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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待你父女真正團敘之后,再破費好了!”
  “江小姐,是否答應幫忙到底?”
  “目前也只不過是循例的手續問題,請放心!上頭我們還是有相當多的朋友,會肯幫忙。”
  “對,听說你們投資的工業村計划相當受器重!”
  “還好,重重地跌了一跤,猶有余力,作背城一戰。”我的話把霍守謙又一次的迫到牆角去。
  “告訴我,你這种擅盤的大經紀,一探听了消息,就造淡或造旺某只股票,出手時是不是有种操生殺大權、威風凜凜的感覺?”
  霍守謙尷尬地笑了,答:
  “也只不過是一种職業上的技巧而已。”
  “你這技巧可捧過多少人上青天,送過多少人下地獄呢?”
  “江小姐,我并不如你,出身好、教育好,你有甚多的選擇!”
  “然,我仍給人暗算。”
  “江湖風險,無日無之,今日你來,他日我往,一次的成敗,不足以論英雄。你完全可以自由選擇,忘記前事,另起爐灶,或者一有机會,就重開干戈、逐鹿中原,且看鹿死誰手。”
  “你肯跟我合作?”
  我望住霍守謙的眼神,并不比他臉上浮現的表現更簡單。一种震懾与誘惑的光芒,投射出來,照得見他的惶惑惊駭,欲拒還迎。
  我伸出手來,讓霍守謙緊握。
  良久,我才收回了手,說:
  “今晚算是我們合作的開始。”
  我舉杯,跟他飲胜。
  然后,我說:
  “真沒想過,你有這么大的女儿。當時几個從小跟父母失散的姓霍女孩檔案交到我手上來,看見了霍小清的背景資料,還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她父親。然,再細心看清楚相片,就真有點信心了。”
  霍守謙急切地追問:
  “小清她模樣儿似我!”
  “嗯!都有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好看的濃眉,還有小小年紀,就有种不怒而威的表情,很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易忘記。”
  這當然是一番令霍守謙非常非常受用的說話了。
  我早說過,先把一些有自卑感的人,一掌打跌在地,才伸手攙扶他,他對你的感激与信服,尤在于你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頭討好奉承之上。
  有很多人天生地犯賤!
  我敢賭,如果我一開頭,就忙不迭地找机會巴結這姓霍的,以為可以獲得他的青睞,繼而站到我一邊去,就未免天真了。
  這种人的第一個反應,必是怀疑我的結納,是伺机將他利用,甚而向他本人報复,一旦提高警覺,就很難于接近他以致于駕馭他了。
  這叫欲擒故縱,欲揚先抑。
  用心地耍起手段來,不見得我就沒有兩手。
  畢竟虎父無犬子。
  也許,在我潛藏的血液里,有父親的深沉与狠絕。
  母親呢,我自小無緣相見,想她必是個仁厚直率的婦人,才攪到我往往在勇往直前之中,時有婦人之仁。
  性格上的矛盾,使我時生難堪,躊躇不前。
  霍守謙打斷了我的思路,他說:
  “可惜,女儿跟我一般,定是沒讀得成什么書。”
  “那有什么要緊呢?女子無才便是德。”
  “時代不同了。”
  “人要是天生精靈聰敏,雄才大略的話,念書只不過是步上青云的捷徑而已,潛質优秀的,只要時來運至,自然能成大器。”
  我的說話一直說得霍守謙有點眉飛色舞。
  他最愛听的活,也無非是否定正途教育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以至于發跡的机會都并無影響而已。
  他這种閒日連自我進修都不勞費神費心的人,的确需要朝這方面想,才能壓得住蠢蠢欲動的自卑感。
  人不一定要跑到高等學府去念什么學位,抑或文憑,全憑自修,也是可以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
  只不過是前者是人家代為舖排計划的訓練過程,只須拿出時間來,那條路并不難走……
  反而是后者,需要极大的自制力,自行披荊斬棘,方能殺出一條血路,到得彼岸。
  沒有多念書的人,跟多念書的人總是有分別的。
  分別不是在于哪一种人會發跡,抑或哪一种人更易直上贍宮攀丹桂,而是在于有一些事,讀過書的人不忍心出手做,未受過教育的人則會手起刀落,毫不容情。
  以我和霍守謙為例。我就最肯定,我決不忍陷害無仇無怨無辜的人。
  他呢,利益當前,無所謂仁与義。
  我仍笑眯眯地望著霍守謙,繼續布下我的天羅地网:
  “而且我總覺得一旦成了大器的人,風采就自然過人。
  你何必太為小清擔這個心!只要平安出來,跟你團敘就好。”
  霍守謙情不自禁他說:
  “真沒想到,我們可以由敵人變成朋友。”
  “這年頭,也實在太滑稽了,是不是?這邊廂才是佳偶頓成怨偶,那邊廂已談笑息干戈,化敵為友了。”
  “是我的運气!”
  “也許是雙方面的。”我笑:“夜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見面,我這就得回家去。你有車子開來嗎?我遣走了司机,這就要勞駕你送我回去了,成嗎?”
  “當然,當然!”
  葛懿德當初探听有關這姓霍的消息,曾給我說:
  “霍守謙對于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志不忘,總是每個月上墳,也不花天酒地。”
  對。資料無誤。然,葛懿德并未分析這里頭的原因,只為這姓霍的自視甚高,他的選擇并不隨便。
  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變得高不成,低不就。
  以他如今的成就,長久性的續弦也好,短暫性的雙宿雙栖也好,他當然不肯要一些蒲柳之姿,甚而小家碧玉。然,要高攀豪門望族,或是專業女性呢,又談何容易。他所擁有的也無非是几千万的身家而已。
  單就他今晚的表現,我就太肯定,肉已在砧板之上,要如何處理,權操自我。
  世界上永遠忠貞的男人,已如恐龍,絕了种了。
  翌日,我親自撥電話給朱廣桐,說:
  “朱翁,拜托你盡人事,赶快替那霍小清申請單程來港證!以我們在國內投資之巨,人面之廣,這不應該是件太難辦的事,朱廣桐一力承擔,且很決就給了我一個肯定而愉快的答复。
  我撥電話給霍守謙時,完完全全地躊躇滿志,連聲音里都透著陽光似的。并非他父女快將重逢而欣慰,只是看到我計划的逐步得逞,一种絕對的滿足感,彌漫全身,舒服得笑出聲來。
  “你要怎么樣酬謝我了?”我問。
  “你說,你說,只要辦得到,愿效犬馬之勞。”
  “一百枝白玫瑰,這個周未送到我家里來。我在家設宴,替你慶祝乳燕歸巢,好不好?”
  對方一定是呆一呆,因為有那么几秒鐘的沉默出現,然后才听到他一迭連聲他說好。
  周未,一大清早,走下飯廳去吃早餐時,菲佣就抱住一大束的白玫瑰走進來,不用看名片,我也知道是誰送來的。
  我囑咐菲佣說:
  “把九十九枝白玫瑰插在飯廳里,另外一枝插在我的床頭。”
  局是布辦了,只等那心甘情愿上鉤的人出現。
  准七時,江家的門鈴就響。
  女佣把霍守謙帶進來。
  他穿一套寶石藍的西裝,藍底起白點領帶,一雙薄薄的皮鞋,頭發濃密光澤,滿臉笑容,很一表人才似的。
  誰會看得出他是個胸無點墨的江湖撈家?
  今晚,我當然地刻意打扮過。走下客廳來招呼他時,分明看到對方眼神閃亮。
  我摯誠地用雙手跟他緊握:
  “恭喜!大概是几個月的樣子,小清就可以來港了!”
  “肯定?”
  “肯定,請放心。”
  “每日一百枝白玫瑰都不足以表示我對你的感謝。你收到花了嗎?”
  “嗯!謝謝你。我們這就到飯廳去,你便可以看到那束漂亮的花了。”
  一大蓬的白玫瑰,插在一個高身闊口的拉列水晶花瓶內,放在長餐桌的正中,跟二十張套了鮮紅軟緞椅罩的餐椅,和那巨大的古銅吊燈,相映成趣。毫無保留地顯出了浪漫高貴的气勢。
  霍守謙一定被這個气氛奉承得飄飄欲仙了。
  我安排他坐在我旁邊,沒把他放到餐桌的另一頭去。太遙遠的距离,令我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听清楚他的說話。
  這一晚的約會,于我,是重要的。
  席間,我替霍守謙頻頻添酒。
  “謝謝,不能多喝了。”
  “為什么呢?這是你開心的日子!”
  霍守謙臉上的喜悅遮不住那一份羞澀,在酡紅的膚色下,蠢蠢欲動,叫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他連忙答說:
  “對,對,是我太開心的日子了。很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
  說這話時,他正正拿眼看我。就為了這個眼神,把他心上的秘密出賣了。
  我已是過來人,不難明白男人的心態。我的大門慢慢敞開,歡迎霍守謙逐步走進來。然,一下子就讓他登堂入室,就未免有失高貴,還有一段迂回曲折的長廊,他需要好好地走完我舉杯,說:
  “干了這一杯,祝你骨肉重逢!”我先把酒一飲而盡。
  霍守謙語气帶一點點的怜惜,問道:
  “你這么能喝嗎?”
  “獨酌縱然無味,酒入愁腸愁更愁,然,還是習慣下來了!”
  這么一個回答,當然是故意營造的。一般情況下,相識不久的男子,我才不會說這种引他想人非非的話。
  姓霍的,果然又上當了。
  “總會有日有人欣賞你的善心与可愛,愿作裙下不貳之忠臣。”
  我苦笑:“我不信善有善報,你信嗎?你當然是不信的,否則,早些時,就會對利通下不了手!”
  霍守謙的臉漲得紫紅,訥訥地說:
  “你仍沒有諒解我?”
  “你需要這份諒解嗎?”
  “需要,极之需要。”
  霍守謙望住我,眼神的熱熾,一触即發,威力足以燃燒掉整個飯廳,甚至整幢江家巨宅。我也望住他,一派無可奈何,似瞑還怨。
  “可知你出手過重,我的損失至為慘重。要釋怀,并不容易。”
  “讓我補償,真的,福慧,請給我机會。”
  霍守謙沖動地握著我擱在餐桌上的手。
  我沒有回避,回望他時,刻意地把一份難為情寫到臉上去。因為我肯定這個表情,會得額外惹人怜愛。
  “你答應?”我輕輕地問。
  ‘答應。盡我的一切力量,回報。”
  “杜青云的聯藝,如何收購?”
  打蛇隨棍上,我直截了當地問。且,慢慢地縮回了手。霍守謙微微一愕,隨即問:
  “收購聯藝,單單是為了要撕杜青云的臉皮?”
  霍守謙真是個老江湖,他完全明白,若只為讓杜青云丟一次架,勞師動眾,實在不值得。因而有此一問。
  我答得异常率直:
  “杜青云在我手上騙去的資金約七億,約有半數要攤分給那家跟他聯手對付我的美國電腦公司。當然,他得到富達行霍大俠你的輔助,做低利通銀行股份的一買一賣,結果進帳多少,我還沒有這條數。”
  霍守謙有些靦腆,說:
  那一役,他所得的,不足一億。”
  “那么,杜氏的資產絕對不會超過五億。”我心上盤算,這五億,又有多少成是握在杜青云手上讓他自由運用呢?可有過戶給陸湘靈,讓她分持資產,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守謙笑微微他說:
  “你想憑聯藝收購戰,將杜青云的資金全部縛住在他反收購的行動上去,是不是?”
  他一涉本行,就心思敏銳,話頭醒尾。
  難怪霍守謙在證券行內高据寶座。富達能有一日,做視同濟而穩坐華資經紀行的第一把交椅,實因他對股市運作之熟識,玲瓏剔透,點石成金,居功至偉。
  我點頭,表示同意。然后靜待霍守謙的獻計。
  “你若提出收購的話,就未免太著顏色了。杜青云心知過往的恩怨,不會輕易上當,即使我從中慫恿,也不大有用!”
  “這不是個大問題。”我答。
  要以一個隱蔽的身分或借另一個集團出面進行收購,并非困難。霍守謙認真地跟我研究:
  “你提出惡性收購,而希望杜青云跟你展開爭奪戰,把聯藝的股价扯高,到頭來,就算弄至姓杜的再以一大筆投資進注聯藝,也不見得能害他血本無歸。”
  生意若果仍然大有可為,又何懼增加成本?
  我答:“如果杜青云手上的几個得意的大型計划,都功敗垂成呢?他以高价把聯藝的股份搶回,就必然焦頭爛額了!”
  霍守謙笑:
  “杜青云會不會這么不小心?這么天真??”
  這句說話無疑是指桑罵槐,認為我太草莽、太輕敵。如果在平時,我或會難為情,甚而惱怒。然,這一次我心平气和地受教。
  “你的意思是?”
  “杜青云手上的得意計划除非已經作實,百分之一百肯定大有可為,盈利极丰。否則,你收購聯藝的价錢一旦高企,他有可能拱手相讓,收妥一筆真金白銀的數目為上,你豈不是平白讓他冷手執個熱煎堆?這個險,人人都可以冒,單獨你不可以。”
  真是一言惊醒夢中人,說得太對了。我決不能再敗在杜青云手上,更不能予他任何著數。
  霍守謙提點我的,都是關鍵性的問題。
  一直以來,我的部署雖不致于是一廂情愿的构想,的确是根据聯藝業務發展而起掣時作用的几步棋。然,仍不足以實斧實鑿地使杜青云非擁有聯藝的股份不可。很簡單,我查知聯藝分明有意想買入大溫哥華區內的列治文一塊地皮,興建巨型的貨倉,以此作為投資移民計划。如果哥倫比亞省投資廳一旦首肯,他拿著這個計划向有意移民的港台人士兜售,隨時集資一億加元,易如反掌。手上游資因而起碼有三年松動調度,因為依一般投資移民計划,三年后才需要把移民者的本金或相等于本金百分比的物業歸還。
  我的原意是,只要時間配合,聯藝一遞了投資申請,成竹在胸之際,我就運用自己埋伏在加國投資廳內的勢力,對聯藝計划采取拖延政策。
  收購聯藝的行動亦于此時開始,我睹杜青云躊躇滿志,必不舍棄,一定進行反收購,到他反收購成功了,大量資金放在聯藝股份上;偏偏加國投資廳的正式批准遲遲未發,單是賠上利息就已夠他肉刺。何況,消息傳出市面,說這塊到口的肥肉可能有變,股份一定滑落。
  除了這個計划之外,杜青云在新界,希望補地价以興建。
  商住樓字,以及把机器搬入大陸,原本都是极具前景的生意。然,我的聯絡网,已成天网,疏而不漏;前一項發展,受制于政府簽批。一樣可以采取拖延政策,使他的資產跟希望一齊狠干。后者呢,當局要鼓勵或不鼓勵某一類工業,一般很尊重和听信有大投資于國內者的意見。要起破坏作用,不會太難。三路夾攻,原是可以給杜青云制造出一條絕路來的。
  然,霍守謙頭腦比我清醒。他說得對,所有生意若未曾簽約,落實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云作出孤注一擲的決定。他若按動計數机后,看在真金白銀份上,拱手稱臣,把聯藝股票讓予代我出面收購的財團,再自行另起爐灶,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時气餒。多月來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毀于一旦。
  霍守謙很明顯地看出我的失望,說: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須從詳計議,非胜券在握,不宜妄動。”
  我吸一口气,昂一昂頭,控制低落的情緒。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謙這一席話,等于說他已自愿作我的軍師,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針見血的提點,才不致弄出功敗垂成的后果。我給霍守謙說:
  “找別個財團出面收購,我有把握。然,有什么會令杜青云戀戀于聯藝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聯藝擁有一份金礦式的合同,或者成為一只生金蛋的雞。那么,它的主人才會不舍得割愛。”
  我謹記住霍守謙的話。絕對不能小瞧杜青云的智慧,除非他自以為成竹在胸,否則,冒重險騙回來的資產,他斷不會謬然沖動,用作賭注。
  我問霍守謙說:
  “你最知道市場的消息,哪儿有會生金蛋的雞,能讓杜青云戀戀不舍?”
  霍守謙望住我,笑而不語。我睜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靜溫,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寫在我們二人的臉上。
  霍守謙的眼神是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來,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戰栗。
  世界上并沒有免費午餐。任何收益,其實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价。
  我必須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著霍守謙那沖著我而來的特异、灼熱、毫不放松、略帶沖動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備而戰。既是早已打算以本傷人,報仇雪恨,我又何懼之有?再窮凶极惡,也不過是一個證券場中的大鱷而已。
  他要錢,絕不成問題。
  他要人呢?也未嘗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個人突然發冷發熱似的。
  原來傷心、失望、受創、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無窮,把我迅速污染,而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甚而不惜犧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价是早晚要付出的,問題在于,得回來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沒有回避霍守謙的眼神,顯然給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雞不難,最難是在于引得杜青云買了這只雞之后,如何令那雞以后就不生金蛋了,才會血本無歸。”。
  對!
  “有這樣的雞嗎?”我問。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會為你留意。”
  “心目中已約略有了對象嗎?”
  “你相當心急。”
  “對于自己意欲完成的心愿,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只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愿。”
  霍守謙說這番話時,很顯露他的誠意。
  我微笑。緩緩站起身來,繞過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謙也驀地回轉身來,捉住了我的手,順勢把我帶到他的怀抱里。
  他的一張臉只差那么一點點就貼到我的臉上來了。
  我問:
  “你這是報恩呢?還是索取酬勞?”
  霍守謙并沒有放松我,只說:
  “既報恩,又索酬,二者如果并存的話,我答應你會早早如愿以償。”
  “你先放開我,我才給你一個答复!”
  霍守謙迷惘地松開了手。
  我帶引著他自餐桌的一頭,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問:
  “你總共送來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答:
  “不是一百枝嗎?”
  “你數數看!”
  霍守謙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
  “數?”
  “對,細心地數一數,這儿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如言照辦。
  點數完畢后,說:
  “怎么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著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彎內,一齊步出飯廳,邊走邊輕柔地說:
  “不錯,飯廳內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頭几的水晶小花瓶內。”
  我跟霍守謙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謙,彼此都是快人快語,我們達成一項協議好不好?
  你幫我完成心愿之日,請再送來一百枝玫瑰,那時我讓你親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頭去!”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銀行家向來比證券佬信譽更好,不是嗎?”
  “那只是公眾的錯覺而已。證券界有互補賠償基金,有史以來拖累市場客戶的數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間銀行倒閉,所引起的公眾恐懼与損失,簡直屬于小巫見大巫。”
  “那么,我們一言為定。”我跟霍守謙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們道別的時候了。”
  我輕輕地吻在霍守謙的臉龐上。
  “你下逐客令?”
  “總有留客的一日。”
  “我將盡快讓那一日來臨。”霍守謙無奈地答。
  一份難舍難分躍然于他的眉宇之間,他几乎是咬一咬牙,才讓我打開大門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來,坐在床頭,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腦海突然翻騰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膽碎心寒,悲痛不已。
  傷口原來始終沒有愈合,已在含膿潰爛,而醫治的方式,想來想去,只有一個。
  血債一定血償。
  床頭的電話,剎那間響起來,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抓起來時,是邱仿堯。
  “我沒有吵醒你吧?”
  “沒有,還未睡。”我答。
  “有好几天沒見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應著。
  也許他說得對,這些天來,一門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謙身上去似的。
  我這种方式的“移情別戀”,其實對邱仿堯還未曾构成傷害。然,心頭仍沒由來的有一份對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為他太善良,太無辜了。
  不愛他,并無罪咎。
  不愛他而卻害他,就過分殘忍了。
  不愛他反害他,且還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還是老話,一般受過高深教育的人無論怎樣精乖靈巧地為自己那些不合理与木公平的行為所作所為所思自圓其說,仍然難逃良心的譴責。
  我不是個异乎尋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過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极少數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裝自己,以能損人利己的惡棍如杜青云而已。
  其實我屢屢下意識地希望,邱仿堯能遠离我,不再牽涉在這個万劫不复的漩渦之內,就算他弟弟單逸桐的出現,在惊魂甫定后,我心頭仍有一陣子的寬慰。由得他從此恨我反而好,這樣仿堯才會重出生天。
  豈料,他竟能瀟洒地把一切豁出去,連我最肮髒、最羞愧的污點,都接納下來,完全沒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個解釋。
  這份真摯的深情,尤在仿堯豁達性格之上,令我感動。
  我不時痛苦矛盾,既欣悅于這份感情的賜予,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又微微忿怒于他強迫自己領情,分分鐘好像硬把一項辜恩義的罪名加諸我的身上似的。
  兩种互不協調的情緒,一直以來都交替著折磨我,把我對他的態度沖擊成淡漠惆悵。無可否認,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种若即若离,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對付他:
  “仿堯,有什么事找我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電話,或者見個面?”
  我無言。
  “對不起,福慧,我說話很不得体。”
  “不要緊。”
  “是真有事找你。這個周末,我要回馬尼拉去。因為要出席麥加地交易所的周年晚宴,且……”
  仿堯有點欲言又止。略頓一頓再繼續說:
  “逸桐要回馬尼拉來接管家族的部分業務,我們也要辦妥先父遺產的分配問題。””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單逸桐要回菲律賓去主理家族業務,是件怪事。”
  以他的個性,根本不喜從商。听邱仿堯說,這么些年他們的父親年老多病,屢屢要求這小儿子回去助陣,他都不肯答應。外頭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發揮他的專業,為什么巴巴地要回到這政治經濟都風險重重的馬尼拉去守業呢?除非單逸桐開始對邱仿堯不信任了!
  從前,一直是邱仿堯擔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業,發揚光大,讓單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無分彼此,絕不計較,于是水乳交融,相輔相成。
  如今,邱仿堯一頭鑽進一個愛情餡餅之中,雖不致于神魂顛倒,不務正業,然,為了我而荒疏正務,是的确有的事了。
  別個女人破坏邱仿堯的生活、婚姻、事業,已可能在他摯愛的弟弟心目中變得罪無可恕,更何況是我?
  單逸桐一定認定,我是個至為低賤、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殘的狐狸精。
  這种女人在非文明時代,完全可以誓無反顧地將之處以极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視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這怎么得了?
  必定是相當危險的一回事吧?
  單逸桐會想,大好江山就快葬送在昏庸的邱仿堯手上了,就為了我這么一個現代坦已!
  我的推論不算捕風捉影、杞人憂天。單逸桐跟我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兀毒的鷹,要扑過來,啄食我的心似。我是真的連連几夜都戰栗得不能入睡,才把心一橫,豁出去的。我原以為邱仿堯知道真相,會得跟我一刀兩斷。這就真的一了百了。然,沒有,他沒有,仍然不住地守在我身邊,等我回頭覺岸。
  情勢比先前其實更惡劣,因為這一個污點秘密既已不存在,仿堯對我的忠厚感情,反而變得無懈可擊。換言之,單逸桐會更加不甘不忿,老羞成怒。
  不怪他,這應該是個恩怨分明的世界。
  人們根本都不習慣情以恕人,理以律己這回事了。如果單逸桐見了我,還對他兄長的作為表示支持的話,我反而難以把自我思想行為合理化,只覺得自暴其丑。
  然,仿堯是多么的無辜。傷害了手足之情,固非他所愿。
  日后家族事業上的權力分散,更會帶來相當大的煩惱。我為仿堯難過。他是太太太得不償失了。
  嚴格地說:我們交往至今,他一無所得,卻損失重重。因而我對仿堯的口气都放得輕松了。問:
  “你回馬尼拉去多久了?”
  “福慧,我如果邀請你跟我同去玩几天,你會答應嗎?”
  對邱仿堯的邀請,我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仿堯,你只不過是回馬尼拉去一個短時期吧?是嗎?”
  “對。并非打算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仿堯笑:“邀請你同去,只為要有舞伴一起參加麥加地交易所的晚宴。你答應嗎?福慧,順便散散心,也是好的。馬尼拉附近有一個風景如畫的小島,正是度假胜地。”
  “你還有心情度假?”
  邱仿堯一定是呆了一呆,才答我:
  “你這么一針見血,毫不回避?”
  “有這個需要嗎?”
  “沒有。我當然希望我們之間無分彼此。”
  “仿堯,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長長吁一口气,說,“連累你不是我的本意,事實擺在目前,我是被迫著擔了這個不義的罪名的,因而有一點點的委屈,也不去說它了。可是,你值得如此得不償失,一無所有地糾纏下去嗎?為了我,先是影響了婚姻。繼而失了兄弟。到如今,連家都要分了,何必?
  仿堯,坦白說一句話……”
  “不用說,還是老話,你并不能給我什么?”
  “你明白就好。”
  “如果我們感情上毫無關連,你管我這么多干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擔心的?”
  我啞然,且微微戰栗。不是我的說話一針見血,而是他的。是嗎?我對邱仿堯關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對他有一份不自覺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長嗎?
  仿堯細意地察覺到了,因此更不愿意放棄。
  已不是弄巧反拙与否的問題,我驀然心惊的,是害怕接受這個已經對訪堯感情躍進的可能。
  一旦愛上了邱仿堯,杜青云的仇恨如何擺布?霍守謙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剎那間,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堯,關心朋友是理所當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個名正言順的約會值得你考慮,是吧?除非你怕見單逸桐?”
  “我?怎么會?我不是已經見過他了?”
  “你就算到馬尼拉去,只要你不愿意,也不是一定會跟他碰頭的。他要見的只是我。”
  仿堯的語气是苦澀的。大有一种雖千万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間的縫隙,更使我難受。
  如果連到馬尼拉去出席一個財經界的盛會,都拒絕他的話,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堯,讓我安排一下,几時啟程?”
  “下個星期內任何一天,因為盛會設于周末!成嗎?”
  “好吧!”
  仿堯挂斷了線之后,我仍呆坐床前。
  怎么能睡?
  愁思千万,柔腸百結。這一直以來,情緒起跌,有如洶涌波濤,一浪接一浪的迎頭痛擊,豈只令我疲累,且漸暈眩。我不能再朝与仿堯感情發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雜亂、越惶惑,甚而越恐懼。
  因為愛上邱訪堯,就等于放棄報复杜青云。
  后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牽制我的行為,無非是我再無情愛,只余仇恨。
  一只受害慘死的厲鬼,誓复前仇,合情合理。
  万一,冤魂有緣可以借戶還魂,或轉世投胎,又是喜還是悲呢?步過了奈何橋,只要一口喝掉那盤婆茶,就前事盡忘,重新為人了。
  現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顫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飲還是不飲?
  飲了,不甘不忿。
  不飲,難舍難分。
  仿堯,仿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會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与寄托?
  這個問題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連多天,霍守謙都約會我,不論我有空沒空,他都死纏爛打,是必要我騰出個時間來,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辦公室來坐坐,見我一面,他才安樂。起初,我沒有反感。過了一個星期,我開始發覺心頭承受著一點點不悅的壓力。為什么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時間來應酬他?
  邱仿堯對我,不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然,他的出現從沒有為我构成壓力。我們的相敘,縱使不是一份好夢成真的惊喜,也還是精神融洽、溫情洋溢的。
  一种君子坦蕩蕩的舒坦祥和流瀉在仿堯与我的相處之間。
  另一种,似是小人長戚戚的局保不安,卻出現在霍守謙和我的關系之內。
  這個發現,令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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