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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就這樣說停當之后,就准夠我忙個頭昏腦漲,單是會計師核數師到公司來核點數目就已需時,這方面的打點幸得李元德關顧,日常的業務營運又有李元珍會同兩三位夠經驗的同事負責,倒算是從容的。只有跟偉特藥厂的跟進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預備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個宣傳推廣以至于存倉營運大計寫好,呈交給我,待我過目認可后立即雷厲進行。
  我也不禁在母親面前夸她說:
  “惜如辦事能力強,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親關心地說: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還能干,因為她心細。”
  “對,這种人做事少有漏洞。”母親忽然像心血來潮般停止講話,然后又多喊了我一聲:“心如……”
  “什么?”
  “不過,細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謀遠慮,只要是以輔助你為出發點,對付別人就好。”
  這句話我是能領會的。于是我說:
  “今時今日,惜如只有向著我了,這點你不必擔心。”
  我怕是躊躇滿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故而,當惜如給我報道,偉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約簽訂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補充性條款,征求我的意見讓她去處理時,我一口就答應了,說:
  “把加入的補充條款給我看,就成了。”
  “這個當然,其間的聯系与商議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煩,由我去辦,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兩個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約放到我跟前去,并且解釋道:
  “其實現在正式簽署的合約跟草約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偉特方面強調信用的保障問題。”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來,我們的賬目來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們的信用,而是指偉特的。他們藥厂出產的衛生用品与藥物,是經過很多年的市場考驗以及美國權威的醫學部門驗證的,每一處的總代理必須有責任好好推銷,達到包銷數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證他們的商譽不受損害。
  如果我們在推廣上、宣傳上以及營運上出錯或不小心,而令他們的產品給市場留下一個惡劣印象,則一定要總代理賠償。”
  我不禁分辯起來:
  “偉特的傷風感冒藥不是在我們管運下銷得很好嗎?
  怎可能影響什么商譽?”
  “他們也一再強調,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實偉特是相信我們的。”
  “這個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說明嗎?”
  “有,為了表達我們會盡心盡力去做,故而偉特提出了如果商譽受損,則代理合約取消,且要賠償他們在亞太區三年的營業額純利。”
  我變色道:
  “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搖頭:
  “大姐,我不贊成,偉特此舉,我看只不過是為向董事局做交代而已,實際上我們代理他的產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破坏他的商譽?這种無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應的。”
  我想道理也是對的,相處相交以來,不覺得偉特刁難,反而認為他們相當的通情達理。加上上市的條款要做實交給證監處及交易所,也是事不宜遲了。
  既是不會發生的事,就不必顧慮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讓她去安排正式簽約。
  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傅品強助手陸志云的電話,說要火速來見我,商議要事。
  才一見面,陸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說:
  “金太太,你要跟偉特簽的業務新拓展合約,怎么會有一條确保他們在本地市場內商譽的條款呢?”
  “不會發生的事,我們用不著擔心吧!難道我們會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這條款在里頭,公開讓股民知道的話,他們就有憂慮,認為合約有机會隨時被取消且還要賠償巨額款項,對這支股票的興趣就會大減了。”
  我微微嚇一跳,問: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來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見,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陸志云立即說:
  “我來見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專責跟交易所聯系,把有關資料向他們申報,招股書的內容也是由我統籌辦理的,傅小姐對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對方既是如此表態了,我就只好慌忙說:
  “陸先生的意見可否說出來供我參考?”
  “倒不是我的意見,這么嚴重的一回事,還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見,他臨行之前曾囑咐過應該如何處理,我此來就是把他的建議告訴你。”
  “傅先生有遠行嗎?”
  “對,他到美國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從德州回來,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買進來嗎?”
  “有,實在有點不買白不買的感覺,就這樣買下來了。”
  “金太太可能鴻運當頭,我听傅先生推測,這德州的潛質會在七十年代發揮得很好,你是慧眼識英雄了。”
  “過譽了,女人只憑直覺与個人善惡去做投資,其實要不得。”
  “發達之人往往就是憑靈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邊說,你是有靈气,兼有沖勁的難得人才。”
  商場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為真,肯讓它產生催化作用,一如給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陸志云跟我談下去,無疑是越來越投契,他的話是越來越入耳了。他說:
  “話說回來,傅先生認為不妨把偉特藥厂的這一項要求押后簽署,總之不要在上市的資料內披露,以免多生枝節,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資料更有害。”
  這個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坏消息傳出了,市場中人有了心理准備,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會有預測不來的虧損發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導致不可測量的損失,更令投資者擔憂,惴惴不安,更是卻步不前。
  單是把偉特藥厂与金氏簽署的合約內容披露,是無懈可擊的。時局越混亂,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衛生巾這日用品,不消說,任何時候都需要品質越好,越令女性減少煩躁,這點我有切身經驗,可做保證。
  越想越覺得傅品強的建議有理由,問題是怎樣去進行。我皺著眉毛說:
  “我們跟偉特的合約已經定稿了,怎么能請他修改,抽起那條保障條款呢,沒有了那條款,他們不會肯簽,也有點像我們出爾反爾的,不大能說得過去。”
  陸志云說:
  “這并不是太困難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請他們以補充合約的方式敘述那條款在里頭便可以了,這樣給予偉特的保障是沒有改變的,正式合約內沒有顯示這個條款,我們拿著它交給交易所与證監署有關部門,就不必披露這份資料了。”
  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法。
  至于說如何進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議。
  她一時就稍稍變了面色,道:
  “大姐,這事不好辦。”
  “為什么?”
  “合約已經擬定,只差蓋章簽名,連雙方的律師都已經過目認可了,現在要改動,得花一番張羅。而且,我人微言輕,他們怎么會听我的?”
  我立即說:
  “怎么會是听你的?應該是我的意見才對,你就試著辦吧,事關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囑咐,我沒有不盡力的,只擔心他們諸多留難。這樣吧!請大姐發一封公函,把你堅持要在合約中抽起保障條款,放入另一份補充合約之內,希望偉特答應照辦。我拿著你的信好有憑借辦事。”
  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囑惜如起草了信稿,讓我簽發。
  惜如的辦事能力倒相當高強,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辦妥了。
  我無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說:
  “功勞不能歸于我,我只是傳遞你的主意,是偉特賞你的面子而已。”
  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變得多了,我對她漸漸生起好感來。看上去,她總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實心實力地去辦。連現住的房屋,她都堅持每月交來租項,要我簽收租金。
  這也好,凡事均真,兩不拖欠,相處會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當順利。
  大概忙足了三個月,金氏整盤數已經核算妥當,所有應辦的申報手續亦已辦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階段,已經把招股書印好,廣發分包銷的經紀,再傳到股民手中。
  反應相當熱烈,傅菁興奮得不得了。
  她跑來跟我說:
  “整件事,唯一的遺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問:
  “為什么?你有遠行?”
  “都是旭暉害的。他原本答應陪父親到美國去公干,臨時又說另有一個商務計划要他親自處理,去不了。父親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親不懂英文,我們跟在他身邊公干是當他的翻譯,現在缺了旭暉,很多公事進行起來都不方便,旭暉就囑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對旭暉放得下心。”我是實話實說了。“父親与丈夫之間,我几時都選擇前者。只要擁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輕重倒置?”
  說起來輕松,听進耳去,再細味心頭,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緊,你去吧!現在認購成績理想,你的功勞少不了,最后關頭不會有什么要緊事。”
  “有什么難題發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對策,別忘了去跟唐襄年說。”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問過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議。”
  我笑說:
  “沒有了你壓陣,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幫忙已經夠多了,不必再擔心,其他進行上的細節我會處理,有困難我也有辦法解決。”
  “對,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來調笑我了。”
  “是真心話,對你,我從不虛偽。”
  “好,值得我賞你一頓好吃的,這個周末,你來我家,我親自下廚給你燒几味好菜。”
  “我是沒有口福呢!”唐襄年說,“后天就得要到歐洲走一趟,辦點公事,順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絡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說這話時,還俏皮地向著我笑。
  我當然會意,似乎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轉化到無所不談、剖心雙向的老朋友階段了。
  我問:
  “公私兩方面都有買賣交易,是吧?”
  “對。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隱瞞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證,除你之外,我不會再有別個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來這一套。”
  “多謝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這話。”唐襄年說,“待你有日覺得可以愛上我了,我會考慮改邪歸正,誓無异志。”
  我笑:
  “為什么不可以先行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齊犧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給我顯靈顯圣,我豈不更吃啞巴虧了?”
  說罷,我們兩人大笑。
  的确是雞与雞蛋的問題。
  我并不責怪唐襄年,他是我這一段人生過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實、最誠懇的朋友。
  他有足夠的條件虛偽、瞞騙,可是,他沒有。
  不但是尊重我,應該說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謊砌辭掩飾的人,等于承認他有見不得人見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認為他所有的行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壯的,或者應該說,他不管別人的看法如何,他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閃縮、隱瞞,不用投鼠忌器,更不會慌張鬼祟。
  這才是對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個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對唐襄年說:
  “我希望有一天會說服自己愛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別在于他們可以靈欲分家,我們女人總是為了要堅持靈欲合并而犧牲很多福樂,幸而無怨。
  周末的那頓飯,我依然親自下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舉動,宴請唐襄年只不過是順便表達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暉餞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來學期還沒有開始的,他想早一點到美國去旅游,散散心。應付那學位考試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個勤奮的學生過了大考的一關,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暉一樣,書念得棒就好。
  他還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來有志者事竟成,耀暉和惜如初來香港時,英文程度差太遠,也是相當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績來了。
  惜如根本很聰明,若不是跟旭暉發生了曖昧的戀情,她怕比耀暉更能在學業上顯示成績。
  畢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學畢業,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勁,多累積學歷經驗,將來勇闖天下。
  故而,對康如的期望熱熾,為耀暉的成績興奮,不禁起了一展廚藝的興頭來。
  母親還笑我說:
  “你几時開始未曾入過廚了?”
  這句話真問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為人婦時,才下過廚為丈夫弄過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過往不必再追尋。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頓可口的晚飯,把一家人吃得開透了心。
  連健如非等閒不肯開口贊我的,都破了例說:
  “大姐原來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沒有說什么,卻一派志得意滿,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從來都不多話,更是個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動表示他對我廚藝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鏡子用,他還把碗舉起來,對牛嫂說:
  “請替我多添一碗飯。”
  這么一說,滿桌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尤其是母親。
  她對儿子說: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書要念得如耀暉般棒,才夠醒目。”
  康如只是低頭拼命吃,仍不造聲。”
  一旦處于尷尬年齡的男孩子,總是這副比女孩子還要害羞的模樣。
  再過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暉一樣,開始有种男性日趨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會如母親所說的相當醒目了。
  相信耀暉留學回來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長信暉。
  這么一個念頭,究竟是悲是喜,是單純抑是复雜,是盼望還是無奈,是有目的或是無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頭短發,把視線掉到坐在飯桌一邊的几個孩子身上去。
  這四個信暉的孩子長得跟我初嫁進金家去時的耀暉和康如般大了,時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駭。
  大女儿詠琴長得像她父親,一對孿生儿詠棋与詠書,看來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圓大而閃爍光芒的雙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樣。
  我暗自歡喜,看他們的神態,猶如照鏡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滿,原來當我志得意滿時,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簡直不愿意掉開眼光往他處望。
  盯得小詠書托起腮幫,奇怪地回望我,一張苹果臉上打上很明顯的大問號。
  我不自禁地笑起來了,慌忙把一只剝了皮的苹果切開四片,分給孩子吃。
  當我的目光接触到詠詩時,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時曾有過的小小家庭糾紛來,這下細看詠詩,倒覺得詠棋是童言無忌,說出了真話。詠詩長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點說,她也長得不像她的爸爸媽媽。
  她像另一個模式,當然是一個不算難看的模式。
  再認真打量她,可以說她臉龐的下半部比較跟健如相似。但一雙眼睛,分明不是屬于方家,也不是屬于金家的。
  金詠詩原來是單眼皮的小孩。
  這個發現有點新鮮。
  想是為了這個原因,詠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許正因為詠詩是父母的另一個混合种,出了另一個不大像金信暉樣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這樣子是長期地辛苦了自己。
  當然,我不會有什么反應,以免又鬧出事來。
  從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暢聚,我益發珍惜家和万事興這句話。
  過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連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筆勾銷?
  余下來要生气的對象就只金信暉一個人好了。
  為了要泄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傷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經是對金信暉最透徹的報仇了。
  這證明沒有了他,我依然瀟洒,仍舊開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戀愛。
  可以有許許多多不比金信暉差,且會比他更棒的對象,供我選擇。
  這包括唐襄年在內。
  我是越想越遠越興奮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頭看到是耀暉,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為了發現他的長相出奇地標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沒有留意他驟然叫了我響亮的一聲。
  “我要走了。”他說。
  “這么早就回去了嗎?”我問。
  “約了同學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陣難禁的沖動,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耀暉看著我,緩緩地答:
  “都有。”
  “嗯。”
  “他們也要給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這陣子外頭不一定有計程車。”
  “好,勞煩你了,大嫂。”
  耀暉竟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剛長大的男孩都會這般溫溫文文、怯怯訥訥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他的關系如何。
  我把車子開出來,讓耀暉坐上去。
  “大嫂,”當他扣好了安全帶之后就說,“你現今完全像一個大都會的時代女性。”
  我笑了:
  “會開車子就等于是時代女性了?”
  耀暉沒有回答。
  我刁難取笑了他,他的臉就紅起來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這個方向,把話說下去:
  “耀暉,你喜歡時代女性嗎?”
  他還沒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補充,說: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擇偶了,會選擇那些能干摩登的職業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務,帶孩子的傳統女人?”
  “那就是問,我會選擇從前在廣州的你還是現在的你,是嗎?”
  剛好汽車要在交通燈號前煞住了。
  是黃燈,可是,我沒有沖過去。
  我曉得開車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當保守,极之傳統,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規則辦事。
  耀暉繼續說:
  “我這個比方打得貼切嗎?”
  我笑:
  “那么,你的選擇是什么?”
  耀暉想了一想,再抬起頭來,眼望前方,道:
  “我沒有選擇。”
  是沒有想過做出選擇,還是不想選擇?抑或根本到目前為止沒有遇上值得他選擇的對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見的女同學們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了。
  我竟這么關心起耀暉的對象來。
  可是,我沒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蹺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尋下去。
  答案与我無關,為什么要破釜沉舟,勢必翻出真相?
  “你會勤力寫信回來給我們嗎?”我問。
  那個時候,沒有傳真机,甚至不會動輒搖長途電話与拍發電報。
  “會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沒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不過,長大了的男孩子應該曉得照應自己。”
  耀暉微笑:
  “不管長大与否,總之沒有人照顧自己的話,一定能适應生活下去。”
  “你在說晦气的話,因為這些年,我們都疏忽了你。”
  耀暉轉頭望我,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表達我其實渴望有人照顧,不管何時何刻何地,有人關心我、愛護我、需要我,總是很好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這种很好的感覺,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著你在大宅過的時光,是我最開心的。”
  “別這么說。”我把車子停到耀暉要到的大酒店門前,“你開心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你這么肯定嗎?”
  “對,因為你還年輕,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們會有更好更開心的日子過。”
  “但愿這些好日子會如以前一樣,一起過。”
  那“一起過”三個字說得很輕。
  耀暉還等不及我反應,就已經推開車門走出去了。
  我呆在車廂內,一直目送耀暉走進酒店內,直至隱沒。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去時,竟發覺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彎曲抓緊軟盤。
  那是因為我极度緊張所造成的反應。
  我不能接受這個由小叔子傳遞過來的訊息。
  我怕想其中的隱喻。
  要我面對這個感情的漩渦,我會遍体生寒,不住發抖,然后越往問題的中心想,越令我熱血沸騰,身体這么地一寒一熱交煎著,開始產生痹痛麻木,整個人一寸一寸地變得僵硬。
  這個過程,我從沒有經驗過。
  我要嚇死了。
  不單是駭异于耀暉的言語,以及他那份自態度与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駭异于我的回應。
  我的回應?我做了什么回應了?
  耀暉看不到我的回應,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將他視作年輕人一种感情出路与發泄來處理,我用不著惊慌到這個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視他,曉以大義。
  我可以知之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決定從此跟他少來少往。
  然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如上的選擇,我害怕,因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暉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嚇著的馬,仰頭惊叫,然后一踩油門,讓汽車像撒開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暉太像金信暉,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為命。我現今可以确切地抓著一個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這個選擇,是如許地誘人而浪漫。
  所有世間的陷阱,在人踩進去之前都是美麗動人得可以。
  于是人們明知是陷阱,都會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床上,細細地喘著气。
  我告訴自己,我想念信暉。
  他离我而去,已有經年。
  未曾在午夜夢回時,乘著清風,回來愛撫過我的靈魂与肉体。
  他從來對我都是狠心的。
  由著我日間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肉体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虛,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來,無奈地歎一口气,再睡。
  現在,耀暉臨別前的凡句話,喚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還有其他。
  這其他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依然有著震懾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饑謹,在于心靈深處。
  信暉,請你回來。
  我翻了個身,緊緊地擁著軟枕,渾身哆嗦,我掙扎著,一個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動的軀体,原來是如此虛弱的。
  我需要信暉。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暉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暉。
  金耀暉?
  不,不可能,他只是個孩子。
  我閉上了眼睛,只看到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擁抱著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這才是我們的真正關系。
  我應該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來,我使盡渾身的勁力,左右開弓,一個一個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臉頰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開始眼花繚亂,依然繼續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滲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試下一道血痕,才緩緩地停了手。
  該是清醒的時候了。
  錯的人不是耀暉。
  年輕人會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夢式的感情錯覺。
  他是無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圖接受他的我,才應該自慚形穢。
  尤其是,我怕愛的是金信暉,利用的是金耀暉。因思念信暉,要重新占有信暉的欲望高漲,我才需要金耀暉的出現与填補,這不是赤裸的、無條件的、至高無上的摯愛,而只是情欲的波濤忽爾洶涌,我不要沒頂,于是抓緊了身旁的一塊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難過自責得急躁起來,以至汗流浹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過去。
  可是,還有未來的那許許多多日子,怎么在這种剎那而至,似是糾纏不去的精神壓力下過活了?
  我有什么辦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許明天一見陽光,黑暗引退,人的頭腦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膽做違心虧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著晨光,變得机靈,會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會在幽暗中活動。
  我告訴自己,先行努力睡覺,睡醒了,一切就會從頭做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個嶄新的局面。
  我這個想法的确沒有錯。
  一連串的惊濤駭浪開始在翌日翻打過來,嚇得我魂飛魄散,應接不暇。
  我的難題被另一個更大的難題取代了。
  金氏剛好配股完畢,即將上市,一切進展順利,我竟收到了偉特藥厂的緊急投訴,說市場上有不利于他們名聲的傳言,說我們剛推出的避孕藥無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搖長途電話到美國去跟大偉明利了解詳情。大偉在電話里用很鄭重的口吻對我說:
  “我們剛為此事召開過高層會議,就算你不搖電話來,我也會跟你聯系,決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給你訴說,听你的解釋。”
  大偉的口气并不好,這我是感覺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礎在乎坦誠相向,原本就應該百無禁忌,打開天窗說亮話。”
  “此事對我們的影響可大可小,我們曾有過暗地里調查真相的意思,后來想著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過往,對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后還是相當一致地決定,完听你的解釋,再議決行動。”
  大偉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釋令他們不滿意,依然會采取行動應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隨意發作,于是說:
  “大偉,相信我,任何難題誤會,只要我知道了,必會提供并确保一個令你們滿意的答案。”
  “這正是我們的期望。”大偉的語調稍梢平和了,“是這樣的,我們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說你部署了一個計划,當金氏企業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購用過我們避孕丸的婦女公開指證,我們的藥品失靈,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偉特賠償。”
  “天!”我笑起來,“這么一封荒謬的告密函件,你們如此緊張。”
  “你覺得荒謬?”
  “你難道認為有半分真實嗎?我是你的總代理,我安排這個陷阱損害你的名譽,對我有什么好處?弄得沒有人買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偉答:
  “金氏如果是私營公司,你的這番話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后,情況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計,令金氏的股份因這個丑聞而急劇下瀉,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資,然后犧牲股民的投資,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場搜集。過一段日子,當人們的記憶淡忘之后,股价漸漸提升,你就無端賺了一大筆了。況且,金氏的業務范圍不只賣一种避孕丸,先用這產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种花款為別种產品制造高潮,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時,犧牲的只是偉特的名譽。”
  我啞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謀遠慮的話,表面上生意額有所損耗,實質上從股市中賺回更大筆錢,就一次的高賣低買,就已盆滿缽滿。
  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察到股市的威力,或應該說体會到金融市場的凶險。
  只听,已經惊得一額冷汗。
  我無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說:
  “大偉,我連想也不曾如此想過。”
  “如何證明?”
  我當然無法證明,只好說:
  “那就但憑你們對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謠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惡作劇。有些人閒著無聊,打電話告訴赶級市場,他已在某种飲品中放了毒藥,不也害得人雞毛鴨血?”
  “會有人害你嗎?”大偉問。
  “我不知道。”
  “殃及池魚的話,我們的損失就很慘重。”
  “我只能盡量徹查究竟,希望沒有如此冤案發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聲明,在我們承認与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時,我們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這种影響我們聲譽的事情發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總之,我們一定會履行補充合約的條款,宣布跟金氏解約,并且追討賠償,且還會公開這事,以示我們的清白。”
  我無話可說,那補充合約是我簽的。
  然后,大偉又說: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個公道人,且她的觀察力与敏感度相當強,活脫脫有預感會有這种危机似的。我們原本也沒有想過要加一條這种确保我們聲譽的條約在合約內,只是她提出來,說這樣做是表示衷誠合作的表現。幸虧如此。”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意識到有不測的巨禍。
  方惜如為什么主動地給予對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并不是這般交代,她說是偉特藥厂堅持要在合約中多加這個保障條款,才肯簽約。
  事情必有蹊蹺。
  我已無暇多想,只好說:
  “請你把收到的告密信复印給我,讓我赶快調查,給你答案。”
  偉特藥厂用空郵特快把告密信轉寄給我。
  這等待的几天,真是寢食難安。
  剛好金氏于這個時候挂牌上市,我勉強在當日到交易所去,循他們的慣例把金氏的名牌挂在股价牌上,就算禮成。也沒有心情多做應酬,匆匆就离開交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紅盆的多,股价在這几天已跳升了几個价位。
  之所以金氏企業能夠逆流而上,只為新上市,股民与經紀的投机欲特強,希望短線獲利,加上我們的業務是以成藥為主,時局總不至于影響生意額。
  可是,我完全沒有興奮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沒有解決,或在日內真有影響偉特聲望的事件發生,偉特采取賠償行動,金氏的股价就會狂瀉,這可不是我的愿望,因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厲貶值,還會影響市場人士對我的信心,也太對股東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后,我都不知該如何展開調查。最親近而又在身邊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与李元珍兄妹,連最有辦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盡了八輩子的霉,禍不單行。
  “元德,從哪儿著手查?”
  李元德听完了整個過程,沉思片刻,然后說:“你不會怪我直言?”
  “到這個生死關頭,我不把你視作自己人的話,根本不會与你們商議。”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誤把敵人當自己人。”
  我一听,會意了。問:
  “你指問題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說:
  “她是唯一的漏洞,若不從她身上調查起,我們是正如俗語所謂的老鼠拉龜,簡直無從著手。”
  我沉默,帶一點震惊。
  太害怕調查不出真相,想不出辦法來防范,更害怕知道問題出在方惜如身上。這种言歸于好之后的被出賣,感覺會坏到難以想象。
  李元德又說:
  “坦白講,我自始至終沒有信任過方惜如。”
  “為什么?是你听到什么消息?”
  “不,憑直覺。”李元德說,“她對金旭暉那种義無返顧、毫無保留的死心塌地,會幻變成一种難以估量的破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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