我搖頭:
  “絕不!”
  “可是……”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情虛出貨,只有被人壓价,商場并非善堂。現今市場上人人都以為鴻鵠將至,喬氏會割价求售。我偏要他們猜不透。否則傳至滿城皆知喬氏急售物業生意,更難找共赴時艱的人。這盤沙蟹,要看誰的定力夠。他要真是懾于我營造的气勢,忍無可忍而開聲還我一個价,我就會拱手相讓。雪雪,有些百貨公司大減价,是把貨品牌价升高了,再割价求售。記住,只有買錯,少有賣錯!”
  “大嫂,讓我好好跟你學習吧!”
  “三年之后,你再拜師。我們剛才講好的話,你要算數。”
  “好!大嫂,都听你的。”
  我笑笑,拍著雪雪的頭:
  “下班了,我們這就回喬園去。”
  車子上,雪雪像個倦极了的小女孩,偎依在我肩膊上。
  但望喬雪快快成長。
  “大嫂,我可以盡快啟程嗎?”
  “几月開學?”
  “還有半個月!”
  “早晚要去的,就隨你喜歡吧!你最好給媽媽說一聲。”
  “你肯了,她沒有不答應的。喬氏与喬園都是你當家了。”
  我輕輕歎一口气。
  喬雪沒有听到,因為汽車電話剛剛在響。
  我接听了。
  是史青:
  “喬太,天大的奇跡。几個分包銷的私人大客,包括羅承坤,都肯如數負責。”
  “你的功勞。”我當然喜不自胜。
  “當然不是的!我并非謙虛,只是他們聲言是給張遜風面子。沒想到張老的勢力,沒有因為他仍在獄中而完全作廢。到底人們都是跟紅頂白的,張老雖然在服刑,他的一雙儿女和一班手下已扭轉乾坤,香港人是善忘的,只看到現今的遜風集團起死回生,各人便又爭相買賬了!”
  我听呆了。
  史青問:
  “喬太,喬家跟張遜風有親密關系?”
  我迷糊地應了史青,車已抵喬園。
  步入這屋,覺著几分溫暖。
  人世間多是無情,也不盡然。
  每一下班,必先走到喬正天房里去看望翁姑。
  喬楓也在。
  她輕輕喊了一聲:
  “大嫂!”
  家姑說喬家巨變以來,一夜之間成長的是喬楓。
  她從前話最多,最尖刻,如今,都是靜靜的,不亢不卑,陪在父母跟前,也學習跟下人相處,一反常態,很能跟三嬸有商有量,幫著把喬園打理出紋路來。
  “醫生來過了嗎?”我問。
  喬楓點頭。
  “有什么話說?”
  殷以宁搖搖頭:
  “還是那老樣子。時好時坏。”
  “媽,別擔心,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如果正天可以醒一醒,告訴他,大嫂回來了,他可能康复得快一點。”
  千斤重擔,都壓在我肩膊之上。
  不知是苦、是甜?
  喬楓輕聲地對我說:
  “大嫂,有兩件事跟你商量。”
  “好。”
  我拖著喬楓的手,走至小偏廳,在沙發上坐下來。
  曾几何時,這儿坐滿了喬家的儿媳,爭領喬殷以宁光芒万丈的鑽飾……
  今朝富貴,明天貧寒。如今敗落,他日發跡?
  人生變幻何其銳不可當!
  “大嫂,喬園需要節流。我和三嬸商量著,大家都搬到正屋來,陪著爸媽住,也圖個熱鬧。至于東南西北四屋,都鎖起來,省了人手水電雜費。又我們家的菲佣,都遣散了,好不好。一則可省下工錢,二則她們不懂本土方言,不會流傳坊間,更添喬園聲譽上的折損。不知大嫂是否贊成?”
  我听著,眼眶一陣溫熱。
  喬楓卻仍气定神閒,有條不紊。像個有經驗的管家婦,訴說著她分內之事。
  磨難就是成長。
  我不住點頭稱善:
  “好,好。我都贊成。”
  “那我就請三嬸替你們收拾,搬過來了。”喬楓想了想,又說,“媽曾提過,她的首飾好不好拿出來變賣?當時,沒有人作主!大嫂,你看呢?”
  “別教老人家更難過。首飾古董,非至最后關頭,一件也不賣。我們還能撐得住。明天,喬氏就會擬定重組計划。這個時刻,哪一個家族垮了台,也不是好事,很多人會愿意守望相助,不欲冒唇亡齒寒之險!只要有喘息的轉圜余地,我們不愁不能東山再起。你陪媽的時間多一點,有便于向她解釋,教她寬心。”
  如今喬氏存亡,也不是几千万的首飾可以解決得了。其他用度來個适中的調節,我贊成。到底是家族興衰,人人有責。但触動到老人家的私己,更傷她的心,就可免則免了。
  “大嫂,你撐得好苦啊!”
  我拍拍喬楓的肩膊。
  “我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楓楓,你已幫了好多!”
  “能讓我到喬氏去學習嗎?”
  我愕然。
  “你有這個興致?”
  “覺得有此需要。”
  “喬家并未至于貧寒若此。”
  “貧寒的人是我。大嫂,從小我就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覺,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怕被人欺負、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實在都要設法子平息心頭的疑慮,用蠻橫的手段去證實我在喬園的地位,以至我存在的价值。我錯得很多。故此,我希望有机會循正途成長。大嫂,你成全我!”
  我把喬楓擁在怀里,淚如雨下。這陣子,也真哭得太多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因而造就了他的故事。
  人生根本如此。
  喬雪跑進小偏廳來,蹲到我們跟前來,說:
  “我跟媽說好了,她讓我早早啟程。我好想快快离開香港,再不受窩囊气!”
  喬楓撫著喬雪的頭發。
  姊妹倆成長各异,但愿他日都有所成。
  我們搬到正屋來了。
  喬暉在我的安排下,一直為他的官司奔波勞碌,跟律師与大律師頻頻商議。
  我負責重組喬氏,自然非常非常的吃力,單是周旋于銀行家与德丰企業的主腦之間去談化干戈為玉帛的條件,就得打醒十二個精神!每天都人疲馬倦,才回到喬園來。
  我們的睡房在正屋二樓走廊的盡頭。
  喬暉自我回喬園以來,從沒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著上床的。我也不曾認真地想過,應該如何處理我們之間的關系?
  也許,我在逃避著正視這個難題。我何其自卑,覺得一身傖俗,再配喬暉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喬暉是斷斷不會主動地來叩我的房門了。
  杜芳華說得對,喬暉的情操并不比我低。
  生命中兩個愛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顧長基夫复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赶回喬園,只為送喬雪的飛机。一則想跟小姑子再相處多一會,對她,有种揮不去的親情在。二則我們現今絕少在夜間用司机了,免得要付超時工作的工資。要充撐的場面支出還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決定自己開車送喬雪到机場。
  喬雪這傻孩子,在喬正天的床前大聲哭得像個嬰儿,可惜喬正天茫無所知。她又抱住了媽媽好一會,老不肯放手。喬楓和三嬸都陪著流了一臉的淚。
  喬雪一踏上汽車,從我手中接過了几張紙巾,拭干了淚,就立即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也好,看得開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請你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等不及他回喬園來說再見了。”
  “你大哥今晚要跟英國來的一位御用大律師晚飯,也許談出個頭緒來了。”
  單是這筆律師費,已甚可觀了。
  “我不信大哥會坐牢。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
  “不,他不會的。”
  “大嫂,你現在愛大哥了嗎?你回來了,就代表你還是愛大哥的,是不是?”
  我沒有答。
  前面有交通紅燈,我把車煞住了。
  “大嫂,你怪我多嘴了?”
  “不!”
  “那么……”
  “我是愛你大哥的!”
  汽車再繼續前進。
  “你還愛不愛文若儒呢?對不起,我不應提他……”
  “沒關系!”
  “大嫂,我現今要到法國去了,老想跟你切切實實他說一句對不起,我當時無權大興問罪之師!后來,我明白了。”
  “雪雪,沒關系的,你別挂心。”
  “讓我說下去,說出來我舒服得多。”
  我總不能說,我不要听,听了,我心上不舒服。
  “你猜是什么教我明白過來的?是大哥,后來還有媽媽。他們說,愛情不是我想像那么簡單的一回事!”
  是嗎?
  “大嫂,你是個很吸引的女人,他們都愛你,母親說,因為你懂什么是愛!”
  不,我不。
  我迷糊了:
  “大嫂,你知道我先到英國去一個星期,才轉飛往法國。?”
  “知道。”
  我應著。
  車子就到机場了。
  我們把行李交給机場的運貨職員。
  我扳著雪雪的肩膊,讓自己看清楚她:好年青的一張臉。
  “好好念書!你知道我們有個三年之約!”
  “我一定會成功的!一念到把那姓楊的驅逐出出版社,我就眉飛色舞!”
  我并不反對以磨礪自己、爭取成就作為報仇雪恨的方式,事件中無人受傷就好。
  我敢說當喬氏有能力收購姓楊的雜志社、而雪雪又學成之時,我們都不屑再重提舊事了。
  現今,我且不動聲色。
  “大嫂,我到了英國……”
  “記得打電話回來給媽媽!你會得照顧自己了。再見,我不去泊車了,你這就上机去吧!”
  我抱住雪雪吻了一下,就鑽進汽車去了。
  雪雪大聲叫嚷:
  “回喬園去,記得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抱他一抱!”
  甫抵家門,已是夜深。
  樓下書房的門關上了,門縫處透著燈光。
  喬暉自我回來后,一直住在書房。
  我登樓返回睡房,換了睡衣,躺在床上。
  天花板還是高高在上。
  喬園如是,奧本尼路的小樓如是。
  我當然是喜歡高高的天花板的,不會有种天要塌下來的壓縮感,我喜歡舒暢、明快、安宁的气氛。
  其實,我并不是個天塌下來都能撐得住的女人。我喜歡怠懶、耍樂、備受保護、一頭栽進自己愛戀的人怀抱中,享受無比的溫馨,其余的世情俗務,都不必多所理會。
  我因而也愛光明磊落的人。
  床頭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竟是鄒善儿:
  “睡了嗎?騷扰你了,剛來過電話,說你去送喬雪的飛机,我才敢再在這個時候搖電話來找你!”
  “沒關系。你跟韋爾律師他們聯絡過,有什么建議呢?”
  鄒善儿負責照顧喬暉官司,井向我報告進展情況。喬暉在此事上頭壓力太大,實在需要我們為他安排,他才去跟律師們溝通合作。
  “喬太,你真要想想辦法。”善儿的語气凝重:“我跟接辦此案的几位律師談過,他們都認為喬暉志气消沉,他根本打算認罪!”
  我沒造聲。
  “喬太,大家都明白喬暉的心情。一個好人,偶然因外來情勢以及人性軟弱而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他自己有自咎心理,宁愿受到懲罰,這是可以理解的。然,人誰無過,天下間哪有頭上有光圈的人,過去的錯必須由它過去,不必以將來的幸福,無止境地予以補償,這樣并不公平!何況,現代人嘛,誰都會接納人生的每一章,都有始有終。我們需要明白,昨天的一章已完結,明日絕對是全新的另外一頁。”
  我好感謝鄒善儿,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信手拈來,解了我們夫婦心上千千之結。
  “善儿,律師還有說別的什么挽救辦法嗎?”
  “喬暉与喬夕沒有肯定抵押就借出去的款項,必須立即歸還喬氏,填了這筆數,最低限度證明沒有存心欺騙喬氏股東。”
  “善儿,你明天給律師們商量,喬夕那化名公司并非全無抵押品,顧家門下的海外物業,全部在我口頭同意下作押,只是手續未及辦理。你且看看這個辦法能否有幫助?無論如何,你同時轉告許秀之,將多倫多与溫哥華的顧家房產盡快套現,還給喬氏!”
  “喬太,你要先征求顧老太同意嗎?”
  “我會向她老人家交代!”
  顧家今日尚余產業,還是我和喬暉的一份力量。當年為救顧家而讓我倆成婚,今日,好應為我倆的同偕白首而盡力回報。
  我深信父親在天之靈,与遠在他鄉的慈母,斷無异議。
  鄒善儿再三叮囑:
  “喬太,你的囑咐,我照辦,可你還得好好鼓勵喬暉、令他為明天奮斗。人人都明白,錯的只是喬夕,主席把他管得太嚴,他又過分急功近利,渴望自尋外快,才說服了喬暉幫這個忙。天地良心,喬暉罪不至坐牢。官司未必輸,如果判了罪,刑期可能三年呢!”
  “謝謝你為我們打气。”
  “喬雪臨走,有交托什么嗎?”
  “啊!”我驀地想起:“對、對,雪雪托我辦一件事,我這就去履行諾言了,再見!”
  我放下電話。下了床,走近窗前,果見疏星明月,照得滿園明麗。
  總有那么一天,我和喬暉會站在大太陽下,跟一園的賓客有說有笑。
  我和喬暉當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有瑕疵的人生,算不了什么。
  答應喬雪要做的事,我相信我會胜任愉快。
  我走出房門,摸黑到樓下去。
  書房還亮著燈,從地下門縫處透出一線柔順的光。
  喬暉等了多少個晚上,我會推門進去。
  門在我身后關上了。
  我再輕輕地開門時,天色已是微明。
  喬暉睡得好熟。他有多少個日子未曾如此暢酣地睡去了。
  我換好了衣服,開了喬園的大門,迎著清晨的陽光,
  一路開車回喬氏大廈去。
  中環仍是水靜河飛。
  我泊好了汽車,步至大堂前,護衛員將一份早報交給我,說了一聲早晨好。
  升降机把我帶至三十八樓。
  從今天起,喬氏重組,我改用了喬正夭的辦公室。
  推開雙木柚門,触眼就是原本放置喬正天油畫像的地方,改挂了我的相片。其下放了一大盆几可亂真的繡球花。
  鄒善儿的功夫,一向如此周到。她從不會忘記我的囑咐。
  我緩緩地坐到喬正天的辦公椅上。
  翻開報紙,首讀財經版。
  大字標題:
  喬氏重組,喬顧長基出任代主席。要員名單內,女多于男,盡是財經新秀。
  我深深地歎一口气。
  喬家好比楊家將,男的病的病,死的死,要坐牢的怕也逃不掉,于是,一門忠烈,盡是女英豪。
  喬暉,我為你撐上三年,代你坐此高位,但望你早早回朝,我好把江山還你!
  山河一定無恙,喬暉你千万要保重!
  我隨手翻到娛樂版。
  多么熟悉的一張臉!
  董礎礎。
  依然濃眉杏目,楚楚可人。
  竟有本事掩蓋所有的創傷与憔悴!江湖賣藝,誰獨不然?
  標題是:
  豪門貴婦,重出江湖!
  桐油缸還是要裝桐油的。
  喬家的兩位媳婦,這么巧,各領風騷地出盡了風頭。
  然,風頭背后,有多少凄涼?不必細數了。
  各人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同。
  喬園之內的人物,喬正天、殷以宁、喬暉、喬夕、喬楓、喬雪、湯浚生、董礎礎、以至于文若儒和我,一張張臉在我腦海內翻騰。一張疊著一張地出現、引退、出現、引退!
  我伸手拉開窗帘,俯望街上。
  靜靜的街道,汽車极其稀疏。
  當然,再看不到那部開篷的白色摩根。
  我從手袋中取出了那張粉藍的信箋,重讀了一遍:
  長基:
    愛你!
    等你!
          若儒于 英倫
  我把信箋放在喬氏企業主席的專用小夾万中。
  我想最低限度會好好地存放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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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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