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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大日子終于到了。
  不是坐花轎過的門,夫家是用轎車來接的。
  出門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暉來到了,就走出后堂來,跟他雙雙向面南而坐的母親奉茶。
  我們恭恭謹謹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個響頭,再遞茶。
  母親一接轉茶杯,眼眶就已含淚。
  三婆在一旁說:
  “三天就能見面了,難過些什么,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從今天起添了個儿子回方家來侍候呢,頂值得高興。”
  母親連連點頭,怕惹得我都哭起來,因而竭力忍淚。
  我呢,心上怪怪的,興奮開心的情緒實在高漲,可又有難舍的親情。一向跟在母親身邊,有依有傍,有商有量,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連那個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絡的,總多少有些慌亂。
  于是,感受上就不單是倒瀉五味瓶了,簡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親很快就喝過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囑咐了几句話:“信暉,心如年紀小,你處處護著她一點。我們雖不是什么金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書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儿都是幼承庭訓,講節操,明禮義、識大体的姑娘,只是處世經驗不足,或偶有閃失,你就得本著做丈夫的責任,在人前庇護她,在人后訓尋她才好。”
  金信暉自然唯唯諾諾,道:
  “請娘放心好了。”
  “還有,”母親牽住了健如的手,“這小姨是個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顧,拿她當親妹子愛護,有什么過態的調皮處,你且說她一頓,要不,給我投訴好了。”
  健如一反常態,竟也微微低著頭,跟我一樣,似足新娘子。
  事實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親給她所裁縫的艷紅色套裙,襯托起她雪白的肌膚,健如整個人變得朝气勃勃、鮮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帶笑的表情,使我几乎以為看到了自己。
  金信暉也很認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溫文而愉快地說:
  “健如是很好的一個孩子,我會跟心如一樣,真心愛護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時了,赶快出門去吧!”
  連母親都站起來了,表示要送走嬌客。
  我忍不住跟她緊緊地擁抱著,良久,她才拍著我的背,示意是要啟程的時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臉上親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暉后頭走出方家大門。
  一出門口,懸挂在方家大門門楣的十尺爆竹,就辟辟啪啪地燒起來、響起來了。
  金信暉赶緊攙扶著我,鑽進新娘車子去。
  車廂內的空气是緊張而熱熾的,我直覺地感到連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當然的不敢四周張望,微垂著頭,看著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來的鼻尖,有著莫名的一份干著急。
  原來開始單獨跟金信暉在一起是如此的惊惶的。
  他并沒有開口跟我說話,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難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車程可以快快結束。
  車子好像走了几個世紀,才慢駛下來。
  金信暉終于對我說話:
  “快到家了。”
  “嗯。”
  該怎么回答呢?我原來遲鈍得令自己嚇一大跳。
  時代轉移實在厲害,我出嫁的那年頭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場合偶遇,立即共諧好夢,真是兩個世界的事情。
  當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親景況相同,要從各親屬長輩的鞋子去辨別他們的身分,然,人來人往的在我跟前攢動,說過什么介紹的話,都一如水過鴨背,無法記住,只為緊張之故。
  單是一進門來,跟金信暉給父母跪下來敬茶,跟金家的兩房姨太太行禮之外,再下來還有一大堆比我們方家更多的親友,需要應付。
  數不清自己跪下來多少次,鞠過几多個躬,只記得可以坐進新房去稍事歇息時。象已打完一場仗。
  健如走到我身邊來說: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沒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睜著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飾?”
  我搖頭,這鬼靈精竟可以留意起別人的神情來,真是!
  “我還听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說的話。”
  “她們說什么?”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說:
  “首飾的分量比我們想象中差呢!我還以為爛船總有三斤釘,方家老爺真是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問:
  “健如,你真听到三姨奶奶這么說話?”
  “對呀!大姐,你說气不气?”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話,多批評的一個人?”我隨便應著。
  照說呢,我娘家給的首飾也不算失禮了。正如三婆所言,單是那雙祖上留下來的翡翠玉鐲,已經相當大体,還有一應的足金龍鳳頸鏈及手鏈,且有母親送的那只足有兩卡的鑽戒,總是中上人家的妝奩了,還有什么好批評的呢。
  “不過,”健如忽然這樣說,“難怪三姨奶奶說那些話,你有沒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裝扮了?”
  我不得不搖頭,實際是沒有注意到。
  “她的那對玉鐲比你手上戴的粗大兩倍,同樣是碧綠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顯示她的地位与身分。”我說。
  “大姐,那么,你就不用以首飾顯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輕嘛,自不可同日而語,不用首飾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飾,而不重視她的樣貌品性与學識呢!”
  “對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說,“就是那句話,腹有詩書气自華,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點頭。
  真的,有健如在身邊陪我談著話,人心也穩定下來,且因覺得自在了,時間很快就過。
  不久,就是入席的時間了,金家都引用了當時認為相當摩登的禮節,讓娶過來的新媳婦到大廳上去与嘉賓一起飲宴。
  當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暉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輩分較長的親屬。
  并沒有金老爺的兩個小妾。
  這就明顯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別。
  金家大奶奶在我給她敬茶時,已經把這重思想表露得异常露骨,她說:
  “大嫂,你要謹記啊,信暉是長子嫡孫,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分异常尊貴,你要自愛自重,別辜負老爺和我對你的一番疼愛才好。”
  以后說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婦道。孝敬長輩的話,跟母親臨行前的殷勤叮囑,只在表達方式上有分別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分异常尊貴”的說話最能打動我。
  事實上,日后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張皇牌。不至于百發百中,但無可否認是厲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兩個寶貝妹妹日夕爭取、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險胜她倆,怕也是得力于這張皇牌。
  時代怎么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無可否認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續進步,有一种權威始終長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宮地位。
  不但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且是東西方社會的輿論、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与保障的。
  不是嗎?時至今日,要鬧一次离婚,就不簡單。
  我就跟我的儿子鄭重地說過:
  “娶妻,是一個极大的投資,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資,而且是巨額的資產投資。眼光錯了、感情不妨轉移,但一定損失金錢。你謹記,你的對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國護照的女人,從跟你結婚那日起,就有權分你的一半身家,并保有申請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領受到之遺產的權利,即是說,我無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義,給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財產不要溜進异姓人的手,這是我堅守的原則,屆時我只有考慮犧牲你,這個人財兩空的險,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進教堂去。”
  儿子到底還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摯愛,那我是再無話可說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來就是正室人選,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婦,在將來的相處不管好坏,彼此都有這重尊貴的身分,倒是無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這金家大少爺大喜之日,冠蓋云集,不論那最得寵的三姨奶奶,滿身珠光寶气,艷壓群芳,冠絕全場,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眾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奶奶的地位就是云泥之別了。
  的确,經金大奶奶這么一提點,气就平了不少。
  實在,金家三姨奶奶再得寵、再气焰、再架勢,也不過是妾。
  別的不去說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奶奶身上所戴的首飾,比我的是矜貴得多,然而,這有什么用呢,單在褂裙的顏色上就已經自暴其丑了。
  中國廣東俗例,每逢喜慶宴會,凡是正室都穿大紅褂裙,側室就沒有這番資格,只能穿粉紅。
  就算農村的小戶人家,多娶了小妾回來,長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給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這個不沾大紅的不成文條例。何況是有規有矩的大家大族?
  這么一想,下午在新房內听健如复述的是非,就不再煩心了。
  由于宴請的席數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沒有机會坐下來好好地吃上一兩味,就得到大廳的筵席之間,顛來扑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領著金信暉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著才是家姑与嬸母等陪著我去敬茶,當然身邊還少不了那個口齒伶俐的陪嫁娘,俗稱“大妗姐”。
  這“大妗姐”叫銀姐,人已經六十開外,体態仍相當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滿笑容,更令人看著了就精神奕奕。
  听說,銀姐是廣州城內干她這一行的數一數二人物,所謂行行出狀元,銀姐的生意絡繹不絕,也要講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時,就有坊間傳聞,說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內也有多家大戶辦喜慶,都屬意于銀姐。金家最后能得到她的幫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為金家的聲望地位,實在凌駕于其余大戶之上。
  那銀姐的一張嘴,也真像抹過油似的滑,分別在母親及金家大奶奶跟前說:
  “你們給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极了,實際上呢,我能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興。既有架勢嘛,而且意頭又好,金家大少爺大喜,我們是有金又有銀,真正金碧輝煌,金玉滿堂。單是有銀呢,單調至极,也不顯高貴,唯其阿銀能陪著黃澄澄、閃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話听得金方兩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顏開,那額外打賞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錢人家不怕花錢,只要花得開心。
  這銀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門富戶,自然曉得捕捉心理。
  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關顧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對她不怎么樣,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話,但銀姐總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給她難看的臉色,只一味若無其事、笑口常開,老是招呼健如說:
  “二姑娘你請借過,讓我替新娘子梳妝!”
  “二姑娘你請回避,讓我為你大姐換衣服!”
  在那些嬸母親屬跟前,她的好話更是說盡了,一句“我們姑娘敬茶”之后,她連每一個親屬的身分与背景都記得滾瓜爛熟,不但應對流暢,且因為她記住了對方跟新郎新娘的關系,說起話來就更見得体,令人受落。譬方說她對著金信暉的姨母,就會得說:
  “姨奶奶請飲新抱茶。我們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奶奶很疼大少爺,把這姨甥當自己親生儿的看待,姑娘入門后,必定多孝敬,請姨奶奶多關顧、多指導。將來姑娘有什么奉老持家不妥當,就仗著姨奶奶你訓導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奶奶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攏嘴來說:
  “我二妹若說你不好,你來給我講,我代你出頭評理。”
  “對呀,姨奶奶許了這個承諾,新抱茶就飲得特別甜。”
  老實說,我真羡慕。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講這么多的話,我呢,連頭都差不多抬不起來似的。
  一直忙亂了整個晚上,直至把全部外來飲喜酒的嘉賓送走了,銀姐才陪著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暉因為還有其余各事的打點,并沒有与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進來。
  銀姐先跟其余兩位金家的女佣服侍我換過了另外一套大紅繡金的軟緞衫褲,開雙襟的,捆了金色邊邊,另外在胸前對上處,左右兩旁分繡龍鳳雙飛的圖案,完全是一派俗艷,卻喜气洋溢。
  這是今天大喜之日換上的最后一襲衣服了,我端坐在妝台前,讓銀姐給我重新弄發型。原本盤在腦后的發髻,別上了兩朵大紅花,現今銀姐給我把大紅花先摘下來,再把發髻打開,梳散了一頭柔順的秀發,就松松地綰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釵別著,別有一番韻味,看將上去,稍稍似個微帶風情的少婦,這么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動,臉更紅了。
  銀姐說:
  “大少奶奶,不是我嘴甜舌滑亂逗你開心,不知多少日子來,我未曾奉侍過如此標致雅麗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見猶怜,等下大少爺進來,都不知道會開心成個什么樣子了;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還有誰有話可說了?”
  的确還有人要說話,那是鬼靈精健如,她把身子靠著妝台,很認真地答了一句嘴:
  “銀姐,你這番話練習得真是純熟,完全無懈可擊。”
  我瞪了健如一眼,這么小的年紀,說話不但老練,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戰銀姐說話的誠意,真令旁的人听上去也覺難為情。
  可是銀姐呢,依舊笑吟吟地答:
  “多謝二姑娘夸獎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爺快進新房來,你也該回房休息了,鬧了這么一整天,怕累坏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為什么要我走?”
  “二姑娘!”銀姐嘻嘻地笑出聲來,“你怎么能不走了,今儿個晚上是你大姐与姐夫的洞房花燭夜呢!”
  然后銀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紀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燭夜是怎么一回事吧……”
  銀姐還沒有講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說:
  “怎么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覺得自己魯莽孟浪了,健如于是剎地漲紅了臉,抿著嘴不再說下去。
  那神情其實是嬌戇可愛的,窘態羞態也平添了別人的遐思。
  我當時也不禁心上動了一動。
  日后的諸事發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遠是個劫。
  銀姐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笑臉,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應該給你大姐道個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蠻忸怩起來,說:
  “那你為什么還不打算走?”
  “我當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爺進新房來,我給他道了喜,就會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說,健如還要湊一陣子高興。
  這孩子,無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們說著這几句閒話的時候,睡房門給推開去,各人都本能地回頭一望,只見房門處站立了玉樹臨風的一位俏郎君,我忽爾通体血液滾流,叫我難受得低下頭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儿瞟過房內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內,或應該說尤以健如為甚,都瞪著眼以羡慕的目光凝望著這個新郎官。
  隨即房內就揚起了一片喜悅之聲,由銀姐帶的頭,向金信暉道:
  “恭喜少爺,恭喜少爺。”
  金信暉的步履是輕快而又活躍的,他快步走過來,竟先跟銀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爺太客气,來來來!”銀姐忙于招呼打點,把我也一并拉起身來,拖著讓我從妝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張小圓桌邊,說,“良宵苦短呢,大少爺跟大少奶要休息了,且讓我們再恭祝你們白頭偕老。白發齊眉。”
  兩個跟在銀姐身邊的女佣又都齊聲說了吉利的好話。
  信暉立即從腰間掏出利是來,分給各人。
  這還未到尾聲,銀姐拿起了那個放在圓桌子上的干果盒,恭恭敬敬地對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大少奶吃一片糖蓮藕,以后呢,就……”
  “藕斷也會絲連了。”
  插嘴說這話的竟是健如,不只嚇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連一向寬容的銀姐到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惊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么能胡亂說“藕斷絲連”這個比喻呢,真是有點气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來這么一句話,就未免破坏气氛。
  當時我想這小妹子是無心之失,童言無忌,不必挂齒。
  于是,我帶頭把悶局打開,道:
  “娘說的,蓮藕蓮藕,年年佳偶才是。”
  銀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講得頂對,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爺你有怪莫怪,孩子們都不識世界。”
  金信暉沒有說什么,他只是笑著把一塊糖蓮藕放進嘴里去咬了一口,名實相符的藕斷絲連。
  他這才稍稍盯著健如,眼神有种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難形容的光彩。
  健如沒有回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著頭,回望他,准備接受他的責難或是什么似的,神情倔強而美麗。
  銀姐當然不會欣賞健如可愛的一面,被這孩子一攪,打斷了她的工作,也真有點泄气。
  無論如何,銀姐挺一挺胸膛,再度集中精神,提高嗓門,向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与我們姑娘再多拿一顆蓮子,蓮子蓮子,年生貴子。”
  銀姐是急急地說完這后面的一句話的,大抵是怕健如那調皮鬼又胡亂加上一句吧!
  最后銀姐殷勤地給我們倒了一小杯的米酒,就道晚安說:
  “大少爺跟姑娘早點休息吧,且睡得安穩一點。我會翌日一早來敲你的門,陪姑娘給老爺奶奶敬茶。”
  說罷就引退了,兩個女佣都輕松地跟在她身后,健如是最后一個走的,她竟一步一回頭,看著我和信暉的表情,似有一臉的不舍。
  我跟妹妹揮揮手,輕聲地說:
  “明天見!”
  健如才很決絕地,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去。
  “你很疼愛你的妹妹嗎?”金信暉在洞房之夜給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關于健如的。
  我們三個人一定是前生有過重重的孽債,不得不留待今世償還。
  我答丈夫說:
  “是的,健如之外,還有惜如、康如,我都愛。”
  “以后,你還要多愛很多人!”
  我剎那間紅了臉,訥訥地問:
  “你指的是金家人?”
  “是的,尤其是我。”
  金信暉拿起了我的手,輕輕地把我擁在怀中。
  我的心,差一點點就從口里吐出來了。
  他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問:
  “你今天累了嗎?”
  “嗯!”我不曉得怎樣答,只迷糊地應著。
  信暉輕輕地撥著我的頭發,他有意与無意之間拔掉了我發上的珠髻,一把長發就整幅地瀉下來。
  這個動作很簡單,卻很嫵媚,使我全身都像過了一道電流,舒服到骨子里去。
  “你有這么漂亮的一頭黑發?”信暉問。
  “嗯,我們三姊妹的頭發都是如此濃濃密密的,還要數健如的最是柔美。”
  我以為有一句可以回答的活,會顯得我不那么笨,其實我這么說了,才真正顯得我的愚拙。
  不應該在丈夫,甚而在任何男人跟前真誠地贊美別個女人,因為他們會因此而感動,認了真了,就有感情上的催化作用。
  這也是一种變相的引狼入室。
  年幼無知,自然什么錯誤也逐一犯齊。
  我并無夸大,當年金信暉听見我這樣贊美健如,很留神傾听,微微點頭,并說:
  “心如,你是個大方的女人。”
  我并不能太捉摸得到丈夫回應我這句話的深意,或者他的意思是指我肯真心誠意地承認兼贊揚別人的長處吧!
  其實,男人心,才是海底針。
  金信暉的那句說話,并不如我所体會的簡單。
  他繼續對我說:
  “心如,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需要一個支持我、愛護我、諒解我的妻子,相信你會做得到,先容我多謝你了。”
  我慌忙搖頭,道:
  “別先謝我,做到了再說吧,娘說我未經世故,什么都淺陋,要你處處提點我才好。”
  “娘真是頂有家教禮數的,我母親就是看中她這一點,認定方家的女儿一定有修養,才給我拿主意的。”
  我忽然曉得開他玩笑說:
  “原來只是她的主意。”
  金信暉一听,急起來了,忙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我原來是作弄他。
  “我并不知道你也是頑皮的。”
  我吃吃笑,拼命想抽离他捉住我的手。
  “以后你得答應不許再作弄我。”信暉很權威地說著這話。
  我點了頭。
  信暉瞪著眼看我那套彩紅色的衫褲,胸前正正繡著龍与鳳,便伸手掃撫著圖案,道:
  “是不是龍鳳呈祥,百年偕老?”
  說完了這句話,他解開了我衣襟的第一顆鈕扣。
  龍鳳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當真,后者卻未必盡然。
  當夜,只有甜蜜、只有溫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間上沒有比一個女人將身与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獻給一個她矢誓永恒相愛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純粹是個人的感覺。
  連對方怎樣想,其實也不必理會吧?
  初歸新抱,落地孩儿,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与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說要晨昏定省,關照各房的勞累是怎么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嬸母叔伯的臉色是非,實在難以侍候。
  且最傷腦筋的還有健如。
  我無法知道這小鬼頭是幫我還是害我。
  就舉新婚之后的一個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時半起來,新娘子照例有三個月要給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講究,不是著龍鳳壁金禮服,都也是用名貴軟緞縫制的褂裙,繡著捆著各种美麗繽紛的圖案,把新婚燕爾的气氛依舊烘托得喜气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爺奶奶接連睡房的偏廳內的,自然有兩個小妾。
  信暉有兩位弟弟,金旭暉与金耀暉。旭暉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頭了。耀暉則与信暉一樣同是嫡出,年紀較小,是十二、三歲吧。
  金家二姨奶奶沒有生養過,想來是她最吃虧的地方。
  金旭暉与耀暉也有些時跑到父母房來請安。
  信暉除了開始的几天,陪著我去敬茶之外,就因為忙于關顧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舖去,由著我單人匹馬赴會。
  本來這种家庭聚會,也沒有什么好緊張的。平日翁姑循例飲過長媳敬的茶,有家務要做的,就囑咐几句,譬方說: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壽將至,你打點一下賀儀。”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歸新抱,提你一句,我們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記著這個規矩。”
  “大嫂,后園右角那間雜物房,堆的全是過時的舊物,你有便就支使一兩個下人,把東西揀出來看看,真正沒用的就扔掉,還像點樣儿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這些功夫是很瑣碎,不是我在娘家時就有經驗的,辦妥它們又有何難?難就難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說話之棱角,有時尖銳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這天,我敬完茶,還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間一會,听候差遣時,就听到奉侍著金家大奶奶吃水煙的二姨奶奶說道:
  “大少奶,你今日這套明黃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們店里頭的貨嗎?”
  我隨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辦的。”
  “對呀,親家奶奶是個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難怪健如說,她姐姐胜在年輕貌美,不必著重身上的首飾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著金家老爺吃早點,吊起了嗓門,懶懶閒閒地答:
  “健如的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你別斷章取義,坏了我們大少奶奶的修養。”
  三姨奶奶伸出纖纖玉手,分別夾了一件點心,放到金老爺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繼續說:
  “健如說,她姐姐訓導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飾,最緊要重視的是她的樣貌品性与學識。只有前者沒有后者,根本不管用,這也叫腹有詩書气自華。說得可真對极了,我們不識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几件像樣的首飾作陪襯,免得太失禮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轉臉向金家老爺說:
  “老爺你別終日怪責我們好置辦首飾,誰叫你不討一門知書識禮的妻妾回來,省下你不知多少錢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來,可有點威儀,又帶著嫵媚,竟有相當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陣,尷尬兼狼狽得不知如何反應。
  反而是金家老爺說的一句話最令我好過。他對牢小妾說:
  “你真是沒話找話說,把芝麻綠豆的一回事弄得變成老大!沒的嚇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臉立時漲得通紅。
  她的這种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來,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現在管轄的金家,表面上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這种明目張膽的挑撥离間,隨時代的進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异,含蓄有效,其實更銳不可當。
  若是今時今日,金家之內有個像三姨奶奶這种人,講那番話,都不會收到預期效果,只會自暴其丑。
  然而,從前并不如此。
  當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這种態度對付我時,真是令人翳气至极的。
  金老爺幫忙撥熄的一把火,還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為金大奶奶接下來說:
  “還是我們廣東人的那句老話:初歸新抱,落地孩儿。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傳,就是所謂詩禮傳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煙,咕嚕咕嚕的,又再繼續說:
  “大嫂你以后就別亂說話,尤其在健如、旭暉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講什么是非好、道理好,傳得不倫不類就遭殃了。你也難怪家里的長輩听了,心生不忿与難過。要真你是這么說過的,就連我這老太婆在內,也是要靠首飾來顯示我的修養了嗎?太講不通了吧!這就是禍從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這番說話,不無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現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婦以對付小妾,也能乘机訓斥我一頓,以示威嚴,還有一重作用,就是間接地指責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這一招是差不多大獲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臉色當然并不好,趁一個空隙,她把一個眼色拋給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現,于是二姨奶奶緊接著問:
  “講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沒有對健如說過那番話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釋。
  問題不是我有沒有說過,我是的确有說那番話的,但語調、气氛、環境、因由、意義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這种委屈的情況下產生的。
  我無法替自己辯護,只得漲紅了臉,說:
  “我是講過這話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釋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斷我的話,說:
  “既然大少奶奶你親口承認就好了,到底不是我們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亂造的謠。”
  胸臆內似有一股悶气直熏到眼里來,灼熱的、難耐的,令我無法不拼命眨著眼,以防熱淚滾流一臉。
  我很想再開口為自己分辯,但一張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實在不知道應從何說起。開開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內,像只雞泡魚,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簡直不知所謂。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搖搖頭就說:
  “分辯呢,可不必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到天黑,也還得不出個什么水落石出來,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這儿沒有你的事了。”
  一聲特赦,我就垂頭應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間,眼淚就涌出來,如悶熱翳至极的天气,忽爾驟降甘霖,雨勢滂沱,難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個上午。
  連午飯都錯過了,沒有到廳上去吃。
  午飯時分過后,健如跑進我睡房來看我,歪著頭問:“大姐,你怎么躲起來不吃飯了?”
  我一回身,看見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來痛打一頓,以發泄心頭之恨。
  完全是只造謠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實在是笨,想好了要說的話,沒有一半能說出口來。
  一般的反應,總是漲紅了臉,干著急。
  “大姐,他們說,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說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頂疼愛我的,否則也不會把我帶到姐夫家來小住了。
  我可沒有听信那些人的話,离間我們姐妹倆的情誼。我看呀,大姐,”健如說起這番話來,神情認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紀很不相配,“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當人情,害得家無宁日。依我看,我們姊妹倆先要團結,別听人擺弄,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應付他們,這是第二步。總之,大姐,一步一步地來,先別著急,亂了陣腳。”
  被健如一輪說話,講得我悶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親妹子,還信誰?
  當時,我對于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過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暉在內。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話可說呢?
  畢竟要承認的是,對手的确比我強。偏就是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覺,一邊自衛,一邊反手回擊,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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