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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小葛,我是越來越有信心了。
  一則是她的辦事態度与成績實在好,二則也為女人對女人在相處上頭的第六靈感,我覺得我們會合作愉快,而且性情相近,更有可能發展成為談得來的朋友。
  有朋友,對我而言,還是重要的。
  以前,我起碼有蔣幗眉。如今,我有誰?
  也是女人的第六靈感使然吧,幗眉顯然地覺著我對她的冷淡与疏离。
  她撥電話給我,聲音是懇切的:
  “福慧?我能不能來見你一面呢?”
  “利通銀行的大門朝九晚五的敞開著呢,還有,我從來沒有不歡迎你到我家里來。只是,近日的确很忙,有要緊事的話,在電話里頭說了,還更便捷。”
  這當然是推搪。壓根儿就不想再跟她多見面。
  越來越怕那副圣女似的面容,分明在貪婪著信眾的崇拜与接納著信眾的犧牲,依然擺出副毫不在乎的超脫嘴臉,我受不了。
  我并不認為這世界上存在著圣人!
  最低限度,我不相信,除非她顯了神跡,救了我的命!
  幗眉說:“見你原是想跟你辭行。我剛累積了大半年假期,打算到外頭走走,順便……”
  “移民嗎?”這是時興的玩意儿。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這段日子,住到在海外比較宁靜的地方去,試寫一本書。”
  “關于你的故事?”
  “你反對嗎?”
  “我有這個權利?”
  ‘福慧,我們的距离越來越遠了,”聲音里透著難過。
  我不打算否認,只不想就這個問題再婆婆媽媽地討論下去:
  “祝你的書早日寫成出版。”
  世界上還真有不少作家,是把自己的愛情故事寫出來因而成名的。當然不能小瞧蔣幗眉。
  我管自冷笑。
  我甚至沒有問她目的地是哪里?
  對我沒有利益的事情,我再不關心了。
  邱仿堯仍然每天送花來。
  都是白玫瑰。
  天下間哪來這么多白玫瑰。
  我捧住了那一大束的花,捧到鼻尖去,一陣清香滲人心脾。打開了便條,他寫道:
  “弟弟自海外返抵菲律賓,我要赶回去相見。辦妥了各事,仍要回港來。希望在馬尼拉,容易找到白色的玫瑰。”
  直至目前為止,仍想不出邱仿堯會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一個怎么樣的角色,尤其不知道他能在對付杜青云的折子戲上起什么作用的話,他再好、再感人的表現還只不過是增加我的一點點生活情趣而已,對他,我毫不緊張。
  反而是這個晚上要出席的宴會,還能令我多花一點精神与心思去關顧。
  是本城首屈一指的英資机构威捷洋行大班費利斯邀約的晚宴,假他的府邪舉行。出席的肯定是達官貴人。
  從其中我能獲得的援引,不論對私人計划抑或利通前景,都可大可小,非留神應付不可。
  費利斯的巨宅在青坎角最盡頭,是一間殖民地式府邸。
  冠蓋云集的關系,一條小路旁都排滿了各式名車。
  司机三五成群的站立著,候上一整個晚上,自然互通消息,談個痛快。要知道豪門富戶的消息,其中一法就是買通某大人物的司机,擔保是一條捷徑。
  費利斯見了我,差不多說到第三四句話,就問:
  “小葛在你的寶號,表現一定令你稱心如意吧y?”
  我這才醒起葛鰓懿原是威捷洋行內的紅員,慌忙道:
  “相當的稱職,能有這樣的助手,是我的幸運,還不曾謝謝你的承讓。”
  “我是舍不得放小葛走的。可是,沒辦法。女孩儿家再棒,也過不了那一關!”
  話說出了口,費利斯隨即惊覺可能要触著我的痒處,慌忙叫人為我添酒,乘勢顧左右而言他。
  自己有瘡疤傷痕,就有這种為難。
  人家不是故意去抓你的瘡疤,只是不經意的說著些閒事,誰知卻正正碰到你的創痛。剛愈合起來的傷口,又因這輕輕的触動而重現裂痕。
  剛才費利斯所說的那番話,也使我微微震惊,原來小葛也是傷心人?
  她說給我听的一個版本并不同于這個。
  當然,總不成要她為了見一份新工,而要自揭底牌,露出了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真象。
  小葛口中所說的并不完全是措辭借口,有可能是几個因素令她要在威捷洋行引退。
  賓客之中有政府里頭金融科的大員,當然還是紅須綠眼的洋鬼子,叫夏理遜的。
  夏理遜已屆退休年齡。他在本埠已經服務了差不多三十年了。說得直率一點,他實實在在算是看著我長大的一位洋世伯。當父親在世時,他正正派在銀行監理處,我跟他敘面的机會還真不少。
  利通銀行擠提時,也是何耀基去請他酌情出頭,通過傳媒,輔助我們渡過難關的。
  今次是利通出事后,第二次跟他見面了。
  我當然親自到過他的辦公室向他致謝。
  那起官式場合,并不方便說什么体己話。
  他身邊因有其他下屬在,我更連問他什么時候退休了,退休后有什么計划都不敢。無謂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以為我以什么利誘的方式,夏理遜才肯幫我們的忙。
  世界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世界。
  人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加害別人的。
  然,如果粗心大意予人口實,那就更易受害了。
  悲哀的地方也在于此。
  這次再跟夏理遜相見,場合比較易讓我們說上几句私質。
  我問:“什么時候正式退休?”
  “本年年底,赶得及回老家去過圣誕。”
  “你不打算在這儿長居嗎?”
  “不。退休是應該在自己的國土上的。”
  夏理遜此言實在令我欽佩而且感動。
  不少外國入來到本城,視之為樂土,戀棧不舍,實行落地生根。這當然是未可厚非的。
  只是有更值得尊敬之士如夏理遜,明知回歸祖國,生活上的奢華享受,直線下降,仍然義不容辭地回去,不是嗎,在有司机車出車入,轉而為輪隊乘搭巴士;家中婢仆如云,寫字樓下屬一大堆,轉而為對牢黃臉婆一名;更莫說在此地是天天佳肴美酒、夜夜笙歌作樂,來往富豪,穿梭權貴,回到老家去,跟街邊的醉漢,都是手中擁有一票的選民而已。拿這种權勢跟在本城的際遇比,真是有若云泥。人之所以向往物質,很多時,除了官能上的直接享受之外,更是為了精神上的暢快。
  同一個年邁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尋找到別的依傍,或進駐私人机构,繼續以其學識經驗甚至名望換取优厚待遇,地位与享受仍能維持在相若的層面上,下致于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國呢,這全身而退,就必變成平凡的一個糟老頭,淹沒于茫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為了一點骨气,一份志愿,才會堅持要在自己的國上上終其余年的。
  “能讓我為你餞行嗎?”
  “先謝謝你。”
  “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握著他的手。
  “當然,當然。”夏理遜有點欲言又止。
  我鼓勵他說:
  “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請別介意,直說無妨。”
  “你有過杜青云的消息嗎?”
  “沒有。”
  “他正在申請入股成為聯藝集團的董事,他剛宣稱,向正在有官司纏身的王培新購入他在藝聯的股權,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個錢。”我平靜他說。
  夏理遜點點頭。
  “的确,有了錢總要有身分才能在社會立足。”
  我笑。這消息最令我開心不過了,最怕是他把從我手中騙去的凡億元,調离本市,然后与他心愛的陸湘靈高飛遠走,到海外去隱居;不問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還不致于有膽量和有需要買凶殺他了。
  唯其錢与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業圈子內,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机會真是俯拾皆是。
  誰在賭場之內,敢說自己今天的財富是永久的財富?一晃眼,別人口袋里的錢會得轉到你戶口上來。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飛。本城當然是個大賭館無疑。
  翌日,翻開報紙,財經版以頭等報道,杜青云將收購聯藝集團的控股權,聯藝集團經營的業務范圍相當廣泛,旗下以各式制造業為主,控股權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圍,市場盛傳王培新虧蝕在股票買賣上頭的金額達三億之巨。
  八八年的聯藝年報上,竟發現有筆近三億的款項成為投資虧損的撇帳,王培新有將個人的損失轉嫁到公司股東身上之嫌。
  這一招非但不能瞞天過海,竟不知如何鬧大了,引起了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注意。
  細查之下,翻出來有可疑的假帳數目不少。于是過了半。
  年,就入稟法庭,控之以罪。
  集團領導人形象如此,公眾信心頓失。
  聯藝集團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云提出收購,其實不能不算好時机。
  當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須要跟聯藝的資產詳細比較,才能看出著數之處。
  這層關系,我并不關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囑咐小葛給我調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關聯藝集團名下資產与業務強弱的報告,并不急于要,但內容非要詳盡和准确不可。”
  小葛點頭。之后,仍未有离去的意思,那就是說,她有事要向我報告。
  “霍守謙請我吃午飯。”小葛說。
  “嗯,那么,今晚你有空嗎?”
  “可以。”
  “我請你吃晚飯去。”
  霍守謙約會小葛,可能有關我在墳場跟他碰面的事。無論如何,他既是關鍵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應,這是重要的備案資料,要留為后用。戰場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難得霍守謙禁耐下住,要動棋子,正中下怀。
  如果我跟他在墳場一別之后,他對我的行動,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難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飯,既可以聆听她的報告,實在,也喜歡跟她多接近。
  不全為利用与駕馭她,是真的覺得跟葛懿德有點緣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問我秘書:
  “江小姐有沒有說好在哪儿吃晚飯?”
  秘書答說,“赤柱的那間西餐館。江小姐囑咐各自到那儿會合,准七時正,她還有兩個雞尾酒會分別在文華酒店与香港會所,故此不能与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約到這赤柱餐館來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險,到鬼屋去探一探,測試自己的膽識。可是,獨個几成行呢,可又不敢。于是,尋個伴,以壯行色。我大概就是這個心理。
  第一次造訪赤柱這幢雅致的西餐館,是杜青云帶我來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開始親密交往。
  那一夜,我還記得,驀地在餐館內相逢,既惊且喜,飯后,他攜了我的手,漫步于赤柱沙灘之上。
  舉頭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濤海浪之聲,杜青云緊握著我的手不放。
  當時,我以為從此以后,人生不再孤單寂靜,結伴有人。
  誰知陪我渡過此生的竟是他帶來的一場無比恥辱!
  我豈只不怕重臨舊地,偏要坐到這傷心之地來,始更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維,讓我的決心持續,逐步逐步計算對方!
  有些殺人凶手,也會得不期然地回轉凶殺現場,徘徊憑吊,這完全是一种奇异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釋。
  我不知道杜青云會不會出現在這赤柱灘頭抑或西餐小樓?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准備。
  決不打無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開始在財經界活動,我們早晚是會得碰頭的。對方也必然有此預算了吧。
  踏人餐廳里時,心頭仍然有些激動,一點點的肉跳心惊。我飛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見餐廳內的客人暫時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我微微吸一口气,心想,不相干,時辰未到而已。我坐下來還沒有兩分鐘,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車子要勞煩代客泊車的大哥照顧,所以讓你久等了,對不起。”小葛說,笑容滿臉。
  “不要緊,你根本沒有遲到。”
  小葛是少數不遲到的女人。我觀察她的优點,總体而言,只一句話,工作態度一如男人。這其實是對男性的恭維,是女性的悲哀。
  無可否認,這年頭,能在商場立足的女人,越來越似男人了。
  听市場中人半講笑式地說。
  “女人對事情的決絕与狠勁,比男人還利害。且看律師樓,辦得成离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堅持要离,甚多男子漢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紙上簽了名的,三朝兩日,看多了妻子兩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顆心就不期然地軟下來。只女人不同,一經下定決心,哪怕外頭凄風苦雨,就是奮不顧身地闖過去。”
  是的,時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覺到她會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問葛懿德說:“來過這餐廳沒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來。
  小葛的皮膚极好,一張臉吹彈得破。如此輕盈帶笑時,更覺清爽秀麗。
  現今連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這年頭女人的量度越發深廣,是用來對付男人,使之自慚形穢嗎?
  我在心里歎一口气,才不會呢,今日女人栽培出來的涵養气度,只會被男人益發誓無反顧地利用而已。
  他們都想,不相干,女人輸得起,挨得住。唯其對手承擔得來,所有吃虧之事不時就偏偏往她肩上擱。
  把思潮帶回來,我說:“我也有很久不曾到這餐廳來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陣子來多了,覺得很好,不來心里頭就不舒服,總是想念。過一段時間,忙亂之后驀然回首,竟發覺舊地毋須重臨,也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原來一切是習慣而已。”
  說得實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說:
  “是有積習難返這回事的。”
  “對,真感謝突然而來的一股勢力,迫著人非放棄從前習慣不可,惟其如此,才會惊覺那原來只不過是陋習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繼續說:“我母親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一直喜歡用我家大廈的后門,跟那些清理大廈垃圾的人,用同一樓梯上落,半點不嫌肮髒。過了好多年,一日陪親戚在我們那住宅區看房子,經過一幢大廈門口,异口同聲地贊不絕口,那大堂剛剛新裝修,舖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開揚,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結果呢……”
  我笑著答,“就是你母親住著的那幢大廈前門。”
  “可不是。”
  兩個人笑得實在開心。差不多連眼淚水都擠上來的樣子。
  竟不覺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頭一看,剎那間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嗎?不是,是一張英俊的臉龐,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頭的感覺好怪。
  立志跑進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現了,仍嚇得心跳。鬼還沒有出現呢,心頭又是一陣子的悵惆失望,有一陣子的寬松慶幸,輪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并不認識這位男土。
  葛懿德連忙地跟對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臉,說:
  “這么巧,來吃晚飯!”
  男士有些微的錯愕,好像寫了千百個問號在臉上似的。
  葛懿德繼續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新老板!”對方伸手跟我緊握,說:“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財經界中人,所以才認出我來。
  “你好!”我回禮,乘机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樣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樣子鬼祟,形容狠瑣,很不能出人頭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万先要以貌取入,聘請那种鬼頭鬼腦,蛇頭鼠眼的人到銀行來任事,有礙觀瞻,難討人的信任。以為形貌不是商場決胜之道,是太過漠視現實了。
  世界上有几多個拿破侖?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龍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敗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連電視台選美,那些小姐們初看像個土包子的,一旦選出來了,就真頗像樣。
  是雞与雞蛋的問題嗎,大概半斤八兩。必須要有潛質,始會被發掘与栽培。
  面前的這位男士,潛質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葛懿德說:“這位是我的舊上司,威捷洋行的執行董事郭少風。”
  我心頭抽動一下。
  想起了酒會里頭威捷洋行主席費利斯的那番話。
  不會是他吧?然,拿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确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壁人。
  “昨晚才在費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見過江小姐,人大多,沒机會暢談!”
  “有空上利通來坐。”這是應酬活,不可不說。
  “一定,再找時間來拜會。”
  招呼打過之后,郭少風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沖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報告,因為小葛背他們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紅日本時裝之類,渾身的倫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無遺,將她那本來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響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過是他的誼親表妹之流!”我補充。
  否則,實在太可惜,太破坏這儿高雅的气氛,大屈辱郭少風的質素与身分了。
  小葛聞言,笑得更天花亂墜。
  她眉宇之間的那份坦蕩蕩,完全不可能是碰見舊情人的模樣。我默然,仍在胡思亂想。
  試行記憶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內還有些什么才俊。
  小葛既已有資格問鼎總經理之職位,不見得這樣子的女人,會跟低她三級的人鬧戀愛。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歲,她或者會視戀愛對手的學歷身分如無睹,完全愛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煥然一新。
  江湖風雨,把少女時代的幻夢与理想洗刷得一窮二白,干干淨淨。
  要批評女人年紀一大了,就益發勢利,也真叫沒法于的事。閱歷多起來,知道什么模樣才叫得体、本事、學養,而偏偏有齊這等條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權重一時。困為世界再不是怀才不遇的世界,社會予有潛質而又肯盡力揮發的人很多很多机會,一經配合,便都風生水起,獨當一面。
  几曾听過蹲在大橋上乞食者原是有學歷修養的人!
  坐在辦公室內,手下三千之眾的女人,決下能叫她跟門口看更者鬧生死戀,為證明自己清高?視此現象為平等?實在是天方夜譚了。
  男女關系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若能連身家資產与社會名望都半斤八兩,那就更好了。齊大非偶。自古明訓,至為恰當。
  我仍忍下住問小葛:
  “你跟這位郭少風多年同事了?”
  “對。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輕輕道來,并無半點不快、靦腆,甚至難過。像報道著旁人的關系。
  我微微錯愕。是不是小葛對他先沒有了感情了。
  被遺棄的一方,心頭總是痛楚。不見得就能如此庸洒也。
  小葛說:“見工時,怕你多心,以為失戀者心情惡劣,一定會影響工作質素,故而只挑其中一個离職的原因講。事實上,暫面相識,即提起這种儿女私情,也太不得体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連串的惊駭,我很真心誠意地說:
  “若是現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塊儿的小姐是你對手的話,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你各方面都胜她千百倍,不論樣貌、風采、衣著、品味,甚而可能言語……”
  葛懿德笑:“這么說,我豈非輸得更慘。”
  我啞然。真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么鬼?
  “對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對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离棄舊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与否,都不影響決定所引致的后果,我們也就不必把理由太過放在心上了。”
  “那是几時的事了?”我問。
  “什么?”葛懿德有點不明白。
  “我是問,你們分手多時了嗎?”
  既然對方落落大方地說起前事來,我也就不怕這樣問。
  并非專為好奇,而是希望參照資料,看究竟要失戀多久,才會得變成小葛今日的瀟洒。
  葛懿德非常認真地想了想,說,“大概半年的樣子。”
  實在難以置信。
  大概要因個案的輕重而定奪痊愈的速度。
  一定是我臉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個所以然來。
  她竟說:
  “要看當事人對人生的体會与處理;有甚于案情的輕重。”
  小葛說這樣話時竟毫不回避地瞪著我看。眼神有時能表達的比語言還要多。我知她對我的過去一定已有所聞。
  我苦笑。
  一點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許說得對。人們崇尚比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雙腿折斷了,就認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個只缺了一條腿的深。合理嗎?
  怎么會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難過。并非有人比自己更凄涼,就切實地稍減心頭痛苦的。
  無可否認,葛鼓德對創傷的處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說:
  “小葛,你是個大量的人!”
  “也因為我并無選擇!”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說話,都會發人深省。
  “江小姐,我這句是真心誠意的話。郭少風要變心,我無奈其何,我甚而沒有資格与環境去發泄一口齷齪气。于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門牙和血吞,依然笑臉迎人。”
  “好志气!”
  “剛才郭少風一定奇怪,我怎么還能如此開怀大笑,他認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時代不同了,怎么可能還有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于,總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并不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這算不算是一掌摑到我臉上去,叫人金星亂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無辭以對。
  “請恕我直言。江小姐,并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歎一口气。
  “為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擠流血与汗,一下子覺醒,看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目,還要為把他教訓一頓,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訓令人成熟,何必要給他培養一條成長的道路,就讓他以為胜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將會錯得越大,失得越多,終有一日万劫不复。驕兵必敗。江小姐,”小葛很誠意他說:“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就算有,我也不會浪擲力气。”
  一時間,我不能回應葛懿德。
  她的意見,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适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溫柔而誠懇的眼光看我,聲音調得很低,說:
  “江小姐,跟在你身邊只不過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慶幸。這決不是場面客气話。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難,要做人做得有原則的,卻不容易了。跟你相識,真是緣份。然而,原則堅守錯誤,最能害慘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講了自己的際遇与意見,未必盡如你心,但未嘗不可作為參考。”
  “我衷心地感謝,君子愛人以德。這年頭,肯厚顏直諫者實在有如鳳毛鱗角。”我也真心誠意。
  “說得對,故此,郭少風已不愛我,我也不必愛他,決不花半點精神与時間去教導他如何學習做人与處事。”
  我震惊,這么說,我難道就愛杜青云不成。當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華,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對過往多所回顧了。將從前种种硬拖一條尾巴到今天來,是不划算的。”
  “我會認真地考慮,你說的不錯,是至理名言,可惜,名醫開的藥方,也不一定适用于任何人。如果我真的無能為力呢?”
  “請放心,在其位謀其政。我一天吃著利通的飯,一天盡忠職守。在我未轉工之前,天天對牢郭少風,向他報告著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來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謹地辦妥。”
  對于一位曾誓無反顧地蹂躪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榮引退。”
  這也真真是職業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應該說,我比從前更信任她。
  她對感情的分析、對事理的觀察,都如此細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聰明伶俐,必在商場上有极佳的前途。
  當然,她既如此精乖,也會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實對她一點利益也沒有,后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連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風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還不是為了要保住一口安樂茶飯,希冀有瓦遮頭。否則,既失戀复失業,好比屋漏更兼連夜雨,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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